滇西笔记之二:兰若美人 作者:林子


 

 

[滇西笔记]

   兰若美人   


    从松山战场带回来的兰花开了。

花的形状也像它的叶子一样,细长纤弱,玲珑秀雅。凑近着闻,果然有香味,清幽而淡,风一过,烟一般散开,带到更远的地方去了。

山脚下,那个清俊而有点腼腆的小司机,将一大把沾满泥土的草一样的东西塞给我,带回去,开的花很好闻——

纤细的草叶子划拉过我的手臂,清晰而柔软,心底即刻一阵颤抖。

一个男人走过来说,那场大战后,山上寸草不长了。男人说完,慢腾腾地转身走了,留下一个苍老佝偻的背影。我双手捧着兰花,茫然楞住。泥土和草的的气味搅和一起,潮湿,清凉,和微微的腥。眼前一棵残缺半截的树,形状怪异,有碑,说明是当年的战火中存活下来的。

那个炎热的夏天,我满怀景仰奔往那个叫松山战场的地方。松山,是个地名。这个地方已经被人们习惯性地与战场这个词联系在一起了。所有人向我提起时,都这样叫。抗战期间,那里发生一场历经了一百零三天的著名战役,中国军队最早开始收复自己的领土。

我那么迫切而又怅然无比地对那个小司机说,能在清晨赶到吗?都说雾气弥漫的时候,那里还能清楚听到当年的枪炮声和嘶喊声——

小司机满脸诧异地盯着我,说不出话来。

我们没能在清晨赶到,还迷了路。一路上频频问路,都知道松山战场,都说不清楚去的路。松山战场,像一个叫人神往却又畏惧的谜,深藏在滇西绵延不尽的大山里。

终于到了,已经是正午十二点。烈日当空,一小片荫凉都找不着。

短而窄的小街,没有一个行人。偶尔一辆汽车开过,仍然不减速,瞬间通过,在路面甩下一长串非常夸耀的声响。路边有狗,也不叫,懒懒地趴着,似睡非睡。两间小饭馆紧挨一起,空无顾客,与小街的冷冷清清很相符。

挑中了右边的饭馆。灶前那个年轻女人抬起身子招呼,眼神如腰身一样,有令人舒服的柔软。走进去的时候,我还不知道,那里面有一个和我相差了一代年龄的老人,在等着我,就像等了很久很久,要将她对那场战争的特殊记忆告诉给我。

当她的眼神和我相遇的时候,我就感觉,那是女人看女人的眼光。

好奇,深究,若有所思。还似乎有一点点的欣喜。那点欣喜,令我隐隐惊讶而又有点窘迫。这个时候,我仍然不知道,我们将要在交谈中很快亲近起来。

我们的交谈需要翻译。但自始至终,老人的眼神一直停留在我的脸上,温和,而又固执,像见到了一个多年不见但曾经非常熟悉的人,不必开口,眼神就能道出一切。

一开始我的问话老走岔,不知什么地方吻合不上。老人似乎有点迫不及待,抬起身子往前移了移,几乎是膝对膝脸对脸地靠近了我。手腕上的绿玉镯子摇摇晃晃,无意间挨着了我的手臂,清凉柔润的感觉,令我脑子里突然冒出了一个词:环佩琅琅。那一刻,我豁然醒悟过来。

老人在和我说女人。

战争中一群身份特殊的女人。她们有一个饱含耻辱的名称:慰安妇。

前年她来了,来了,来看她当年住的地方了——

老人说的是一个朝鲜女人。在一张很有名的照片中出现的女人。

顿时惊愕。

我知道战争中的这些女人,也在照片上见过老人口中的那个朝鲜女人。但她们始终让我感觉隔阂,像相隔了一条宽大的河,远远站在对岸遥看她们模糊不清的面孔。也许,是因为在我的潜意识里,她们与那场战争最丑陋最邪恶的一面紧密相连,令我以女性的本能,去抗拒走近她们和了解她们。我完全没有料想到,那个夏天当我满怀敬仰奔往那个抗日战场,一个经历了战争的女人,很近地坐在我跟前,迫切地和我说起她们,像说起她曾经非常熟悉的人。

赶街子的日子,她们走出来了。穿着她们的裙子,红红绿绿,很多的颜色,很好看……头发也好看,短的,卷的,梳发髻的,插着簪子,好象是银的……都穿木屐,走在这塘石路呀,一扭一扭的,踏踏地响……

那些陌生的女人,就这样格格不入形象真实地从那个血腥残酷的战场向我走来了。

老人的语气和平,温婉,甚至有一点点按捺不住的喜悦。屋外的阳光很强,升腾起一层热气,白晃晃地遮住了后面那高耸而起的山岭,给人极不真实的感觉。

女人,只有女人,才能那么细心地注意女人身上的一切细节。战争突然变得遥远疏离,只留下一些平常日子里的平常女人。

我终于身不由己地,跟着老人零零碎碎的叙述,一点一点地走近了那些女人。她们开始变得具体,细腻,一举一动,一颦一笑,有血有肉,甚至亲近而可爱。犹如我从小到大接触过的一些漂亮女人,娇俏,妩媚,爱打扮,爱吃零食,爱逛街,小挎包里永远放着那些精美的小镜子小梳子和口红、粉盒、发簪、胭脂,甚至还有一个小小的暖手壶,铜的,或锡的,工艺精美,宛如玩物。她们的家乡在寒冷的北方,有着这样用惯了的非常喜爱的贴身物件。她们走出来,在太阳底下仰起美丽的脸蛋,然后高兴了,像小鸟暂时放出了笼子,舒展开了她们的天性。她们的木屐走在凸凹不平的塘石路面上,声音清脆好听,总有些走不稳,反有了那一番的娉娉婷婷阿娜多姿。她们也像那些对自己的漂亮很清楚的女人一样,什么时候走出来,都是一幅自信的模样,顾盼自如,神采飞扬。爱东张西望,看见花开了,要笑,看见了大树落叶,也笑,看见天上飞过小鸟,也笑,看见那些景仰她的小女孩们,也笑了,甚至会站下来,顺手送给她们一件小物件。看着她们激动的样子,满足地笑了,然后转身走了,留给她们一个永远充满神秘的背影。

