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島 / 李陀主编:《七十年代》
作者:戈弋搜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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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年代 ——历史夹缝中的青春故事 作者: 北島(主编) / 李陀(主编)
ISBN: 9780198005629
内容简介 這是一本收錄了三十篇記憶文字的集子,內容很集中,都是對「七十年代」的追憶和回顧。對很多人來說,那一段歲月雖然不過是三四十年前的事,時間不算很長,可是感覺上,已經是屬於上個世紀的一個非常遙遠的年代了。在那些年代裏究竟發生了些甚麼事,有如影像早已漫漶不清的老照片,只留下了一點依稀的影子,難以辨認,也難以追尋。 但是,我們相信,凡是讀過此書的讀者都會發現,原來那一段生活和歷史並沒有在忘卻的深淵裏淹沒,它們竟然在本書的一篇篇的文字裏復活,栩栩如生,鮮活如昨。 我們想在這本書裏,讓昨天在文字中生動地復活,讓昨天在閱讀中展現,讓今天的人直接和昨天對話。
作者简介 本書三十位作者,從懵懵懂懂的少年時期就一步跨入一個罕有的歷史夾縫當中,並且在如此沉重的歷史擠壓裏倔?生長和成熟起來,這一代人在走出七十年代之後,不但長大成人,而且成為二十世紀末以來中國社會中最有活力,最有能量,也是至今還引起很多爭議,其走向和命運一直為人特別關注的知識群體。
目錄: 李陀 序言 徐冰 愚昧作為一種養料 阿城 聽敌台 鄧剛 我曾經是山狼海賊 北島 斷章 張郎郎 寧靜的地平線 史寶嘉 鷦鷯巢于這一枝 王安忆 魏庄 鲍昆 黎明前的跃动--我看到的七十年代 阿坚 我在四五事件前后 李零 七十年代--我心中的碎片 蔡翔 七十年代--末代回憶 閻連科 我的那年代 柏樺 始于一九七九--比冰和鐵更刺人心腸的歡樂 李大興 明暗交錯的時光 韓少功 漫長的假期 朱偉 下鄉第一年 高默波 起程--一個農村孩子關于七十年代的記憶 朱正琳 让思想冲破牢笼--我的七十年代三段论 范遷 黑畫風波 陳建華 夢想與回憶 王小妮 七十年代記憶片斷 唐曉渡 一九七六:初戀敗絮 翟永明 青春無奈
序言 ·李陀·
这是一本收录了三十篇记忆文字的集子,内容很集中,都是对“七十年代”的追忆和回顾。对很多人来说,那一段岁月虽然不过是三四十年前的事,时间不算很长,可是感觉上,已经是属于上个世纪的一个非常遥远的年代了。在那些年代里究竟发生了些什么事,有如影像早已漫漶不清的老照片,只留下了一点依稀的影子,难以辨认,也难以追寻。但是,我们相信,凡是读过此书的读者都会发现,原来那一段生活和历史并没有在忘却的深渊里淹没,它们竟然在本书的一篇篇的文字里复活,栩栩如生,鲜活如昨。 我们相信,这是一本会让很多人不但为其中的回忆文字感动,而且多半会受到震动的书。 问题是,我们为什么要编辑这么一本书?为什么要钩沉那一段历史,让它复活?近年“怀旧”风气盛行,各种怀旧的影视和书籍出了不少,这本《七十年代》也要凑这个热闹吗? 作为这本书的编者,在此书出版之际,我们很愿意也觉得有必要做一些说明。 首先要说明的是,编辑这本书与怀旧无关,我们是想借重这些文字来强调历史记忆的重要。 记忆在日常生活里的重要性似乎用不着说。人怎么知道自己“活”着?那是由于他/她都活在记忆里——人的“此刻”总是在此刻中消失,活着的感觉、尊严和意义,其实都只有在“此刻”之后过去的记忆里才能明白和证明。在这个意义上,记忆是一个很简单的事情,我们不能不记忆,我们每个人每分每秒都不能离开或者停止记忆,就像一个人每分每秒都不能停止呼吸。 但是,历史记忆就复杂多了。千古兴亡任凭说,历史记忆常让人觉得虚幻缥缈,其实一点不虚,由于和现实有着实实在在的关系,它更像一个战场,或者有如一个正在被争夺的殖民地。我们不但经常看到一种历史记忆会排斥、驱逐另一种历史记忆,不但有虚假的历史叙述取代真实的历史叙述,甚至还会有对历史记忆的直接控制和垄断,当然,也就有了反控制和反垄断。为什么我们在阅读历史著述的时候,经常碰到对同样的历史会有两种完全不同甚至相反的叙述?为什么某种公认是无可怀疑的历史事实会忽然被“翻案”,然后流行一个似乎同样无可怀疑的另外的故事?为什么一个伟大的历史人物,在不同的历史记忆里会有着天差地别的形容和描述?为什么某一种历史记忆会得到呵护和保护,而另一种记忆就被压抑或者放逐?历史记忆领域从来就不平静,无论是要唤醒一个历史记忆,还是要认真对待和坚持一种历史记忆,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在很多时候,那需要特殊的品质和勇气。 然而,历史记忆今天还面临着更严重的问题:不是记忆和记忆的斗争里哪一个占了上风,也不是其中哪一个被排斥和驱逐,而是历史记忆本身正在被贬值,被无意义化,被游戏化,被无厘头化,被逐月逐日降低其重要性,变成茶余饭后的一种消遣,变成可有可无。当然,图书馆里还收藏有大量历史著作,出版社每年还出版不少历史书籍,书店里也还不断有新的历史著述上架,但与此同时,历史研究正在被压缩到“学科”的小象牙塔里,严肃的历史写作正在被对历史的“戏说”和胡说所取代。历史和今天现实的人、现实的生活之间的联系,已经非常脆弱,细若游丝。我们似乎正在进入一个失去历史记忆的时代,一个没有历史记忆也可以活下去的时代。现实好像要证明,人的记忆似乎没有必要一定和历史联系,人的记忆只能是功能性的,房子车子票子,事无巨细,锱铢必较,没有昨天,没有过去。 对这样一个不在乎有没有昨天的时代,我们应该怎么应对?我们能说些什么?又能做些什么?当然,可以从理论层面去讨论、琢磨、思考,这样的时代如果真正全面来临,“人”有了什么变化?“人”的概念和实质是不是都应该重新去认识?还有,也可以从文化研究的角度作研究,分析这样一个文化潮流的源头和流向,弄清它的来龙去脉,预测它未来的流向。但是,能不能有一个办法,让今天的人从直观和经验层面去思考这类问题,比如,直接面对昨天,接受历史记忆的挑战,再看看这挑战会有什么结果? 于是我们就编辑了这本《七十年代》。 