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窘境中
这几天一直被一件事困扰着,一种淡淡的,不可名状的情绪挥之不去。
惠,是我一个不太了解的朋友。我们的认识是偶然的。零四年十月份,妈妈在医大住院。惠的母亲和妈妈住一间病房,两个老人相处得非常好,我们这几个探视,陪护的子女也关系融洽。我就是在这个时候认识惠的。惠的母亲我们称张姨。张姨有三个孩子,惠是张姨的小女儿,也是她们家的骄傲。惠是一家国营公司的老总,五十二岁了,不象女强人,人很文静,待人很温和,我和妹妹都很喜欢和她聊天。在和惠聊天中,我们知道,惠没有小孩,流产过一次后再没生育。惠的先生叫铁,也是一家公司的经理。从我们的接触中,我们感觉,他们夫妇是恩爱的。惠晚上陪护的时候,铁总是下了班就跑到医院来,一直陪惠到医院要关门的时候才离开。在一次和惠一起回家的时候,惠对我说,虽然自己在工作上能面对诸多矛盾和风雨,但在精神上对铁十分依赖。
妈妈和张姨共住一个房间二十多天后,就出院了。出院时,两个老人依依不舍,我们和惠也互留了电话,以后保持联系。
妈妈出院后,家中连续遭遇不幸,也就没有与惠联系。零五年十一月份,上街遇见了惠,很高兴,然而,她告诉我的却是不幸的消息。哥哥脑血栓瘫痪了,姐姐患了肺癌,医生已经通知病危,她上街给姐姐买药。我和妹妹去医院看了惠的姐姐萍,萍是一个一生未嫁的女人。我和妹妹看她时,她喃喃地对我们说,除了父母,我是一个了无牵挂的人。我和妹强忍着眼泪和她说不相关的趣事。今年二月份,萍走了。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痛,让张姨再一次卧床不起。
清明前,惠给我打电话,约我一起吃饭。吃饭时,惠的话不多,心事重重。我以为她还没有从失去姐姐的痛苦中走出来,就默默地陪着她。送我回家的路上,惠对我说,现在铁是她唯一的精神支柱。
四月中旬我去了北京,待五月份我从北京回来后,给惠打电话,电话总是关机。八月份在超市遇见惠公司的晓月(惠妈妈住院时,她几次去看望),告诉我惠与一件案子有牵连,被双规了。我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真是屋漏偏逢连阴雨,张姨的日子怎么过下去。我和妹只有惠的电话,即使有张姨的电话,我们见了老人又能说什么呢。我留下了晓月的电话,告诉她,到了可以探视的时候,我和妹想去看看惠。
十一前给晓月打电话,晓月说,惠现在很惨,案子一时半会查不清,惠不会放出来的。前些日子,专案组通知公司,让告诉家人,惠需要一副眼镜和换季的衬衣裤。公司通知了惠的丈夫铁,铁不管,也从不打听惠的情况,更别提去看望惠的父母。惠涉案在身,公司的人自然躲得远远的。晓月很善良,觉得惠太可怜,买了副眼镜和衬衣裤交给了专案组。
惠犯了什么错误或是什么罪,那是组织上审查的事。但是恩爱夫妻此时竟绝情到如此地步,实在令人唏嘘。我想专案组不会告诉惠铁的绝情,如果惠知道了铁的绝情,她还会有活下去的勇气吗?
