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带我同行(4) 作者:清平


 

 

   谁带我同行(4)

 

 徒步第一天:从孔当到献九当   

  
 2004年6月10日,我们开始了溯独龙江而上的徒步旅程。

前一晚睡下时已过午夜。早上6点,天还有点蒙蒙黑。朦胧中想起挨“骂”的事,睡意顿消,索性起身走出木屋。岳随后跟了出来。木屋的门窗和地板都牵连着,我开门的响动把他们仨都吵醒了。

岳问我这么早去哪儿。我说想到江边看看。岳说陪我一起去。以往我都是与同伴一起出游,住下之后喜欢独行。与这两个伙伴同行,不允许我单独行动。

沿着江,一边走我一边说起昨晚挨“骂”的过程,讲到川停止“骂”我去找岳的情节时,忽然悟出川的心情——他不是在耍队长的威风,而是一种责任心啊,就像一个尽心保护弟弟妹妹的大哥。想到这儿,我心里的气消了,随即涌起些许感动来,于是返回住处,又眯了一小觉。

早饭的时候,女店主让我们仨写留言。川写得最长,节录一段——

轻车来下九天云,

举酒歌摇板屋轻。

独龙江恨相见晚,

一夜怨言到天明。

沿着你的身旁,一路北上龙元,横过高黎贡抵丙中落,横过碧罗抵德钦,踏一条人所未踏之路,死在你的怀抱又有何憾,呜呼!巾短情长,所未尽者万千,泣涕之情,不知所云。

当时,我还不能完全理解川的心情,如今重读,我流泪了。他一直耿耿于怀的翻越碧罗之宿愿,因我的拖累而未能实现——折戟丙中落,原道返回——想到这些,心中很不是滋味。

写完留言,我求乡党委副书记帮我请的背夫已经等在门外。一个腼腆的小伙子,30岁左右,个子不高,瘦瘦的。

我问他姓什么。

他说姓“东”(我听成了“董”,一路上我们都叫他小董)。

我向他说明了我们的计划,从孔当到木当,准备走4天,我们只负责他的吃,睡的问题自行解决,任务是背我的背包。

他说可以。

我问他要多少工钱。

他说每天25元。

我说行。

我们一行四人于上午10时,从孔当的三和园饭店出发。

阳光灿烂,心情愉悦,行走在青山绿水的怀抱之中,感觉好幸福!

当时还没体会到这样晴朗的天气是多么地难得。上苍真是太照顾我们了,给我们的课程从易到难,循序渐进,让我慢慢地适应。后来的日子经常是阴雨天。越往前走风景越美,路也越难走。比起全程的路况,第一天的路最好,行程也最短。一路风景不错,但是最深刻的体会是关于桥的。

出村没多远就遇到一座软桥。桥面是用一段一段窄窄的木板拼成的,中间隔着较宽的缝(节省材料),人走在上面晃晃悠悠的,若是低头看桥板,必然能看到下面奔腾的江水,人立马会觉得眩晕。我事先在网上了解到过这种桥的常识——目视前方,不要犹豫,平缓地向前走。还好,周围有些铁丝,手有抓头儿身体就容易保持平衡。我顺利地走过软桥,基本上没有恐惧感。

过桥之后,岳问我害怕没。我说没怕。他说:“不信!我都有点紧张了。”我说:“那是你没有心理准备,我在家都虚拟演习过许多次了,所以没害怕。”川怕没怕我不知道,但是他很夸奖了我几句,我心中好不得意——哈哈!曾经怕得要命的桥,这么轻易地就过去了,没啥了不起的嘛!

