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老公之“回乡记”
作者:梦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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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老公之“回乡记”
今天是2001年的元旦。上午八点半离开在北京的住处。车走三环一路通畅,半小时就到了京津塘高速公路入口。路口到大洋坊收费站的这一段是“准高速路”,只有入口,没有出口。刚开一会,车就停下来,前面得不动,后面的跟上,我被夹在了当中。 车窗一个个打开,脑袋一次次伸出来。原以为发生了车祸,忽然前面传过话来,“雾大,路封了!”“啥时候能开?”有人问,“不知道,没准。”有人答。我看看升起老高的太阳,再看看前后左右的车,我心里有数,只有横下一条心等到底。男人们下车三五成群的抽烟,女人们靠着车窗闭目养神,孩子们高兴地在车缝间追逐。我拿笔写下: “人生有多少次等待呀,有期望的等待,无目标的等待;主动的等待,被动的等待;等待之后有结果,等待之后复等待。等待看似静止,实际是在蓄势。成熟的人善于等待时机,而大多数人都是在烦躁中,首先失去理智,然后失去机会。”我一生已有过两次长时间的等待,我知道还会有第三次,那人生最后的等待。 “回乡”,在过去三十年中虽然计划了多次,总是缺少最后的动力,一次次没能成行。这次京沪路开通和三天新年假,促成了我的“回乡”行动。 记得一九七零年三月十四,天气和社会一样,正是料峭春寒。我登上南下的火车,我不知道等待我的是什么,我也不知道我期望什么。总之离开北大这块是非之地,就有一种“活了”的感觉。“偌大世界,无遮无盖,要走就走,岂不爽快。”没想到这一走,又开始了我再返城的奋斗和等待。 泊头镇车站昏暗的灯光下,寒风索索中“拉二等”的人走上来搭讪,当他们用一种动物园里特有的觅食目光,上下打量着我们时,我一下子就知道了,如无变化这就是我今后的生活了。 当晚河东招待所那冰冷的被褥更使我清醒了许多。天还没大亮,我们就雇了两辆大车去交河县城报到,谁也不知道等待我们的是什么工作。十个学生的行李分装在两辆车当中,人就坐在车沿上。我见赶车的把式把一条围巾系在单帽外面,紧紧地遮住耳朵,就也把大衣领子立起,棉帽子放下,做好了挨冻的准备。架辕的马不紧不慢地走着,拉套的小驴一蹿蹿的犯着撅。我们时而跳下车跑两步,暖和一下脚。车把式点上一袋烟,吧哒吧哒地抽着,想找我们说几句,但又无从张口。我们的心很乱也不愿搭理他。 没想到交河县人事干部的脸色比天气起还坏。 “你们来时,学校说得怎么安排?”,他的眼从上到下的打量着我们。 “没说,就说由地方安排。”我们对着椅子上那个叫局长的科长说。“档案里写得很清楚,怎么说不知道。”“真的没给我们看。”“好吧,你们是插队锻炼.,五个人一组,你们自己选吧。”他给了我们“选择”的权力。这就是那个时代的民主,让你在无可选择的范围内选择。 我插队劳动的农村地势低,盐碱地,一尺下去就能冒水,天气特别潮湿。冬天的早晨,田地里、河面上一层霜雪,河两岸的柳枝上满是树挂(冰霜),未冻的湖面腾起一缕缕白气,这时的景色美极了。但太阳一出来霜雪就化了,露出一块块贫瘠的土地。 冬天的时候大运河才有水,我们要日夜抢水浇白地(没种小麦的地)。农民把夜里的苦活都派给我们大学生。我们冻得不行了,就在地里挖个洞,用火烧热了,然后跳下去。 我插队的公社。当时粮食不够吃,一到冬天村里的年轻人就到天津要饭,他们把稀的喝了,把干的在火上考好后装在袋子里,运回家给老人吃。这就是当时党给他们的“幸福”生活。当时我们一天几个只有菜团子,根本吃不饱。也饿得跑到地里,希望能找人家已经刨完后剩的白薯和胡萝卜。那时世界已被我分为可吃和不可吃两种。 九点四十分,忽然人群一阵骚动。大人忙着招呼孩子上车。我放下手中的笔,系好安全带,打着车准备上路。十分钟的激动后,没人来通知,也没人能询问,只见每个车门复开,人们不分男女都走下车来,“他妈的,就知道收过路费,一句话都不说,连个屁都不放”。十点五十八分,路终于通了。我知道几个小时后,我又要回我选择的那个村:张庄子公社赵庄大队。
