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翠
作者:黎娉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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玻璃翠
病人躺在床上,当时不常见的卷过的黑云般的头发,散落在雪白的枕头上,蓝白条的住院服,娇娇软软的身子,玲珑凸凹,秀眉丽目。 她软棉棉地伸出一只手,声音也是软棉棉的:小黎大夫,不会太疼吧? 她是部队文工团唱歌的,来自一个小村庄,歌其实不怎么会唱,但由于显而易见的原因,十年前被一个比她大二十岁的军官带到北京,这军官自然就成了她的丈夫。这丈夫现在就在边上,一身军装,黑黑胖胖,连成片的铁青胡子茬。他轻手轻脚,满眼关爱,小心翼翼地坐在一旁。 我选择胸骨给她做穿刺,虽然危险性稍曾加,病人仰面接受穿刺的恐惧感也大,但对于她这种已进行过化疗的骨髓极度抑制的病人,胸骨取样的成功率高,涂片效果好,可对进一步治疗提供更准确的信息。 穿刺过程非常顺利,秀卓一动不动,那青胡子一直握着她的一只手,眼睛在我的手上和她的脸上来回流览。我把骨穿包收好时,胡子转眼已经打来一盆热水,用毛巾给秀卓擦脸,擦汗。有胡子的下级来探过病,那时胡子可是很威风的。 呼吸和血液病房夜间医生联合值班,一个医生管两个病房,70多个病人。我值班的一天,夜半三更,病人都处理得差不多了,危重病人也都平稳,我在医生值班室做病情记录。有踢踢踏踏的声音,是秀卓穿着拖鞋过来了,乌黑的眼睛,乌黑的头发,还是那副让人爱怜的软软的样子。我放下笔,招呼她:“有什么不舒服吗?”她慢慢坐在我的对面,用胳膊肘支在桌上,两手托着下巴:“小黎大夫,睡不着,就是想和你说会儿话,行吗?”她给我讲她小时的事,在那个小村庄里,她的爸爸妈妈,哥哥妹妹,缺吃缺穿的苦日子。现在都好了,因了那胡子的缘故,她哥哥在县里有了工作,妹妹也上高中了,胡子还接她的父母到城里来住。 我不出声地听着,偶尔递给她一个笑眼,隔着桌子,她又把笑软软地抛回来。她绕过桌子,挨着我坐下来:“小黎大夫,你说我还能活多久?”这是个决不能如实回答的问题。她患的的是急性白血病,不太好的类型,根据我们的医疗条件,能活一年半,就算不错了,但随时都可并发感染,出血,脑膜白血病而危及生命。我背着早就准备好的公式:“好好配合治疗,医学是在不断发展的”。秀卓聪明的眼睛看到我眼睛里,我赶紧转了话题:“你老公今天没来,他对你可真好啊!”秀卓的回答开始有点让我摸不着头脑:“我在家是叫秀英的,来这他说太土气了,给我改的。”她忽然又问我:“小黎大夫,你谈过恋爱吗?”这,有人没谈过吗?我决定对这个问题保持沉默。我猜得果然没错,她并不要我回答,她要讲的是她自己的故事。 长话短说,秀卓村里有个青梅竹马的邻居,和她两小无猜,家里也是一样的穷。当年两人也是指天对地,海誓山盟过的。秀卓嫁给胡子后,曾偷偷地给那邻居捎过钱,据说全被他烧了。秀卓凤凰落在梧桐树,做了十年的官太太,那邻居也终于娶妻生子,只是他十年前什么样,现在还什么样。 “小黎大夫”,秀卓又问了,“你说我在死之前要不要见他一面”?我比她还小几岁,她这样看重我的意见,我真有点受宠若惊。这问题比较复杂,我认真地考虑了一下,问她:“你还想着他吗?”秀卓有点犹豫,但终于慢慢地点了点头。我这次不是不想回答,而是不能回答了。 一天我下了白班,正好电视里播放老电影《战火中的青春》,我在护士值班室里看得津津有味。影片的最后,已换回女装的高山,一头短发,扎着皮带,斜挎着盒子枪,英姿飒爽,雷震林在她前面潇洒地翻身下马,将一柄定革命之情的剑留给她做信物,约好革命成功后再相见。我离开前和值班的谢扬打了个招呼,他正忙着,好像有几个病人的情况都不太好。 第二天上班,看见谢扬嘴唇干干的样子,估计是折腾得一晚上没睡。又见胡子从病房里走出来,拿着俩包包,脸色青暗。他迎着我,眼睛红红的:“小黎大夫,谢谢你了……”,我心里一阵咯噔。 我忍不住还是去秀卓的病房看了一眼。雪白的床单,平平整整,窗台上的“玻璃翠“水分不足,花零零落落,叶子也打蔫了。可阳光还是如往日一样,从窗口透进来,照在花上。
(选自世间女子系列,人物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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