我们想在这本书里,让昨天在文字中生动地复活,让昨天在阅读中展现,让今天的人直接和昨天对话。 我们相信,读过本书的读者,不论对作者们在这些回忆文字中流露的思想和看法有什么看法,一定会有很多人,都为在其中展开的“昨天”的画面是这样陌生而感到震惊。我们还相信,这样的震惊也一定会带来对历史记忆的重要性的重新估量,想一想刚刚过去的昨天为什么会变得这样陌生,想一想历史记忆对我们今天有什么样的意义。 编辑这本书,还有第二个应该向读者说明的问题:为什么选择七十年代? 在很多人的记忆里,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并不是一个很显眼的年代,尽管在这十年里也有很多大事发生,其中一些大事有足以让世界历史的天平发生倾斜的重量。但是,前有六十年代,后有八十年代,这两个时期似乎给人更深刻的印象,特别对中国人来说,那是两个都可以用“暴风骤雨”或者“天翻地覆”来形容的年代,而七十年代给人的感觉,更像是两团狂飙相继卷来时候的一小段间歇,一个沉重的喘息。这个十年,头一段和六十年代的狂飙之尾相接,末一段又可以感受八十年代狂飙的来临,但无论如何,它好像不能构成一段独立的历史,这十年显得很匆忙,又显得很短暂,有如两场大戏之间的过场,有如历史发展中的一个夹缝。 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选择七十年代? 这当然有不少理由,其中有一个是我们愿意在这里特别强调的。那就是七十年代和一个特殊的知识分子群体的形成有特别的关系——这是这样一代人:他们是在七十年代长大的,虽然在年龄上多少有些差异,但是两个狂飙之间这个短暂的十年,正是这些人度过自己少年或者青年时代的十年。读过本书的读者一定会有这样的感触,这一代人在青少年时期所遇到的成长环境实在太特殊了,他们的成长经验也太特殊了。的确是非常特殊。回顾历史,世界上一代又一代人都经历过自己的成长和成熟,但是如本书里的人物那样,从懵懵懂懂的少年时期就一步跨入一个罕有的历史夹缝当中,并且在如此沉重的历史挤压里倔强生长和成熟起来的人,大概是少之又少。然而,正是这一代人在走出七十年代之后,不但长大成人,而且成为二十世纪末以来中国社会中最有活力,最有能量,也是至今还引起很多争议,其走向和命运一直为人特别关注的知识群体。 在每一个时代,知识分子都是思想的生产和传播的主要承担者,在大变革时期尤其如此。进入八十年代,充满解放感的中国知识界空前活跃,思想如飘忽的风,忽而从四面八方袭来,忽而又向四面八方散去,不同年龄层,不同社会背景,不同政治经验,一个个彼此或相似或相异的知识群体突然一齐涌现,这些群体没有一个在思想上自甘寂寞,没有一个不是在新观念的追索上充满激情。但是,今天回头再看,由于成长于七十年代的一代人所构成的知识群体是其中最年轻的一群,因此他们的历史记忆更为特殊,其中隐含的意义也不同一般。 本书把主题定位于“七十年代”,就是通过一次集体性的大型历史回顾,来有意地突出这个群体,让他们讲述自己的故事,演绎他们的成长经验,还有从这些经验里浮现和呈现的历史环境。读者一定会注意到,在这些故事和经验的追述里,我们并不能看到一个统一的、书中的作者都认可的“七十年代”图画,相反,在这些文字里,或隐或显展示出来的思想倾向和政治态度,是有很多差别的,甚至是相反的,对立的。这些差别,有的,明显是在当年就已经存在,有的,则是在今天追忆的时候才形成的。在编辑此书的时候,我们很重视这些差别,并且不作任何编辑地保留了这些差别,让这些回忆文字尽可能“原汁原味”。这是因为,一来我们要尊重每个人的记忆,这些记忆一旦变成文字,就像谚语说的,“写下来的,用斧子也砍不掉”,那不但是这些文字主人的个人档案,也是历史档案,它们的文字品格和历史的真实性,都自有后人去评说。另一方面,这些差异还是宝贵的研究资料。留意九十年代以来思想界变迁的人都知道,这十年里一个引人注意的事,就是中国知识分子发生了很大的分化。这种分化引起了长时间的至今也没有平息的十分激烈的争论和讨论。值得注意的是,除了这分裂和分化与现实的政治、经济变革之间的内在联系,知识分子自身的历史和现状,也成了这些讨论的一个重点。我们希望本书的这些文字不但为讨论提供新的材料,更希望以此来推动这个重要的讨论。 由此我们还想谈及另一个话题。 近几十年在中国发生的巨大变革虽然已经有了种种解释和论说,但是缺少对这一时期的知识分子的专门的研究,特别是“知识分子史”这样一个角度的研究。希望《七十年代》的出版是一个推动,让更多的人注意从这样一个视角,去回顾和评价知识分子在世纪之交这一段历史发展中的作用、贡献和问题。也许正是在这样一个视野里,本书中的人物(也是本书的作者),还有他们的成长经历,他们和大变革的历史关系,他们在思想、知识上的创造、界限和局限,才能得到更好的认识和说明。 比如说,可以把这一代人和同一时期的西方知识分子作一下比较。在欧美,七十年代在表面上和中国情况有些相似,似乎都是一个过渡时期:“五月风暴”和反战运动都刚成为过去,以“里根—撒切尔主义”为标记的朝代还没有来临,还有,于六十年代一直站在造反前沿的“婴儿潮”一代,似乎也已经筋疲力尽。然而,在这表面相似之后的故事其实完全不同。待到了八十年代展开的时候,人们发现在欧美文化界盘踞要津的当代知识分子们突然换了一副新面目,波希米亚精神已化作了烟尘,不再有四处号叫的金斯伯格,不再有特里林骄傲的独立姿态,更别说到街头卖报纸的萨特,新一代是依附于学院的埋头做学问的教授,是依附于实验室或公司没日没夜卖命的白领职工,是所谓“技术专家治国型知识分子”。西方知识界的这个变化虽然早有征兆,但还是让人觉得突然,不免引起种种疑问和反思,以致美国学界开始讨论这样的问题:谁是最后的知识分子,今天到底还有没有知识分子?对比之下,本书中的人物在八十年代的命运就很不一样。虽然这些人后来也先后变成了学者、文化人,或者成了作家、艺术家,但是七十年代非常特殊的成长经历,无疑在他们身上打下很深的烙印,让他们的态度、作风、思想都有一种不受秩序拘束,不愿意依附权力的品质。大概正是这些特点,让这个群体在中国发生剧烈变革的时代发挥了其他知识群体不可替代的作用——如果没有他们,无论“思想解放”或者是“新启蒙”,都不可能在八十年代发生。 在这样一篇短短的序言里,我们不可能对七十至八十年代中国和欧美知识分子的变化发展作具体的比较,也不可能对中国新一代知识分子在八十年代的所作所为进行深入的分析和检讨。