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如烟(下)
作者:山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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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事如烟(下)
屯西头孤孤单单有两间矮趴趴的土房,一抬手能够着房檐。杨树木檩子,白茬木板门;窗户上糊着一层白纸,只嵌着一块玻璃。门前没有院墙,当院种了几垄大葱、茄子、土豆、辣椒秧子,长得绿油油的,一看就是正经庄稼人的手艺。 土房里一铺小炕,炕上糊着报纸,两床麻花被,泥墙壁上贴几张不知多少年前的胖娃娃的吉祥年画,墙脚有几副农具之外,好像再没什么了。 当然,住着王五叔老两口。 “五叔”是屯中大多数人对老人的称呼。岁数大的白胡子,岁数小的半大小子,都这么叫他。我们知青就随着叫“五叔、五叔”的,五叔的大号倒没了说法。 五叔老俩口都是那种除了会干活、别的都不会,没有文化、心眼实在的憨厚人。 五叔平常少言寡语的,可是会唱“唱儿”。不是二人转,也不是“样板戏”,可能是村歌野调之类。“唱唱儿”也算是手艺吗?都拿他不当回事儿。生产队里,大家干乏了,歪在地头上,起哄似地嚷嚷:“五叔,来一段!”五叔就扭捏一阵,红头涨脸地开唱。唱的什么,刚从城里下乡的我们听不太懂,好像是“小奴家今年方二八……”之类,哼哼唧唧的,高一嗓低一嗓的粗犷悲怆,就有人叫好!五叔就这么快乐起来,嗓音愈发高亢。我们知青问:“五叔,你唱的是啥玩艺儿?”五叔傻呵呵地笑笑:“我也不知道,瞎咧咧呗。” 五叔是贫农,屯里的棒劳力,哪样“硬活”都少不了他,大字不识一个,啥运动也不懂,你扣不上“帽子”! 五婶一脸的慈祥。除了每天做两顿饭(那年月每天只吃两顿饭!),平常就是缝缝补补。总看她在纳鞋底纳鞋帮,白茬木的门板上一年到头总有她晒不完的袼褙(用碎布裱成的布片,做鞋用)。五婶的手工,那才叫活计!光是鞋底,针脚就分别有芝麻针、云字针、万字针,密密匝匝,一针不乱;鞋帮是用寸把宽的布头布条拼的。破布头在五婶手中,精打细算,拼拼凑凑,能做出各式各样的大大小小的鞋来!一双鞋何止千针万线。方口、圆口的,素面、五彩的,带绊、带鞋带的,粗俗中透着灵气,憨厚中显得精巧。要是搁现在,那得叫“民间手工艺品”! 五婶的鞋一年不知做了多少,千层底厚鞋帮,又经穿又养脚又好看,谁见谁抢,只要合脚,穿了就走。最多送五婶一些破布烂衫,回头五婶好再做鞋。 王五叔、王五婶家,是晚辈们的天下,老俩口由着小嘎子们闹腾。只要是孩子,老俩口就喜欢,也不怕弄脏他们永远利利索索的房间。 我们知青常到五叔家,老俩口也记不住“洋学生”的名字,一律唤“这孩子”“那孩子”。我们说:“五叔,来你家这些趟了,咋总是你们俩?没别人了吗?”五婶停住手里活计,有点儿失神,叹口气:“傻孩子,俺家啥时要能有个一男半女,那敢情好喽……” 我们这才知道,老俩口一辈子就没生养过,心底就空落落的。很快就搞清楚了,全屯几十户人家,没儿没女的,只有五叔一家! 下雨天,不能下庄稼地干活,我们就往五叔家跑。伸胳膊抻腿地朝五叔家热炕头一倒,听五叔讲故事。南朝北国,胡诌八咧,嘻嘻哈哈的图个开心;搓着脚心板上的泥巴,眼巴巴地盼着五婶慢工出细活的鞋快做好,争到自己名下。 五叔家很清苦,他却常念叨:“孩子们这小岁数,离了爹妈,跑这圪瘩,不易啊!”烤个土豆、烧穗包米给我们吃。五婶呢,总爱摸摸这个脑袋,捏捏那个手,说:“这孩子,虎头虎脑的,做大事的人呢!”“那孩子,衣裳破了,也没个娘在跟前,脱下来,五婶给缝缝。”我心暖暖的,不知道说啥好,真想哭…… 二十年以后,我回了一趟当年的小村庄。从辽南到辽北八百里路,下火车,听到车站广播“祝大家节日愉快”,一打听才知道赶上个“中秋节”。连忙在县城里买了两箱月饼,沉甸甸地背在身上。倒长途汽车,到乡上;再甩开脚步,串乡间“毛毛道”二十来里地,浑身是汗;傍晚,透过漫山漫岗的青纱帐,才闻到屯子里的炊烟。 乡亲们都迎了出来,我见一个小孩给一块月饼,当然,没忘了留一包给五叔家。 已是满头白发的王五叔,正在房山旁抹泥,一见是我,先一愣,转过神来,把泥板子一扔,两手没处放没处搁地说:“这不是学生嘛!咋来了?”亲亲热热地往屋子里让。“你看谁来了?你看谁来了!”这是在对五婶说。 五婶老眼昏花颤颤巍巍地扶着房门,迎了出来。 房子还是那房子,旧喽;人还是那俩人,老喽。泥巴房更趴了,老人的腰都弯了,不敢认喽…… 拿着月饼,老俩口哆哆嗦嗦地不知说啥好:“买这干啥,买这干啥,我们也没个孩子……” 五婶嘴里已没几颗牙了,欢欣地叨咕着。五叔夸我有良心,还知道来看看他。我自问;四十大几的人了,过了二十年,才回来一次,有良心嘛?…… 一晃又是六七年了,在那遥远的黑土地上的小村庄里,王五叔一家可好?
