纯洁 作者:林子


 

 

   纯洁 


    其实,在我认识她以及与她相处的日子里,她的名字一直是叫坚。

她将自己的名字,由非常女性化而极具阴柔气质的娟好的娟,改为非常男性化而极具阳刚气质的坚强的坚,无疑是在那一个令无数青少年追逐革命也追逐名字革命化的年代里。在我第一天认识她,看着她以坚毅无比的神色作着自我介绍时,便一下子就领悟了她改名字的那份虔诚和热情,心中还有着许多的敬重。但在好多年过去之后,我站在大学校园里的湖边,为她的死而悼念时,我流着泪在作业本的白纸上信手就写下的却是:娟,你安息吧!

那是一个春寒彻骨的夜晚,没有星光,湖面失去了白天里的清澈澄明,变得一片黑黝黝的深不可测,就像在将黑黝黝的天空也整个的吞没进来了。我把写下字的纸叠成了小船,很小心地放到了水面,一阵风贴着水面而来,涟漪骤起,一瞬间便将小纸船推向远处。惶惶间不及伸手,那一片的黑黝黝,已将白色的小纸船完全的吞噬了。

那天晚上,当我最终离开湖边,走向灯火辉煌处的时候,心底是一片的惶惶乱乱空空落落,觉得自己是在将娟,独个儿的,永远地,留在了身后的那一片无边的寒冷彻骨的黑暗之中了。那种感觉竟一直无法消失,令我的内心至今无法安宁。

总还记得那一片无边的黑暗中,我最后看到的,是娟白色的背影。那白色,在黑暗中的消逝,突兀得令人心惊。

娟,总是白色的。

在我认识她以及和她相处的日子里,她总是喜欢穿白色的衣服,即便是有花色的,也是那种浅浅淡淡的,远远看上去,仍是白色的。即便是偶而也穿些别的颜色,如时髦的军黄色、军绿色,但一到了娟的身上,也已是洗得发白的,远远看上去,仍是白色的。不仅仅是白,还非常的洁净,一尘不染。她的一生,好象都在顽固地追求着一种纯洁无暇的东西。那种顽固,常常令周围的人明显感到压抑,甚而是愤怒。也许就是这一点,造成了她总是处于孤家寡人的境地。而我却能和她成为朋友,也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

因为,我们之间,在外人看来,存在着一种无法协调的差异,我们分别站在两个很不同的位置上。这一点,是在我们第一次见面时,就很明确地表现出来和奠定下来,在后来的日子里,也一直没有什么改变。

临上大学的前一个晚上,我是最后一次见到娟。

当我坐在娟那间异常整洁的小房间里,与娟进行着通常都带着严肃色彩的谈话时,却突然停了电。黑暗中,我如释重负地趴倒在椅背上,不料火柴嚓的一声,娟在眨眼间就将煤油灯点起来了。昏昏黄黄的煤油灯光,给我很熟悉的感觉,而在灯光摇曳中娟的神情,也是非常熟悉的。她正在用一种交织着极之不满与极之不安的眼光盯着我。这情景与多年前在知青点时,是一模一样的。

娟从一开始,就以一种拯救者的姿态,出现在我的眼前。每当她翻开当时人手一本的红封皮的书,促膝坐在我面前,对我进行着深刻的帮助时,我总是被白天繁重的劳动折腾得直犯困。我想我是在很快之中就睡着了,一下惊醒过来时,看见的就是这样昏昏黄黄的煤油灯光下,娟用这样一种交织着极之不满和极之不安的眼光盯着我。我会感到很愧疚。因为当时的娟,是邻队的知青点组长,还是地区有名的知青先进标兵。而我作为黑帮子女,又表现得怕苦怕累革命意志薄弱,再加上身上总有些不合时宜的情调,肯定让娟感觉到我的身上有太多需要改造的东西了。所以她将我视为重点的帮助对象,常常在晚上不辞劳苦涉水爬坡过来找我。也许是这一种坚忍不拔的诚心,让我感动了。因而在那些漫长的日子里,即便我从来不能按照娟的意愿将自己改造好,却意外地与娟成了好朋友。