但是,在编辑和阅读本书中的这些回忆文字的时候,我们有这样的一个感想:在今天,是不是出现了这样一种迫切性,就是无论知识界自身,还是知识界以外的人,大家都应该来关心一下知识分子问题:到底什么样的人才算知识分子?到底我们需要什么样的知识分子?当然这不是什么新话题,过去已经有过很多讨论,也有过非常重要的论述,例如葛兰西关于“有机知识分子”的理论。不过,今天再来关心这个讨论,我们首先还是要从自己的现实问题出发。如果说中国知识分子的命运在八十年代和西方同行形成强烈的对比,很讽刺的是,从九十年代开始,中国也出现了“学院知识分子”、“专家知识分子”的群体(一个多少让人觉得尴尬的事实是,本书中的主人公里,有不少人也成为了这些新群体的成员),而且,随着中国经济的迅速发展,这个群体的数量在急剧地增加,在不久的将来,他们很可能(或者已经)成为中国当代知识分子的主体。这当然不是没有引起注意。最近无论在报刊上,还是在网络上,都有不少关于对这个群体的议论和批评,在这些言论背后,其实还是一个问题:我们到底需要什么样的知识分子?我们在期待什么样的知识分子? 学院和专家类型的知识分子如此增长、集聚和凸现,可以说是中国知识分子史上的一次大变,但并不是唯一的新变化。从知识分子史的角度看,需要关注和思考的新现象和新问题相当不少。近二十年报刊网络等新旧媒体的急速扩张所造就的一个庞大的媒体和新闻从业人员,也是一个足以影响历史进展的大事情。不过十几年的光景,这个群体已经非常庞大,而且还在继续扩大,很难估计在将来这个群体将庞大到什么程度。不过数量还在其次,关键是,既然这个群体在政治、经济和文化各个领域,都有着现实和潜在的巨大影响,他们作为知识分子的角色该如何定义,如何估量。从传统意义上说,他们当然是知识分子,但是,就这个群体和国家、市场的关系而言(其中很多人已经是文化和娱乐界的明星),他们真是知识分子吗?如果不是,他们是什么?如果是,他们又应该如何认同自己知识分子的身份,尽知识分子的责任?这些问题并不容易回答,也不可能一下子就有明确的答案,更不用说达成共识。何况,这类问题还有很多。 在某种意义上,《七十年代》这本书已经参与了这些提问和讨论,尽管此书其实是一本回忆文字的集合。以历史记忆进入这类思考和讨论还有一个好处,那就是让我们的讨论有一个历史的维度,有历史的纵深。不过,本书提供的历史记忆是很有限的,甚至也可以说是相当狭窄的,因为涉及知识分子的历史太广了,其中有的,已经形成某种记录,但还有更多的,至今还沉睡在记忆之海的海底,有待搜寻,有待打捞。 最后要说明的一点是,参与本书写作的作者,主要都来自知识界和文化界,这一方面是由于一本书需要一个立意,一个主题,但另一方面,也可以说是有些不得已。这个不得已使本书有着难以避免的严重的缺陷。既然编辑此书的一个重要目的是想强调历史记忆的重要,那么,有能力也有权利参与这记忆的决不应该只限于那些拥有发言权的社会阶层,“昨天”不能为哪一个群体独占。在“昨天”成长和生活过的人千千万万,里面既有文化人和知识分子,还有广大的工人、农民和其他劳动者,其中一定有很多人愿意拿起笔来写作,让昨天在记忆里复活,让今天和昨天对话。如果我们能这样做,相信在文字中呈现的思想和画面很可能和本书十分不同,也许那是一个很不同的“七十年代”,也许他们的历史记忆使我们对昨天有完全不一样的认识。 开始编辑此书的时候,我们曾经设想过扩大作者的范围,也做过一些努力,但是很快发现能力有限,就放弃了。不过,我们仍然没有死心,就在此书出版之际,我们还有一种期望,假如能获得一种支持,让我们有能力放大这书的规模,编成多卷本,比如八卷本或是十卷本,那就有可能梦想成真。 应该还说一下,本书的文章分别都在《今天》2008年秋季号和冬季号上作为“七十年代专刊”发表过,现在又由香港牛津大学出版社和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分别出版繁体字和简体字两种版本,以尽可能让更多的读者读到。至于我们编辑这本书的种种想法是否能够得到清晰的表达,那只能全交给读者去评判了。
2008年11月18日
文摘五篇:
史宝嘉
关于七十年代的记忆是一本未曾裁开页子的旧装书,尘封在心的一隅,一直不想打开,不忍打开,也不敢打开。
一 一九七零年春节过后,我又一次来到兰州。 兰州对我来说并不陌生。五岁时,父母随着支援大西北的大军到兰州时我就跟着来了。我记忆中的跃进秧歌和锣鼓就是和兰州联系在一起的。九岁,即使父母是双职工、铁路局的干部,也到了家无隔夜粮的地步,于是我和哥哥被送回北京住在爷爷家。那是一九六零年。 而这次回来我已经十九岁。经过内蒙—河南—山西的辗转流离,纵然仍有“千秋怀,一枝笔”的豪气,也觉得该为稻粮谋了。抱定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的决心,我在六月中旬乘上了砖厂招临时工的大卡车。 砖厂在兰州的最西端,距城区有三十多公里。再往西是山,山那边是皋兰县,人们管那里叫北山。北山很穷,每到青黄不接的时节总会有人翻过山来行乞。在西北,一切与地理有关的概念都是狭长的:甘肃的版图像一柄如意,或者一根大棒骨;兰州是两山一河绵延百里的带状城市;而我们的厂区是九公里长两公里宽的狭长一条,东西向,也是依山傍水。那山叫凤凰山,山上只有裸露的黄土和稀稀拉拉的骆驼刺;那水是黄河,缓缓地在厂区南边的坡下流淌。 我被分配在七连。那时全国上下都兴军事化的编制,七连其实就是七车间。每个车间有一座大轮窑,制砖所有的工序都是围绕着轮窑进行的,轮窑是车间的灵魂。 轮窑据说是从德国传进来的,发明人叫霍夫曼,所以轮窑又叫霍夫曼窑。俯视轮窑是个巨大的椭圆,立剖面则是梯形,窑里那一转圈都是相通的,被二十四个窑门等分。进到窑里,一股燎人的热气扑面而来,地面上一层绵绵的热灰烫得人要把两只脚来回倒着站。 制砖的流程从掘土开始。工人们先在厚厚的土层上打眼,埋炸药,把土炸松,然后用手推车把土推到制砖机的入口,在那里按一定比例加入煤粉,用输送带运进搅拌机,和成泥,挤出来,就到了切坯台上。操控切坯台的通常是位姑娘,她照看着钢丝刀把泥条整齐地切成二十一块砖坯,一排排码在切坯台前面的板子上。七块板子为一车,由拉坯工人运到露天的坯架,让等待在那里的女工们码放。 