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如烟(上)
作者:山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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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事如烟(上)
上个世纪的六十年代末,席卷中国的“上山下乡”开始了。 1968年9月17号,天低云暗。背起昨夜母亲和妹妹赶着改成的一床“麻花被”和用半个棉花套凑合成的褥子,横三道竖两道扎成行李,再夹上一双“解放鞋”,拎一个旅行袋,内装几件换洗的衣裳和《毛选》四卷缩印本,一大早就集合在学校操场上。学校里黑压压的全是人,满院子除了黄军装和学生蓝,找不出别的颜色。校革委会头头在台上慷慨激昂,谁也没听出个什么,只听一声喊:“出发!” 那时不用动员,老人家“广阔天地大有作为”、“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很有必要”等语录,成天在广播里响个不停,大字报早就铺天盖地了。不“自愿下乡”就是不革命,就是反革命,谁敢不去?!黎明前的灰暗袭着省城的天空,秋天的清晨已十分的凉了,能露面的老老少少缩头缩脑地静默地围着我们,分别相对无语凝噎。不少人泪水在流…… 火车走走停停,没完没了地开了大半天。唱了一路语录歌的同学们早已消停下来,有人睡着了,有人呆呆地想心事,有人不大在行的练喝酒、抽烟、骂人。终于,火车停到了一个小站上。 在辽北丘陵的乡土路上,汽车满载着我们,一辆接着一辆,奔向各个公社。飞驶的车轮卷起漫天烟尘。车行带风,天又在一阵紧似一阵地风中下起雨来。卡车上,连个车篷都没有,风雨之中,女生蹲了下来,男生们仍然挺立在鞭笞似的风中雨中。快天黑了,卡车越开越快,一颠多高,人人东摇西晃,难以立住脚,就都坐在湿湿的车厢板上。细心的同学扯起一块塑料布,只能盖住头顶。消失了话语,没有了惊叫,冷得发抖。同学五年之久(初中三年,文革二年)第一次男生女生你挨着我、我靠着你。有人终于小声抽泣起来,终于大放悲声!像传染一样,满车人都哭,整个车队在哭!就那么毫无顾忌,我们才十八九岁啊!第一次离家,第一次自己管自己,第一次看到满眼净是漫山漫岗的大豆高粱包米,走出十里八里,才有稀稀落落的几家低矮的土房。风萧萧兮沈水寒,少年一去兮何日还!从此以后,当知青! 傍晚,卡车停到了公社。农村小学生们在列队欢迎我们城里来的知青大哥哥大姐姐。风雨中彩纸花把湿淋淋的白上衣沾得斑驳一片,小弟弟小妹妹们面孔冻得发白,嘴唇发青,颤抖着瘦小的身躯高高低低稀稀拉拉地喊口号。 公社借用小学校的教室当餐厅,马上开伙。高粱米米饭,包米面大饼子,装在一溜地缸般的黑泥盆里,冒尖,窜着腾腾的热气;整板的大豆腐滴着汤水,成捆的大葱带着泥土,一排的大海碗是大酱,大块肉炖土豆,土豆没削皮,猪肉皮上带毛。放开量供足了吃!有几个身高体壮高声大嗓的阿姨、大姐、大嫂、大婶,手拎着长把的铁饭勺,看谁的碗里吃下去、浅了点,立马舀上个尖!实实在在的笑容满脸,嘴里还一个劲儿地说“造,造,别奸臣(吃,吃。别做假别客气)!”谁也没吃多少。事后回忆,这是在农村中最好的一顿饭,农村人话说不多少,心眼最实! 生产队长带领四挂大车,牲口身上扮红带绿,四个老板(赶马车的把式,不是发财的老板!)一律黑布长带束腰,精精神神,新鞭梢甩出焦脆的声响,挺隆重地接我们来了(时间长了我们才知道,这“待遇”,是农村中“接亲”一级的啊)。马车在青纱帐里钻来钻去,一路坑坑洼洼,到队部已是半夜。黑灯瞎火的,连个电灯都没有,点的是墨水瓶做的煤油灯,一灯如豆,晃晃乎乎。全村的人大概都来了,围着看“洋学生”。看我们细皮嫩肉的戴眼镜,听我们把“躺下”叫睡觉,把“洋车子”叫自行车,看我们假模假式地刷牙满嘴“胰子沫”,多费牙,这牙非鼓捣坏不可!城里人个个臭讲究!不着四六!老乡们看我们是新鲜,我们看农民也是满稀奇! 青年点是刚刚倒出来的旧生产队队部,三间土房,南北炕,秫秸棚顶,纸窗户,两口大得能淹死个人的铁锅。东屋透风,住男生,西屋稍强,住女生,中间是灶房,大锅旁是堆着的柴草、粮食。个个累得不行,没等老乡们半大孩子散去,门一关,用根棍子顶着,炕早就烧得滚热,倒头就睡。 青年点的生活,开始了。