其实,在我们做朋友的过程中,娟还是总想改造我的,而我的顽冥不化常常令她恼火。这种状况应该说不容易维持友情,但我们却一直很好。原因可能是我从不会冷淡对我极之关心的人。

我们的友情就这样令人奇怪地发展着,并从一开始就有很多的压力。这种压力不在内部,而是外部。

那时的我,是一个爱交朋友的年龄。还有了一些可以吸引人的爱好,如读小说呀,如玩乐器呀,又如编排节目搞汇演呀,所以在知青中有了各式各样的朋友。可我的所有知青朋友几乎都不喜欢娟,不仅公开反对我与她交朋友,而且频繁地与娟产生各种各样的摩擦和冲突。特别是那些男知青,常常在我面前,用难听的语言来骂娟,竟完全不顾及我的尴尬和生气。后来的日子回想起来,觉得这也是一种难以理解的现象。这场把我们从城里裹挟到农村的知青运动,本来从一开始就非常张扬一种高昂的虔诚和热情,张扬一种崇高的责任感和使命感。但是,这种虔诚和热情,这种责任感和使命感,在绝大多数的知青身上,就如同潮水一般,来得快也退得快。生存环境的艰难,和心灵的空虚与失落,很快就使他们在心底对原先极之信奉的那些口号和道理弃之如履。所以,当娟依然不改地以原先的一种姿态,在他们面前表现出自己的独立不群时,他们对娟则是反感和厌恶的。他们把她叫做伪君子,公然地孤立她。

我下乡的那个公社是偏僻贫穷的山区,能接受的知青不多,而且很分散。难得在赶墟的日子聚到一起,知青们都是三五成群,呼朋唤友,热闹非凡。这种时候,就明显摆出了娟被众人孤立和冷落的情形。即便我已是与娟走在一块,其他知青也会以各种理由把我拉过去。我总是在心中老大不忍频频回首时,清楚地看到娟的脸上,分明流露出一种极之痛苦的神情。但往往又在我转过身走向她的时候,她已是在一瞬间,就让自己的脸色恢复了那一贯的自信和坚定,然后大步走开了。望着她头也不回的背影,我常常陷入一种说不出的困惑:究竟是众人遗弃了娟,还是娟遗弃了众人?

是的,娟从来就没有因为这种恶劣的处境而改变过自己,她对原先那种虔诚和热情的坚持,对那种责任感和使命感的坚持,已近乎于一种惊人的顽固。她好象是在孤身一人,去与知青中那普遍弥漫的信念危机和颓废风气做抗争。她一直在认认真真地做着她认为应该要做的事,勤勤恳恳地向当地的农民学习,干一切最苦最累的农活,甚至连驾牛犁田进山砍柴烧窑,这种只有男人才干的事她也干。同时她也从来没有放弃过读书改造的习惯,她的枕边永远摆着各种当时时髦的选集和著作,只有我相信那绝不是充门面的。我在那些日子里,就是从娟的口中获得有关这方面的丰富教育。有时我想,可能就是娟的这种太好学习,而且热诚于带动身边的人共同学习的做法,引起了她同辈人的反感。想起刚下乡的第一年里,并没有能维持几次的礼貌,我们知青组的其他人,就坚决不再接受娟的那种共同学习的方式,所以才有了我一人独对她苦心教诲的情景。