坯架很长,很远,在蓝天下延伸,有时一直到河边。女工们两人一组,由远而近地把砖坯码成三块一层、七层一垛,让它们自然晾干。刚出机房的砖坯冒着热气,深棕色,表面光滑滑的,像新蒸出的食物一样新鲜温暖。湿坯每块重七斤,码坯子每次抱三块。一台砖机日产十万块,如果码坯子的女工有十人,那每人每天过手的重量就上吨。汗水浸透她们打着补丁的再生布工作服。没有拉坯车来的时候,她们就坐在身后的草帘子垛上,毫无顾忌地大声说笑着昨个夜里的如何如何。那些草帘子用来遮盖码好的砖坯,上面还要压一层瓦,为的是防雨。夏天码坯子会使人想起白居易《观刈麦》中的诗句:“足蒸暑土气,背灼炎天光,力尽不知热,但惜夏日长。”机房有时候还要组织“放高产”,从天不亮一直干到夜半时分,日产达到十几二十万块砖坯。“放高产”虽然累但是吃得好,有羊肉泡馍,酿皮子,炸油饼,有时还会炖肉。加上那时候年轻体力好,所以也没有太觉得吃不消。 干透了的砖坯由装窑工拉进窑,从下到上码好。最底下一层的砖坯像脚一样立着,那叫“打腿子”。拉坯的人像拿着两本书那样,书脊对着书脊地把砖坯抛向码窑师傅,砖坯像两只蝴蝶那样飞到师傅面前,就这样向上一直码到窑顶。码窑最要紧的是脚下要有“根”,站住一个位置就只能转身不能移动,因为码好的砖坯像搭好的积木一样是中空的,一脚不慎就有可能全窑皆塌。每装到一个窑门时有个跟班的中年女工把门用碎砖砌起来,外面用泥糊好。 烧火的人居高临下地站在窑顶,提拉风闸,从窑顶的火眼向下投煤。这是个技术活。烧窑师傅姓李,慈眉善目,天水人。我们每天从食堂买来馍馍交给他,他帮我们放到火眼上烤,烤出厚厚的脆脆的一层馍皮,那味道真能把人给香死。“打铁、烧砖、磨豆腐”是常言说的“三大苦”。砖厂的活算得上体力劳动中的重中之重,无论男女老少一律吃五十二斤的定量,百分之七十是细粮,还有百分之三十是粗粮。我们这些新来的女工一般吃不了那么多,就把粗粮剩下,按照二比一的比例去和农村来的合同工们换细粮。这个定量我一直吃到回北京,吃到取消粮票。粮食定量高,饭也就做的不那么秀气了,食堂蒸的馍馍半斤一个,沉甸甸的,椭圆形。我学着当地人的样子,用手掰成一小块一小块地往嘴里放着吃。“不可以张开大嘴去咬,馍馍怕哩!”同宿舍的小谢这样说。她有一种泛灵论的宗教倾向。 烧好的砖,要先打开窑门晾,再由出窑工人拉出来。所谓轮窑,就是在二十四个窑门里,一门赶一门、一圈又一圈地向前烧,从开春一直烧到立冬。 那时候讲抓革命促生产。白天促生产,晚上抓革命。每晚车间都要在饭堂里组织开会和政治学习。人们洗去一天的劳顿和灰尘,换上干净衣服,提着马扎或者小木凳,互相招呼着朝饭堂走去。青年女工们把脸洗得干干净净,换上一身簇新的再生布工作服,领口露出水红天蓝杏黄或者苹果绿,也许是衬衫,也许只是个假领头,手里拿着毛线活计,或者正在纳的布鞋底。男工们最正式的衣服是黑条绒的中山装,硬撅撅地箍在身上,领口上缝着一条已经有些发黄的白色衬领,看上去很庄重,庄重之中又有些许腼腆。 老工人都喝砖茶,茯砖。外形像砖,色泽黑褐,滋味醇厚。茯砖是产于湖广而盛行于陕甘宁青新的重要饮品,也是这粗犷高原与婉约江南的有限联系。老工人们说“一日无茶气不通,三日无茶要生病”。所以他们每天开会前必用特大号的搪瓷缸子在炉火上将茶煮沸,端着向饭堂走去。这里的男人们也会编结毛线,劳保手套是舍不得戴的,攒起来拆了结线裤。于是经常看见有人在开会的时候把已经结好的一条裤腿搭在头颈上,手里飞快地结着另一条。开会学习其实是一件快活的事,上面坐着的人读报纸,下面听着的人一边手里忙活一边说着家长里短,有时还抑制不住地发出欢快的笑声。有一段时间应承读报差事的是我,因为整个连里只有我一个人说普通话说得好,而且念起报纸来不打磕巴。也有的时候会组织讨论上面发下来的题目,比方从哪里发下来了一些案例,让我们发扬人民民主专政,讨论如何量刑。其中一个人偷了一辆自行车,大家众口一词地拖着长声喊道:“枪毙~~~!”另一个案例是叔嫂通奸,听众们就更快活了,齐声高叫:“枪毙!枪毙!枪毙!”反正大家都不认识这些人,也不认为我们的意见对专政这些人会起什么作用。 还有唱歌。一般在会前唱的是《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由民兵连长起头。有一次他这样起的:“三~大纪律八项注~意,预备——唱!”于是大家跟着唱。唱完这一句,却怎么也没办法再往下唱,又都不明白问题出在哪里,反复几次,才恍然大悟是把“革命军人个个要牢记”这第一句给忘了,爆发出由衷的哄笑。 革命,有时候就是一场娱乐。
二 时间一长,和连里的工友们慢慢开始熟识。一个连队有百十口子人,除去干部,大致可以分成老工人,临时工,合同工和学徒工这几部分。老工人一般是在六十年代从农村来砖厂工作的,工资往往是四级,每月七十元;临时工来自兰州市区,一般女工是二级每月四十三块七,男工是三级每月四十七;合同工来自附近的榆中等贫困县,普遍是三级;学徒工则是直接从学校分配来的,现在想应该是所谓“新三届”。学徒工的工资虽然不足二级,但在工厂里相对是娇生惯养的贵族,因为他们是按国家计划招的固定工,全安排在机修、电工等技术工种。不久,厂里成立毛泽东思想宣传队,排演全本的革命现代京剧《海港》,这些人几乎全数进了宣传队,再后来又几乎全数进了机关当干部。我那时候的月工资是四十三块七,我的理想是将来能够挣到七十块。 老工人中兰州本地人很少,大多数是从全国各地来的,按照地域形成不同的“族群”。机房的工段长(那时候叫排长)罗来福是安徽宿县人。据《宿县地区劳动人事志(一九九一年征求意见稿)》的记载:由于在黄泛区中受灾最重,加上淮海战役在宿县打了一场大仗,解放初期当地的社会就业压力很大。一九五零年当地政府先是组织生产自救,然后又在一九五三年请求兰州等地的大型企业到宿县招收了一千余名工人,安置在一五计划重点项目兰炼、兰化等基建施工和建材行业,随之牵动了近万名宿县人前来依亲就业和依亲供养。大跃进时,宿县劳动局再次组织了数千名移民到兰州及以西地区支边,之后的大饥荒中有更多的人前来投亲靠友,终于形成了至少有三万名宿县人在兰州(以及河西走廊一线)定居的局面。我觉得罗师傅是灾荒之年来兰州的可能性比较大,因为他的儿子小名叫“兰州”,一九七八年我回北京后“兰州”到北京来当兵还来看过我,那时候他不到二十岁,应当是一九六零年前后出生的。 我码坯子的师傅姓杨,甘谷人。