二、迷路通途 从北京到天津的路我已经熟悉了,大洋坊一过不久就进入了河北。今天积了两小时,上百辆车,一下子开进只有两条线的高速路,速度可想而知。 进入天津地界后,我注意找京沪路入口。七十五公里杨村道口刚过就是休息站,我赶忙下来打听。 “京沪路,啊,刚才的杨村口下去,过了。你看那些车都是和你一样,下个口沿二环往回找紫牙河入口。”“下个口有多远?”“三十七公里”。还说什么,走吧。 宜兴阜道口下了高速,进入天津二环。 正象高速路在各国都带动了新产业一样,路边上站了许多人,手里拿着“引路”的小牌。我的车刚停下来,一群人涌上来“服务”,吓的我不敢开窗。十块钱买了一句话,“大哥,且二环走,不下道,压着铁路就有一公里了,静海上京沪!”。 从静海进入京沪高速路后,第一个出口是大邱庄,改革开放的典型。几年前大邱庄的书记已经进了牢房最近死在牢里,但大邱庄比大寨强,人民的生活好多了。改革开放以来的英雄,大都进了牢房。 以后车就很少了,大多数时间就是我一辆车,路面也越来越好,速度一不小心就上了150公里。路两边一望无际的荒原,老槐树上的乌鸦还不熟悉高速路的概念,慢悠悠的在路间觅食。一座座新建的大桥跨过干枯的河床,没有人,没有房子,没有树,这就是离北京百十公里的地方。 到青州的三十多公里,我走得很放松。下一站沧州标得很清楚,我不用看路牌,一心驾车就是了。青州是水浒中霹雳火秦明镇守的地方,看来“土匪”故事大都发生在这一块贫贱的土地上。 沧州离天津一百零六公里。越临近沧州我就越着急,看不到下一个出口的标记,如果泊镇没有出口,我就只有从沧州下道了。真到了沧州口,我又不甘心,再向前开,还是没有标记。忍耐是有限度的,我忍不住了,从一个小村下到了出口。就在这时另一辆河北车在我前方停下来,我忙跑上去打听,才知还有两个口才到泊镇。我看见后面没车,就高速把车倒回了高速路,然后一踩油门插进了主道。 一路有惊无险,下午一点四十我顺利到达泊镇。本来是一条通途,却变成了迷路。 人生的路有时也是没有标记,打听得着还好,打听不着只有硬着头皮走下去。这时我才想起要有个人商量一下该多好呀,高速路可以回头走,人生路是不能重走的。
三、梦断齐桥 从南皮泊镇道口下高速,向右十分钟就见都了大运河,我开始有了方向感。泊镇有了宽宽的马路,有了象样的楼房,“二等”也变成了“面的”,只有乡音未改。 泊镇已经有了三条东西大路,老车站就在最南面的一条,三十年前我就是从那里走进交河的。这次我从最北路向西,第二个口向右,走两里就到了张庄子,然后向左两三里就是赵庄了。 我把车停在村外,我想找那夏天游泳的湾坑,坑边的柳树,那一排小学校舍,那片猪场,那每晚开会的大队部,那三十年前的记忆。 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清亮的水没有了,干净的街道没有了。一排排拥挤单调的平房,房后是成山的垃圾。我顺中间的小路进了村,路边蹲着几个五六十岁的人。 “我想找金长友”我能记住了书记的名字。 “没了,早就没了。”“赵金贵呢?”当时的民兵连长,“不在家”,“我是三十年前在这劳动的学生,我回来看看。”我试探着说。 “你小钢吧?”一个半身不遂的中年人问。 我惊呆了,三十年,我从一个青年,变成了这样,他们怎么认得我呀。 我在这里站在冰水中挖过渠,我在这里顶着烈日收过麦,我为村里的老人泥过房,我教村里的娃娃认过字,我把汗水,我把青春留在了这里。 一群人围上来,他们记起了我,记起了每一个在这插队的学生。