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贵族——我读林子 作者:董浩


 

 

   最后的贵族——我读林子  


    (一)认识林子

认识林子是从《认识孙伟》开始的,这是我第一次看林子的文章。说是“认识”,其实并没晤过面,只是写写邮件而已。

套用写作上的陈词滥调,林子的文章写人状物,使人如见其人如临其境。

林子与孙伟相约在西餐厅见面,“西餐厅里的灯光温馨迷人,轻慢柔和的音乐水一般流淌。”

“那个名叫孙伟的男人,非常准时地等侯在云南大学的校门前,衣裳单薄,风尘仆仆,极平凡,极朴素,仿佛刚从山野田间走过来,带着风的粗砺泥土的腥气,带着庄稼的青涩溪流的欢畅。”而林子的穿着时尚,她“帽子太张扬,靴子太时尚,围巾太洋气……太熟练地叮嘱咖啡要加奶牛扒只能六成熟,太熟练地摆弄各式刀叉小心翼翼地将餐巾掖在胸前……”

如她自己说的,这是“一种精致细腻的生活方式”。

林子是这样描绘她与孙伟之间的交往,“我们不像第一次见面,而像多年的老朋友。他非常健谈,敏锐机灵。他喜欢朗朗大笑,豪放中,竟又见一种孩童般的纯真与顽皮……我们率性地说话,面对面地开怀大笑,不再顾忌服务生的眼光。”

太熟练地叮嘱咖啡要加奶牛扒只能六成熟,太熟练地摆弄各式刀叉小心翼翼地将餐巾掖在胸前……这是一个过着“精致细腻的生活方式”的林子。

率性地说话,面对面地开怀大笑,不再顾忌服务生的眼光……这是一个我们都熟悉有着知青影子的林子。

林子是个多产的作家,她的创作有着独特的风格,翻开她的文集,很多标题都很特别,比如《女鬼》、《水魇》、《蛇魇》、《锁住的笛声》、《燕州美人》、《乱红》;山中传奇系列:《姑娘坟》、《蛇精》、《社祭》;《大红灯笼高高挂》、《四月江南雨》……等等。

我试图从这些文字里找出“忧郁”这两个字,但是没有。可忧郁就像就像《水魇》里所描绘的氛围一样,四处浸润,弥漫,无所不在,感觉如同在江南的黄梅雨季里的湿漉漉,但这湿漉漉是心的湿漉漉,“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

其实,哪怕她在说一些《女儿的快乐》、《女儿的世界》、抑或是在《10号咖啡厅》里闲聊,在北京会见朋友都透出一股子易安式的落寞……这是一个忧郁的林子。

如果要找一个与林子风格接近的作家,那会是谁?我会毫不犹豫地指着那个渐行渐远的身影,那个婀娜摇曳的身影——张爱玲。

那是远逝了的年代。于是,我想起了“最后的贵族”这个词。

那么,林子是怎样的一个人?于是去读林子的书。

 

(二)笔调凄清

我之所以不厌其烦的罗列那么多标题是我觉得这些标题已经表明了林子的性格或者写作风格。虽然描写的对象各异,但从创造的氛围看,总体似乎都散发着一种雍容的幽幽或者愁苦的气息。

林子作品一个共同的特征就是对时代有刻骨铭心的悲剧性认知。她始终把时代已经发生的“破坏”作为大背景,由此开掘出人的情感世界,这种认知的传达首先来自于传奇的故事以及弥漫其中的梦魇般的氛围。她的文章似梦呓,诱你走入一个传奇而虚幻的小说世界。比如,《29日风雨大作》、《夕阳里的歌》等。

《女鬼》讲述了这样一个故事。

……臂佩红色袖章……说是要以什么什么的名义,来杀人了。村人迷糊中,看到皓被拉出来了,怀里抱着未满三岁的儿子。皓,是村里唯一的富农儿子,是被归于阶级的敌人一类的。

山顶洞口前,一直闭口不言的皓,突然跪伏下来,求留下小儿一命。一张熟悉的面孔冷冷拒之:斩草除根!皓惨然而笑站立起来,仰天长啸一声,抱着小儿纵身跳下山洞。那一声长啸久久不绝,在洞口徘徊不去,又顺风而下,飘飘悠悠,断断续续,终是融入了那疏疏落落密密集集的松林里去了。

