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回勐龙
作者:肖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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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回勐龙 (一) 坦白地说,有回大勐龙看看的念头来自于我的梦境。说来奇怪,很多年了,只要梦见大勐龙那一定是“户口还未迁回来”。梦醒时分,余悸未消,虚汗淋淋。很多年做一个同样主题的梦总是有点不得其解。于是乎便动了那个回大勐龙看看的念头。现如今,似乎回去的条件都有了,如假期、盘缠,而且一家三口都有空。可总觉得真要下决心还欠点东风,可这个东风到底是什么自己也说不清楚。 终于,我的东风来了,今年五月份的一天,一脸严肃的医生递给我一张脑CT的报告单:腔隙性脑梗塞。惊恐之余,在忍耐十二天的吊盐水后,毅然决然神勇地拔下针头,直奔大勐龙。脑袋中斑点状梗塞激活了蛰伏多年回去看看的念头,算什么呢?是祭扫青春,还是作人生的谢幕式?也许病人的任何念头都是不可理解的。 真是“千里江陵一日还,”那天在飞达景洪的波音737上,俯瞰白云下穿越崇山峻岭的谰沧江,脑中竟然蹦出贺敬之的“几回回梦里回延安……,小米儿香来延水甜……”诗句。还未出口既脸上一阵臊热:咳,我算什么球,当年可是逃也似的出来的。于是释然,率领着妻子女儿雄赳赳地出站,大声地与出租汽车司机讨价还价,进入西双版纳景洪市区的地界。 扑面的热浪,大团大团的绿色从眼前掠过,仅几分钟象是中了魔法一般,我本能地木然了,而且立即还原成二十八年前那个怀揣户口准迁证窃喜而又惊恐的傻小子。于是看着车窗外的眼神也变的怯生生的。景洪市一扫当年的冷落和陈旧,俨然一个气派不凡的热带城市。休眠了二十八年的云南话油然复苏:“我也不知道哪点是那点,你给我们拉到离车站最近的旅店。” 当晚,投宿在一个有空调和卫生设施的标准房。“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晚上那个傻小子在耳边絮絮不休:当年旅店可是十个、八个人的大房间,六角钱一个晚上,门也不关,灯也不关,人来人往象个车站。睡前必须把鞋子放在枕头下,要不早上起来就不翼而飞了。 一大早,攒足了劲,走进车站准备费点力气,这是习惯思维,景洪汽车站必须费点周折才能上车的。 可惜,记忆中的人生鼎沸的场面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一般大中城市都类似的标准汽车站。售票处递出的是电脑打印的车票,候车室宽敞明亮,吊扇在高处摇摆着。一溜排的座椅整齐有序。进出门小卖部等设施一应俱全。感叹之余不免有点莫名的失落,好象此地本该是横七竖八的车子,驾驶室旁一定站着吊着烟卷不可一世的司机。车上车下必然是如同网中翻上翻下之鱼的乘客。可眼前是很方便的上了一辆中巴,唯一残留一点当年痕迹的是敞胸露肚的驾驶员,风采依旧。 真正踏上归途了,六十余里以后便是我的连队,我的青春地。汽车行进着,热浪翻滚着,脑袋里却似中了邪似的一片空白。 整条公路被彻底地挖开了,尘土飞扬,路面也大而无当的拓宽,高低不平。两旁的绿荫消失殆尽。颠簸达到了极限。那点努力酝酿出来的回故乡的感叹和情绪被搅的荡然无存。