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之殇 作者:河水


 

 

   树之


    小时,离家几公里就是城郊,那儿的田野、小桥、河水、竹林……无不吸引着年少的我们,我常和同学或邻居孩子去玩。那里有株巨大的老银杏树,据说有九百多岁,要好几个孩子手拉手才能合拢。这株大树是我们孩提时代的乐园,多少记忆犹如它的枝枝蔓蔓留在我们心中。大树是文化,是历史,有着许许多多的故事和传说:

传清末小刀会兵败上海,曾突围至此与清军展开激战,后被围歼于此及周边乡村;

传日本占领时,几个日本兵前来伐树,砍到一半,老银杏树从伤痕处流出了鲜血,日本兵大惊,弃树而去,它根基处因此留下深深的斧斫伤痕;

有人黄昏路过,抬头竟发现老银杏树化作一个巨大的美女,低头垂发,正在那儿梳头;

白天,阳光下老银杏树是慈祥的老人,它华盖般的枝叶拥抱着树上树下嬉戏的孩子;晚上,黑暗中的老银杏树却变得狰狞,似巨兽欲扑,令人生畏。

有人说老银杏树是神,有人说老银杏树是妖……

我们眼里,老银杏树巨大的身躯,繁茂的枝叶是我们玩耍的好去处,在它的绿荫下,采桑叶,捉知了,戏水,摸鱼虾。它离地最近的树杈有几层楼那么高,我们那时灵活得像猴子,很容易就爬到上面,几个人在树上可以捉迷藏,一棵树就是一座森林。

隔壁华子一下午不回家,他妈妈会对他爸喊:去,把华子拎回来,又死到白果树去了!

同学阿四玩过头,忘了回家吃饭,阿四娘攥着扫把:说,是不是又爬老银杏树了?怎么就摔不死你!

假日里,我们大点的孩子去郊外游泳或玩“打仗”,都以老银杏树为会合点,走散了,也都会向老银杏树集合,老银杏高高大大,十几里外都能看见,因此我们不会走丢。

1969年我离开上海到北大荒插队,那时老银杏树还是枝繁叶茂,挺拔屹立,远离尘嚣。在东北的荒原上,我的思乡情结往往会归集于对老银杏树的怀念,实际上那是对孩提时代的怀念。每次回到上海,总想去看看这株魂牵梦萦的大树。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老银杏树下的田野、农舍逐渐被马路、高楼取代,当年我们走过的乡间小路也成了热闹的街市。开始还看到过几次老银杏树,后来它渐渐淹没在满是吊塔、搅拌机、脚手架的工地中,无法接近,再后来就被建筑群阻隔,见不到它的影子了。它——老银杏树,如今早已“农转非”,可它在城里过得怎样?一切可好?远在北国的我不得而知。

我曾在记忆中的方位寻找过几次,踪影全无,每每无功而返。

1996年夏,我想写一篇有关老银杏树的文字,骑车在记忆中的方位寻觅了足有半天时间,仍一无所获。

千禧那年,我听说老银杏树被圈在一个居民新村里,被保护着呢,一时喜出望外,借了辆助动车,带上照相机,还是凭儿时记忆的方位,一个小区一个小区搜寻,结果仍然没有找到,心想此树一定凶多吉少,这么大的树,不会隐匿起来一点踪迹不见,估计早已被砍伐,成了城市膨胀的牺牲品。

由此我也心死,不再寻觅,让它永远埋葬在记忆中吧。

2010年元旦放假的最后一天即元月3日晚上,饭后独自一人下楼散步,由西往东,走在灯火灿烂的仙霞路上,在水城路口,随意向北拐去,渐渐地商铺少了,灯火也黯淡了许多,这正是散步较佳境地,我继续漫无目的地踱着。

路旁有个花园,属常见的那种开放式花园,园内有小桥流水,一派袖珍江南景色。我过去常走这条路,怎么就没有见过这个公园呢?细一琢磨,发现这儿过去是一堵围墙,美景被挡在里面,而今围墙拆除,秀色就透了出来。望着园中的小河和河畔的垂柳,觉得似曾相识,突然就想起老银杏树来,当年,不就是这样一条小河,河畔耸立着一株躯干巨大,枝叶繁茂的大树嘛。

虽然几十年前宁静的乡村早已沧海桑田,成了闹市,我还是觉得老银杏树就应该在附近,如果它依然在世的话。我不知道自己的感觉依据什么,那完全是一种直觉,反正也是散步,何不在周围多走走,或许就有奇迹发生!

前面到了新渔路口,我犹豫了一会,决定沿新渔路往东走,然后从芙蓉江路绕到仙霞路折返。就在我朝前迈步的那一刻,突然觉得夜幕中有一个巨大的阴影压将下来,举头望去,那是一棵树的轮廓,它粗壮的枝桠刺向天空,犹如向上伸举的手臂,它的旁边林立着的是耸入夜空的高楼。

那熟悉的身姿使我一下子认出:它,就是我寻觅多年的老银杏树!此时已隆冬季节,大树光秃秃的,更因夜色浓浓,我无法判断出它是否还有生命,但从它刚劲而简单的轮廓来看,更像是一座巨大的化石而不是有生命的大树!尽管如此,我还是兴奋异常,为2010年新年伊始有如此收获感到高兴,想明天一早带着相机过来,并希望老银杏树依然生命不衰。

次日,寒流来袭,气温骤降,冒着严寒我来到老银杏树下,远远望去,干枯的躯干矗立在冰冷的阴霾中,已是木质的标本,没有一丝生气,老树作古久矣!心中的悲哀就像一个刚刚重逢的亲人又突然永远逝去一般。站在树下,我沉默许久,是在凭吊一位逝去的老人、长辈和朋友。

树下的我,那样的渺小,无论从时间还是空间。面前的大树才是当之无愧的巨人,遥想当年,大树风华正茂,它俯视大地,看到了宋元明清,改朝换代;看到了辛亥风云、内战硝烟、文革浩劫……

如今,大树依然立在这里,但只是干枯的躯干无了生命,它脚下的马路,原本是可以滋润根系的小河;它身旁的大厦,原本是一马平川的田野……,没了河水的滋润,没了阳光的照耀,没了生存的理由,大树绝尘而去。

从此,我不必再去寻觅,期盼也随之消失,少年的事开始淡忘,关于老银杏树的故事,仅付诸上面这些文字,也许,这也已开始忘却,唯余一丝悲哀,几分凄怆。

 

                                                                   2010-01-10

                

                         

 

                                                       摄影:河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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