闽西笔记之一:夕阳里的歌 作者:林子


 

 

闽西笔记之一:

   夕阳里的


    离开了小城长汀,天色渐晚。一路群山逶迤,夕阳如血,景色醉人。

有人在路边摄影,扛着长长短短的镜头,看得出那种按捺不住的兴奋。终于也忍不住下了车,走到山崖边,能看清了山坳下的人村,屋脊错落,炊烟袅袅,刚收割完的稻田上,散落着歪歪倒倒的稻草扎子,还有在慢慢燃烧的火堆,白色的浓烟腾腾而上,到了高处,久久不散。脑海里倏然跃出一遥远的词句,“收拾金瓯一片,分田分地真忙——”不由一怔。在山里头的村子问过一老人,还知道那个年代吗?打土豪,分田地——

我熟悉这样的口号。说出来一点不拗口。老人略略惊奇地看看我,点点头,又摇头,什么也没说。后来,我再也不问了。一个个安静的村子里,人们也异常安静。但我仍然注意到,村子里剩下的多是老幼妇孺,成年男子几乎没有。男人们都到哪里去了?历史一去不复返,那支红色军队远走的背影,带着抹不去的伤痛和留恋,铭刻在大山遥远的记忆里。

有狗从村子里跑出来。在田埂上站下,冲着山崖这边起劲扬着脖子。太远了,听不到是不是叫了。出神片刻,山脊上的夕阳已经沉落,云霞光影随之变化,浓烈的红色迅速淡去,转瞬间便融为紫的、蓝的、灰的,深如黛,浅如岚,柔和,而细腻,是另一番景色了。耳机里的音乐还在低低响着,是那首非常熟悉的歌,惆怅如水一般蓦然袭来。当年的那支红色军队离开这里,也许也是夕阳下沉的时候,漫天红霞携着歌声渐去渐远,只留下群山逶迤幽暗清冷的背影。

把你拍到镜头里了。

身后有人在说话。是摄影的陌生人,带着歉意而自得的微笑,画面很好,很美,很忧伤。

忧伤。不知说的是人的背影,还是景色。

楞了楞,心头一阵惘然。转过脸,山那边只留下了一片暗淡的蓝灰云层,一道深一点,一道浅一点,极宁静温和。

突然想起了在小城那座博物馆里看到的军装。那是红军最早的正规服装。一种质朴的灰色,隐隐透着一点蓝,也柔和,细腻。让我感觉很接近了青。那种清淡雅致的青。在古代,这是中国文人喜欢的色彩,体现宁静高远的审美趣味。一支红色军队的军服,恰恰选择了这种颜色。

坐回车上,暮色已经起来。远山渐渐隐去,拖下长长的影子,罩住了村子和稻田,那些白烟和暮霭终于融在了一起,慢慢沉落了又漫流开去。一路都是这样群山环绕的小山村,质朴古老,仿佛在上百上千年前它们就已经以这样的面貌存在,从来没有过什么改变。

耳机里的音乐重新响起来。还是那首歌。很奇怪,从进入这个地方,我耳机里就反复回播着这首歌。


    “一送(里格)红军,(介支个)下了山……”


    一首《十送红军》,从上个世纪唱到了这个世纪,依然让人留恋喜爱。那年,突然接到“八一”建军节的慰问演出任务。学生说,能跳个新舞蹈吗?随口答,就《十送红军》吧。

这是我小时候就会唱的歌了。我甚至很早就知道,这首著名的红色歌曲,沿用的是当地的山歌调子。只是我还不清楚具体出自哪里,赣南?还是闽西?我也没有料想到,当我终于有了自由旅行的机会,无意中走的三个地方,都是当年苏维埃政府所在地。先是赣南,而后洪湖,到了这个夏天,就来了闽西长汀。

上个世纪的二三十年代,这里是震惊海内的革命中心。那支穿粗布衣裳麻草鞋的红色军队从这里走出去,完成了一次行程惊人的长征,再历经磨难辗转,最后夺得政权,向世界印证了一场红色革命在这个东方大国的胜利。

我从小在这场革命的熏陶和教育中成长,并对它满怀崇仰和热情。而到了我开始对它有了质疑和思索的时候,仍然在长长的时间里,无法割舍心中那份复杂难舍的情愫。我总试图以另一种方式去理解和诠释它,寻找其精神气质中仍然值得珍惜的东西。

舞蹈排出来了。在场的人惊愕半天,说,能是这样缠绵悱恻情意绵绵吗?我一时答不出来,也为自己无意中的创意深感困惑。但我坚持不改。对艺术,我总是更相信直觉。我甚至更刻意地要求学生,除了动作,除了眼神,还有服装,也是要那种水一样柔软婉转的红。还有长辫子,得垂落到腰间,走起来能轻盈地摇摆,将满怀的委婉心曲缠绵情意张扬出来。女孩子们非常喜欢,演出的时候,真是一台子的柔婉风情。


    “一送(里格)红军,(介支个)下了山,

秋风(里格)细雨,(介支个)缠绵绵,

山上(里格)野鹿,声声哀号叫,

树树(里格)梧桐,叶呀叶落光……”