兆琨、立中、老孙、老范、安福燕、傅力水、杨子,一个个他们记得清清楚楚,好像是昨天,我们才走。 三十年,他们的生活是单调的,我们的来到给他们带来了他们一生都未曾再有的记忆。 “你想象中的赵庄是这样吗?”年轻人说话了,“不,要比这好”我说了实话,“那时,我们是全县最好的。”老人说。 我还能说什么,我为他们照了像,为那棵柳树照了像。我走了,我不会再回来了。 这已经不是我的赵庄。 从来时的路向西北走,我穿过清凉江大桥,在河叉拐弯处,我看见了齐桥。大街移到了村南,河叉的形象我还深深的记着。卫生院已经变成了两层小楼,一群大夫站在门外,围着辆娶亲的花车看热闹,从这点看,卫生院真是三十年不变。 齐桥中学的门移到了路边,院里又加了几排房。最南的两间教室还是原样,我从窗户向里看,黑板、桌子、方凳、砖垒的讲台,除了不再有我的身影,我的声音,一切一切和原来一样。门紧锁着,我进不去,我真想进去,再说一句“同学们,你们今天穷,但是你们有机会,有时间,因为你们年轻”。 “您找谁?”,我一下子被唤醒,“我找这里的老教师,谁都行”。 “齐雅杰,你认识吗?”“当然,我就找他。”站在这个腰弯、耳聋的老人面前,他愣愣地看着我。 “我是阿钢,齐老师还记得我吗?”我大声的喊,“认得了,小钢,不,老钢呀!”我不知说了些什么,他也不知该说些什么,破烂家具,煤饼子,旧电视,一件件唤起我的记忆。 “八个月没领到工资了”,“高级教师一个月八百九十五元”,“孙子就要有小孩了”…… 我仅在饭桌上,真正看到了三十年的进步。这是人民最需要的,所以他们满足。我这吃过小“捧子”、喝过葱汤的人,懂得他们今天的幸福。 上次离开齐桥时,梨树已经开始挂果了。 这次离开齐桥时,我没有再回头。
四、回京路 一天的奔波,车窗已经看不清路了,我找了一个洗车点洗车。 近五点了,我已不能当日返京,就决定先去沧州,第二天从沧州回京。我没有再上高速路,沿老国道向北,八十公里就到沧州。国道的两边是连成线的村镇,一家家小店,门前堆着大包小包,上面插着招子,招子在风中摇动发出扑啦啦的响声。“无核小枣,水晶鸭梨”,“货真价实,零售批发”,“保铃球”,“美容美发,保健桑拿”,“汽车加油,洗车打蜡”,“电脑培训”,“真正东北大菜”,“四川妹子麻辣面”,现代与过去并存,文明与愚昧同辉。 我跟上了一辆去沧州的大巴,不用问路,顺利到达沧州。 此时沧州已在夜色中,出摊的小贩把街堵得就剩下一条线,我在人群间走,我在吆喝中行。好容易看见一家酒店,我赶快钻了进去,我饿了,今天我只吃了早饭。一个金针肥牛火锅,一盘清炒荷兰豆,一盘红油耳丝,一盘凉拌贡菜,一瓶沧州啤酒,一碗米饭。结帐才四十元,我真的饱了。 我上街走了一阵子,消消食,又买了十斤小枣。然后回到酒店,又打开电脑,写下这一段回京路。 七零年三月下乡,心中不久就萌生了“回京路”的计划。先是一些同学调回了老家,后是一些同学去了东炼,再后是一些同学进了北京。一次次打击,也是一次次激励,这三百公里的回京路,我竟然走了五年。 北京要有单位接受,接收单位要有进京指标,有进京指标单位要同意主动向北京市人事局提出申请,北京市人事局的一周例会要能够通过;交河县人事局要同意放人,齐校中学要同意放人;北京接受单位要交河县先发函同意放人,交河县要北京接受单位先发商调函。 齐桥中学要赵校长、王主任同意,交河县人事局要张局长、吉干事同意,北京市教育局要李局长、白干事同意,北京市人事局要X局长,Y干事同意,还要各个环节没有不同意。 要把这些“要”都搞通,二锅头喝了,好茶叶送上去醒酒;牡丹烟抽了,西洋参送上去补养;大酒大肉吃,脉通片送上去降压。就这样仍然是:当儿子,嫌你不够孝顺;当女儿,嫌你不够妩媚;直着恳求,说你俗;绕弯陈述,说你酸;你说一次,说你要求不迫切;你说多次,说你对他不信任;那年头,撅起屁股让人打,人家都懒得打;说好话给人听,人家都懒得听。 我懂得了什么是失望,什么是无望,什么是绝望。