但与娟在知青中不受欢迎的状况相反,娟在村里人之中却是极受欢迎的人。依我的观察来看,村里人最为看重的,就是娟的吃苦耐劳,觉得她不是一个那种只会说而不会干的耍花架子人,他们往往是有自己很固执的做人原则的。确实,娟的吃苦耐劳非同一般,她中等个子,身材姣好,细看起来还是一种很女性化的柔姿绰态。但干起农活来,却是与她同队的一位男知青所形容的——如猛虎蛟龙,令人惊叹。当时在知青中,也许只有与她关系亲近的我才知道,到她离开农村的时候,她的肩膀上已结成一层又厚又硬的死肌肉,一双手粗粗硬硬青筋毕露关节变形。后来回城的娟,即便在较好的环境里呆了近三年,重又养得脸色白皙腰肢柔软,仍然能让我一眼看出那些粗粗硬硬的痕迹,在破坏着她那份浑然天成的柔美身姿。

娟的这种独立不群的姿态,自然使她很顺理成章地当上了知青的先进代表。管我们知青的人,往往是很善于发现和树立这样的典型的。其实在我后来的想法里,觉得这种做法对于被树为典型的这位知青来说,有时是很残酷的。因为往往是将他们推上一种居高难下的地位,不仅备受孤立和冷落,而且往往要承受比别人更多的磨难,甚至要做出比别人更大的牺牲,包括自己任何的个性表现。

我们下乡的第三年,开始有招工招干了。知青中被推荐的标准是很明确的,出身好,表现出色。在这两方面,娟都占优势。一间在省城的很有名的纺织厂挑中了娟。填表,体检,一一通过,就等着正式通知了。娟虽然看上去并没有喜形于色,但我知道她的内心是很高兴的。她告诉我,招工的人对她说过,可以考虑让她进设计室当学徒。这就意味着娟可以学习设计布的花色,甚至是设计服装,这是娟从小就梦寐以求的心愿。后来我才知道,娟的父亲是很有名的裁缝。从小的耳濡目染,使娟对服装有一种天然的兴趣和喜好。所以即便是在那样一个年代里,娟也竟然没有改变自己在衣着上的精心修饰。虽然她衣服的花色和款式都是趋同大众化的,但永远比别人的要显得做工精致合身得体,衬着娟那匀称姣好玲珑有致的身材,总有一种夺人眼目的惊人效果。加上娟又总是将自己处理得上下整洁,一丝不苟,即便是上山下田,挽起来的袖子和裤脚也是整整齐齐,有楞有角,那怕是弄得一身水一身泥,你也会觉得她还是一种一尘不染的干净利索。村子里的媳妇们每逢见到娟,都会啧啧称赞,看人家姑娘多会收拾自己呀!可是管知青的干部看着却是不满意的,可能觉得这样不符合一种艰苦奋斗的先进形象吧。好象为此双方还有过多次的矛盾,最终是娟仍然没有改变她的衣着习惯,但也还是当着先进。想着是在当时的知青中,要找如娟这般还在埋头苦干的典型,已经太难了。

最终娟并没有去成那间纺织厂,而是把名额让给了同队的一位女知青。这位女知青适遇父亲突然病逝,家中剩下多病的继母和几个幼小的弟妹,自然令人觉得她很需要有一份可以养活家口的工作。谁都知道我们在乡下的处境,是连自己都难以顾全的。我想娟也是一开始就想到了这一点,所以她很爽快地将名额主动让给她。这在我看来,本是一件很让人感动的行为。可是不知为何会在知青中传出另一种说法,说是娟已经知道迟些时候会有大学重新招生的机会,所以有意让出了这次的招工名额,正好就达到了一箭双雕的目的。既可以赢得好名声,又可以坐待好机会。这一传言让众人哗然,自然对娟更是一种难以容忍的态度。那些日子里,每逢娟一出现在墟市上,总有些三五成群的知青,公然地奚落她和指责她。这回我发现娟是感觉到一种深深的伤害了,她的脸上失去了往日的那种自信和坚定,而是一种痛苦和迷惘。我还记得一次从墟市上回来,娟在我这里呆到很晚才离去。她临走前,我第一次在她面前那么罗嗦地说了一大堆劝慰的话,但她仍然一言不发,只是从她紧抿着的嘴角和有些恍惚的眼神看出来,她的内心里有着许多说不出的苦处。当我站在村口的小河边,目送着娟孤独的身影隐没在对岸深深的夜色里,心里就开始有了后来的那种惶惶乱乱空空落落,好象就隐隐有了一种预感:终有一天,自己会将娟独个儿的,永远地,留在一种无边的黑暗中。那种无端的预感一下子让我非常困扰,应该就是在那一刻,我内心萌发了一个很强烈的念头,希望娟能恋爱,能有一个喜欢她的男朋友。