    我站在舞台侧面,那些词饱含着从没有过的彷徨忧虑和感伤,一个一个地钻进心深处,突然感到一种不知从何而来的痛楚,泪水夺眶而出。我在惶惑中隐隐觉得,自己这般诠释这首著名的红色歌曲,一定有某种历史深处的意象在启示着我的灵感。只是我还没有领悟到,自己已经下意识远离了革命的强硬和尖锐,而开始以一种温婉伤感的情怀去重新理解她。

在长汀的苏维埃旧址里,买到了一本山歌集子。里面的山歌,一部分是原始山歌,多与爱情有关,另一部分是红色山歌,流传于当年的苏维埃时期。在赣南,也有同样的山歌。山歌的调子多委婉柔和,特别适合表达男女间缠绵婉曲的爱情。在赣州时我终于了解到,《十送红军》源自于赣南的采茶调《送郎歌》。歌中的妻子送郎出远门,触景生情,边走边唱,一唱三叹,如泣如诉,悲切哀婉。正是那样一种情意绵绵低回婉转的风格。

我下乡的地方,也是偏僻贫穷的山区,也曾是红色老区。不少的中年人,还能清楚追忆起当年的事情。一个女人对我说,最爱唱游击队教的山歌了。她甚至一字不漏地给我唱了好几首。是当地地道的山歌调子,词却是新词。我记住了其中一首名叫“羊角花开满山红”。当我翻阅从长汀带回来的那本山歌本,其中竟也有这一首,“羊角花开满山红,长汀来哩毛泽东,领导工农闹翻身,分田分地乐无穷……”多神奇!还记得当时我很迷糊地问,羊角花是什么花呀?女人说,我也不懂。教唱歌的都是些有文化的学生哥哪!语气中仍然充满了激动和崇仰。

我从父亲那里,知道了当年在游击区做宣传工作的,多是如父亲这样从学校出去的学生,也有教师。这些书生热爱自己的工作,对信仰非常虔诚,对劳苦大众抱着真实的同情和信任。多年以后,当父亲要对自己信仰过的东西产生质疑的时候,是很痛苦的。他常常会提起山里头的日子,怀念那里的人民。

奇怪的是,父亲再想不起那些山歌的调子了,只记得了词。词离开了曲调,变得空洞,干涩,毫无动人之处。父亲这样的书生也许并不懂,那些山歌调子,才是农民熟悉而热爱的生活本质。山里头那个女人,还想念当年那些有文化的学生哥,也还唱山歌,但唱的是老词了,“阿哥阿妹情意深,好比山高水流长……”

苏维埃政府的旧址,是一个深深庭院。说在元代是个军府,到了明清,成了试院。军队与科举文人,构成了古代国家的两大支柱。而书生和农民结合的革命,在这个古老国度的历史上也有着深远传统。这样的结合,令革命既质朴而又浪漫,即简单而又复杂,即粗野而又细腻,充满理想主义的温和,又带着颠覆一切的暴戾。也许,正是这种矛盾的重重交织,令革命更具魅力,也更具悲剧色彩。

墙外的街面很安静,市容没什么特点了。但我知道,在它还是中央苏区的时候,这里曾经很繁荣,有“红色小上海”之称。“小上海”这个称号,应该属于城市文明,而与革命无关。那个名叫瞿秋白的书生在这里的日子里,常到街上买一种花色淡雅的信笺,给自己心爱的妻子写信。这样的事情让人想象起来,极是温馨。带着书生气质,也带着城市文明。还说到了今天,当地人招待客人,仍然带着一种从苏维埃时期沿袭下来的礼貌,端上脸盆毛巾香皂执意让你洗脸。那些青年书生,到了这个偏僻的山区,过粗淡简朴的生活,宣传革命理想,也倡导文明习惯。革命的魅力,就这样强有力地将两个不同的阶级结合一体。

一种史无前例的新文化,在一个战争年代里奇迹般地产生。那些红色山歌,也许就是最明显的标志。

回来后的一日,读到这样一篇小说,一个延安时期的女子,曾以美妙动人的歌喉,在动员青年参军的宣传中闻名中央苏区。她的歌声,激起了许多青年心中的热情和希望,他们怀着对革命对爱情对未来的憧憬奔赴战场。而这个女子,却永远不敢再返回家乡。因为她无法面对死者的亲人,无法面对那一个个空荡荡的只有老幼妇孺的村子。这种负疚,竟令她对战场充满了畏惧,由此而被自己的队伍唾弃了。她疯了之后,仍然厮守在队伍的四周,无论白天黑夜,都在低声慢气地唱歌,唱那些好听的山歌。

这是小说。但我毫不怀疑它来自非常真实的素材,这是每个苏区里同样发生过的事情。这样的女子,她们有个特殊的名称,“扩红女”。

我还深信,在这个地方,一定也有这样的女子,一定也会唱类似《十送红军》这样的红色山歌。那个秋天,歌声和着风声雨声,回荡在山水云雾之间。自那以后,每当夕阳红的时候,人们在偶然间,也许还能想起这样的山歌,想起有那样一个能将山歌唱得很好听的女子。那个女子,也和许多的青年男子一样,在那个凄风苦雨的秋天里,跟着那支红色军队一起走了,再也没有回来。

 

                                                                         写成于2009年春

                            banjin摄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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