六、村里有个姑娘叫二丫 “村里有个姑娘叫小芳,长得好看又善良……”曲调蛮好听,怪打动人的。一听这支歌我就想,李春波这小子把他哥他姐当年上山下乡当知青的事编排得够戗!他哥他姐拿二三十岁的春波们也没办法,漫街唱去吧! 我给老弟讲个真事听听—— 我们下乡的时候,青年点里面十八个同班同学,男女比例正好1:1,是班主任老师安排的,一片苦心!好像他说过,这一去离家千里,离开了父母、亲人、家庭,不知哪年哪月相见,男女生之间要有个照应!话说到这份儿上,再没法深说下去。班主任老师叫韩贵占,文革中易名叫“为民”。可惜当我们多年后陆续回城,聚集了大家再去找他,已成永别……老师那时也就四十刚过,他是从农村考师范进了省城的,他对农村了如指掌,不似我们不谙世事。 老师的好意倒叫我们辜负了。去农村接受“再教育”时九男九女,若干年后回城,还是十八个大龄单身!朝夕相处最短三年,最长七年,男生女生对面屋住着,一口大锅里吃饭,一个大缸里舀水,一个房门进出,互相帮助的事儿有过,谈恋爱的事想都没想,个个大男大女苦干苦熬。我们那时挺“单纯”,倒没太觉着什么,却“严重”地影响了一个人,那就是屯中的姚淑芝,小名二丫。 二丫和我们同届,年龄也差不多,咱初三,在城里念书,她初一,刚入公社中学,算是“还乡青年”。二丫在村姑中是比较出众的,姚家五姐妹她文化最高,人长得秀气,不言不语,家就住在生产队队部房后。 问题是破队部三间土房倒出来,装了我们,这就成了邻居,前后隔条三五步宽的村道,说话声听得一清二楚,我们的一举一动全在她眼里。知识青年唱啥歌,她哼哼啥,知青说啥话,她全爱听,就连口语都模仿。我们分手时爱说“来玩啊”她改了屯中的“来串门”的话,葵花籽我们叫“毛嗑”火柴不叫“取灯”……总而言之,青年的话比本屯的标准、受听,她都暗暗地照着学。屯中女子是从来不骑自行车的:“哎呀妈也,身子底下夹个那玩艺(车座)硌瘆(难看,丑)死了。”女人骑自行车,二丫是屯中开天辟地的第一个。“青年女生骑车,谁说啥了?”不管别人戳后脊梁说她“疯扯”“难看”的闲言碎语。我们穿旧军服、学生装,她也不再穿大襟衣裳、碎花小袄。临下乡时,军管会照顾每个知青一双黄解放鞋,我们十八双黄胶鞋,不分男女,成天穿脚下,下地干活,泥里水里,洗得发白。二丫也淘弄到一双,没上脚的崭新的鞋,先放草灰水里,一遍一遍地狠劲地刷,生生把新鞋洗成了青年的那样! 村里的姑娘早早就论婚嫁,一个个都找了婆家,当了媳妇,做家务,生儿育女,喂猪打狗。惟有二丫天天下地干活,为的是和青年在一起。我们知识青年和贫下中农打成一片,二丫和我们女生好得似姐妹一样,衣裳都换着穿。 一晃,多少年过去了,青年们一个一个地走了。在城里速战速决,可心或不可心的,都成了家。开始有的人还给二丫通封信,时间消磨了一切,音讯就断了。 二十年后,人过中年,孩子都有我高了,耐不住对过去知青生涯的回忆,我一个人回到了遥远的梦中的小村庄,看望乡亲们。太太笑说,村里是不是有个“小芳”还等你呀?我说,当年我是“臭老九”子弟,谁敢和“狗崽子”好,有病啊!放心,当屯的姑娘,早都嫁出村了,有小芳也找不着了。你这鲜花,踏踏实实地插在我这牛粪上吧! 万万没想到,竟又遇上了二丫。她孤身一人,寄居在成了家的小妹妹处。她仔仔细细地问我每个同学的近况,说起了当年青年点里一件一件往事,有的,连我都不知道。我问她怎么不结婚,自己成个家,她苍白的已不年轻的脸上凄然一笑。 乡亲们说,老姚二姑奶不就是学你们青年吗?!你们走时,都三十来岁了,青年找青年好办,凑合凑合就是一家城里人家。她在农村找谁去?俺们这疙瘩过了二十一二,就成了老姑娘了,婆家难找喽!她人长得好顶啥用?心还高,当年,就看上你们青年了,你们这些男生啊,就没有一个明白她意思的!这不,就四十多快五十了,还不都是你们青年给耽误的。二姑奶现在乡办企业当会计,全村女流中惟一挣现钱的…… 乡亲们说得很多很多…… 我把这个美丽的悲剧在同学聚会时讲给大家听,欢乐的场面一下子静了下来,早已褪尽红颜做了母亲,当经理、当教师、当干部、当警察、当工人的女士们,一个个眼圈发红,默默无语……