二、村边的小河 一觉醒来,眼前的纸窗泥墙,头顶的檩子椽子,远处传来一声声公鸡打鸣,村狗在高一声低一声吠叫,麻雀吵成一团,叫驴声从远远传来极有韵律极奇特。周围满是泥土味、柴草味和说不出来的气味。 脑子里一片空白,好半天才转过神来,啊,这是农村! 队长说,头两天先熟悉熟悉,往后忙着呢,有你们好瞧的! 我们就仨一群俩一伙儿到处溜达,看什么都新鲜,身后跟着一帮子半大孩子,他们看我们也“格路”(东北方言:不一样)。 每靠近一家,就有孩子群里有人喊,“这是我三爷家”,“那是我五姨夫爷家”,“这是俺六大爷家”,“那是我二哥家”…… 说了跟没说一样!我们既不认识小孩,更没法知道他们的亲源关系,不过孩子们一点儿不在意,那热情劲一点不减,可谓精神可佳。 不过,时间长了,我们对全村的宗族、血缘可就知道得门清!而且农村人与人之间论辈,不论岁数。比方说,小屁孩乳臭未干,大大咧咧地管半大老汉叫二哥!称大侄子!新鲜! 他们是自自然然,反而说我们:“城里来的学生还有文化呢,不懂规矩,不会论辈,一码儿是‘肩膀头论弟兄’。把村东头我亲二哥叫老大爷,管我叫大哥!洋学生不叫我老叔!啥作派呢?没规矩!” 我们知青到了屯子里,见到岁数大的称大哥,大叔、大爷、这下可好,其中有“大哥”辈份是爷爷。爷爷与我们称兄道弟,我们的辈份就长上去了!屯中的亲属只好随着爷叫我们也是爷!开始我们还不好意思,嘴边上的黄毛还没硬呢,几天功夫,从城里到农村,就成爷了?虽说这是“屯亲”,可也是礼遇。 农村没有叫同志的,全论辈,不认不识的花白胡子老人家,见我们称“小兄弟”、“大侄子”,细一琢磨,总是给你高抬一辈!中国是礼仪之邦啊,大字不识的野老村夫都这么尊重外人,我们在城里,人与人斗得“乌眼鸡”似的六亲不认,扯什么淡! 称啥都怕常了,习惯了,自然了,油了。时间一长,我们也会对老乡说:“干啥?爷(我)说的不好使啊!孙小子不听摆弄是不是?” 我们是瞎“较真”,老百姓还真当回事! 有热情的老乡就拉我们进屋去坐,成把的黄烟往你怀里塞:“尝尝,尝尝,自家种的。不要火,有劲!想抽绵软点的,你抽烟叶底下的叶子……”我们说不会抽烟,推开扎成把的黄烟,老乡不高兴了:“见外了不是?往后一个屯子住着,都是一家人!谁不用点谁的!外外道道哪行,毛主席说啥来着?叫、叫五湖四海,走到一起来了不是……” 九月,尚未开镰,正是大忙季节前的空闲日。很快,我们就认识了好多村里人。霍二是放牛的,能赤脚站在奔跑的牛胯上;霍大与我们同年,几乎大字不识,却有“过耳不忘”的聪慧。他有一把说不清从哪来的而且是相当不错的二胡,会拉小曲,悠扬凄怨。记得有一曲叫《八条龙》,至今我也没搞明白,是世上真有此曲呢,还是他的创作。反正是从我们下乡到回城,一直听他在拉,前后整听了五年!霍大每每拉起二胡来,那份全神贯注物我皆忘的劲头,与一袭常年不换的黑褂、满头乱糟糟的头发,是那么矛盾。而激越的曲调与大幅摆动的躯体,浑身震颤的肌肉,又是那么声情交融。 大柳树荫下有间土房,住着个三十来岁的光棍汉,一张方方正正的“国字脸”,红朴朴的,一看就像“正面人物”。他只有一只手,做饭、打水、脱坯、割地,一只手一只秃胳膊全行!总穿一身军装似的黄衣服。好像听说是转业军人,手是排雷时炸掉的。这不是英雄吗?我们敬佩得不得了,非要“国字脸”讲讲“光辉业绩”。我们为他没受到队里的特殊照顾愤愤不平,要帮他说说话!这光棍倒是个实在人,吭哧了半天,实话相告:“别听小嘎子们扯犊子!没影的事儿,你们也信?小时候拣了个锈铁疙瘩,在石头上砸,不曾想是颗手榴弹!手就这样炸没了,小命剩下来是拣的。哪当过兵,人家要吗?一脸的懊丧。 屯里有个白大嫂,岁数也不比我们大哪去,结实能干。头上盘个发髻,一丝不乱;衣袖挽在肘弯上,平平常常的衣裳,她穿着总透着一股子利索劲儿。别的不说,就看她挑水,是个镜头:一手抱个吃奶孩子,一手拢着头发,扁担上沉甸甸的两筲水压在肩上,重量不轻,也不用手扶,溜溜地走。换肩时就这么一晃,仿佛杂技一般,一担水轻轻巧巧就转过肩了,水星子溅出来都不算,气不长出面不改色,风摆扬柳似的,绝! 村边有条河,叫“昭苏台”河,是辽河的上游,清澈见底,曲曲弯弯地缠着小村庄,河滩地上可以种一茬好麦子。“远怕鬼,近怕水”,知青们什么都不在乎,嘻嘻哈哈去游泳,比从小生长在水畔的当屯人游得还好。老乡们知道“狗刨”,没见过自由泳、蛙泳、蝶泳、仰泳之类,忽然对我们很佩服:这帮小青年真有两下子,游得又快又远,一溜白光! 啊,村边的小河,永远流在我的梦中!