我不怕肩上的担子重,我不怕手中的推车沉,我不怕冰凉泥水,我不怕烈日骄阳,我只怕心灰,我只怕意懒,我知道只要心不死,就有事成的一天。有泪往心里流。 那天沧州的天亮得晚,我早上七点半离开酒店,天还没有大亮,我不敢上高速,还顺着国道继续向前。国道上的车不多,我跟着一辆长途客运车一村一店的走。到青州时太阳升起来了,我从道口进入高速路。 我小心驾车,我知道一次车祸可能影响一个人的一生。曾记否,一架飞机在蒙古的上空掉下来了,几个人摔死了,一场浩劫便结束了。这时我的回进京路也终于走到了头。 在石家庄召开的农业学大寨会议上,“交河的书记来了没有?”省人大主任问,“来了。”交河书记恭敬的回答,“你回去把齐桥中学的阿钢放了,让他回京。”“好,好,我亲自办。”张书记连声承诺。 第二天我接到县里通知,“情况属实,同意调动”。 第三天我去县里办手续,“省人大赵主任是你什么人?”大家忙着问我,“我是他老师,我教过他。”我说,“别瞎说,赵主任是老干部,人家六十了!”“我教他不要相信永动机。”我说了真话,但没人信。 我把几年来读过的书一本本包好,我要回京了。想起每年春节,我作为外地人进入北京车站被人盘查的情景,想起每年返乡,我背着挂面、带着固体酱油挤在车厢过道里的情景,我坐在回京的马车上时,我流泪了。 我回头看着送我的同学,我知道我不是因为能力,我是因为机会才回来的。我不再是我,我是这个群体中的幸运儿,我是他们理想的实现者。我默默的发誓,一旦有幸从事科学工作,决不轻视农民,他们和我一样,他们并不缺少智慧和才干,只是他们把机会让给了我。 多少年过去了,我从不和农贸市场上的农民讨价还价,我从不耻笑农民愚昧。我知道我帮不了他们,但我永远感激他们把机会让给了我。 回京路我不用问也走不错,一下京沪高速路,直插杨村道口,然后上京津高速路,分钟寺口进南三环,方庄桥进二环,再走就进城了。
五、了却心愿 三十年中我不知有过多少次回乡的念头,这次总算如愿以偿了。我常常想,我为什么想回去,我想回去看什么,我在那里得到了什么,我在那里失去了什么。 我常常有这样的感受,住了一生的地方,一句也说不出;去了一次的地方,一辈子也说不完。 初去交河时,我认为是一种解脱,在北大天天生活在精神桎梏之下,一下子投入广阔无垠的华北大平原上,夏天是绿野蓝天,冬天是白雪黄沙,周围是质朴的百姓,我的精神一下子轻松了许多,我的心情一下子好了许多。 接下来是肉体的磨练,超负荷的劳动强度,长达十几小时的工作,满手老茧以至于攥不上拳。每日粗茶淡饭不怕,每日饥肠辘辘就坚持不了几天了,当时世界在我眼里,就分为了可吃和不可吃的两类。这种苦难只要有一天的休息,只要有一饨饱饭,就能制止。 而无法制止心灵苦难就来了。 文化革命没完没了,我心中萌生了“心在天山,身老沧州”的绝望。自己的努力,自己的表现是没有用的。关系没有,权势没有,年迈的家长还身陷在囚禁之中。那些红五类的同学已经在生产电脑了(穿磁芯,我好羡慕呀),我腰上插着两把镰,手上伤痕累累,还是跟不上趟。那些红五类的同学在搞教改了(推广优选法,我好羡慕呀),我站在渠里,白天黑夜的挖河泥。我已经听不懂他们讨论的寄存器了,我已经看不懂他们研究的数学公式了,我的心灵的承受力到达了极限。 我也想平静,无法平静这不平之心;我也想宣泄,无处宣泄这压抑之情。 后来我离开了交河,生活一天天好了,我去了美国留学又回到了科技领域中。我开始由羡慕别人,变成被人羡慕。以前的目标已经达到,我并没感觉,我又有了新的追求。 回交河看看,实际上是想看到自己,看到过去的自己,看到现在的自己,也朦胧地看到将来的自己。但是,我没能如愿,交河已不是交河,自己已不是自己。
2001年3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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