我希望有见到惠的那一天。我想对惠说,人生是一个漫长的过程,我们每个人都会犯这样那样的错误,但是想想我们年迈的父母,在原则问题上我们真的不能迈错一步。迈错了,只要不是万丈深渊,我们还可以开始新的生活。也许,新的生活是残缺的,但是只要活着,就是美好的,就是充满阳光的。
我还想对铁说,关心惠吧,你们曾是恩爱夫妻,应该共度风雨,现在惠最需要的就是你。划清界限不是这样的。我们与错误划清界限,不是与自己的妻子划清界限,不是与自己做丈夫的责任划清界限,更不是与自己的良心划清界限!也许你可以开始另外一种新生活,但请你不要在这个时候抛弃惠,你还有大把的时间,而惠正处在关键时刻,要让她充满希望,不要忘了,她还有年迈的双亲在等着她。而你,也需要心灵安宁地度过你的一生。
探监
监狱在沈北新区。在沈北新区的标志雕塑一本大书那西转,开出去很远,红月才说快到了。大约一个小时的路程。一直想去看看已经入监的惠。
每当想起惠,就会想起妈妈住院时,她曾给予妈妈的关心和照顾。妈妈去世前清醒时,还在收听她送给的阿弥佗佛机。每念及此,探监的愿望越来越强烈。
一次受风背痛,与朋友去汗蒸房发汗,与躺在我旁边的人闲聊,得知她就在监狱工作。我拜托她打听,惠是否就在她们那个监狱。知道惠因经济案件入狱,她很谨慎,问我和惠是什么关系,怎么认识的。我详细说明了我们相识的过程,她说帮我打听,并告诉我,一般情况下,惠的这种情况除亲属外,不让会见,不过如有可能,她会帮我争取。我们互相留了电话,告知了彼此的姓名。她叫红月,一个很好听的名字。
过了有三四天,红月给我打来电话,告诉我,惠就在他们管辖的女子监狱。她找到了惠,询问了惠是否认识我,怎么认识的,惠和我说的完全一致,她没有疑虑了。她已和女子监狱那边联系好,可以安排我和妹与惠见面。红月还告诉我,惠现在状况很好,知道我们可能去看她,兴奋的不得了。我问明了探监需要注意的事项,问及可以带什么东西时,红月告诉我,现在探监一般不让带东西,监狱里有小超市,她需要什么,你们可以在那里给她买。我们约好了,五月二十三号那天上午去。
红月真是个认真,热情的人,我们之间的友情从此开始。
二十三号那天还没到四点我就醒了。回想起和惠一起在医院陪伴彼此妈妈时的倾谈,想象着即将见面的情景,还有若干年前在大北监狱高墙电网下路过时的感觉,心绪很乱。
还不到七点,妹妹就跑来了,告诉我,昨夜她也没睡好。
七点半前,我们准时开车来到了约定的地点接红月。我站在车外张望着,身着警服的红月快走到我的跟前,我才认出来。
到了一个大门前,红月说“到了!”我们都有些愕然,这哪像监狱啊,没有高墙电网,没有持枪的士兵,明明象一所大学校园!
车开进园区宽阔的林荫道,还是感受到了与校园的不同,路上行走的都是身着警服的警官。象学生宿舍,教室的监舍是那种电动的大铁门,让人感受到里面的神秘,冰冷和威严。
停好车,红月领我们到接见室登记。屋里已有四五个等待的人,负责登记的警官没在。有一个穿着条条衣服的二十多岁的姑娘在打扫卫生。红月小声告诉我们,那就是女犯。女犯?看那个姑娘一脸的平静安详,穿的衣服也不刺眼,如没人提示,还真想不到是犯人。红月看我盯着那个女孩看,对我说:“人们对罪犯容易有一些误解,好像他们是一个魔鬼,是十恶不赦的,其实许多罪犯是因一念之差犯了罪。做为罪犯来讲,他们是人,在犯罪之前他们还是人,尤其对女性罪犯来说,她们还是一个女人,她们仍然有母亲的伟大胸怀,有那种善良,女人的温柔和贤慧,这些都是有的。”我看着红月,她说的话,触动了我心中某一个地方。
室内的墙上,有一个很大的电子黑板,滚动着犯人的减刑信息。红月告诉我,犯人每年有四次减刑机会,劳动成果可以转换成奖励分,奖分达到一定限度可以相应地减刑。因此罪犯的劳动积极性一般都比较高。
负责接见登记的警官来了。红月告诉我们接见有三种方式,一种是双方通过电话交流,三十分钟自动断电,一种是面对面交谈,也是三十分钟,还有一种方式就是与犯人共同进餐,时间一小时。“共同进餐这种方式多人性化啊,就选共同进餐!”没有想到还会有这种方式,我和妹妹都很兴奋。
红月帮我们办好了手续,领着我们走过了一条长长的通道,来到了一个大厅。我们再次登记,签名,过了一个像是安检的门,存好了手机,背包。红月说,兜里就留下钱包吧。
我们来到二楼,一个很大的餐厅,放着有四十张餐桌。餐厅的一边是一个小超市,各种日用品都有,超市门前还摆着一些时令水果。超市里理货的,门前卖水果的看来都是犯人,都穿着一样的条条衣服。
我们选了离超市近的一张餐桌坐下,红月去与值班的警官打招呼。
红月回来告诉我们,她已与值班的警官说好,我们可以和惠聊的时间长一些。等惠来了,才开始计算时间。她说惠到了之后,她再回办公室。真的感谢红月,她理解我们的心情,为我们安排好了一切。
一个穿着犯人条服的餐厅服务员,拿着菜单走过来让我们点菜。点什么呢,还真不知道惠喜欢吃什么。我对服务员说:“等人到了再点吧,那样可以选她喜欢吃的。”“还是现在点吧,我们要做准备。你们约见的是谁?”“惠”“我认识。她喜欢吃素。”“那你能知道她喜欢吃什么,你帮我们点。点好的。”妹跟服务员说。服务员收回菜单,代我们写了四个菜,又告诉我们,主食就要酥饼和锅贴,吃不完,惠可以带走。我们谢了服务员。
在我们点菜时,秋翁到超市给惠买了水果。
这时,餐厅已进来一些等待接见犯人的家属。我们旁边的桌子坐着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风尘仆仆,像是从外地来的。妹与他答话,知道他是来看妹妹的。他妹妹因包庇赌博的丈夫被判刑两年。他给妹妹点了一只烤鸡还有蒜毫炒肉。
已有犯人陆续从楼梯口进到餐厅。看来经常来探监的家属都懂得规则,坐在餐桌那不动,犯人径直走到家属的餐桌那坐下,而且都坐在一个方向。餐厅里的人逐渐增多,但秩序井然。
我观察着周围的餐桌,犯人和家属有的互诉衷肠,嘘寒问暖,有的开口便泪流哽咽,还有似乎交谈很轻松,双方面带笑容。
妹着急,“惠怎么还没有上来?”