只是机械地紧紧地抓住扶手,不至于脑袋撞到天花板上。 当行进到暂时让人可以喘息的路面时,一个中年人前来搭讪。 “你们是浙江人还是上海人?” “都不是,”我连连否认“我就是大勐龙人嘛。” “不象,不象”他断然否定“我看你们是上海老知青,肯定是!”他哈哈大笑起来。 大家一起笑,算是达成了一致。于是健谈的原七分场黄姓老职工一路上给我们讲了很多:说这条路原先已修好,被好大喜功的新上任头头否决,于是决定再修,但是挖开后就没有钱了,搞了一半,现在谁也不管了。原来好好的路被跑勐宋的矿山车压坏了,地方、农场扯皮到现在。过去一个多小时的路,现在要四个小时。过几天雨季来了还要恼火。跑大勐龙的车纷纷转跑其他地方,苦了大猛龙这条线上的老百姓。 “我和你们知青是老朋友,当年你们知青造反到景洪时,我就开拖拉机送你们。”被他这么一说,我们之间的距离一下拉近了。我赶紧问起农场现在情况,他的回答令我十分震惊。 “当官的什么都不管我们下面的,橡胶树分了,每人规定要交多少吨干胶,其它一律不管了。从管理到开割、运输什么都是你自己想办法。连队的房子都卖给个人了。看病、读书,什么什么个人的事情都是自己想办法。我们日气了。前两年也有人学你们知青,上百个老职工去农场上访。没有几天,那个上访的头被农场收买了,大家什么都没有得到,散掉了。老职工没有文化,有的路都走不动了,有哪样办法。如果你们知青还在,农场绝对不会对我们这样。”那张皱纹的脸突然地浮起了一丝自豪的笑容。“我们这些人又没有多少文化,家庭拖累又重,搞不成你们当年那种样子喽。” 说话间到农场场部的路面车子平稳起来。驾驶员也珍惜般的,让车子缓缓地行进。果然气派不凡。路两旁有几幢三层高的簇新的建筑。横侧里能看到一条笔直宽广的新路,两旁油棕树和造型别致的路灯护卫着。我忙问:“这里好象可以沙。”他容不得我的兴奋,突然愤怒起来:“狗屁!面子工程。你看那条新路咯有人走。”我一看果不其然。这条新路空无一人。“你反正要下到连队去的,你去看看就知道了。” 所有的新鲜感和积蓄起来的怀念之情被颠簸,被老黄的话搅了。近乡路更险代替了“近乡情更却。”到七分场老黄先下去了,指派了一个车上的熟人领我们到四分场下。
(二) 我们一行三人待烟尘消散后,还探头探脑的站在路边,无法认出当年的分场场部。看见一个大四合院的地方,便径直进去再说。 整个院里空无一人,远远只见一个瘫痪的老头,坐在椅子上歪着脖子朝我们张望。赶紧上前认出了,唏嘘不已。原来这老头便是当年机务连风风火火精明强干的李连长。我妻子曾是他的下属。问候感慨之后问起张三,张三死了。问起李四,李四死了。老李算是硕果仅存为数不多的那一代老工人。再后来便是送礼、拍照、录像、婉拒留饭。这个当年的机务队里已经见不到一辆车子,哪怕是拖拉机。机务队对面是场部,就是我当年到达农场的第一站。没有了篮球场,没有了喧闹。院子中间是些人种的和自然疯长的花草。拍照留影之后,刚想离开,一个看上去满年轻的老太太立即上来问候我妻子:“你是XXX吧,我看边上姑娘象你年轻时的样子,猜想就是你了。”又一阵寒喧,又一阵感慨、复有拍照、录像、婉拒留饭。我们继续出发,到了路口,方向全无。正无计时,两个中年的妇女前来搭讪,几句过后,其中一个黑而胖的妇女竟然是我队大老刘的女儿,当年可是一个背着书包上学去的小学生。现今连队大老刘是唯一还在的老人,当年的副连长,负责种菜,曾经送给我老鼠药的。中年妇女一听我们去连队看望他父亲,立即放下碗筷,掏出手机调来一辆客货两用小车,把自己的摩托放在车后,几个人立即赶往连队。挺记挂的,路边寨子和勐龙河桥也看不真切,在车上只是一掠而过。