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我的世界
作者:木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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床—我的世界
茅屋顶下,竹排围成房间角落里有我的一张床。床上方是用细竹子搭成的一个架子,同床一样大小。架子上挂着纱布蚊帐,蚊帐下垂的四边被我掖进草席里,以防蚊子钻进来。蚊帐的白布顶有点凹垂,夜里常有老鼠叽叫着从上面跑来窜去,并在上面拉屎撒尿,留下那一滩滩黄色的斑迹,好在没有更过分的举动,任由它们去了。斜靠在床上,放松身上每一块肌肉,手脚自由而随意地舒展着,这使我感到舒服。放眼望去四边是垂挂的白纱布,上面是白布的顶,感觉如同是一间“小屋”。比起空旷凌乱的房间,透风的竹排墙,这“小屋”让我有了一种归属感。 一天下来,我喜欢躲进我的“小屋”。此时,白天该干的活都干了,没有强烈阳光炙烤的空气凉爽了许多,没人指挥安排我,也没什么娱乐活动;我在享用属于自己的一段时间。床边薄板箱子是我全部的家当,上面放着墨水瓶做成的小煤油灯。黄豆大的火苗晃动着,那脆弱的、摇曳的光穿过纱布那一个个小孔,照亮了我的这一小方天地。躺在床上不看书,也找不到书。原有几本毛泽东选集和一本塑料红封面毛主席语录不知顺手塞到哪里去了。也没报纸看。就这么傻傻地躺着,大脑随意漫游。想的最多的是家里人和以前弄堂里的“朋友”,想着想着就想到了写信。 我喜欢写信,写信能够把压在心里的一些想法抒发出去。于是信纸铺在枕头上,身体弓在床上开始写信,写累了就换一个姿势,写完后,觉得很轻松,于是盼着回信。如收到来信,我会靠在床上慢慢地看,随便地想,于是又想着怎样写回信。我告诉家里我还好,不用担心。我给那些同样年轻的“朋友”写信,信的最后总是那句:致以最崇高的革命敬礼! 躺在床上,不想女人。别人都在朝气蓬勃地积极表现,自己茫然的没有方向,同他们相比只觉自己卑微而渺小。同样也不想发财,总觉得一个年轻人活着只想着钱真庸俗。再说那年代也没有财发。后来,年龄大了一点,脑子有了一点开窍的味道,看着一批上进知青的表现,耳濡目染,一段时间里突然也想“革命”了。如同海啸涌来的波涛,感觉就象是从那混沌的世界里豁然醒来,很激奋。每天晚上斜靠在我的那一方小天地里想想写写,那几天我甚至都没睡好觉,思前想后,几易其稿,实在是不吐不快,我要向团组织表达一个革命青年的赤诚之心。我是真诚的,没有人强迫我,我是自觉要革命。我写的内容同代人不用看就知道是什么,但在这里我还是想把大概意思留下,让后代知道这不是瞎扯。我厥着屁股,弓着身子就着摇曳的煤油灯光在枕上的信纸上写道:我是生在新社会,长在红旗下的革命青年,担负着解放全人类的光荣使命,……世界上还有三分之二的劳苦大众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作为一个生长在新时代的有志青年,应该把自己的一生献给壮丽的共产主义事业,……我要努力改造世界观,在三大革命运动中锻炼自己,要立足本职,胸怀祖国,放眼世界,……请组织考验我等等……。我觉得自己的思想得到了升华,眼光看的更远,很高尚,很神圣,也很虔诚。团支部公开宣读我的思想报告,使我倍感振奋,我暗自为自己鼓劲。 那段时间我非常卖力地干活,一脸严肃样,好象自己就是一个革命者,正投身于伟大的革命洪流之中。我把吃苦和流汗都同伟大的革命事业相连。我要用努力地劳动来改造自己的世界观,斗私批修,要求进步,向团组织靠拢。