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又一年
作者:阿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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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又一年
天晴,阳光正好。抬眼看到对面楼上阳台外已经挂出了大大小小的塑料袋,年味渐浓,冬至过后,抬脚进九,人们便迈进农历腊月里等待过年了。 有多少人在盼过年? 学校宿舍区旁边有一间小屋,过去是配电室,记不清是哪一年的腊月一位乡下女人就来租住做糖葫芦。她晚上做,白天到大街上去卖,一支长木棒,上面缠着稻草,草上插满糖葫芦。天很冷,我有时会看见她站在寒风中,头上系一条红绿相间的方头巾,怀里抱着三根木棒。那天我又遇见她,问她过年该回家了吧,她说不回了,出了正月,年过了,没多少人吃糖葫芦了,也就到开春时候,她就回去了,家里有两个孩子盼她呢。 以后又路过那间小屋的时候,我就想,那两个孩子盼的竟不是年,盼的是年快一点儿过去;他们一天,一天,期待着,盼望枝头快一点儿绽放出一丝春色……。 在繁华的府前大街中行营业大厅的台阶下,年近的时候,常聚集着一些人,他们是进城找活儿干的农民工。那天下雪时,天地洁白,我喜欢雪,正兴致勃勃地走在纷纷扬扬的雪中,大概是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自在模样;可是当你看到这些人,双手插在衣袖内,有人甚至没有遮耳的帽子,就在原地跺着双脚时,你就会像高尔基一样回到了“在人间”,好心情骤然降到冰点。 是的,他们跺着脚,或是双手放在嘴边呵着气取暖,也有极少数的人会转进营业大厅,在空调房里暖和一会儿,也只是一会儿,他们就又回来,站在最外面的迎风口;也许只有站在最外面,才会找到活儿干。年关了,有些活儿也好找,大概工钱也会比平时高。接近傍晚的时候,还能看见有人缩着头站在那里,旁边还有一把铁锹。 过年,人们不知有多少期盼,有多少辛劳,有多少悲欢。 我是过了五十多个年了,似乎还不能真切的体会所有盼年人的心情;现在对年的盼望也说不上多么热烈,至少比不上小时候了。 小时候过年,印象里虽然只有姥姥在忙,姥爷不怎么干活,但那浓重的年味确实难以忘怀。那时父母亲都上班,年前的一段日子,常看到父亲或母亲下班带回买来的年货,我姥姥就开始拾掇这些年货,也不记得有什么东西,只记得她的手浸在水里冻得通红。 姥姥最会炖肉,过年更少不了。煮肉的香味儿会充满整个房子,一直飘到小院里;母亲学过多少次,也做不出姥姥做的那种味道。现在想想那肉就是猪肉红焖的一种做法,用上好的酱油,加冰糖,加葱,花椒大料这些最平常的佐料;家用的铁锅,文火细细地煨上一两个小时;记得肉还不太熟的时候,姥姥就用手掰上些大白菜的菜帮,不用刀,大概经铁器会坏了菜味的纯正;菜帮煮软了,再放上大白菜的叶子,最后还要放一些烫得几分熟的粉条。 肉端上来了,你看那肉汁和肉是鲜红油亮的,菜帮是白的,菜叶是绿的,好看,也好吃。年饭时,父亲常说起那副对联,小时候我是下了功夫才记住,记住之后每次我就替他说,“百菜惟有白菜美,诸肉惟有猪肉香”;母亲说这是姥姥的功劳,她再看看吃素的姥爷,就说“有肉香,佛也跳墙”;我也是后来才知道“佛跳墙”这菜名,“启坛素香飘四邻,佛闻弃禅跳墙来”。那时我弟弟小,他会说“我吃肥肉就迷糊”,全家都被逗得大笑笑;只有我哥忙着吃,难怪母亲说他在寄宿幼儿园时连牙膏都吃。 父母都在家多好啊,不用盼着。这样的情景没有几年,后来父亲下放农村,有很多年,都是到快过年时,我和哥哥弟弟就盼父亲早点回家;一放假我们就急着做完“寒假作业”,是等父亲回来,可以放心地过年,不用惦记做作业了。 那年过年,父亲带回了半面袋粘豆包和两只山鸡,是农村的老乡送的。我和弟弟欣喜若狂,屋里屋外地奔跑,姥姥不住地说“总开门把屋里的热气都放跑了……”。