人一得意,就变得放松了,一放松就想起肚子里的存货来。孔当的厕所不仅吓人,而且薰得人睁不开眼睛,实在不想在那个地方解决。川说他肚子里也存着货呢。我见小路窄窄的,根本没有开阔地可以释放存货,有点儿心慌地问队长怎么办。队长说,有办法,我先去考察一下,找到地方再来叫你。

川爬上旁边的陡坡。我和岳赶紧在溪流里洗漱。这时我们所处的位置比江面高出许多,不能直接使用江水,但经常可以碰到溪流,到处是天然盥洗室。我和岳刷完牙洗完脸,川也回来了。他说用石头搭了一个高级厕所,自己已经解决完了,马上领我去。

陡坡上都是石头,不难爬。最可怕的是满是稀泥的陡坡,在以后的日子里没少领教。爬了一段之后,川说,从这儿上去就是了。

我上去一看,好家伙!一个用石头搭的精美(比较而言)又干净的厕所,底下平铺着一张高级餐巾纸,不仅把排泄物遮盖住了,而且使这临时的厕所显得十分雅致。我不禁在心中感叹——在家时最发愁的事竟然会如此简单而美妙!我感觉这野厕比家里的卫生间还好——山清水秀,空气新鲜,真是在城市里无法想象的奢侈享受!以后的路上,我们以各种形式解决过存货问题,很是有趣。写这些似乎不雅,但这是出游时很重要的一个生活侧面,不能不记一笔。

半路上,遇到一个水帘洞,望着漂亮的雨帘,真想冲进去探个究竟,因为要赶路,只好恋恋不舍地离去。任何一个地方想要走透,都得花费许多时间,因此许多可爱的地方都不敢逗留,只能遗憾地匆匆别过。

又遇一桥,这次可是货真价实的独木桥了。只见一条一尺宽的木段横在江上,下面是奔腾怒吼着的江水,人站在桥上,就被悬在了半空。我见背夫轻松地快步走了过去,便无知无畏地紧随其后。可是,刚走了几步,桥下就是滚滚的江水了,突然感觉头晕,腿抖,心跳得像要蹦出胸膛——这些生理反应来得猝不及防,我赶紧停下,立在原处,一动也不敢动。

如果在当时的状态下继续向前走,非得掉到桥下不可。掉下去就甭想活了,水流湍急,巨石交错,人被冲出去几米就得被撞零碎了。当时我的大脑一片空白,但理智十分清晰,只是无法控制腿抖、头晕和心跳。我像泥塑一般呆立在桥头,心里在做着激烈的选择——退回去?根本不敢动,何谈后退!那就只能前行了,可是,不动都头晕得厉害,腿软得直抖,根本无法前进。

我用一只手把木棍(路上拣的)死撑在桥面上,以增加身体的稳定性,用另一只手全力紧按胸口(不按不行,感觉心跳的振幅随时能把我荡到桥下去),然后虔诚地向上苍祈祷:上苍啊,请帮助我!赐给我镇定!赐给我勇气和力量!我一遍又一遍急切地祈祷着,同时告诫自己,一定不能慌,一定要自己走过去,任何人都帮不了你。

几分钟以后(也许是几十秒吧?),感觉心跳稍缓了一些,腿也不特别抖了。于是我尽量地集中心思,不敢有半点马虎,用木棍撑着保持身体的平衡,一小步一小步慢慢地向前蹭,不敢让身体有半点儿摇晃。

终于蹭到了桥的另一头,最后的几步我快速地走了过去,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

下了桥,我的腿已经软得有些站不住了。

二位同伴也随后走了过来。

他俩问我,那么大声地喊你,怎么没反应啊?

我说,是吗?我没听见啊。

他俩就在我身后一米远,我竟然——不闻伙伴唤友声,只见独龙江水浪滔滔!忽然想起女儿一年级时用汉字掺着拼音编的一段“成语”故事——“高过心平”,讲的是一个人遇到了一只老虎,吓得不得了……后来终于到达了安全的地方。女儿称这种经历为“高过心平”。我过这座独木桥的经历也是一场“高过心平”啊。

以后的十几天中,有累得走不动的时候,但是,再也没有比这次更令我恐惧的时刻了。这件事是我生命中的一次极端体验,多少知晓一点什么叫魂飞魄散了,余生难忘。

12:50的时候,小东说已经走过一半路程了。

路上,渴了就喝江里的水,很凉,比城里瓶装的矿泉水好喝多了。小路忽上忽下,离江面忽远忽近。有时喝了,刚好离江面很远,岳就顺着陡坡下去取水,我站在原地替他捏着把汗,稍不留神就可能滑到江里。坡很陡,植被茂密,看不清脚下的地面,必须格外小心。

