毛主席教导我们说(《为了你走遍草原》节选16)
作者:冷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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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你走遍草原》节选16: 毛主席教导我们说
几个女红卫兵将她团团围住,人们从她的慌乱中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一个小个子对她说:“你烫头发是资产阶级的表现,现在要破四旧,就要剪掉你们这些小资产阶级的发型。”话没说完,几个人拥上前,一个按肩,一个按头,两个人抓住她的胳膊,一个拿着大剪刀三下五除二就将她的头发剪得乱七八糟凌乱不堪。 大姐哭丧着脸,捂着头正要逃之夭夭,一个男生高喊一声:“高跟鞋也不行!”说着上前一把捋下大姐的高跟鞋,用大菜刀将鞋的高跟垛了下来。 如果在深山老林有人明火执仗,如果在大庭广众之下有人抢劫,如果不分青红皂白打人、骂人、侮辱人、私闯民宅,那无疑不是土匪也是流氓。 可是,在今天,在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中就另当别论了。打、砸、抢、抄家、破四旧、写大字报、批斗牛鬼蛇神、夺权等等,都是伟大领袖毛主席亲自发动并领导的,一切都合理合法,顺理成章。 年轻人盼着革命,想着革命,最具权威的报纸在文革初期曾经欣喜地夸赞他们:令人非常高兴的是,在这场大革命中,一大批本来不出名的青少年成了勇敢的闯将。他们有魄力、有智慧,说得出,做得到。革命的青少年们,天不怕,地不怕,鬼不怕,神不怕。他们的革命大方向始终是正确的。 大姐流着泪,跌跌撞撞地跑回家。她那慌里慌张神经有些错乱的怪模样,一家人从来没有见过。她走进屋,赶紧闭上门,心有余悸抽泣着告诉家人,街上到处是狂热的、胳膊上带着红袖章、腰系武装带的红卫兵,他们站在马路两旁,看到梳辫子烫头发的女人就用剪刀把她们的头发剪掉,看到穿高跟鞋的就把她们的高跟剁掉,稍有不从,武装带就会呼啸着抡过来。姐姐脱掉砍下高跟的皮鞋,捂着剪得乱七八糟的头发,心神不安、胆怯地向大家讲述着刚刚经历的恐怖,忽听屋外人声嘈杂,大呼小叫乱作一团。 “抄家了!抄家了!”“走啊,快去啊!”“抄家了,抄家了!看看去呀!”“来了好多红卫兵呢,抄家刚开始,从胡同东头到西头,一家也跑不了,快看看去呀!” 喊声如晴天霹雳,人们嘴里说的话仿佛是专门说给这一家人听的。 “快去,快去呀!好像是东头瘸子他们家,资本家呗,活该!” “还抄谁啊?” “反正地富反坏右,一个也跑不了!” “不会来咱们院吧?” “立慧!你快去告你爸,别让他回来!”一个女人用哭腔,声嘶力竭地喊着。 “妈,他们要来了怎办呢?” “别管!你快去!你快去!”女人用力说出这几句话,已经忍不住哭了起来。 跑步声、喊叫声,撕心裂肺的哭声,渐渐地远去了。人们说的话清晰地传进每个人的耳里。姐姐不再哭泣,站在那里目瞪口呆,好似囚犯等待发落;母亲惊愕地停下从没有停下过的手工活,粗糙的草纸还卷在擀面杖上,她却想不起揉搓;旁边加工成型叠好了的卫生纸摞的高高的,轰然倒下,母亲全然不知。她脸色阴惨惨地、绝望地看着几个吓破了胆的孩子,无可奈何地等待天崩地陷的一刻。 “文化大革命”轰轰烈烈地开始了,地、富、反、坏、右的家庭几乎无一幸免,都要被红卫兵们抄家。这些家庭不但要被抄、被碰,家庭成员要挨打,全家还要轰回农村老家。 钟伟明所处的家庭首当其冲,听到抄家的声音,他们一家人怎么能不闻风丧胆,以为大祸临头了呢? 钟伟明壮着胆偷偷地溜出屋。来到街上,果然看到许多红卫兵拥进胡同口东头一座小四合院。不一会儿,长得瘦骨嶙嶙、驼着背、满头白发、尖嘴猴腮、丑陋无比、哆里哆嗦的刘大妈被红卫兵们推推搡搡赶出了院门。 几个女红卫兵当街按住刘大妈的头,把她的头发剪掉一半。有人早做好了一个大大的长方形木牌,上面写着“反动资本家”,挂在了老太婆的脖子上。老太婆颤颤巍巍低着头站在那里,人不人鬼不鬼,顿时成了众人责骂、殴打的对象。另一些红卫兵走里出外,将这个曾经是资本家的家庭抄了个底朝天。 这家的收音机、自行车和好几块手表以及地上铺的地毯,墙上挂的外国钟表,所有值钱的东西全被没收;摆在桌上的古董,挂在墙上的几幅油画,几摞书,全被当场打碎、撕毁、焚烧。屋里锅朝天碗朝地,箱子、柜子全被翻腾得乱七八糟,衣服、被子扔得到处都是。红卫兵们翻箱倒柜,只想找出些手枪、电台、变天账一类的东西,证明这些反动的资本家妄图变天的贼心不死,也好显示红卫兵们的丰功伟绩。 刘大妈,这个平时待人刻薄、吝啬,自恃家中有几个臭钱,凡人看不起的古怪老太婆,顿时威风扫地,可让那些忌恨她的街坊邻居们出了一口恶气。 几个芳龄不过十七、八的女红卫兵,一身黄色的军衣、军帽,手里举着货真价实的军用武装带,权当皮鞭,呼啸着一下下打在刘大妈的身上。 “你说!你家里藏的金银财宝变天账在哪儿?”红卫兵们狠命地打着、骂着,高声恐吓着。 刘大妈躺在地上,一次次擦去头上浸出的片片血迹,一句话也不说。 “打!使劲打!不说就打死你!”有几个男红卫兵也凑了上去。 人们打着骂着,骂着打着,冷不防,从人群里挤出了一个人。 “让让,让让。”人们定晴一看,原来是刘老太太双腿残疾的宝贝儿子“三儿”。 三儿拄着双拐,一瘸一拐地走到红卫兵们面前。他表情严肃,双目圆瞪,慷慨激昂,紧握着拳头,当众揭发他反动老子的滔天罪行。 “她,她们是反动资本家!”由于激动,三儿浑身颤抖,他指着老太婆,“她,她们有东西!”人们惊呆了,红卫兵们惊呆了,一瞬间一点声音也没有,大家不约而同地望着三儿。 “毛主席教导我们说......”三儿突然哑火了,一时想不出什么合适的毛主席语录。 “反正,反正,反正就在那儿!你们找吧,我看过他们在那儿埋过东西。”充满了正义感的三儿大义凛然,大义灭亲,颇有些献殷勤地指着床下说。 “啊,有电台?”“是不是有枪啊?”“八成是变天账。管它呢,先挖出来再说!” 听了三儿的话,红卫兵们闻风而动,找来铁锹,在镀金的席梦思床下掘地三尺,果真挖出几块用油纸包裹着的黄灿灿的金条。 躺在地上不声不响的刘大妈,浑身上下都是血,她精瘦的身子,半寸长的小脚,让人觉得她再也不会站起来了。看到人们打开油纸,捧出金条,刘大妈突然疯了一般,忽地站起身,哭着喊着拼命扑向那些黄灿灿的金条。 她挣扎着扑向手举着金条的红卫兵,一边抢一边对着儿子大哭大叫:“三儿呀!那是妈留着给你将来治腿娶媳妇用的,你们可千万不能拿走呀!” 老太婆的疯狂哭闹,丝毫没能赢得红卫兵们稍许同情,人们蜂拥而上,用皮带、用脚上穿的大皮靴狠狠抽打着、踢踹着,刘大妈全然不顾,疯了一般要去夺回她的金条。 “不,不能!我的金......”“让你顽固不化!