三、难忘老白马 到农村时间长了,我们这些城市里来的“洋学生”,连打扮也入乡随俗。五个钮扣常常不系,用手在大腿上搓根麻绳,拦腰一扎。裤脚一卷,袖子一撸,风吹日晒的,衣服褪了色,卷起来的地方颜色还挺深! 队长三哥(五十多岁了,但屯中论辈是三哥)看我身板算强壮,眼镜片子挺厚,铲地草苗看不准,就“人尽其材”,让我去赶牲口,当“贴边”车把式。因此,我和喂牲口的老更倌混得贼熟。 老更倌喂了一辈子牲口,队里的几十匹马,他都能叫出名字。给马添草料时,叨叨咕咕地和牲口唠,亲切得好像马也懂人语。他把牲口看得似眼珠子似的,容不得人伤害,动不动就来一句“以马比君子”! 我见天套牲口,春耙地起垄,夏拉肥趟地,秋装车打场,冬交粮送粪,一年忙到头。无家室之累,无接亲待戚之劳,风里雨里,天天出工,日日伴我劳动的是老白马。 白马老得身上尽是灰斑,瘦骨棱棱地支出来,宽大的身架还能看出当年的英姿;鼻孔眼儿大,两耳有力地立起来,眼睛透着灵气;身高四尺三,比别的马显出一块。这马活计好,驾车又快又稳,前套骡子走慢了,它会咬前稍的腿催促快拉!对老白马从不用笼头,套车时,它自己顺顺当当地退进车辕里,这叫“站套”,省心极了。趟地时,白马总在里套,步步走在垄沟里,打出的垄台溜直。到了地头,自己知道磨回头,哪用人手忙脚乱地调犁杖!打听打听,南北二屯,十里八村的,这样的通人气的牲口上哪儿找! 队里的地从门前算,一直到八里外。最长的垄一天铲不到头。地头远,收工的时候,把犁杖卸在田野里,就骑牲口回来,我就常常骑老白马。 “有钱难买五月(农历)旱,六月连雨吃饱饭”,七八月闷热的夏天,不知哪片云彩就下雨,说来就来,在半人高的庄稼地里干活,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躲都没处躲。那天趟三遍地的时候,正赶上伏雨。往四处一看,别人都在老远,扔下锄头散去,我就骑着老白马往回跑。 下雨天,后半晌不能干活了,我躺在炕上四仰八叉地睡大觉。不知睡了多久,隐隐约约觉得外面挺热闹,爬起来一看是上灯的时辰了。往队部跑,发现老白马竟又下了个大骡驹! 我的天啊!晌午我还没深没浅地骑着它跑得一身汗!仅有十九岁的我,还是半大孩子,哪懂这些事!心里感到真对不住这匹老白马。这“添丁进口”的兴旺事,全村人喜气洋洋地像过节。有人从家里拿来小米的,有去泡豆饼的,有评头品足围着憨头憨脑的小骡驹看的,老更倌忙得满脸是汗,给白马喂盐水,熬小米粥,高门大嗓地唤大伙儿让一让,让一让。 队长老郭三哥一眼看到我,还夸我平常对老白马挺精心。我心发虚,差一点钻出人群外。 天长日久,老白马终于老了,草料也嚼不动了,浑身只剩个骨头架子,常常独自在场院、村路上缓缓地走走停停,摇摇晃晃地像个老人。屯里人都给它让路,赶车的就是满车满载也停下来,靠在一边。小孩子去拽老白马的尾巴,就会遭到大人的呵斥。人们哪怕正吃着饭,也从嘴边省出来,掰些玉米面大饼子喂它,帮助它扌周起无力的身子。村民们的眼神分明是一种家庭亲人的凄凉的神色。 时间一天天过去,在秋风飞扬中,老白马终于像一堵墙坍塌下来,再也没有起来。默默地倒在了它耕耘的土地上…… 老更倌泪水涟涟,无名火大得吓人,把个队长支得团团转,屯里人不约而同来了不少,神色黯然地把老白马在村南头高岗上埋葬,堆起一座坟墓。 有个愣小子冒冒失失地问队长“分不分马肉”,老更倌一声断喝:“放屁!” 以后,老更倌更老了,看见我一次,就念叨一次老白马的功绩:这马,少有!年年下一个驹!这些年卖到三五十里外的不算,当屯的牲口,小一半是老白马的后代。困难年月,全凭队里卖两牲口换粮食,才度过的灾荒啊!这马,仁义!谁使唤都行,干活一点都不奸臣,藏假,比人都强啊,那马,通人性啊…… 老更倌说话的神态,那份赞美,那份光耀,就如同夸一位亲人。这情景使我怆然若失。想想和老白马相处的情景,忘也忘不掉!