未及感慨和回忆,车子便到了曼龙口。我忙嘱司机放慢速度,我要找出曼龙口那棵巨大空心的、数人怀抱的标记性大树,可惜没有了。大概为新开的公路作贡献了。平时晚上逛到这里,经常看到傣族龙在、龙英在树茼里喃喃互诉衷肠。又过几十米问司机可知道当年五个知青翻车的地段吗。司机说知道,然后缓缓的象定位现场的警察一样指着路边肯定地说;“对,就在这里。”定睛望去,一片狼籍,亡灵早已不知何处去了,只见三四棵数百年的大树相互挤压着倒在地上,鲜红的树根完全裸露着,暴晒在骄阳底下。显然是推土机的杰作。我忘情地吼道:“好好的树为哪样要搞掉,开宽公路可以在外侧田里借一点道。这些树没有500年是长不出来的。在上海这样搞要抓去坐牢的。”同车的两个农场的后代不解地望了我一眼,说了一句他们显然已经说溜的话“山高皇帝远。” 当年从公路的黑心树树荫里,只要一拐进寨子,那立即成了一个清凉的世界。好几棵高大的榴莲树(傣家称米多罗)、酸角树支撑起一大片绿荫。老米涛和小龙崽在树下坐着,黑呼呼的傣家楼鳞次栉比的散落在四周。 现在什么都不见了,在车内我贪婪地无望地搜索着路两边,一切记忆中的静谧安祥都没有了,连傣家楼也变味了。其中一家不仅砌了不伦不类的三层楼,墙上还贴着小长条的白瓷砖。院子外装了一个巨大的移动式的铁门,让人觉得象个拖拉机站。搞不清是何种文化和经济杂交出来的怪物。 脚下的路不再是平整宽敞。路边永远流淌的淙淙溪水也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杂乱的石块。两旁的杂草曼延到路中央,越往连队方向走,路越荒芜。是曾经百余人进出、机器轰鸣的连队道路吗?感觉是走在森林探险路上。 道路的一边曾经是一片灌木林,现在已经是傣家的橡胶树了。另一侧的鱼塘曾经是我们游泳嬉水的地方,不再碧波浩荡,萎萎秽秽缩成一长条河沟。 总算到了连队,我的妈呀!简直就是一个农村四合院。操场不见了,篮球架不见了,穿过连队的拖拉机路也没有了。怎么也找不到宿舍前那棵高大笔直的芒果树,对面山上那个巨大的能遮荫数亩地的大青树也不见了。我都无法站在自己的位置上为当年的宿舍等屋定位。茫茫然彻底是一个外来客了。只见一些面目黝黑的中年妇女在门口坐着聊天,大老刘的女儿指着几个中年汉子问我:“你可认得哪个是‘憨包’?”“憨包”是大老刘的儿子,并不憨。当年老刘从二连调来当到副连长时,挑担中其中一个箩筐里坐着浑身乌黑、一丝不挂的小男孩就是憨包。我当然无法辨认。最后一个唇上留着小胡子的中年汉子出列自报是我也。于是大老刘的后代们带着我们一行三人向住在山上的大老刘家走去。早上下过一场雨,上坡的路滑溜,其实也没有正式的路。城市小姐我的女儿嘟着小嘴艰难地跟着。我告诉他:当年我们每天都要这样走上走下,晚上回来还要扛一根柴。那地方真所谓我的人生第一课的地方。从砍坝、烧坝、挖地、挖梯田、定植、中耕全在这山上。那一晚有个激进分子从团里带来最新指示:十二点前拿下XX亩,逼得我们这些劳作了一天的人重又上山挑灯夜战。没有灯,火把也烧不着。是晚度过了我人生第一次篝火露营。前后背来回倒腾地烤。那晚根本干不了什么活。我牢骚一句:“他妈的,又不是打仗,非要十二点钟拿下。”传出去,以后露营奋战一笔勾销,落后分子的帽子继续雷打不动。 大老刘大概要与阵地共存亡了,把家建立在山坡上。此地就是当年5个采石工人住的。重建的房子都有牌牌:景洪市大勐龙镇第X居民区X号。一师二团的番号演变成这,不知是嘲弄还是施舍。现在所有人的身份都变成了景洪市居民了。 