这里的桥真多。走着走着又是一桥,这座桥较宽,走起来是一种享受。尤其是站在桥上看江,别是一番景象。虽然忙着赶路,我还是站在桥中央呆了好久。一会儿面向源头,看江水来处,体会她的气势。一会儿面向下游,心伴着江水飞流而下,说不尽的爽。

这桥之后,又遇一独木桥。虽然不像第一次那么害怕了,心里还是很紧张。岳说,可以拉着手,横着走。别说,这招儿还真管用!手有点抓头儿,头就不感觉太晕;横着走,人就不感觉太晃,身体最怕左右方向的摇摆。

岳说,过第一个独木桥时,你若不是急着走在前面,就可以用这种方法过,也不至于把自己吓得半死。我说,也不知道有这样的好方法啊,我以为只能自己过呢,网上的帖子里都没提过这招儿。岳说,喊你就是想帮你一起过,你站在那儿一动不动,也不说话,我们也不敢过去碰你。奇怪,当时我怎么会听不到他俩的喊声呢?一定是上帝成心让我体验一下无助和恐惧的感觉。虽然当时的感受极其恐怖,却也是一份难得经历的极端体验。

继续前行,我走在前面。我们几个人不在一起走,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速度,但相隔不太远,彼此看得见。

路过一个小村庄,我向一男青年问路,顺便问他们的村子叫什么,他的回答我听不懂,让他写下来,他在我的本子上写下了“迪兰”两个字,在云南分县地图上没找到,迪兰是个小得可以忽略不计的村庄。真想有一张详细的地图,把我们走过的地方都明明白白地看在眼里,装在心里。川的GPS上有详细的军事地图,并能显示海拔,但我一路上几乎没怎么看过那个仪器,他开机时,总是被当地人围住看个新鲜。

离村不远的地方有村民开垦的坡地,几个村民正在地里劳作。国家已经发文不准他们种地和打猎了,一些房屋的墙上有“退耕还林”的标语。不知这片地还能种植多久。

没觉得很累就到献九当了。我没有背包,自然很轻松。说第一天的路好走,只是相对于后面的路而言。这段路上有前几天下雨积下的泥水,我们的鞋和裤子都溅上了泥和土。

小东把我们领到献九当小学。

一群小学生刚好下课,见到三个外地人,好奇地围观着。

下午3点,天气很热,孩子们有穿单衣的,更有光着胳膊穿棉马甲或毛线马甲的。衣服似乎好久都没洗过,或是从来不洗。绝大部分孩子的小脸都“混儿化混儿”,也像从来没洗过似的。

我讨厌政治,但关心教育并且喜欢学生,我对围观的学生说,我们一起照张相吧。他们一边用怯生生的眼神望着我,一边轻轻地朝后退着,只有照片中站在我身边那个稍矮的小男孩乐呵呵地凑了过来。我搂着他的肩膀夸了他几句,其他的孩子才慢慢地走过来。别看他们的衣服和小脸都挺脏,仔细端详,一个个长得都很漂亮很可爱。

学校的中间是操场,四周是房子,大部分是教室,还有宿舍和伙房。

我们被安排住在值班室,里面有床和被子,但比较脏。

食堂是一间门朝西的房子,下午的阳光很强,坐在门口,被汗水浸泡一天的脸被晒得又胀又疼。躲进屋里,做饭的烟又特别呛人。

有两个村民负责给外来的老师和住校的学生做饭,我们跟着一起吃。

食堂旁边是学生宿舍,十分简陋。

这里能吃的东西很少,只隔12公里山路,与孔当相比,各方面的条件又差了许多。烧火用的木头块很大,并且散放着,热量损失较多,用这样的火做饭,速度很慢,我们饿了好久才吃上饭。米饭还算好吃,菜是当地的小土豆和几丝青菜,量不多,以吃米饭为主。