现在想起来她当时不过三十出头,生着一张俏脸,那眉眼像极了影星周迅,只是没有周迅的精灵古怪。杨师傅两口子都在厂子里上班,爱人是机修车间的老工人。像她们这样两口子都在厂里上班的老工人一般住在家属院。家属院大多是睡炕的,所以她和其它(他)住家属宿舍的女工每天下班时经常捎带着挟一捆破草帘子或者其它(他)可烧的东西回去“填炕”。“填炕”在这里不仅指动作,也指所有的可以填放在炕洞里把炕烧热的物质。冬日的黄昏,当夜落下帷幕的时候,小村农舍般的家属院就笼罩在浓浓的烟雾和淡淡的哀愁之中,让人无端生出对“归宿”这两个字的向往。在杨师傅她们的衣服上经常有“填炕”的气味,至今我都觉得那种气味很亲切。 和我一个宿舍的小谢是兰州人。人们议论说她的丈夫在“一打三反”中因为什么罪名被抓起来了,她才出来干这个活。她的衣着很讲究,下班后穿一件墨绿色的毛哔叽上衣和有裤线的裤子,的确良衬衫的白领子总是竖着,显得与众不同。不知为什么她的两个孩子都管她叫姐姐而不叫妈妈。每当想到她的时候我都会记起那个五岁的、长着一双圆眼睛、留着娃娃头的小姑娘从远处向她飞奔而来,大声地叫着“姐姐~~!”小谢是回族,她的女儿叫索非亚。 喜儿就是那个坐在切坯台后面的姑娘。“好姑娘啊!”人们都这样说。她家在兰州城里,长着瓜子脸,单眼皮,眉毛和眼角微微向上挑着,脸庞上总是洋溢着笑意,“巧笑倩兮,巧目盼兮”,活脱就是她的写照。喜儿自幼就有一个耳朵是聋的,所以和她说话要格外大声,她也会大声地向人问话和答话。喜儿很勤快,每天她都早早地来到机房,给机器膏油,拧钢丝。拧钢丝也不是件简单的事,两端的环套一定要拧成麻花状,这样才能有弹性,不容易断。开工了,她把长辫子盘在头上,戴一顶工作帽,腰肢像鼬鼠般灵活,神气活现地坐在切坯台后的高椅子上,挡泥条,踩机关,挂钢丝,眼疾手快。拉坯子的小伙子们把砖坯一车车地拉出去,又赶快拉着空车子回来,坐在架子车的支腿上卷一颗烟,排队等着拉下一车。他们看着喜儿协调而优美的动作,有时候就忘了往前走。 有个叫老未的合同工,开始每天早早地到机房来帮着喜儿拧钢丝。起初他拧出来的钢丝两端不是麻花状,而是一根缠绕在另一根上。喜儿看了一眼,笑得一双眼睛成了月牙儿,用手在老未的背上打了一掌,叫道:“错了唦,不是这样!”老未其实并不老,身材很高很健硕,头发乌黑打卷,浓眉下一双眼睛的颜色很淡。“色目人”。我第一次看到他时冒出这样的念头。因为喜儿,工友们都玩笑地管老未叫“大春”。 有一天午饭后喜儿老半天都没有来上工,谁也不知她去了哪里。罗排长气急败坏地自己坐在切坯机后操作。我们码了好几车坯子时喜儿从坡底下走上来了。她走到我的坯架子旁,我看到她的脸色格外红润,眼睛格外明亮,她对我说:“我们,那样,真好啊。”我至今都不知道她说的“那样”是哪样。不久后的一天,晚上我们在饭堂学习的时候,民兵连长带人把老未从喜儿住的宿舍里绑了出来,说是当时两个人都只穿着内衣。再后来喜儿不来上班了,听说嫁了人,而老未从机房被发配到了窑上。
三 我进厂不久就被抽出来在车间脱产搞宣传。我的第一个作品是按照连长的要求在连队的大门上挂上“工业学大庆”的标语。大门是用盘条焊的高大的拱门,我找了几个废弃的汽油桶盖子,用黄油漆涂成黄色,再用红油漆写上工业学大庆,下夜班的窑上师傅们帮着我把它们固定在大门上。那时候我已经读过很多书,思考过许多问题了。比如我知道按照马克思在《资本论》中的说法,像砖厂这样的生产方式应该叫“工场”而不是“工厂”;我还想到过大庆模式在工业系统并不放之四海而皆准。但是这类思考在这里找不到受众,而写大标语要比码坯子轻松许多。除了写标语我还用了很多油漆刷红了一排房子的整整一面山墙,在上面画了两组很英武的工人。我的绘画作品至今想起来都让我无地自容。厂里过一段时间就会开一次大批判会,连里就让我写大批判稿,批判并不认识的其它(他)车间的某个人。发言一般是连队的领导照我的稿子到会场念,他们经常会念错字,好在没有人仔细听。 终于有一天我的好日子结束了。 那天连长到厂里去开了会,回来后就召集了一些人关着门嘀嘀咕咕,再后来我看到脱产的学徒工、车间团支部书记小房关着门在写大字报,他把自己的宿舍腾空,那些大字报后来就集中张贴悬挂在他的宿舍里,密密麻麻,铺天盖地。也真是很难为他写了那么多毛笔字。那间宿舍就在我的隔壁。他们先是组织工友们去看,后来连里的政工干事出面把我也叫过去看。大字报的内容很耸人听闻,严正追究我和某个组织的关联,但我反倒坦然了。因为参加一个组织恐怕是要填表的,而我从来没听说过那个组织,更没填过任何加入什么组织的表。现在回想起来,应该是北京的清查“五一六”波及到我。因为北京不断来人到厂里找我外调,有调查清华大学徐一飞的,有调查三十五中郝仁的,还有调查学部冯宝岁的。厂里对出了我这么个重要人物受宠若惊,也对这些外调应接不睱(暇),索性让我停职写材料,在宿舍里关门闭窗地写,不能随便出门,也不能随便会客。好在并没有熟人到那地方去找我。也许是因为文革时我年龄还比较小对许多事情没有更多的理解,所以记忆中的片断往往不干政治底事。对徐一飞,我挖空心思也没想起什么有揭发价值的线索。郝仁倒是让我想起一条,因为我听说过他想当电影演员,于是心一横揭发了。在那个年代,想当电影演员不能说不是罪过,横陈在我们这些人面前的大路是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他这是在对抗上山下乡运动。 冯宝岁是我生命中非常重要的人。她是我母亲解放前在贝满读中学时的闺中密友,后来又在北大先修班成为我父母共同的同学,再后来一起去了解放区。文革时她是学部资料室的俄文翻译。我的父母工作都不在北京,宝岁阿姨就成了我的“在京监护人”,这在我档案中是有记载的,如同血缘关系一样不可否认。文革开始,宝岁阿姨收留我住在她家,她是长辈更是我推心置腹的朋友。我和她的女儿刘钢刘阳亲如姐妹,对她和刘山叔叔的感情不逊于对我的父母。一九六八年十月,她被学部的另一派羁押,十一月中旬被毒打致死。刘钢对我说,那天妈妈去学部上班就没再回来。知情人说那些人要她脱掉毛裤,然后带到法学所,一共有十四个人参加了对她的殴打,她的一条腿当即被打断,她扶着墙站起来举着毛主席语录对那些人说“要文斗,不要武斗”。而在这之后,他们把一块木板压在她胸口,几个人站上去踩,致使她心脏破裂而死。写到这里我的心又痛如刀割。宝岁阿姨当时的“罪名”是“五一六”,而且是“五一六”的组织者之一。