刘居民家徒四壁,唯有墙上挂着的许多小方块的奖状诉说着他当年的荣耀。那张带着船形军帽青年军人和旁边漂亮的农村姑娘照片显示着他们曾有的辉煌。大老刘可是当年解放军云南某部59师的上士机枪手。机枪手颤颤巍巍从里屋走出来了,象是《愚公移山》画里的愚公,满头白发,长长的白胡子,手托着助听器,大声地感谢我们来看他。其实他早已记不起我是谁了,只是说XXX名字我听的耳熟。接下来又是送礼、拍照、录像、大声告别。我觉得这似乎太简单了些,提出要到林地抚摸一下我们当年定植的橡胶树,这可能是激情年代浪漫主义的残余在作祟。偏偏憨包扫了我的兴:“这些树是新种的,你们种的那些早就砍丢了。”我总觉得这两天,每当我好容易积蓄起来的怀旧情感要抒发,都会突然云消雾散,嘎然而止。无奈之下,只能用另一种方法安慰自己:当年用砍刀、锄头、斧头砍去的千年大树,绿色植被,现在总算被郁郁葱葱的满山的橡胶树替代。绿色还在,不必老忏悔下去。 这点绿色成了憨包他们这个队的全部财产和生活。不敢再往下想了,如果当年初衷不变,屯垦戍边,反帝反修反下去,这点树也只能养活二三十号人。我们不离去,怕是每个军垦战士分到数十棵树,把它当古董卖也养不活自己。到底是来对了?还是走对了?到底是来错了?还是走错了?烈日下我痛苦地、艰难地思索着。
(三) 下一站由憨包当导游带我们步行到旁边的寨子,那著名的曼飞龙白塔看看。边走边回忆:那年,有一天,我站在窗前发呆,突然看到远处山上树丛中有一极有规则的人工建筑样的东西。我发现新大陆似的报告给陶连长。陶连长笑了:“真是上海娃娃什么都不懂,二天我带你去看看,那是一个塔。”礼拜天陶连长提着砍刀,带着我和小赵从曼飞龙寨子上山,最后数百米一路劈荆斩棘上的山去。在山顶的平台上坐落着一个破败的群塔,灌木丛生。因为算“四旧”早没人敢朝拜了。转了一圈下来,问一个黑衣傣族老波涛,他说此塔有400年历史了。直到粉碎四人帮前夕,当地政府简单地开发了这个塔,大概和开放泼水节同时的。我们那时也去爬上爬下,搂着塔身毫无敬意的拍照。 一路上憨包和我谈了些农场的情况,其内容大致与七分场的老黄差不多。归纳起来:现在当官的只管自己发财,下面的橡胶树每家分点,从管理开割运输买卖都要自己搞。有一次一件什么事侵害了他们的利益,憨包挺身而出征集签名与上面据理力争,才争取了一点权力。对我这个过客来说很难辩清一二,我只是想这些诚实的人们他们活得挺不容易,如果他们连安贫守法苟活的路子都没有的话,那是要出大事的。但愿历史不要重演。 古塔上没有一个游人,我们一行三人算是唯一的朝拜者。上去后即双手合十敬拜。再仔细观察,古文物保护、修缮的很好。中间的主塔高高耸起,群塔围成一圈紧紧相连。每个群塔都有一个龛洞,里面端坐着一尊小佛象,面朝四面八方,普济天下。进门口的铭牌上说明此塔有八百年历史,属小乘佛教。不知当年那老波涛孤陋寡闻,还是现在的修塔者夸大其词,年代整整相差四百年。另一侧稍低处,赫然新造了一个金碧辉煌的释迦牟尼像,足有十来米高。看后不禁叹息:这一定出自当年决策者的愚顽匠心,现代东西怎能和古迹比肩相聚?但想到现如今各旅游区还生造古迹。毕竟释迦牟尼像的出现还不至于太牵强附会,如果再挪开百十米就好了。在山顶,极目放眼,心舒气匀,我曾经的连队隐隐掩在绿色中,象是被青山相拥着。对面四分场五分场一览无余。剪影般起伏的山峦纹丝不动,勐龙河闪着银色依旧蜿蜒。此时此景,出发前的那个青春祭奠的初衷霎时涌上心头。蓝天白云之下,青山绿水之间,我只能低声喃喃,无言以对。我能凭吊什么?能大言不惭地说:“我奉献了青春?”