我们都盯着楼梯口。我不停的想象着惠会是什么样子,见到我们会是什么表情。
“惠!”还是妹妹眼尖,先看到了惠。一个女人,梳着短发,穿着条服,向我们走来。我们都站了起来,惠与我们握手,笑着说:“知道你们要来看我,我太高兴了!”还未等我们露出笑颜,惠就转身抱住我,伏在我的肩上哭了。我和妹也都流泪了了。
红月见惠来了,从值班的警官那走过来,对我们说:“今天你们多聊会。我回去了,有什么事,大姐给我打电话。”还未等我答话,惠脱口而出:“谢谢政府。”谢谢政府!惠口中说出的这种特殊的语言,令我心中一酸。
送走红月,我扶惠坐下。我仔细端详着惠,惠似乎是胖了点,也许是因剪了短发,脸色很红润,看来身体状况不错。虽然穿着狱服,但依然不失文静的气质。
惠看着桌子上点的菜,眼圈又红了。她说:“你们吃,我得抓紧时间说话。”
妹说:“惠姐,你看起来身体比以前还好。”惠说:“真是这样,我现在生活有规律,什么事也不操心,睡眠好了,身体倒是比以前好多了。”
惠告诉我们,她现在情况不错,管教对她的表现很满意。她不用参加劳动,给那些法**在押犯做思想疏导工作。“我会好好表现,争取减刑。在监狱我也要比别人做得好。”惠自信地说。
看到惠的身体状况和精神状态,我和妹真的很欣慰。
谈话中我们不愿涉及惠的案情,惠提到时我用别的话题岔开,惠也理解了我们。
我们没敢提惠家里的事,但是惠什么都知道了。她说,她的老母亲每月来看她一次,丈夫铁每半个月也来一次。说到这些,惠的表情是复杂的,有痛苦,有希翼,十三年的时间毕竟太漫长了!
我们谈到了汶川地震。惠告诉我们,汶川地震所带来的思想上的震撼是巨大的,深陷囹吾之后,她第一次感觉到,她还拥有幸福,因为她还活着,还享受着阳光,还有希望。惠的话令我们深思和感动。
惠和我们说,现在女监的条件挺好的。十二个人一个房间,另有洗手间,伙食也还可以。生活上的变化和体力上的付出都可以承受,也未觉得怎么苦,但是丧失尊严,失去自由,与社会隔离,这种精神上的痛苦令我感觉度日如年。惠翻开狱服里穿的红色内衣里面,写着女监两字,所有的内衣里面都写着女监。上厕所也要三人同行。我们从监舍到这里来会见,也要在楼下脱光检查后才能上来。说到这些,惠的眼中含泪。惠还说,另一让人难以适应的是你要与各种各样的人为伍,朝夕生活在一起。她示意我们看前两个餐桌那坐的一个五十多岁的女人。那个人原来是个妇科医生,她的丈夫有外遇,她将其杀死,大卸八块,又用锅给烹了,被判死缓,已改无期,听的我们毛骨悚然。
惠说,所有的这一切,我必须得承受,适者生存,我必须得适应。这是我给国家造成的损失必须付出的代价。
我知道我不需要安慰和劝说惠什么,她自己的反思,已使她从自暴自弃的阴影中走了出来,树立起了自信,和在新的环境下生存的能力。她能够感受到我们的友情和关心,她的心中能够觉得温暖,我们就不枉此行了。
我们还聊了一些轻松的话题,惠还给我们讲了她的一些神秘的感应,两个小时不知不觉的过去了。值班的警官过来告诉我们时间到了,我们站起来表示感谢。
妹让服务员拿来餐盒,将点的菜打包让惠带走。惠笑着对我们说,以后我出去了,我一定要自己掌勺,做一桌子菜招待你们。我们说,我们就等着那一天!
我们目送惠从来的那个楼梯口下去,直到见不到她的身影。惠要在这里用时间和劳动赎罪,来换取人生的自由和尊严。
回家的路上,每个人都沉思着,每个人都感悟了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