自那以后,逢有月有风之夜,便让人觉得银光惨淡涛声肃杀。无月无风之夜,也见气肃苍凉阴森谲诡……久之,便是草满林深更见荒芜了。

……皓的女人,被另一帮人强行拉回了她的娘家。几天后,村人骇然发现她披头散发两眼发直的跑回来……在洞口前跪伏了整整三天三夜,不吃不喝不眠,只是一味的轻轻呼唤和嘤嘤哭泣……到了第四天的清晨,村人闻着鸡鸣醒过来时,听不到哭声了……村人疑疑惑惑中,便有了两种说法,一说是女人也已纵身跳下山洞了,二说是娘家的人来找到她偷偷带她回去了。自此之后,便没有了女人的踪影和任何音信。

后来,便是有了知青,其中有一个“会拉一种很奇怪的琴,是下巴夹着而拉”的白面书生,小说把读者带进一个诡异境界中。留下几个悬念。

白面书生与皓夫妇是什么关系?以至于他的琴声“悠悠忽忽,丝丝缕缕,直往心底钻……那琴声,是透着鬼气的。”

白面书生是不是当年那些臂佩红色袖章中的一个?以至于琴声“融进了好些说不清的东西,悠悠忽忽的直钻人的心底。一会沉甸甸的,一会又轻悠悠的。一会让人觉得心沉苦潭,欲哭无声;一会又让人觉得心上云端,明朗澄净……”这种近乎于禅理的跌宕,展示了人性在忏悔中的煎熬。

《女鬼》弥漫着浓厚的悲剧色彩。林子以一种近乎冷静的悲剧笔调感叙述着一个个悲凉的传奇。内省、孤傲以及人格的尊严与孤独感交织起来形成她对时代“愚昧荒蛮”特色的心理感受和价值观。她在塑造小说人物形象或者讲述故事时是不是可以找到亚里士多德关于悲剧主人公的美学理论?

故事开头与结尾的平静与凄凉,林子又似乎又在告诉读者,这不过是个故事,大幕拉开,您看看热闹,大幕关上,生活还要继续。您该怎么活?故事讲完了,许多事都还没完呢。这不?白面书生的忏悔这辈子恐怕都不会完。这就是林子,写了一个个传奇,而又平淡处之。

 

(三)“靡靡之音”

网友老例说,林子的文章总有那种靡靡之音的魅力,直击人内心最柔软处!

我很惊讶,老例兄竟然给出如此精辟的点评。

迷离、寂寥,芳馨俊逸,如嚼在嘴里的青橄榄,其味苦涩而回味隽永,表现出女性敏锐纤细的感觉,而且在表达方面往往用白描之笔,真切而且自然。

林子的作品负载着深刻的人性内容,揭示着人生的真谛。她的小说即便在表现男女之间的感应、摸索、闪避,凡此种种,也在她的作品中得到了细致入微的刻画。

《水魇》小说是一篇艺术成就很高的具有意识流特质的纯文学作品。评论它可以有很多角度,它的主题是多元的。比如可以是“知青生活”;可以是对人性解放的呼唤;可以是对美丽少女青春萌动的赞美;可以是哲学意义上的触景生情;可以是欣赏作者创作的意境;可以研究作者创作语言的特点,也可以抨击“普通的人不幸生活在一个人性被扭曲的梦魇时代”……等等。

如果要从《水魇》里找一个中心词,那就只有一个词,“弥漫”。以及随这种弥漫而来的无休止的浸润。它似乎没有很直接以及完整的故事和情节乃至细节,正如作品名字“水、魇”所显示的含义,特定的环境,人物意识的流动处处体现了“水”的流动和“魇”的跳跃,整个作品的氛围皆呈显出一种迷朦的美,梦幻的美。

小说呈现出的水之影、光之影、人之影、甚至是情之影都给人的感觉十分缥缈,甚至连固定的建筑物比如竹楼,比如很现实存在的人都让人觉得不真实起来:

“……她望着最靠近水边的那幢小竹楼,没有灯光,那是一号楼。想着刚才自己提出要住那里,女孩说已经有人住了,而让她住了三号楼。”

“一号楼的客人还不来用早餐吗?细眼睛的女孩答道,一号楼没有住上客人。”

“她盯着那滩茶渍,又问,昨晚起风了吧?女孩答道,没有,昨晚到现在,都没有起风。窗子,一直开着哪。”可昨晚的一滩茶渍却“还好端端地留在洁白的桌布上。”

茶渍、客人、交谈、风,哪一个是真实存在的?