老人的手已经紧紧地握住了我,似乎执意在拉我一起走回那个远去的世界,回味那些忘不去的旖旎风情。身体上很近距离的接触,能隐隐闻到老人身上清洁的气味。一直呆在这偏僻大山里的老人,仍然将自己收拾得这般干净细致,让人想象她年轻时,应该也是个注意打扮好看迷人的女人。

老人在战争中失去了两个亲人。一个是父亲。那一年,她十二岁。战争的血腥,侵略者的残忍,也一样留在老人的记忆里。但十二岁对于女孩子来说,也是个敏感的年龄。或许,那些来自异国穿衣打扮神情气质完全不同的女人,无意中就成了那个十二岁女孩最早的学习对象和启蒙老师。老人的记忆中,女人的美丽风情,与侵略者的残忍邪恶,与亲人的生离死别,已经奇特而矛盾地交织在一起了。

当我对朋友转述老人的记忆,仍然感到深深的困惑。内心里我更愿意相信,老人是以女人本能的天性,去努力保留那场战争中尚存的一点美丽动人的记忆,而竭力想忘掉那些血腥、残酷和邪恶。因为人的记忆,往往是有选择的。

有时,我们的谈话停了下来。老人静静地看着我在本子上记下我想记下的东西。神情专注而安详。阳光在街面晃动,一辆车子驶过去,发出很响的声音。路面是用扁而圆的石头铺成,当地人叫塘石路。这就是著名的滇缅公路。这条在战争期间重要而繁忙的运输线,导致了那场著名战役的发生。当年的子弹炮弹落到这样的路面上,是不是也发出更响亮的声音,火星飞溅,令人骇然。

从山上下来的时候,饭馆里仍然空无顾客。老人不在了。应该是回家去了。她和我说了那么多的话,一点不累。最后她紧紧拉着我的手说,再来呀,明年再来!我说,好的。其实,我并不知道我还能不能来。街上静悄悄,狗也不叫,在睡觉。我们的车子开出小街,在塘石路面甩下了一长串非常夸耀的声响。

当年踏在塘石路面的木屐声响,也是这样夸耀吗?也许,要更加清脆好听,像风铃挂在了树下,带着女人天生的情致风韵,留在了这条用石头铺成的路面,留在了老人永远的记忆中。

坐在车子里,我紧紧捧着那把兰花。潮湿而带着腥气的气味,弥漫在车内。我仍然无法想象那座粗砺的山岭下,娇弱的兰花是如何生存下来。我问小司机,兰花能活吗?小司机口气坚定地回答,当然能活!

手臂上留着那一点清凉柔润的感觉,是老人的绿玉镯子。我们素不相识,竟能那么亲近地坐在一起手握着手地说话,说那些已经留在遥远年代里的女人。心中蓦然一阵难过。也许,再没有机会见到这个老人了。不知道为什么,她执意要将她的记忆,她对那场战争的特殊记忆,留给了我这个从远方贸然闯来的女人。

回来后,我迫不及待地寻找与这些女人相关的资料。原来,有那么多的资料提到她们。我甚至看到了她们留下的自画像。那一幅幅自画像如此奇特,叫我震惊不已。稚拙的笔调,简单的色彩,如同直白明了的文字,在诉说她们的生活,是一个如何充满痛苦和恐惧的噩梦。那些没有尽头的黑夜里,她们抚摸着浑身的伤痛,望着星空流着长泪,怀念亲人,怀念家乡,怀念她们曾经像花朵一样美丽的少女时光。

一幅幅自画像,与老人的回忆终于叠印起来,真实得令我潸然泪下。那场邪恶的战争,毁掉了一个个本该拥有正常生活的女人,使她们的青春变得畸形而不堪。

不同的资料里,也一样提到了那个朝鲜女人。在不同的人的回忆中,她都是一个活泼可爱的女子,歌唱得特别好。似乎因为这一点,令她特别受人瞩目,也要受更多的苦。她有过不同名字,在这个地方用的名字里,有个春字。春天是兰花开的季节了。那她是否注意到山脚下的兰花呢?她的回忆里提到过沿途路边有一种黄色的花,明亮耀眼。看见花的时候,她还会唱歌吗?

我努力回忆老人的话。老人没说过,没说过有好听的歌声。也许,那是因为那个女人辗转来到这个地方,已经饱受折磨,再唱不出美妙的歌声了。只是她还不知道,她将要在这里看到侵略者的最后灭亡。

资料上提到松山战役中,那里的二十几个慰安妇有五个逃生出来,中途被一当地村民救下。这五人中的一个,就是出现在一张震惊世界的照片中的那个孕妇,老人口中不断提到的那个朝鲜女人。

翻回那个夏天的笔录,最后一段是老人的原话:

"奇怪了,那场战打了三个月,炮声枪声没断过,天也一直在下雨,下得好大好大……到打完了,日本人都打死了,雨就不下了,天晴了,那些女人也不见了,再也不见了……"兰花在继续开。很好闻的香味,清幽而淡,风一过,烟一般散开,带到更远的地方去了。我知道,在那远方,还留着硝烟的味道。


                                                                         写成于2009年春

                                              banjin摄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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