后来的日子回想起来,自己在当时有这种念头真是很不合时宜。或许是我太受西方文学的影响,在潜意识中已是极为看重爱情对人生的意义。当时我们处在一种多么贫乏和多么苍白的青春期中,在我的内心里,对爱情的渴望和向往似乎远远超过对革命的渴望和向往。我是在以我的心态去为娟着想了,尤其是以为娟常常处在这样一种孤独无依的境地,并不是我这个做朋友的就能够完全理解和帮助的。虽然,我又很清楚地意识到,我的希望是一种很奢侈的要求。

年长我几岁的娟,在爱情上还是纯洁得犹如一张白纸。在我认识她的日子里,从来就没有发现她会对那一个同龄男子正眼看上一眼。她在男知青的面前,会显得更是脸色肃穆姿态端正,甚至不会主动打招呼。再加上她很快处在被孤立的环境,更是使男知青们对她是敬而远之,甚至有一种明显的反感和厌恶。娟对于这种状态却不以为然,更在男知青们面前摆出一种天马行空孤高自傲的姿态。这一点激怒了男知青们,他们公开地把娟叫做“男人婆”。由此我常常为自己不能改变别人对娟的看法,也不能改变娟对男性和爱情的看法而苦恼,但与此同时,娟却在为我与男孩子有太多的交往而深感担忧,常常还是以那样一种交织着极之不满和极之不安的眼光注视着我。这种局面下,令我根本无法在娟的面前说出自己的想法,从而对内心的那个念头产生了彻底的绝望。

没有想到,就在那一年的冬天来到的时候,娟那种千篇一律刻板不变的生活,发生很大的变化。先是同队的另外两位男知青去了军垦农场,之后没有多久,村子的人就作了主,让在知青组里已是孤身一人的娟,插户到了队里的会计家里。不仅同在一起吃,而且主人还叫娟搬离了已是四面漏风的知青房子,住进了主人家刚刚做好的新房。开始娟可能还有点不大习惯,因为她毕竟是个太爱整洁的人了。但很快她就十分满意自己的新处境了。因房东家还只是一对未满三十的年轻夫妇,男的热情开朗,是那种在农村里看上去很有些文化和见识的人。女的沉默羞涩,非常能干,将两个小孩和整个家拾得干干净净里外光鲜。难得的是夫妇俩很体谅娟的脾性,让她住在新房子,而自己一家仍住在旧房子里,这样就保证了娟有一个很安静的环境。这一点让娟很感激,所以住上没有多久,她与这家人的关系就好到彼此不分了。她在队上的所有收获都归给了这一家,还常常让城里寄来一些难买到的糖呀油呀,有时是一些小孩的衣物。主人家是很懂得感恩的人,自然对娟也是百般照顾,并连带着我这个做朋友的也沾了不少的光。那个冬天里,我常常被邀过去,借着各种过节或什么喜事的名目,吃上了不少好吃的食物。那是我在乡下的日子里,唯一能满足吃的欲望的时间了。一直到今天,我都非常的感激这一对可亲可敬的夫妇。若不是后来的情况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我想这段如此美妙的日子应该会持续得更长一些。