四、惟一的老桑树 全屯子里惟一的老桑树,长在老戴家后院。 密密匝匝的枝叶,墨绿如黛,气势非凡。远望像一座高耸的青山,近看如华盖,一派浓荫。 花白了头发的戴大爷,劳作一生,家境依然清贫,几间土房东倒西歪地趴在老桑树下。戴大爷一大把年纪了,若是在城里,老人早该退休了,可他仍旧每天靠赶牛车、喂牲畜挣几个工分,除此之外没什么进项。膝下仅有一子,还是个病病秧秧的“半语子”,可想而知儿媳妇什么样了。几个孙子泥猴儿一般,身上的衣裳总是脏得像抹布。 可是,一家人极少言语,极其善良。 戴家惟有老桑树欣欣向荣。 有人说,房子压盖在小岗子上,土质好;有人说,岗子底下有水脉,“风水好”。 老桑树活得顽强。 每到结满晶莹的桑葚时,半个村子弥漫着清香。不仅引来了成群的蜜蜂,也引来成群的孩子。 我那时才十九岁,正是长身体的时候。青年点里粮食不够吃,白菜汤缺油寡盐的。正是“半大小子,吃死老子”的岁数,总是饿得发慌!能填肚子的东西来者不拒,吞过苦麻菜,嚼过苇根,啃过蒲棒,吃过榆树叶,咽过槐树花。远古时代“神农尝百草”也不过如此吧? 看到戴大爷家后院满树一嘟噜一嘟噜的桑葚,也就顾不得斯文,翻过大爷家土墙头,爬到树上摘桑葚。低处被孩子们撸光了,我就往高处爬,人荡在摇摇晃晃的枝头,一把一把地将紫黑色的果实填到嘴里。甜丝丝的桑葚连着嫩桑叶全吞下去,吃得满嘴舌牙都是黑的。 戴大爷笑眯眯地拄着根棍子,青筋暴突的手,指给我看,哪边树枝桑葚多,还直担心地在树下沙哑地喊:学生,加小心,别摔坏了胳膊腿…… 一搂来粗的老桑树,不知生长了多少年了,矮处的树杈年复一年已被大大小小的村童们登踏得十分光滑。高处的树杈上沟沟壑壑、颜色深深浅浅,坚硬的树枝无言地伸向苍穹。 老桑树在黑土地上默默地扎下根来,风霜雪雨,岁岁年年,把一树的桑果贡献给了人们。 它历经沧桑,枝枝蔓蔓,长得很随意,谈不上有什么观赏价值;它的花开,纷杂细碎,几乎没等看清楚呢,已就过了花期。传播的花香却清新可人;它的果实,难登大雅之堂,却真真切切地好吃!尤其在没有什么水果的乡野,好大的一树桑葚,无疑是对孩子们惟一的馈赠。 戴大爷一家,穷困潦倒,为什么不将桑葚采摘下来换几个钱贴补家用?为什么不守着桑葚,留给自己的子孙充饥?老人家的后园子成了“公家地”,任村童们去踩去摘,留下一树的嬉笑和欢乐! 多少年过去了,我依然深深地怀念早已作古的慈爱的戴大爷。 这位可亲可敬的赶牛车的乡下老人,至少让念过几年书的、也算是识文断字的我,懂得了一个道理:什么叫“造福桑梓”,什么叫“与人为善”!
(华夏知青网纪念知识青年上山下乡35周年征文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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