七、“傻青儿”轶事 上个世纪六十年代末,“上山下乡”的时候,我才满十八岁,同学们年纪相仿。在大城市长大的我们,乡下的事情一无所知,不知道什么叫柳罐斗,什么叫扇刀,什么叫套包,骡子马也分不太清,向老乡们问这问那。老乡们笑话我们:“还知识青年呢,读了那么些书,任嘛不懂,傻孩子一个!”不知不觉,老百姓对我们有了一个极不敬的统称“傻青年儿”,简称“傻青儿”。
(一)啥关系 辽北平原,一条垄居然有八里路长!那天铲地,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一字排开,一人一垄。正是盛夏时节,烈日当头,挥汗如雨,闷、累、乏。有个半大老头,叫郑国生的,好说好闹,我们管他叫大哥,他向遥远的地头一指:“哎,青年!看那边过来两人,我考考你们,两人啥关系?”我们在老乡哄笑声中,眯起眼睛仔细分辨,地气摇荡,飘飘忽忽地有人影在晃,好像还骑个牲口,离这么远谁看得清?没办法,只好听国生大哥的:“不知道吧?到跟前儿你问问,准是爷俩!爹领闺女去赶集或回门!”有个当飞行员体检都合格的男生不服气,就凭国生那不济眼神就看准了?等着瞧!好半天,两人过来了,一问,真是爷俩! 不一会儿,又过来两人,还是一男一女,女的骑驴,男的在旁边快步走路。国生大哥瞄一眼,一口咬定:“小两口子!”我们就奇怪,拄着锄把眼巴巴地盼过路的人走近来。待到跟前了,大家起哄地喊:“你们是两口子吧?”“咋不是呢……”惹得小媳妇羞涩地低下头来。 天边好像又过来两人,这回是啥关系?我们这帮知青反过来考国生。国生抬头漫不轻心地瞧一瞧,肯定地说:“这不是爷俩,也不是两口子,是兄妹!”我们不相信,说:“要是姐弟俩呢?”国生一扭头:“我不和你们犟。”一会儿过来了,再问,果然是兄妹! 嘿,这半大老头,大字不识几个,他怎么这么有两下子,赶上福尔摩斯了,让人佩服!道理在哪儿? 接过递上来的迎春牌烟卷,国生说了:“咱这圪瘩,出门十里八里的,骑洋车子(自行车)的是干部,骑马的是男子,小孩子和女子都偏身骑驴,老头老太太很少出门,走远路坐牛车。咱们看的头一对男女,女的在驴上坐,男的在驴前,那是爹怕驴惊了,女儿掉下来,头里牵着驴哪;当腰那一对男女,女的骑驴,男的在旁并排挨肩走,那是小两口,有得话说,边走边唠;后一对咋说是兄妹呢,哥在驴后走,年青人腿脚快,为啥不是姐弟呢,姐大弟小,姐必疼弟,弟不就骑驴了嘛!” 国生一五一十分析完,我们恍然大悟,男人在驴前、驴旁、驴后走路,还有说道!国生嘴里叼着烟,两耳夹着烟,又把剩下的半包烟掖进裤腰儿上,来了一句:“这都是学问,老师没教过吧?傻青儿!”我们口不服,心服了。
(二)“支使”青年 生产队晚上开会,到了时候了,人还没上来几个,稀稀拉拉的老头老娘们仨一堆俩一伙儿地瞎白话,提不起精神来。 队长张二驴子,高门大嗓地喊:“去个青年,挨家再请一遍。”应声站起两个女生,挨家找人去了。 半天没回来,二驴子再喊:“咋去个女的,磨磨唧唧的!去个男的!”站起来一个男生,走了。 三袋烟的工夫也过了,不见动静,二驴又嚷:“剩下那几个青年,你们一齐去,分头招唤人!”我们不愿动弹,又不好回绝,不吱声。 二驴子队长有点急了:“咋的,不好使啊?!” 这时,有个老大爷磕磕烟袋锅,说话了:“我说二侄子,这些孩子打城里来,身子骨又嫩,累一天了,让他们歇歇!就是头驴,这时辰也该喂喂了。你是队长,招唤人你自己去,摆哪门子谱!”二驴子愣了一愣,忽然嬉皮笑脸地说:“哎,我说五大爷,这可不是我摆谱,他老人家说了,知识青年到俺们这来,很有必要!你老知道不?这知识青年知识青年的,你就得支使支使他……” 他妈的,我们青年在心里骂,这“知识”和那“支使”是一回事吗!二驴子有点欠揍!