因为刘山叔叔在外交部工作,她家又住在外交部宿舍,所以在清查“五一六”运动中有大批外交部的干部受到她的牵连,据说符浩大使的夫人焦玲就曾经交代说冯宝岁发展她参加了“五一六”,还填了表。我对专案组坦然承认与宝岁阿姨的关系,但是再怎么施压我也无法提供他们需要的那些子虚乌有的证言。这是我的底线。 坊间一直流传说冯宝岁有兄弟姐妹六人,分别以中、华、民、国、万、岁命名,其父是华北地区有名的大商人,在《毛泽东选集》的注释里都有记录,说这些是她挨整(一说是自杀)的缘由。去年我在《随笔》中读到邵燕祥老师的一篇文章也如是说,尚未能找到机会向他澄清。冯家其实只有四个女儿,分别为冯宝中、冯宝国、冯宝万和冯宝岁,四姐妹都参加过学生运动。宝中是普安修的同学,后来嫁给中华民国驻瑞士使馆的二秘张树柏,随夫出国。新中国成立后,张树柏卸任移居香港,供职于林语堂的二女儿林太乙任总编辑的读者文摘(远东)出版公司,曾和赵元任的女儿同事。事情的发展总是很有些戏剧性的,张树柏离开瑞士后,新中国的接收大员住进了伯尔尼的这所官邸。几年之后,派驻这里的一位新中国外交官喜获麟儿,这孩子便是后来的诗人杨炼。杨炼自幼生长在那里,直到将要读书才离开那所官邸。宝国在日本占领北平时期读中学,因为总与日本学生发生冲突而被学校开除,后去上海读了美国人办的圣约翰,毕业后去美国。宝万参加革命后改名为江长风,取“乘长风破万里浪”之意,文革开始时是北京五十六中的校长。冯家外公叫庞敦敏,庞敦敏的夫人是庞冯织文,但庞冯织文不是四姐妹的生母。宝岁在参加革命后曾经给自己起过一个没叫起来的名字“庞大”,当有对生父的追思之意。庞敦敏是苏州人,细菌病理学家,曾任日据时期的北京大学农学院院长,著有《病原细菌学》等书。庞敦敏是语言学家赵元任的姨表兄,通音律长文史爱收藏,与俞平伯、汪逢春、朱家溍、俞振飞以及收藏大家王世襄均有过从。我小时候在宝岁阿姨家里见到过许多有“敦敏”提款的精美折扇,后来不知都流散到何处了。
“五一六”一查经年。何时不查了我已经记不清,从记录我被批斗时群众发言的笔记本上看,至少延续到一九七二年的三月。但开始是为什么查,然后查着查着查得好好的为什么又不查了,我始终没闹明白。直到这两年才听广西的钱文俊说“五一六”其实是莫须有的,当时老周想借这个名堂找出点子鸟人来为文革的损失承担责任,捎带着把造反派作为一股持不同政见的社会力量加以摧毁。然而不等查完,主持追查的陈伯达就被整肃,随后又有林彪出逃。既然有他们顶雷,清查的事也就不了了之。钱兄也当过“五一六”,而且是大号的,韦国清云:钱文俊要不是“五一六”,广西就没有“五一六”了。
四 如今我搜尽脑海里的词语,怎么也描述不出当年在砖厂时的色彩,那种贫穷,那种灰暗,那种在黄土蓝天下的压抑和挣扎。 我当年的宿舍在河岸,是坐南朝北的一排房子中最东头的一间。宿舍的南窗对着黄河,河对岸是兰炼兰化的几个高耸入云的大烟囱,日夜不停地冒着熊熊的火熖,灿烂辉煌,有如一幅壮美的油画。黄河在火光的辉映下缓缓地流淌,不舍昼夜。在我宿舍的门前有一棵沙枣树,那棵沙枣树常常无端地闯入我的梦中,让我魂牵梦绕。沙枣是在四、五月开花,花朵小小的,鹅黄色,点缀在银灰色的叶子里。最难忘是沙枣花的香,那是一种无处不在的、沁人肺腑的、让人神闲气定的香气。
我在装窑班里和男工们一起拉车,一起搬砖坯,甚至码窑,那是空前绝后从来没有女工做过的事。我工作很努力,很少和人讲话,就像一名苦行僧在惩罚自己。那年的中秋节,罗排长和他的老伴罗妈妈叫我去家里吃饭,罗妈妈把家里所有的糖和油全都和在面里,蒸成月饼给我吃。那段时间我经常去罗师傅家,帮他的儿子兰州复习功课,为他的女儿丑丑洗澡。我在他家里碰到过北山来乞讨的人,罗妈妈把人家让进院里坐下,端出饭来一起吃,良善之心无以复加。在我最低沉最压抑的日子里,我的杨师傅专程到宿舍来看我,用她那浓浓的甘谷口音对我说:“孩子没啥,该吃饭吃饭,该干活干活,咱还得活人哩。你念过书认识字,路长着哩。”烧窑的老李仍然每天帮我烤馒头,他的婆娘,一个眉目清秀的女工,在我的班里糊窑门,每逢做了浆水、甜胚子、灰豆子之类的吃食,就会带上让我一起吃。食堂的孟姐会在我的碗里多盛一些菜。榆中的合同工兄弟们会在我拉车上坡时伸手推一把。他们不关心我曾经做过些什么正在想些什么以及我有什么样的政治抱负和主张,就是觉得这个女娃凄惶。许多人给过我关爱,而他们自己生活在更加深重的苦难之中。我的师傅们家徒四壁连口箱子都没有,他们的孩子衣衫褴褛。看管输送带的老张大叔被电机皮带把一条胳膊生生地齐根绞了下来,我同宿舍的秀蚕被切坯机上的钢丝切掉了半个手指,挖土班的一名合同工被坍塌的土方埋在下面当场丧命,这些都是我亲眼所见。还有许许多多故事,血泪斑驳,不忍卒说。 已经不记得码坯子时候都是谁早上来叫起床,但是在装窑班的日子我记得很清楚,每天东方即白,就有一只鸟儿在沙枣树的枝头啾啾地鸣啭,于是我醒来。 我从来没有见过那只鸟,也不知它的名字,只知它选择了沙枣树上的一根枝条,在那里筑巢栖身。“鹪鹩巢于深林,不过一枝”,我想那就是一只鹪鹩。 我也是一只鹪鹩。在七十年代最初的那几年里,砖厂就是我的一枝。这一枝在我落难的时候给了我呵护给了我宽容,使我得以有枝可依,有巢可栖。 我的兰州,我的砖厂,我的沙枣树,我的工友和师傅们!
五 喜儿又回来上班了,听说她已经有了第二个孩子,日子过得越发捉襟见肘,还时常挨丈夫的打。这次她和我住在一个宿舍,她不再坐切坯台了,被分派去码坯。她的衣着不再洁净平整,目光不再灵动,面色不再红润,衣襟上洒着些斑斑点点像是奶渍。 到窑上干活以后,因为是高温作业,我和其它(他)窑上的工人一样每月有两斤油,两斤糖和几斤肉的高温补助。我把油拿到食堂请大师傅帮我烧熟,每天吃饭的时候可以往菜里倒一点。记得那天是个周末,我下早班回来看见喜儿正在收拾东西准备回家。我眼尖地看见她床边的窗台上有半玻璃杯清亮亮的油,再看我的床头,油已经只有小半瓶了。 血一下子涌上我的头顶。 “偷!”这个罪恶的字眼一下子出现在我的脑海,我来不及想什么,昂起脸盯着她看,我想我那时的目光大概像刀子。喜儿的脸色变了,先是发黄再是变灰。我叫住从窗外经过的政工干事,不由分说地对他讲着。我当时的声音一定很刺耳。 这件事虽然没有给喜儿造成什么后果,但在后来的几十年里,一直是我心里挥之不去的阴影和无从抚平的痛。比起在清查“五一六”中挨批斗来,这件事才真正令我感到自己的可耻。 如果有可能,我想说: 喜儿,对不起!