变化是从赵树理的小说开始的。

每次到娟的房东家吃东西,总是令人很开心的时候。年轻的男主人待人极其诚恳,又落落大方,言辞风趣,能让人有一种很轻松舒服的感觉。那时我就常惊异于他的气质更接近于城里人。这样的谈话气氛中,我发现娟也难得的笑起来,而且是那种很放松的笑,娟历来在人前很少这样放松的笑的。这一发现让我很高兴,同时让我心怀感激。无意中也就把男主人当作了可信赖的朋友,说话也就没有什么约束的了。一次也是这样的谈话中,我很随便的就提起了赵树理那些描写农村的小说,没有想到挑起了男主人的兴致,原来他也喜欢看赵树理的小说。我们俩开始兴致颇颇地从《罗汉钱》谈到《三里湾》,说到里面的一些好笑的人物和情节,还相对大笑起来。被我们撂在一旁的娟,默默的听着也不吭声。到了娟把我送出村口的时候,她突然问了一句,有没有赵树理的书?我乍一听很惊讶,但即刻表现出明显的殷勤,说是明天就可以给她送过来。娟不吭声。我却已是满心欢喜,觉得这是第一次能让娟认同我的爱好。

我果然是在第二天,就把一本赵树理的短篇小说集送去给娟。娟当时只是用一种淡淡的神情,看着我把书摆在桌子上。但在我几天后再到娟的房间时,有意用眼光搜索,发现那本书已放在了床上的枕头边了。这以后,我还有意无意的将一些我喜欢的小说带过去给娟。

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当前山后山的树和草,从一种枯黄又渐渐地开始转为碧绿的时候,我终于感觉到了娟的身上,出现了一些从未有过的变化。那种变化,细细润润的,隐隐约约的,从眼神到身姿,一切在柔和起来了。其实,娟的身姿原本就有一种柔软玲珑,只是她在人前常有意要硬绷绷的挺着,便失去了许多的柔美。加上她的脸也常是绷的紧紧的,一副太严肃太正经的样子,更令人很难领略到她的女性魅力。所以这一变化,一下子就使娟的模样呈现出令人惊讶的美丽。我在吃惊地领略着娟的变化时,也同时发现年轻的男主人在与我们谈话的空隙间,也常以一种交织着惊讶和欣赏的眼光,偷偷地打量着娟。终有一天,我就遇上了他们俩在一起兴致颇颇地谈论赵树理的小说了。应该说这是很让我高兴的事,但不知为什么,我的内心却隐隐有了一种难以说明的忧虑。或许是我已经感觉到了他们对望的眼神,开始变得有点深深浅浅的了。

后来的日子回想起来,这种局面的出现,从年轻男主人的角度来看,应是很有必然性的。照年轻男主人的活泼天性和他受教育的背景,使他喜欢与有文化的知青来往也是很自然的。他的妻子虽然很贤惠,但俩人之间却很难有更多的共同语言。加上这是一个很小的村子,能来往的年轻人极少,便令年轻的男主人常有一种孤独的感觉。娟的入住,使他有了一个谈话的对手,接触多了,无形之中就导致了这不可避免的局面。然而从娟的立场来看,我却常有不能解的困惑。因为我一直就很坚定地认为,娟是一个很有自制力的人。会不会是当时那种太受孤立和伤害的处境,让娟无可避免的陷入一种感情的旋涡?

其实,后来这种局面的结束之快,就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就是在后来,我也无从得知这件事到底发生到什么程度,更无从了解娟的内心有过什么样的想法。

那是到了春耕的繁忙季节。

大山里的春天,总是有着太多的雨水,小河变得满满涨涨的,山窝里大块小块的田,也是泥深水溢,如同沼泽,趟进去就觉得整个人都浸进了泥水之中了。就这样天天雨中水中泥中的忙碌着,所有的人都在一种湿淋淋的永远干不了的围困中,将体力和精力消耗到了极致。我已好些日子不能到娟那里去了,心中怀念着那些好吃的东西和那种轻松的谈话。一日却突然有人传来话,说是娟病了。我闻讯后大吃一惊。因为在我的印象中,娟从来没有生过病。