那么到底“昨晚起风了”吗?昨晚她与人交谈了吗?昨晚的一滩茶渍是真实存在的吗?女主人翁的迷茫也是读者的困惑。至少她明明感觉到起风了呀。

“……是起风了。她是用身体感觉到的。感觉到那风从湖面一下子涌上来,带着水的潮气,水的湿润,毫无顾忌的,就将她紧紧裹住。……下意识地用手紧抱住双肩。”

是啊,她明明“是用身体感觉到的。”并且感觉“仿佛将什么荡漾起来了。”

那么什么被荡漾起来了?突然,我没来由的想起“风动幡动心动”的典故。

“风”她在的心里,于是读者只能这么安慰自己。

在表现“原欲”上,《水魇》也是十分的含蓄、唯美。“风有些紧了,搅动着夜色,也搅动着水面,把越来越浓的潮气送上来。她觉得身子越来越湿润了……竹藤椅里的她,渐渐地,觉得自己被湿润越来越紧地裹住了,一点一点的,浸满了从心底到身体的每个部位,象要将里面膨胀着的东西逼出来……慢慢的,她感觉到有微微的热气柔柔罩住了自己……她一下子感觉到自己像一片飘起来的羽毛……温润柔软的嗓音,一下一下撞击她的内心深处,还在令她窒息。空气里,仍然弥漫着大片大片的湿润……”

女孩“高高地站在大床上面。双手别着最后一只衣扣,动作缓慢,优美。目光,也缓慢,优美,从高处自然洒落下来,落在那一张张她非常熟悉的脸孔上。那一张张脸孔,由于吃力地仰望显得更为怪诞。她下意识地微笑了,像她在任何的地方见到熟悉的人一样。”

这段描写使女孩变的越发圣洁起来,圣洁得象个天使,以悲天悯人的微笑着来面对那些世俗的丑陋。这使我原来不明确的思想突然清晰起来——性、原欲,是可以高尚的、纯洁的、圣洁的。

《水魇》以散文诗般的语言近乎呢喃地讲述了一个近乎迷朦的的往事以及由往事引发的梦境,在词语的把握和句子的组成、甚至是标点运用上,通篇呈现出几乎是无所不在的由特定环境引起的心理与生理交互影响而产生的双关、多关的寓意和由此在阅读中产生的只可意会的感受。因此它与一般意义上的现实主义文学所显示的对现实的批判或者说教相比,有着显著的个性特点。这种特点概言之就是柔美或者委婉。

 

(四)仁者心动

“从没见过/那么多的墓碑在一起/密密麻麻/遍布山冈/一个挨着一个/一个跟着一个/亲密沉默而肃然/每一块石碑上/刻着一个名字和军衔/一个挨着一个/一个跟着一个/像肃立的军列/等候集结号吹响在前方——”

看过林子很多文章,包括一些没在网上发表的,就所读的作品看,《在远方征战的军人》是林子少见的在众多“靡靡之音” 中发出的铿锵之声。

读着这首被林子自称为“无法顾及是否押上韵”的诗,我心如同被抽紧了似的,脑子里不由自主地腾现出李白的《子夜吴歌》,“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秋风吹不尽,总是玉关情。何日平胡虏,良人罢远征。”如今这些为人兄为人夫为人父的男人永远地躺在了异乡的土地上。

腾冲位于滇西南,是个很小的小城,如果不是《国殇墓园》我想知道那地方的人实在会很少。

40年前我曾是奔赴云南农场的十数万知识青年中的一员。可我并不知道,我们去农场走过的那条路就是闻名世界的“滇缅公路”。

于是,第一次在人们闪烁的话语中知道了“中国远征军”。

据说少共江西省委书记、留守性质的中共苏区分局委员李才莲是兴国人,1935年5月,21岁的他在瑞金突围时战死。她的妻子池煜华每天站在自家门槛上望郎归,一等71年,直到去世。因为他的丈夫曾经说过:战争时候什么消息都有,如果有人说我死了,你千万别信,我一定会回来找你。

那么这些远征军的家人呢?