二零零八年十月于北京天通苑寓所
诗样年华 ·徐浩渊·
我想,被现在人称作“白洋淀诗派”一事,是误传。因为在1971-1972年的北京地下诗歌的鼎盛期,我仅仅见过一位来自白洋淀插队的人写的诗,他是根子(岳重)。现在自称多多的人,当年学名栗丗征,乳名“毛头”,他倒是来自白洋淀。我刚刚在网上找到了他写的一篇被无数人引用的文章《被埋葬的中国诗人》,才明白那些误传文字的出处。该文中有太多不实之词。因为害怕自己的记忆有误,我与当年一起玩耍的朋友们再三核实,大家都说那时候从来没见过毛头有诗。我也不认为他与诗有何干系,当然更不会向他讨诗来看。 1971年1月,我见到依群的第一首诗,是为了纪念巴黎公社一百周年而写的,是一首永远的“未完成”之作。仅仅写了开篇,所显示的悲壮之美,足以打动所有爱诗的人们,也足以使作者不敢再往下写。依群本不是那种善于为历史大事件抒发豪情的人。此后,他因堕入情网而留下的诗作都很完整。依群的诗真挚、清丽,饱含痛楚。至今我还珍藏着37前他的手稿。他喜欢使用变色铅笔,字迹已经从蓝色变成了淡淡的藕合色。他写道: 你好,哀愁 窗户睁大金色的瞳仁 你好,哀愁 又在那里把我守候 你好,哀愁 就这样,平淡而长久 你好,哀愁 可是你多像她 当我闭上眼睛的时候 你好,哀愁。 另外,我要在此更正杨健书中对依群诗句的误传:“奴隶的枪声嵌进仇恨的子弹”应作“奴隶的枪声化作悲壮的音符”,巴黎公社的枪声对应着《国际歌》的音符。依群的诗中不会出现“仇恨”、“子弹”类的字眼,那不是他。 认识根子,好像是因为他男低音的歌喉。在1970-1971年回城的日子里,我们时不时聚在金伯宏、张小松、黄元家里听音乐唱歌。当时最好的男高音叫康健,最好的男低音是根子。我爱听根子“讲”电影。从他口中流出来的故事,声、色、动作俱全,真的在我眼前放映。记得他讲苏联电影《雁南飞》:“她穿着连衣裙的娇小身影,在轰鸣的坦克钢铁怪兽之间穿行,形成了一幅被电影史永远记录的画面……”说着,根子用两只手做了一个长方形框,喀嚓一声,我好像真的看到、听到了。文革后去看内部电影《雁南飞》,发现那个镜头远没有根子讲得那么好,这才想到,是他看了家里收藏的剧本编出来哄我的。 我一直觉得根子应该能写出最好的诗。因为诗歌是唯一能把绘画、音乐、文字融为一体的美丽神物。根子最擅长于此,怎么能没有诗呢?经过我无数次的询问催促,终于在1972年春天,根子来到我家,放下一摞纸就匆匆离去。他一改平日疏懒、对什么都无所谓的样子,面色严肃中藏着腼腆,我迟疑了一下,才打开那摞纸。哈!是诗!是根子的诗!一下子就是8首。而且每一首都长得可怕。它们沉重、结实得让人喘不上气来。《笑的种类》、《白洋淀》、《深渊上的桥》、《三月与末日》… 其中,《三月与末日》最震撼,《白洋淀》最唯美。然而每一首诗,都宣泄着少年的愤怒、绝望和成长的痛苦,以及对美的渴求。我赶紧拿给大家共享、抄录。至今,我最喜爱的这两首诗的底稿,和依群的那几首诗一起被我珍藏着,上面还有当年依群和根子涂改的痕迹。这些诗作原稿,是打倒四人帮后我第二次出狱,提审员张老头退还给我的“黑材料”。 那年代,无论我在哪儿,永远要被查抄,不知其他人送给我的诗作都散失到何处。鉄威的几十首诗、于小康的《月亮旁的一颗小星》、谭晓春的《昨日的我已不是我》、张寥寥的《我们的纪念碑》…… 坐在河南省监狱,我常常胡思乱想,假如有一天我还能活着出狱,一定是不同的世道了。我一定要为大家出一本诗集,就用寥寥那首《我们的纪念碑》作为书名,而且用他歪歪扭扭的童体做封面。这首诗还有一段有趣的故事:我做过张寥寥的“小姨”。 那是1970年的严冬。听说张郎朗和遇罗克被判处死刑,知道郞郎的父亲被关,家里一个孩子都不在,我去看望他们的母亲陈阿姨。陈阿姨说,小儿子寥寥被工宣队抓走了,她还同人家大吵一架。因为快要过年,通知家长去认领孩子。知道自己肯定领不出寥寥,老太太急得够呛。于是我穿了母亲的呢子大衣,戴上口罩和眼镜,到了工宣队关押人的地方,和工人师傅一起控诉“我那大姐(寥寥妈妈)的坏脾气”。工人师傅觉得我这“小姨”还通情达理,能把寥寥教育好,就把他交给我。我俩急匆匆走出胡同口,才敢笑出声来。寥寥快饿死了,赶紧给他买了两个糖火烧。只见他一下子都塞进嘴里,噎得眼泪都出来了,好心疼。送他回到家,不一会儿,寥寥走过来丢给我一张纸,上面即是那首童体写的《我们的纪念碑》,写得真感人,恍惚记得他最后的意思是:我们的纪念碑不雄伟,也不高大,是用宝石作成,闪烁着纯洁理想的光辉,云云。 至今一想起那些永远遗失的美丽诗句,我就很难过。那是一代少年在急风暴雨中挣扎的心灵绝唱啊。我想,每个人都有做诗的年龄,大约在15岁到25岁之间吧,那些来自心灵的吟唱,记录着我们的诗样年华。然而,惟有过了30岁、50岁还在写好诗的人,才是诗人。郭小川、郭路生、泰戈尔、波特莱尔、惠特曼、洛尔加、马雅科夫斯基,都是这样的诗人。连马雅科夫斯基自杀前的临终遗嘱都浸透着诗意,没治了。 另外还想说说文革中,关于绘画的几件趣事。因为插队认识了吴凡凡和张郎朗的家人(工艺美院子弟),然后认识了董沙贝、李庚等中央美院画家的孩子们。沙贝在中学时代就已经画得一手好油画了。人民大会堂里那幅小的《开国大典》,就是他临摹父亲董希文的那幅正作《开国大典》的结果。据说他画的时候,一天要跑到楼上无数次,学习父亲的笔触。那时不记得李庚画画,只记得有个冬天在他家生炉子,为了引火,我俩顺手把他老爹李可染练笔的宣纸烧掉不少。前几年跟他哥哥李小可说起此事,小可吓唬我:“可别让我继母知道,非杀了你不成。”是啊,那一幅“习作”水墨,如今怕是要值好几万呢,居然被我们取暖塞进了火炉。 在这些绘画大师的家里,我第一次看到他们从欧洲带回的精美画册。伦伯朗、高更、梵高、莫奈、毕卡索的油画好漂亮哟。很多年后,我在美国法国的博物馆里看到了他们的原作,却再也找不回当年第一次看画册那种强烈感受了。 1972年夏天,我把根子一伙朋友领到魯燕生鲁双芹家,谭晓春、魯燕生等人正忙着画画。那年冬天,在谭晓春自新路的家里,我们开了一个小小的画展。把沙贝、燕生、晓春三个人的画都编上号,摆在他们家那一间半的小套间里。每个去看画的人,都要把自己最喜欢的三幅画写在纸上,不记名,投在一个票箱里。记得沙贝的一幅彩色水墨荷花图获第一名。当时就被辛罗林取走,说是多少年后沙贝成名,此画肯定价值不菲,我们都笑话他财迷心窍呢。真想知道沙贝现在何方,他的画应该比李庚的画好呀,怎么音讯全无了呢? 很多年后,在一个绘画艺术讨论会上,有人说“星星画展”是新中国第一个民间自办画展。美术评论权威王仲却告诉大家:那可不是第一个,第一个是在文革最黑暗的1972年冬天,在自新路办的地下画展。当时他也在场,是范小玲领去的。不知道他是否也投了沙贝一票? 