每晚斜靠在床上,热情和激奋包围着我。我要做一个“革命者”而不是一个昏昏庸庸的市俗小人。由于吃进去的东西和付出的体力极不相称,入不符出。也不知道调整和保存体力,加上身体受过伤,劳动表现无法凸出,结果团没入上,浪潮慢慢退去。第一次思想领域里伟大的革命行动就这么被嬴弱的身体和糟糕的伙食击败了。 在农场里不能卖力干活,说什么都是空的。床上的日子又恢复了往常的无聊和麻木。又过了几年时间,农场里掀起了一股写诗风,大家都写,那些口号式的革命诗如一阵狂风把我卷了进去。于是又一次热情大增,经常白天干活,晚上躲在床上培养感情,如同练气功先运气,感情的火烧旺了之后,口号式的革命诗句就在我的床上喷涌出来:搬啊,抬啊!搬出袋袋包谷,抬出花生满筐,让丰收的果实,沐浴着这灿烂的阳光。…………这也算诗的东西有一天竟然在洲报上占据了一小块豆腐干的位置,于是越发来劲。 同第一次乌托邦的热情相比这次相对要理智一点,因为多少同知识文化沾了一点边,写的东西也大多是歌颂劳动生活的,有那么一点现实主义的味道。当然这现实却总是设法要同“革命”和政治联系起来,挂上钩。这在当时是流行的。要写出好诗,首先要失去自我,忘了自己的生存状况。惟有忘了自己或者满足于现实并引以为荣,才能写出符合时代要求的诗来。 我积极地参与出诗集、参加诗歌朗诵会、写作短训班。忙的有滋有味。浑然不觉连队的知青在不断减少。他们悄悄地各显神通永远离开了农场。农场里有权有势的头们也自然的把他们子女安插在相对舒适的岗位上。我追求的东西如飘在天边的美丽彩虹,摸不着。其实是逃避现实和麻醉自己的另一种方式。相比他们,我的追求是如此的苍白和可笑。但又能怎样呢?实实在在的好处是和权利连在一起的。此时躺在床上想一想:瞎起劲什么呢?热情于是再一次消失,农场里的诗风一刮而过,“诗”的生命也就此枯萎了。 总的说来,躺在床上有东西可想那还算不错,不管这想法是天真还是幼稚无聊或者荒唐,东想西想,写写涂涂时间就这么熬过去了。最难受的是不知道想干什么,不是没有欲求,实在是想要的东西是那么地紧迫却又感到非常地渺茫,渺茫到甚至不敢想下去。 那是我知青生涯的后一段时期,“革命”也不革了;“诗”也不写了,原有朋友之间的通信越来越少,信的最后也不“敬礼”了,与家人的通信也在慢慢地淡化。但每晚依旧躲进我的“小屋”。斜靠在床上,伸展双腿却没有舒服的快感,身体如耗尽的灯油一样觉的越来越差。我感到烦闷、无聊和窒息,想想这无望的日子哪里是个头呢?电灯已取代煤油灯,除了光亮一点外并未给我带来什么。竹排房换成了土坯房,老鼠在土坯缝隙里放肆地窜来窜去引来蛇的加入。于是又常引起女知青的一阵大呼小叫。除此之外一切未变,床边那簿板旧箱子依旧是我唯一的财产,穷困生活一依如旧。我开始讨厌那些说教,从心底厌恶,但讲不出什么道理,只觉得烦。这些东西同现实离的越来越远,远的不再可信。然而这些东西依旧道貌岸然的存在着。躺在床上,决定不干了,说什么也不干了。我想摆脱现状,摆脱穷困,逃离这里,回到城市文明里去开拓新的生活,否则我觉得自己简直就是死路一条,却又无奈的一点方向都没有。但不管希望有没有,我发誓将不顾一切地去努力。 不久,知青开始了罢工和请愿活动……。我没有卷入那激烈的活动之中,是一个支持者,我的支持来之心底。罢工和请愿活动使我心里的怨恨得到了一定程度的释放。晚上躺在床上,心情平静了许多,平静中我看到了一丝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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