(三)调料与佐料 青年点立伙,谁都不愿当炊事员。饭菜缺盐少油的,做不好不说,你受多大累老乡们看不见,将来“贫下中农推荐回城”找谁说好话呀。 没办法,饭得吃,大师傅轮流当,一替十天! 轮到我了,赶上没盐了,上公社供销社买吧。到了柜台前,我递上五毛钱:“买六斤咸盐!” 店员面无表情地称了,转身要走,我说:“不忙,再买五毛钱调料。” 店员愣了:“买啥?”“买调料啊,那不是五香面嘛?”我边指边解释。 店员不高兴了,抓过一包五香面,一扔,叨咕一句:“瞅你这样儿,是下乡青年吧,还大地方人呢,佐料都不明白。”扬长而去。 得,让人笑话了不是,五香面是佐料,我记住了。 后来,我从辽北转到辽南继续下乡,这回当伙食长,管着二十来号人的吃喝呢。 上农场供销社买油盐酱醋,我很有把握地喊:“来包佐料!” 扎堆唠得旁若无人的四五个店员都被我惊动了,一齐往我这瞅:“买啥?” “买佐料啊?花椒大料五香面什么的……” “那叫调料!任嘛不明白,喊什么喊……”四五个店员异口同声。 得,我又错了。
(四)一“哎”定终身 村里的妇女一般是没名字的,有名字也是上学时大人或老师马马虎虎随便一起,因此,叫素珍、素芬、小玲、小琴的特别多,没啥特点常常重名。书不念了,学名也没有人提了,村子里相互见了,长者叫大娘、婶子,中年称嫂子、侄媳,没“出阁”(出嫁)的干脆叫大丫、二丫、三丫……老丫之类。总而言之,叫名字极少。你要是认了真,叫她名字:“王淑芝,干嘛去?”那女子少不了来一句“烦人!” 我们到乡下时间一长,明白了。入乡随俗,大大方方地对女的,叫三大娘、二嫂子、五丫姐,挺得体的。顶多为分清是老王家三大娘还是老李家三大娘,称呼时带个姓就行了。 农民夫妇间相称,一般是喊小二他妈,小二他爹,倒也直截了当。 小俩口新婚不久,孩子还没有呢,咋称呼?那是最简单不过了,互相招唤一声“哎”就明白了:“哎,把条帚递过来。”“哎,吃饭了。”两人都心照不宣,互相答应。 那天青年点后山墙让连阴雨泡倒了。这青年点原先是生产队的三间老队部,属危房一类,连天阴雨浸着,倒墙是必然的,不倒才怪呢。好在来农村二年多了,垛泥墙这活,难不倒我们,男生女生操家伙儿,干吧。 垛到一人多高,女生在屋内,男生在墙外,只能听见动静,看不见人。一个男生想抽烟,喊女生:“哎,把烟簸箕递过来!” 没成想,挺正常的一句话,好几个女生急了:“烦不烦人,管谁叫哎?” 那个男生还没明白呢:“咋的,让你们递烟,不行啊?手一伸不就递过来了嘛。” 女生都不吱声,半天冷场。其中有一位女生,迟迟疑疑地把烟簸箕从墙上送过来,没等男生接住,手就抽了回去。烟撒了一地。 男生也生气了:“就这么一点烟,还给扬了。” 就听见女生叨叨咕咕:“谁是他啥人啊,哎哎的……” 这时大家才明白,女生想到那去了! 我们起哄:“刚才叫谁哪,谁是哎呀?”弄得隔墙抽烟的男生和递烟的女生都不好意思了,可不是,当地人小两口才互相“哎”呢。 几年以后,大家先后回城,就业,成家,惟一同学之间成夫妻的,就是他俩!
(华夏知青网纪念知识青年上山下乡35周年征文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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