让你顽固不化!”几个红卫兵用皮带又是一阵猛抽。 “扑”的一声,老太婆头上被皮带钢钎打开了一个洞,鲜血泉水般喷涌而出,老太太一下扑倒在地。 一个剃了秃头的大个子男红卫兵,手里拿着黄军帽不住地扇动打出了汗的秃头,嘴里骂着:“装什么死,还要不要黄金了?”说完,照着老太婆的细腿猛地踹了下去,一脚踹折了刘大妈的一条腿。 “嗷”的一声,刘大妈还在挣扎着的身子咕咚倒在地,昏死过去。 人们在争着抢着传看抄出的黄金。不要说这样沉甸甸黄澄澄的金条,既便是小小的黄金戒指,人们也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今天可开了眼。 这里战斗尚未结束,有人偷偷向红卫兵通报,在西头还住着一家真正的大地主呢。红卫兵们闻讯,丢下老太婆,拿上战利品,呼啸一声,又都拥向胡同西口的一个大杂院。 解放前当过地主的赵大爷,平时总爱阴沉着脸,对待街坊邻居奸诈小气,混得没有一点人缘,不少人正想看他的热闹。 红卫兵们冲进他家,一阵乱翻乱砸,有人在一个陈旧的大木箱里翻出了几本又黄又旧的房契和地契,这可是货真价实的变天账!红卫兵们打呀,骂呀,揍呀,一阵疯狂的拳打脚踢,大家也觉得累了,况且那老地主家除了几本变天账,再没有什么油水可挖。 他家里一付木板搭的大床,破被子、旧褥子,一些不值钱的旧家具,连家里的饭碗都是些又大又蠢的粗瓷大海碗,最可恨的是他家窗下竟还摆放着农村用的锄头、铁锹、大木耙和摇煤球用的筛子,里里外外透着土。 平时总是笑眯眯的赵老头,长着付大驴脸,本来早秃了顶,头上四下里稀稀落落的有几根毛,今天让红卫兵们一打,吓得几根毛都髭了起来,更没了人样。 赵老头知趣,自打红卫兵开始批斗他,他就主动匍匐在地。一个红卫兵用皮带打他,大家蜂拥而上,在老地主的身上噼啪噼啪一阵乱打。胡同里响起了一阵低沉的、不成人声的惨叫。赵老头挨一下打,叫一声,不求饶也不反抗,任红卫兵男女踏上一只脚,呼啸着往他身上没头没脑地抡皮带,哼哼着装怂。 “打!打!打死你个老地主,看交代不交代?” “啪!啪!啪!啪!” “唉哟,妈哟,唉哟,妈哟。” 惨叫声和打击声此起彼伏。 不知何时有人开来一辆解放牌四轮大卡车,红卫兵们喊嚷着,只允许赵大爷家装上些简单的行李,一家七口人老老实实,规规矩矩,低头哈腰,被勒令立即上车,轰回河北农村老家监督改造,永世不得返回京城。 人群中让出了一条道,大卡车缓慢地开动了。 卡车上,钟伟明的同班同学,人高马大的赵大喜,探出了半个脑袋,哀怨的眼神死死盯着躲在一边的钟伟明。钟伟明浑身哆嗦了一下,不明白赵大喜惨兮兮的眼睛里倒底是什么意思。 “钟伟明,我的好朋友,救救我呀!”抑或是“钟伟明,你别美,下一个就是你!”家,是抵御一切可怕的东西的避难所,是神圣不可侵犯的领地,以家为界,任何人也不能跨进家的大门。随着对伟大领袖宗教般的信仰和热诚,家的大门终于彻底失守了。 亲眼目睹这种情形,白天身临其境,夜间又带着它们上床睡觉,从这一天起,钟伟明惶惶不可终日,如惊弓之鸟,知道随时都可能大难临头。看见有红卫兵走过来,就会以为来抄自己的家。他不想让红卫兵抄家,可他恨这个家,又恨不得让那些勇敢无畏的红卫兵战士们彻底砸烂摧毁这个家。