在我们等待吃饭的时候,小东不知跑到哪儿去了,他回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一根用小树干做成的手杖,树皮全削掉了,白生生的,是他为我做的手杖,我连声说谢谢,他只是一笑。我接过来用手掂了掂说,不轻啊。第二天早饭的时候,不知他又从哪儿弄来一根竹杆给我。我说,不是已经有一个了吗?他又只是笑笑。川说,你不是嫌那个沉嘛!我只是随口说说,没想到小东会如此认真,心里很是感动。

吃过饭,阳光还很好。云南比东北天黑得晚,9点钟以后才完全黑天。我们到村子周围转了转,看见正在江水中洗衣服的小学校的汪老师,一个漂亮的23岁的小伙子,整洁,勤快,坦诚,敬业。他是公务员,被派到这里工作三年。他有自己的生活习惯,衣着干净清爽,牛仔裤洗得发白,与当地人形成鲜明的反差。我们问他有没有女朋友,他说还没有,这里的姑娘没有太多的文化,希望将来能找到一个有文化有共同爱好并且比较漂亮的姑娘做妻子。

村子里有个教堂,我们进院转了一圈,教堂的门关着,从窗子里看不见什么。房子是砖石建的,与老百姓的木房截然不同。外墙是白色的,好像刚刚粉刷不久。房顶的材料是在许多城市里都见得到的呈波浪形的水泥板,不知是从哪里运来的,路途肯定不近,而且这12公里山路定是人背或马驮。红色的十字架周围写着“献九当基督教堂”七个红字。

从教堂出来,我们又转到另一处江边,好开阔的一片江岸啊!以后的路上再也没遇到这么开阔平坦的江岸。此处江岸足有几十米宽,江面也较宽,江水平缓地向前流淌着,安详又文静。这是我们过得最浪漫最轻松的一个傍晚。

见到这么好的地方,我把肚子里的存货也提前预支了。川在江边研究石头,我和岳提着铲子,走过一大片鹅卵石,到长有许多灌木的地方寻找自己喜欢的地方挖坑。在家的时候我曾想象过,挖一个像样的厕所大家共用。到了实地才知道,可以一人挖一个,真是太奢侈啦!

轻装以后,我忽然有了情绪,在江边洗了三个人的脏衣服。这是我惟一为他俩做的一次小小的“贡献”。在以后的日子里,我自顾不暇,没少接受他俩的帮助。

我一边洗衣服,一边抬头观景,真是美妙的享受——不远处山上的小屋冒出青青的烟,没有风,烟缓缓地围绕着小屋,像一幅世外桃源的山水画。阳光在山头移动,山头一会儿变亮,一会儿变暗。云则像个顽皮的孩子,一会躲到山后,一会儿飘到山顶。每抬头一次,都是不同的景象。

当时我想,如果是这里的一位村妇多好,每天过这种安静的周而复始的日子,在江边洗衣,在木火上做饭,悠闲而清淡……回到城市后我曾扪心自问:我会喜欢那样的一生吗?我无法回答。人常常是叶公好龙的,既喜欢那种淡然,又眷恋现代化的享受。

川顺着江岸走出很远,一边走一边观察江边的石头。岳拿着相机走来走去拍照。我用香皂把所有的衣服都洗干净了,可是这里水流平缓,沙子太多,没法清洗。我对岳说想到汪老师洗衣服的地方去,那里石头多,水流急,容易清洗。

川离得远,喊也听不到,我和岳就径直绕到另一处江边了。岳说他负责清洗,我闲下来,开始洗漱,接着把头发也洗了。水很凉,但感觉很爽。刚洗完头,川也绕过来了。看见我在洗头,就说,开始“叨毛啦”?我问他俩洗不洗,他俩都说不敢用冷水洗头。呵呵,我可是早有锻炼的啦。岳把衣服用石头压着放在江水里,不用动手,就清洗得特别干净,尤其是川的那件上衣,比刚来的时候还透亮。

回到住处,发现被子是潮湿的,我们用了自己的睡袋。窗子上边有个洞,很凉的风从洞里吹进来,岳找了个旧的学生作业本把洞堵上。这里的住宿条件与以后的条件相比算是相当好的了。

晚上下了很大的雨。清晨时分,我被雨声惊醒,也许是冷醒的,越到清晨越感觉冷。我想,一下雨路上就该全是泥和水了,第二天的路要难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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