在“女儿在兴致勃勃地给朋友回电话。年轻的声音在空旷静谧的树林里回荡,清亮好听,而又有点飘渺虚幻”中,林子写下了激切昂扬的《在远方征战的军人》诗歌。

中国远征军是一支中国历史上最伟大的军队,无论国共双方在此前或此后都再也没有这样的军队了。关于这支军队的种种,虽然得到了一点宣传,但远远是不够的,惟其如此,在国人心中就一直有个结:什么时候能够摒弃党派以及意识形态之争而正面面对中国的英雄?


    君不见,汉终军,弱冠系虏请长缨,

君不见,班定远,绝域轻骑催战云!

男儿应是重危行,岂让儒冠误此生?

况乃国危若累卵,羽檄争驰无少停!

弃我昔时笔,著我战时衿,

一呼同志逾十万,高唱战歌齐从军。

齐从军,净胡尘,誓扫倭奴不顾身!

……


    当你听到九千多名将士一起高歌这雄浑的军歌那是怎样一种震撼?

所以,林子说:“九千多的赤诚男儿呀!站起来,是一片直逼苍穹的森林耸立;倒下去,也是一片地动山摇的热血翻飞!”

与女儿“年轻的声音在空旷静谧的树林里回荡,清亮好听”的反衬,是沉寂而又坚硬粗糙的九千多个墓碑。当代青春——往昔青春;鲜活的生命——冷寂的墓园;生命的意义;良知的意义——我想,林子一定会这么想。

“风从身上抚过,留下一阵低咽般的林涛。突然很想放声大哭,毫无顾忌地大哭,让哭声穿越树林,穿越云层,带上多年来所有的愧疚和悔恨、委屈和愤懑。也许,正是因为我们为自己民族的热血男儿流泪太少了,才令我们的历史变得如此的干涸、苍白和冷漠。”

林子直白地表达了女性性别的优势,可作为男人呢?只有低啸长吟:羌笛不与征人便,关山万重失路人。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诗经·秦风·无衣》说。

太多的债务,没有理清;太多的恩情,没有回报;太多的伤口,没有愈合;太多的亏欠,没有补偿……太多、太多的不公平,六十年来,没有一声“对不起”。

我不管你是哪一个战场,我不管你是谁的国家,我不管你对谁效忠、对谁背叛,我不管你是胜利者还是失败者,我不管你对正义或不正义怎么诠释,我可不可以说,所有被时代践踏、污辱、伤害的人,都是我的兄弟、我的姊妹?——龙应台说。

快离开的时候,才发现右边一墙之隔外,是另一座高高耸立的纪念碑……那是我从小熟悉的革命烈士纪念碑。几乎在所有的城市里,都有这样一座纪念碑……然而,他们在这里竟然亲密而靠,像兄弟一样。——林子说。

于是曾经互相作战的双方,终于在这里化解了所有的一切,亲密无间如同手足。

“向所有被时代践踏、污辱、伤害的人致敬。”于是:


    “少尉宋庆林

到——

中士周正坤

到——

一等兵林子云

到——

上等兵王少安

到——

……

每一个清晨

声音穿越树梢雾霭

直跃云霄

那一刻

满城的人肃立静听”

 

(五)结束语

写作的一个要件是“我手写我心”,社会上不是说吗,文品即人品。没见过林子,感觉中她的性格应该是如《蛇魇》中的竹子,“细细高高的,青翠欲滴,修长柔软”

——修长而柔韧。

其实,见不见的都不重要。有时候,保持一份遐想,一份猜想应该更美。


 

                                                                   写成于2010年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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