4 考验他的时候终于来了。 第二天,钟伟明惴惴不安地走进教室,往日老师不在,由他这个班长代替老师的讲台空无一人,同学们都已入座,课堂里出奇的安静,黑板上用粉笔写着一行斗大的字:“彻底与反革命家庭决裂,走毛主席的革命路线!”很显然,今天这个讲台是留给钟伟明的。不过,不是让他站在讲台上给同学们主持什么会议,也不是让他讲解什么难题,而是让他坦白、让他交待、让他检举揭发生他养他的亲生父母和这个被称之为反革命巢穴的家。 钟伟明战战兢兢地往讲台上走,往日的自信和骄傲跑的无影无踪,心中充满了委曲和怨恨。他走的如此之慢,以至于被后面的人推推搡搡,他紫涨着脸,走到讲台上,害怕地四下打量了一下。 他要讲,他要大声疾呼,不!真想剖开胸膛掏出那颗火热的,对党,对毛主席,对无产阶级革命路线无限赤诚的心。他觉得喉咙里被什么堵住了似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有生以来,第一次当着这么多的同学,流下了这样多屈辱的眼泪。 几位吊儿浪荡流里流气的同学,自认为平时深受钟伟明管教之苦,真是此一时彼一时,你钟伟明道貌岸然,也有今日啊!一位同学别出新裁,走上讲台将一顶纸糊的大高帽扣在钟伟明的头上,大喊大叫起来。 “快说呀,你不是要揭发吗?怎么不说了,是不是又改变主意了?” “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会打洞。”有人怪里怪气地随声咐和。 “快说!你这个反革命的狗崽子,你是怎样与你这个反革命家庭同流合污的,不老实交代就揍死你!”坐在前排的苏铁,看到自己的好朋友猥猥琐琐狼狈不堪的样子,实在于心不忍,大喝一声:“你们瞎叫什么!再闹先揍你们几个一顿!”整个会场情绪激昂,人仰马翻地闹腾了起来。主持人计春芳只好站出来维持场上的秩序。等乱哄哄的人声稍稍安静了一点,计春芳不失时机地大声对乱起哄的同学说:“大家请安静,不要闹,让钟伟明慢慢说。” 班上不少平时与伟明不错的同学看到苏铁带头护着伟明,计春芳也明里暗里偏袒他,大家指着那些人,群起而攻之,一齐高喊起来:“你们别瞎喊,让他自己慢慢说!” 这时有的同学站起来高声朗读毛主席语录:“毛主席教导我们说:‘要文斗,不要武斗。’” 有人不甘示弱反唇相讥,接着背诵了又一段毛主席语录:“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作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温良恭俭让,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一个阶级暴力的行动。” 说着话,有人跳上讲台用手使劲往下按钟伟明的脖子,大叫:“低头!向伟大领袖毛主席请罪!”一边骂冷不丁从后面狠狠踹了钟伟明一脚。 钟伟明不防,打了一个趔趄,险些摔倒。他扶着讲台站起来,面无人色,目瞪口呆。他万万没想到同班的同学会这样嘲弄他,侮辱他。他的心怦怦乱跳,几乎连气都喘不过来了。长这么大,还从来没受过这么大的惊吓。他呆若木鸡地站在讲台前,任凭同学们在他周围大声哄笑,奔来跑去,大喊大叫,他站着一动不动,强忍着不哭出来。 苏铁等人见状急忙高喊:“要文斗!不要武斗!” 台上的人幸灾乐祸轻描淡写地说:“敬爱的林付统帅教导我们说:‘好人打坏人活该!’”......毛主席语录一段接一段,保护钟伟明和反对钟伟明的同学在用他们的智慧,用伟大领袖毛主席和敬爱的林付主席的话批驳着对方。 “你说!你们家是不是藏着变天账?”一个同学质问道。 “是不是有手枪?有什么反革命计划?”