能自欺欺人地说:“青春无悔?”白塔之下只觉得自己渺小愚昧。 这里没有了当年万余知青浩浩荡荡的一点气息,想象不出曾有的红旗、横幅、高歌、标语、突击……。身后的白塔尚且凝固着数百年前数百名僧人的辛劳和智慧,而这退去的知青潮水似乎连贝壳都没留下。 算是自讨没趣吧,被自以为是的青春忽悠了一把。移步下山,一步一回头,勉强从释迦牟尼宽容的微笑里读懂了他的话。 “回去吧,好好地过日子!“ 老朱夫妇回了湖南老家,他们的儿子小朱打来电话,已在大勐龙镇上等候我们。于是和耿直朴实的憨包告别,搭上去大勐龙的汽车。 到了大勐龙又摸不着头脑了。下来后复又上来问司机这个地方的碑(过去是大勐龙的标记)在什么地方。可我印象中的此地应该是丁字路口,现在已变成了十字路口了。过去去五分场二队方向的稻田上现筑有一条路,至使我方向全无。司机得知我是故地重游的知青欣然将车费退还给我,真是令人心花怒放。这是我到云南后惟有的荣誉褒奖。 小朱当年还是个高中生,现在已变成精干的中年汉子,骑着摩托,带着傣族妻子,立即引我们到傣家饭店摆酒接风。这个饭店就在过去大勐龙独此一家的食馆斜对面。大勐龙食馆那八分钱一碗的米干,三角钱一份的客饭,米干里汤水是盐巴和水,客饭永远是炒莲花白(卷心菜)和海带,是我们劳动之余步行五公里出来的唯一动力。 小朱感谢我当年对他功课的辅导和临走时送他的不少的文学书刊。说这对他后来的文学兴趣有很大的帮助。我则感谢他父亲在我临上车那时,跑步到傣家讨了一坨糯米饭给我路上吃。我清楚地记得那糯米饭上粘着几个黑色的蚂蚁。 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还能记起连队很多人的名字,令我感动。席间,方知小朱的妻子也是我们那个寨子的人,忙问起熟人: “摩雅岩角龙咯还在?” “死了。” “老保管咯在?” “也死了。” “那个上寨的当年被打成‘琵琶鬼’那一家咯还在?” “不在了,好象一家都死了。” 心中五味杂阵。五十年代有一个电影《摩雅傣》,片中讲到一傣族女子被污“琵琶鬼”。遭寨子里的坏人迫害之事。想不到在七七年我所在的曼井勐寨子也发生类似事件。听到消息,事情未完全平息,我便去这家也被污为‘琵琶鬼’的人家访问。 此家座落在寨子的最偏僻处。房子不象一般傣家的是瓦片木楼,而是草排竹楼,极为寒酸。当我进去说明来意,那女主人几乎感动了要哭了。我大概是事发以后唯一的外来人,而且是汉人。所有的本寨人都不相往来了。只见竹楼的篾笆上欢跳着两个五、六岁的精赤的男孩。第一印象就觉得是两个老鼠。女主人是本寨人,若干年前嫁到景洪附近,后来死了男人,又重回寨子再招赘了一本分老实男人结婚。当年,不知是巧合还是什么原因,寨子里在短期内不期死了好几个人。人们将祸根定位此女人。于是召集数十人集体打上门来并砸了一些东西,没有伤人。目的要将祸根赶走。 女主人面目皎好,眼神里略带惶惑,脸色则有点儿病态黄。想不到能说一口比一般傣家女流利多的汉话。 “……过去我在景洪时也搞过民族工作队,向老百姓宣传不要迷信。想不到,我现在倒变成这种鬼了。我自己都不清楚。 ……我打着赤脚翻过山拼命跑,连娃娃都不管了。我一口气跑到公社武装部,哭着求救。他们马上带着我下来才制止住。现在好象没事了。东西坏的不多。我汉子和娃娃吓坏了……。 这几天海干(劳动)碰着几个比让(大嫂)时他们小声对我说,没有办法只能跟着来。要不召龙(干部)不给记工分。我看好心人还是多,我知道。” 现在一切都过去了,人死了,竹搂也没有了,名字都记不住。 