赶到后果然觉得情况很严重,娟已是几天卧床不起,高烧不退。女主人正在一旁细心照料着,说是刚请过邻村的老郎中给刮了痧,还开了几副药,男主人正冒着大雨到镇上抓药去了。我坐在床边握住娟滚烫的手,她迷迷糊糊的睁开了眼睛,看到我后,眼里即刻流露出一种从未有过的软弱无助。我心里又是难过又是惊异,隐隐的感觉到是发生了什么娟不能经受的事情,使她心力交瘁之下,而无法如往常一样在这般繁重的劳动中支撑下来。我期待着她能给我说点什么,但娟最终什么也没有对我讲。到了我要离去时,男主人一身湿淋淋的赶回来了。当女主人接过药离开房间,只剩下我们三人的时候,我一下子就感觉到了娟与男主人之间出现了一种难以言明的尴尬。男主人远远的站在门口的地方,一副万分焦虑但又不能言说而显得手足无措的样子,完全不象平日里与我们相处的那种自然随意。而娟则是闭上眼睛把脸转向里面,好象有意要躲开什么。一直到了女主人端着一碗粥走进来的时候,娟才转过脸来。那一瞬间,我立刻注意到了娟看着女主人的眼神中,除了感激之外,还有一种愧疚与不安。我的心蓦然有了一种沉甸甸的感觉,但又说不清楚是什么。是为了娟愧疚不安的眼光?还是为了女主人淳朴善良的微笑?抑或是男主人彷徨迷惘的神情?

等到娟慢慢地好起来的时候,春天已快过去了。经过了那么多的雨水,山上的草呀树呀,就像浸上了一种太饱满的绿色,浓浓稠稠深深沉沉的,暖风一吹,就在不经意中四处流溢起来了。把那小河的水呀,还有那河边的小村落,都环环绕绕的深缠其间,让人心里蓦然生出一种太沉重的感动。久之,无端端便有了想挣脱出来的念头。

娟,就是在这个时候离开的。

这件事发生的如此突然,等我知道消息后,娟已是收拾好行装准备返城了。这次是城里的一个服务行业的单位来招工,娟主动向管知青的人提出要走的。后来才听说管知青的人对娟的要求感到很惊奇,并再三劝娟先不要走,但娟的态度很坚决。后来回想起来,娟的决定很大程度上是受一种不稳定的情绪所影响,因为很快就证明了这服务行业的工作,是多么的不合适娟。

娟走的时候,拒绝了村子里所有人的送行,包括她房东家的年轻夫妇。其实她也没有什么行李了,她只带走很少的一点必要的衣物,其他的东西都留给了女主人。当我一个人看着载着娟的汽车绝尘而去时,心里是一种异常复杂的沉重,脑海里依然盘旋着刚才在村头告别时的情景。女主人拉着两个小孩站在娟的身旁,默默地流着泪。男主人却远远的站在众人的后面,始终没有抬起头。而娟,虽然身子还是弱弱的,脸色也有些苍白,但已恢复了她以往那种严肃的神情和端正的姿态。早些日子的那种变化已荡然无存,就好象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山谷里的风吹过来,空空悠悠的,好象在把心底的一些什么东西,一点一点地给扯走了。

娟走后没多久,大学恢复招生的通知就下来了。最终,是一个谁也没有想到的女知青被推荐上去了。那以后,也没有人再提起这些事了。

等我也最终回城的时候,娟已在城里呆了快三年了。竟然发现娟一点没变,不仅仅是那些粗粗硬硬的痕迹,还在破坏着娟那浑然天成的柔美身姿,而且娟的那种特立独行,使她依然处在一种孤家寡人的境地。她原先还在饭店里的柜台当服务员,但由于老是与客人或同事发生矛盾,便调来调去,最终调到了加工场里,和一帮年老女工一起干着加工各种各样食品的活。我第一次到加工场去找娟的时候,在一种充斥着各种油腻腻甜腻腻味道的空气中,我看到了站在一群吵吵嚷嚷的老女人中间的娟,依然上下整洁一尘不染,依然脸色肃穆姿态端正,显得那样的突兀和格格不入,心里即刻生出一种锥心透骨的难过。