一个同学更严历地问。 “你这个反革命的狗崽子,还不向伟大领袖毛主席请罪!”同学们的质问如同扔过来一颗颗炸弹,狂风暴雨般的喊声顷刻袭来,每一声呐喊都如同一根皮鞭在抽打钟伟明的脸。 以前和钟伟明要好的同学大多数都反戈一击,加入到批斗钟伟明的行列。少年们要革命,要一心一意地听毛主席的话,面对班里这样一个潜在的敌人,他们的心肠变硬了,胆小懦弱的女同学壮起了胆,握紧拳头,高举着手臂,大声呼喊:“说!说!快说!不说就打死你!”钟伟明心里只有恐惧。 钟伟明被几个大个同学踹了几脚,羞辱了一番,大家嘲笑他,责骂他,老师不公平地站在教室门外,不敢言声。 “大家不要乱,让钟伟明自己讲!家庭出身是自己不能选择的,可是走什么样的道路是自己能够选择的,我们相信,只要钟伟明同学深刻认清反动家庭的本质,与反革命家庭彻底划清界线,走毛主席的革命路线,我们还是欢迎他的。”主持人计春芳牢牢地掌握着斗争大方向,及时化干戈为玉帛。 关键时刻计春芳力挽狂澜,几个流氓学生势单力薄终未能继续扩大战果,在苏铁他们的保护下,钟伟明幸运地得以免去许多人不能幸免的皮肉之苦,尽管头上脸上涂得满是糨糊、墨水,狼狈不堪。 回家吧,钟伟明一路念叨着。他又伤心又气愤,挨了顿批斗,觉得脸上火辣辣的。他急急忙忙跑着,不愿意让同学们看到他在学校里哭。他恨不得马上跑到家,用眼泪来发泄一下心中的懊恼,用大吵大闹,用摔杯子碰碗来发泄他的愤怒。他迅速跑过楼道,穿过那些大门四敞的教室,他觉得里面传出的阵阵笑声都是在嘲讽他。 离开学校,钟伟明无可奈何地走上那条狭窄笔直的马路,感觉这条路好远好远,仿佛一路上行走的同学都在用异样的眼光看着他,都在说:“看呀!这就是那个反革命的儿子,就是三班那个臭积极分子钟伟明。”钟伟明低下头不敢多想,只得横起心,把哀伤、羞愧、愤怒都压下去。他飞快地穿过杂乱无章的狭街小巷,走近自家的大门口,远远地看见小秀琪蹲在门外的上马石上。钟伟明急忙整理了一下蓬乱的头发,拽了拽凌乱不堪的衣服,掸了掸身上的土。小秀琪看见钟伟明大老远的走过来,站起身,一言不发,竟躲瘟神似地起身跑回了家。 地、富、反、坏、右叫黑五类,他们的孩子叫狗崽子;工人、贫农、下中农、革命干部、革命军人叫红五类,他们的子女叫革命接班人。国王的儿子叫太子,他们的女儿叫公主,以此类推,钟伟明当然只能是反革命的狗崽子了。 由于愤怒、羞辱和紧张,那颗急遽蹦跳的心似乎要从胸口里跳出来了,钟伟明设法让自己的心跳缓和下来,并力图使脸色平静,显得泰然自若,什么都没有发生似的。他极不情愿地迈进了自家的门槛,只见大姐独自坐在角落里正在哭泣。 就在今天早上,大姐不愿忍受家中几乎快要窒息的沉闷,找出两个破提包,装上自己的衣物、零星用具,要离开这个家,到单位的集体宿舍居住。走到胡同口,被秀琪妈和几个正在值勤的街道积极分子,如今街道革命委员会的成员挡在了路边。 “你要干什么去?”老大妈们问。 “我去上班。” “上班?不对吧?上班还带这么多的东西?你要走我们得检查,谁知道里面有没有变天账、电台一类的玩意?是不是要转移呀?还是看看好吧?”大姐被这公开的、肆无忌惮的侮辱激怒了,她扔下提包,拉开拉锁,掏出里面的内衣、衬裤、臭袜子、被单。 “看吧,你们看吧!有什么?有什么?”说完,哭哭啼啼,发疯般地跑回家,也不说话,号啕大哭。听到门响,大姐回头看见钟伟明走进屋。