我们要到外面看美丽的山鸡,看那山鸡跟动物园的一样,可它却来到我们家的院子;我俩高兴得团团转,看它晶亮的眼睛,看它美丽的羽毛,浅绿、深红、油黄、湛蓝,孔雀一般。 杀鸡很残酷。父亲不敢杀鸡,姥爷又不杀生,只好姥姥去;我和弟弟隔着窗户,透过玻璃上薄薄的冰花,看姥姥杀鸡;一会儿就看见山鸡煽动着翅膀在小院里腾飞,怎么回事?后来知道没杀彻底,看它挣扎了许久,一头倒在雪地上,不动了。我们飞快地跑出屋子,看到积雪上滴滴血迹,有点儿心疼,山鸡不能过年了;母亲却说“它也能过年”,母亲把最长最漂亮的几根羽毛保留下来,把它插在高高的笔筒里,放在桌子上,是和我们一起过年的。 每当想起当年欢乐的过年情景,就会感到吃穿倒在其次,只要全家人都在家就是过年。可是“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真是这样,后来渐渐的,家里的人就不全了。大概很多人都愿意自己所有想念着的人都能回家过年,为此人们想出了很多办法。 想念雪地上的山鸡,我们就留下它五彩的羽毛,想念失去的亲人,我们就在年夜饭团聚时摆放一双筷子,想念远在天堂的祖辈,我们就在祝福声中燃香焚纸,想念知心的朋友,我们就在灯火辉煌中隔山隔水遥祝安康;于是此时此刻你就想大声向这一切呼喊:过年好!于是这呼喊就变成思乡的泪,变成伤感的笑,变成鞭炮的震耳欲聋,变成节日的焰火耀眼腾空。 是么,我们过年要做的许多事都是为了怀旧,是对在丝丝缕缕,绵延不绝的五彩缤纷、甜酸苦辣的浸润中的往事的怀想,怀旧的人们思绪逐渐达到自己虚妄的顶点,年也就到了。 说起怀旧想起小时候有一次过年,姥姥给我做了一件花棉袄,现在想想就是花被面一样的俗气,就像山东小妮儿穿的。我嫌不好看,非要在棉袄外面套上衣服才穿,还倔着小辫儿生气。姥姥说过年家里就是我能穿花衣服,我哥和弟弟都不好打扮,我听话,就穿了花衣服;我穿新衣服特别爱惜,弟弟不行,出去玩一会儿,就会弄得满身山川满脸江河,新衣服一天就做旧。 当年不穿花衣服的人,如今却特意为买一件过年穿的花衣服,不辞辛苦地走遍大大小小的商场商城,真比在家全面打扫卫生还累人。记得那年走得精疲力尽之后,终于即兴购得一件鲜红的便服棉袄,穿上这价格不贵品牌贵的冒牌袄试试,竟也喜气洋洋,得意又炫耀。 其实那年的怀旧是到了唐朝的,时尚穿唐装,也不知为什么把中式服装叫唐装。记得那种衣服流行时,真是吃穿不分家,最先是在美食城、酒店大堂的女侍们身上着陆的。大多是高叉旗袍立领小夹袄式,脚上要一双黑色平绒圆口拉带的布鞋,确实有中国特色,叫人能联想到民国或“五四”。试想这一身要我们穿出去,可真没有这个胆量。 但后来这唐装的风韵扩大到中央电视台去了,大年三十,主持们就穿了火红火红的缎面绣花大棉袄出场;再换频道看看,差不多都穿了同样款式的立领棉袄,看出来中式服装寄托了人们怀想历史传统的心情,它演变成一种唐装的时尚。 物质上的怀旧远远比不上精神上的怀旧。记得有一年评选春节晚会最佳节目,谁也没想到竟是午夜以后的那个老歌联唱榜上有名,这叫人始料不及。 前苏联“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共青团员之歌”,“深夜花园里,四处静悄悄,只有风儿在轻轻唱,……在这迷人的晚上。”“我们自幼所心爱的一切,宁死也不能让给敌人,共青团员们团结起来,踏上征途……,我们再见了亲爱的妈妈……。” 遥远苍老的声音中是一代人的青春在回放,此情此景在大年夜的热烈中竟使人难过,“此夜曲中闻折柳,何人不起故园情”。 渐渐的感到,过年其实就是盼望和怀念,更多的盼望才像过年,更多的怀旧才是过年。可是当我们有旧可怀时,我们也老了,一年又一年,就是这样。红灯笼又挂起来了,雪又下起来了,年又到了。
(摄影:阿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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