一直到我考上大学离开时,娟也没有什么变化,也没有交上男朋友,这一年她已二十八了。那些与她同龄的也先后回城的知青,都已纷纷结婚了,有的还有了孩子。临走前,我很想与娟主动谈点什么,但最终的局面依然还是如往常一样,只有我在聆听娟对我的教诲。记得停电后,一样昏昏黄黄的煤油灯光下,娟仍然用那样一种交织着极之不满和极之不安的眼光看着我,令我又想起了多年前在知青点的情景。时光荏苒,人事依旧,我隐隐感到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悲哀。没有想到,那竟然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娟了。

我是在冬天到来之前听到娟结婚的消息的,但到了春天的时候,就收到她的死讯了。这期间竟有过许多的传言,通过其他朋友的信传到了我的耳中。先是说她的结婚对象是经人介绍的,对方是在另一个城市里当工人,长相丑陋,粗俗不堪。两人从认识到结婚,是很短的时间,而且一结婚就发现怀了孕。但不及高兴,就查出了子宫里长的不是正常的胎儿,而是恶性肿瘤,当地人称之为“葡萄胎”。手术本来做得很成功,但并没有听从医生的警告,所以在手术后没有多久又重新怀孕,再查仍是恶性肿瘤复发,这次的手术没能再成功,娟是在大出血的情况下死去的。

一连串的事情发生得那么突然,令我在震惊之下无以置信这一切是真的。到了我听到因娟的死又引起了另一种沸沸扬扬的传言时,才在一种异常的悲愤之中,确信了娟真的离开了这个世界了,离开了这个在她生前死后都没有善待她的世界!那是一种多么卑鄙的传言,充满了一种令人生厌的暧昧色彩和猥琐色彩!在这传言中,将娟的死归结于好色。我的朋友告诉我,说着这种话的人,还总会以一种鄙夷的神情说出另一句话来,她不总是最正经的吗?

娟死的那个春天,竟然出现了少有的寒流,树上早开的花都萎谢了,满地的落英在泥泞中给人一种不能言状的悲凉。

那一年的暑假,我从学校回到家乡,看到的就只是娟的遗像了。

娟的父母,一对痛失独生爱女的老人,仍然将娟的房间原封不动的保留着。只是在原先的书桌上布置了一个小小的灵台,摆着一张娟在中学的照片。从照片上看,那时的娟还没有改名为坚,天真无邪明朗灿烂如阳光的笑容,使娟的脸上是一种很可爱的柔婉秀美。在我与娟认识和相处的日子里,我已极难见到这般灿烂的笑容了。而唯一不变的,就是眼睛里的那一片纯真坦诚的光芒。

当我独个儿留在娟的房间里的时候,我拿出了一本书放到了娟的遗像前,正是那本当年我借给娟看的赵树理的短篇小说集。书已破旧而残缺不全,我使劲的用手去抚平那往上翻卷的书角,并试图将上面的污迹擦去。我知道娟喜欢整洁,喜欢纯净无暇的东西。

那天晚上,我离开娟的房间时,那种惶惶乱乱空空落落的感觉,又那样清晰地溢满了我的心底。我再一次地意识到,我真的是将娟独个儿的永远的留在了一个冰冷而黑暗的世界里了。而唯一能慰藉我的,就是我将那本娟曾经喜欢看的书留给了娟。我的心是多么的希望,那本书,那一本由一个叫赵树理的人写的书,确实已经让娟真正走近过爱情。

 

                                                          2001年4月25日写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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