望着钟伟明失魂落魄的样子,看着他满身污垢,神情抑郁,两眼发呆,仿佛地狱里走来的小鬼一般的弟弟,她哽咽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家庭有问题,谁的父辈或祖辈作孽,是地主、富农、资本家或头上戴着坏分子、反革命、右派的帽子,他们的子女注定不能参加红卫兵,不能入团不能入党,不能参加运动,不能串连,升学受影响,工作受影响,交朋友结婚更要受影响。不但这一辈儿,子孙后代都要背着家庭有问题的黑锅。 一贯争强好胜不甘落后的钟伟明,为了表现自己,为了让人们看到他是真心真意背叛自己的家庭,使尽浑身解数,绞尽脑汁,用尽世间最恶毒最难听的语言,牵强附会,无中生有,连开好几个夜车,给自己的家庭,自己的亲生父母,罗列出十大罪状,用楷书工工整整抄写成大字报,勇敢地张贴在自家大院门外。 钟伟明的大作《揭发反革命家庭的滔天罪行》白纸黑字扬扬洒洒十大张,轰动了整个大院、整条胡同。 大院里的街坊邻居,胡同里的老少爷们儿,甚至大街上的行人路过这里,看到门口堆着许多人,也纷纷围拢过来,驻足观赏这一奇文佳作。一传十,十传百,大门口外,人越聚越多,看大字报的人评头品足议论纷纷。 “想不到这个小伟明平时不言不语,还真挺革命的呢!” “快看!好像这大字报上说这家还藏着点什么东西?” “我看这个反革命家庭一定藏有发报机。” “说不定还有手枪呢!” “儿子揭发老子,真行!” “这算什么呀!这叫大义灭亲,听说有的学生为了参加红卫兵,亲自动手打他爸爸,断绝父子关系......” 众说纷纭,褒贬不一,有人阴阳怪气,有人慷慨激昂。 钟伟明站得远远的,将身子隐藏在大门洞里,露出半个脑袋,得意忘形地暗暗窃喜。望着闻讯赶来的“文化大革命”的急先锋、毛主席最忠诚的战士、英姿飒爽的红卫兵们,一种嫉妒的心情油然而生。 突然,从一大堆红卫兵中间窜出了一个英俊、漂亮的学生,只见他胳膊上佩戴着鲜艳的红卫兵袖章,头戴国防绿军帽,一身军装飒爽英姿。人群里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欢呼: “钟伟明!钟伟明!小英雄!小英雄!” “这就是那位坚持毛主席革命路线的小英雄钟伟明!” “欢迎!欢迎!欢迎你加入到革命阵营中来!从今天起,你就是真正的红卫兵战士了。” “走!我领你们去彻底砸烂这个反革命家庭!他们的秘密我全知道,我都告诉你们!” “给他戴上,戴上红卫兵袖章!革命无罪,反戈一击有功,这才是毛主席的好战士!” …… 突然一声大吼让钟伟明胆战心惊:“这就是那个反革命家庭的狗崽子!” 钟伟明眼前的海市蜃楼被这一声吼震得无影无踪…… 钟伟明顺着吼声看去,一个红卫兵正手指门洞里的他。 “出来!出来!”红卫兵们纷纷吼道。 钟伟明战战兢兢地走出门洞,一个漂亮的女红卫兵问他:“大字报上不是说你们家有电台吗?在哪儿呢?你领我们去!” “电台?”钟伟明这才认识到自己胡诌的严重性。他小小的年纪,适应这种瞬息万变的复杂情况确也力不从心。 本想揭发反革命家庭的罪恶,彻底背叛这个家庭、这个阶级,殊不知引火烧身,一场灾难眼看就要发生。 十几名俊男靓女,身穿绿军装、腰系武装带,雄纠纠气昂昂的红卫兵战士蜂拥赶来,由于激动和义愤,他们的脸涨得通红,不由自主地捋胳膊挽袖子,高呼起革命口号。 “革命无罪!造反有理!革命无罪!造反有理!” “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它就不倒......” 