小朱夫妇坚决留我们宿大勐龙,说是到了此地一切由他全包了。不知怎么,我和家人似乎没了住下来的兴致。除了被热日晒昏了,可能还有被面目全非的大勐龙现状恼的。你看,整个街上都是门面房,白色墙砖、卷帘门闪着眩目的光。杂乱喧闹,全无民族特色。纯粹一个乡镇小集市。其实也太难为他们了。我又有什么资格苛求别人按我们的回忆来建设呢?想来也好笑。但去意已决。 能操一口汉傣语言,人脉极盛的小朱只好让我们走。他现即调集车子安排上车。周到之极。临行,唯一要求我能寄一本《勐龙记忆》给他。他把它看成了友谊和自己青春时代的一个象征。我欣然应允。 半夜里,一家三口每人捎带了半公斤左右的灰尘,筋疲力尽地回到了景洪的旅社。
(四) 第二天的早上,我们一行三人去看望陶连长。因事先通了电话,他已站在路边等候。远远看见我们时,已经互致军礼上前握手拥抱。这一别差不多三十多年了。当年的现役军人陶连长,现在已是司法机关正处级退休干部。威严的一身戍装吼声如雷的陶连长变成一个身着中式黑衣面目清癯的小老头。比印象中的陶连长整个的小了一号。言谈举止间不经意的双眸凝视,双手插腰的动作,依稀可辩当年的风采。 在他七八十平方的客厅里,我们干杯;我们诉说;我们相拥。诉不尽的别后思念,说不完的连队往事。陶连长英俊的儿子在一边打趣说:“我爸每一次老战友来看他,都是高兴的不得了,看见叔叔你酒喝的最多了。”我赶紧纠正:“我不是你爸爸的老战友,我是老部下。”陶连长则说:“再干一杯,景谷的白酒。” 分别时,陶连长送出我们足有二里地,才分手驻足。走出100米回头远处陶连长依旧举手致意。 晚上老友的学生宴请我们一家。当年离开时小龙英们才十五六岁,现在已是社会中坚、儿女齐肩。在傣家楼里,上满了傣家菜。其味不敢恭维,只是那烤鱼色香味均属上乘。提起来好笑,当年在傣家竹楼混吃时,只见他们将最好的那部分精肉加上血水、盐巴反复地剁、切,直至成糊状便用香菜蘸起生吃。我此时再谗也只能吃点汤,不敢染指。 现在汉傣又聚在一起。人们似乎对满桌的菜兴趣不大。举起酒杯干,然后集体大喊:“帅!帅!”以至于喊出花样来:“帅帅,帅帅帅!”女士们一袭节日盛装,在桌前载歌载舞,完全是发自内心毫无造作之嫌。那个当广播员的汉子抑扬顿挫的放歌和当经理的女子祝酒歌,让气氛达到了高潮。他们敬酒时的谦恭,双手合十的优雅,可是阶级斗争年代看不到的。他们那些大学生的儿辈们惊鄂地看着前辈们雪藏的技能和“聊发少年狂”的激情,个个兴奋地鼓掌。 人们总是怀念青春,不管当时境遇如何。青春是个人的,是美好的。怀念的不是那个年代,而是落在那个年代的青春。 第三天,由当年大勐龙另一朋友,目前境遇不太好的小宋。特地从思茅赶来当导游。我们一行四人去了小勐仑热带植物园。 一路上景色如画。路两旁绿树成荫。我们夫妇反复对女儿说:过去大勐龙的路况就是这样。象是得到了平反大勐龙的证据。果不其然,植物园里更胜一筹,简直是人间仙境。集大成的展示了西双版纳所有的美丽。从葫芦岛的吊桥看下去,江水奔腾。那个浑浊也显得亲切无比。拍照、神思,在植物园里流连忘返。多少弥补了大勐龙已消失了的那部分的缺憾。 可惜大的缺憾还在,此行似乎没能完全实现我“青春祭奠,人生谢幕式”的初衷。其原因亦不知。但愿难缠的梦离去。
哇!又看到了澜沧江 大老刘确实老了 白塔山上眺望我曾经的连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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