周围像敲大鼓一样轰响起来了,称赞的呼叫声被毛主席语录所替代,响彻云霄,然后又慢慢地低沉下去,平静下来。 “同志们,广大的革命群众们,你们看到了吧,就在你们身边潜伏着一个多么可怕的阶级敌人!” 一个剃了光头的大个子男红卫兵,高高地举起手臂,像一场战斗中挺身而出的指挥员,对围观的红卫兵和群众大声说:“红卫兵战友们!毛主席教导我们说:‘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它就不倒!’在我们这个小胡同里想不到还隐藏着这样一个罪恶多端的反革命家庭,是可忍,孰不可忍!如果我们不彻底砸烂这个十恶不赦、罪恶多端、妄想变天的反革命巢穴,我们这个街道就会被资产阶级所占领,被仇视社会主义的阶级敌人所占领!毛主席、文化革命领导小组早已吹响了战斗号角,战友们,让我们以革命的大无畏精神,冲向我们这个胡同里最后一个反革命巢穴,捣毁它,砸烂它,踏上一只脚,让它永世不得翻身!” “好!冲呀!”红卫兵战士们同仇敌忾一呼百应。 一场灾难就要发生,结果不言而喻。等待钟伟明的只能是批斗、抄家、挨打、挨骂,最后全家被赶出北京城。 钟伟明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耻辱、恐惧悄悄滋生了出来,将他刚刚感觉到的成功和喜悦冲洗得一干二净。 正当红卫兵们以雷霆万钧之力,翻江倒海之势,个个如冲锋陷阵的威武战士,蜂拥吼叫着冲进大院的时候,一个威严的令人意想不到的声音震慑住了大家。 “站住!大家听我说!” 随着话音,一位身穿黄色旧军装,剪着短发,胳膊上佩带着红袖标的中年妇女出现在大家背后。她高大俊美,威风凛凛,目光炯炯,表情严肃。那英姿,那神态,不亚于革命样板戏中的江水英——她就是秀琪的妈妈。 秀琪妈高声对大家说:“我是这个街道的革命委员会主任,大家不要乱,这个家庭不是一般的四类分子家庭,比较复杂,我们正在审查处理这个反革命家庭,请大家相信,我们一定会严厉处置。”半路杀出个程咬金,令缺少斗争经验的红卫兵战士们大惑不解。正当人们议论纷纷,不知所措,暂短停顿的一瞬间,秀琪妈叫出伟明的妈妈,回身咔嚓锁上屋门,像解放军战士押送着一名俘虏,把满怀屈辱,被眼前的情景吓破了胆的钟妈妈带出了大院。 钟伟明悄悄地哭了起来,泪如泉涌。 忽然,有个红卫兵提出了这样一个建议:“我看咱们应该把这个胡同的名子改一改,什么‘储、库、营’它储藏什么?库存什么?是谁的营地?还不是封、资、修的大本营!我建议应该改为‘东方红胡同’或者‘卫红胡同’好不好?” “好!”红卫兵们异口同声。 整个民族被传染病似的热情扫荡之下,所谓善良,所谓人性,所谓人类的理智,都变得无足轻重了。 有几个红卫兵当着钟伟明的面对钟妈妈拳脚相加,钟伟明楞在那里不知所措。 钟妈妈挨了一顿毒打,被剃了阴阳头,她鼻青脸肿,脸色惨白,被秀琪妈拽走了。 这些红卫兵毕竟是些没有组织临时拼凑起来的乌合之众,看到反革命被胜利地押走了,大家一哄而散。 钟伟明在大草原上害怕过走夜道,害怕过狼,也害怕遭遇阶级敌人的袭击。但最痛苦的莫过于少年时代那些连续不断的恐怖。这以后许多年,它们像噩梦一样缠绕着他,像疾病一样折磨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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