那年头除了正经学画画,我们都热衷于“实用工艺美术”:画内部电影票、画月票,甚至给盖过邮戳的邮票涂色,重新使用。要是谁找到一张电影票,我们立即开工“制作”,至少复制出十几张假票,大家高高兴兴地一起去。甚至连人民大会堂演出阿尔巴尼亚舞剧《山姑娘》的请帖都敢画。有人逗乐问:宴会厅的请柬能画吗?回答是:能画,不过你得自带凳子,人家可没给你留座位啊。 如今说起这些往事,大家蛮开心的。那时候我们从乡下回城,穷困潦倒,想出各种怪招满足自己的精神需求。此外,更是有一种强烈的逆反心理:你不让我做?说我干不成?那就非要干给你们看看!这些举动,把1972年后陆续从干校和监狱放出来的父母们吓坏了。他们不明白费尽心血教育出来的好孩子,怎么都变成这样了。以至于文革以后,我们略有让父母看不惯的行为,就会听到他们无可奈何地唠叨:“还是文化大革命那一套,哎。” 栗世征在那篇失实文章中说:“1972年夏天在北京国务院宿舍、铁道部宿舍有了一个小小的文化沙龙。以徐浩渊为促进者或沙龙主持人。”此后,人们的书籍文章中,不断出现“徐浩渊地下沙龙”的句子。其实,当年在北京能称得上“沙龙”的地方,当属黄元的家。我们的家都被抄没了,总是在公园郊外聚会。只有黄元的家还保留了文革前的样子,有画册、书籍、唱片、钢琴,甚至酒柜里还有他父亲保存的美酒。 1971年1月,依群带我到北京干面胡同15号黄元的家,那是“学部”(社会科学院前身)教授学者们的住所,翻译《普希金诗集》的戈宝权住在隔壁。黄元热情向我推介斯美唐纳的《沃尔塔瓦》,那东欧人的奔放旋律。我翻开一本素描画册,刚进房间的漂亮女孩肖霞凑上来看,说:“画得挺好,可惜没有颜色。”让我哭笑不得。萧华的《长征组歌》写得多棒呀,他的小女儿怎么会期待素描有色呢?这正是“素”的意思呀。 黄元的沙龙人来人往,有时连他都记不清来客是谁。有一次,我调侃红极一时的殷承宗:“钢琴是个冷乐器,殷承宗那么'热’的人,像个肉虫子在琴键上滚来滚去,真不合适,他应该去拉手风琴。”这话被坐在一旁的罗天婵的女学生听去,传回中央乐团(现在的国家交响乐团),气得殷承宗大骂。还好没有给黄元找麻烦,我以后可是小心多了。 1973年以后,各家的家长陆续被放回北京,朋友们也四散了,各奔前程。大学重新开始招生,我、依群、谭晓春、周倜等人去上大学;根子进了中央乐团;金伯宏进了故宫博物院。人们在不同的地方开始了不同的生活,而1971-1972年的北京给每个人留下永生难忘的记忆。在医学院听老师讲微生物学,他说道:“金黄色葡萄球菌……”我的耳边却响起了郭路生的诗:“当我的紫葡萄化作深秋的泪水……相信未来。”
2008- 8- 5
幸亏年轻——回想七十年代 ·陈丹青·
9月9日午后,我们正收拾画具,负责安排活动的'美影办’主任屠思华上楼进屋,并不看着我们,说:"这样子,下午不出去了。四点钟电台有重要广播。"旋即离开。 我们各自坐下,忽然好安静。那么,是毛主席死了。 活在1976年的人明白那是怎样一种感觉,那是怎样的一年。元月周恩来殁,仲夏是朱德的死,“人心惶惶”,不准确,那年,人心是在默然等待,暗暗地猜……拉萨阳光猛烈,我记得屋里的静,三个人刻意扯些别的话题,闪避目光,不敢对视,抑制嘴角的痉挛,只怕猝不及防,笑出来--“那一瞬间,他没有能够使他的脸色适应于他的过失……他的面孔完全不由自主地突然浮现了他那素常的,因而是痴愚的微笑。”《安娜·卡列尼娜》的开篇这样描写奥布隆斯基偷情后被妻子发现的一瞬。不合时宜的表情! '文革’翌年家里接到一封报丧的信,是父亲有位老同学干校瘁死,我先拆看了,递给父亲时,也曾忽然发笑,其时十四岁--1976年我满二十三岁,已知事关重大,然而9月9日下午我们竭力抑制的正是托尔斯泰捕捉的那种笑,虽则理由大异,但何其危险:笑是可怕的证据,门虽关着,三个彼此信赖的人,可是一笑之后怎样收场?说什么?说什么都不宜。 确凿的经验无法确凿描写,我确凿记得那天下午怎样吞咽有罪的笑意,同时心生恐惧。四点钟到了,一遍又一遍的哀乐、回放,那些年城乡遍布高音喇叭。几天后,拉萨广场庞大的葬礼,万人默哀,所有警报汽笛齐声鸣响。今年,汶川地震再度全国举丧,我伫立街头,从风中肃然辨听远近四外的机械哀鸣,想起三十二年前。三十二年后,此刻,我斗胆写出当年的真实,但找不到准确的词。 此后我不再目击千百人颠扑号叫的壮观。葬礼中陆续有人昏倒,被抬出行列。那年10月我画成的大油画便是一组痛哭的脸。这万民痛哭的理由,是大悲痛、大忧患、大解脱,或者,仅只因为恐惧,因恐惧而趁势放声一哭。我确知人民哀伤,我同样确信,那时,许多人,包括中南海诸公,都在暗暗等待终结的一刻,只是没人知道此后中国将会上演什么剧情……当我混在挤挤挨挨的葬礼行列中用力低垂头颅,周围数百人的号哭一阵阵如爆炸般轰鸣,怎么办?那些年我为种种理由感伤泣涕,可现在只剩几个人便轮到我上前鞠躬,眼中还是没有泪,怎么办,我绝非无动于衷,但此刻必须痛哭!疯狂搜索悲酸的记忆,忽然想起"美影办"资料中一幅老照片,是当纳粹占领巴黎,有位街头观看的法国绅士被屈辱扭歪胖脸,老泪溢出……一阵眼热,下颌趁势抽搐,几秒种后,我成功地哭起来。 演员。罗伯特·德·尼罗曾主演一位嗜好歌剧的黑帮教父,他的手下潜入剧场悄声通知:警长已被击杀。正为咏叹调感动而泪流满面的德·尼罗在哭的抽搐中,裂嘴笑了,同时继续痛哭。我又曾读到于是之的自白,他说,每当在《茶馆》第三幕规定情境流下泪来,他就心中默念:“没演砸、没演砸。”我岂是演员,大葬礼那天的急不择泪绝对不是表演、不是假装,当然,诸位,我也不是真的在哭:哭毛泽东。 这篇文字被指定从1969年到1979年,描述'七十年代’。其实,1976年9月9日之后,在中国,“七十年代”已告终结。此后数年,全国上下的百般骚动不过是为八十年代开始了种种铺垫和预演。 人忆述三四十年前的往事,其实难。记忆是内心的“视像”,封存无为;回想,则近于“思考”,不安分,试图有为了;一旦转成文字,被人读,就有要人相信的意思了。 我爱读各种回忆文字,然而苛求。历年关于'文革’的回顾,很不少,内容大多指涉党政高层人物,属于六七十年代的政治大事记,其中千般机密,当年牵动亿万人,而亿万人浑然不知--1971年林彪事败,我正从江西回沪,赖着,混着,忽一日,与数百名无业青年被居委会叫到静安区体育馆聆听传达。气氛先已蹊跷,文件又短,念完,静默良久,居委会头目带领鼓掌,全场这才渐次响起由疏而密的集体掌声:勉强、短促,拍了一小会儿就停止了,与'文革’时期动辄爆响的“热烈掌声”完全不同--林副统帅跑了?死了?!那一瞬,没人来得及接受这是可以鼓掌庆贺的事--散场后我们路过街头某处宣传橱窗,群相围看一幅未及撤除的图片:那是江青上一年为林副主席拍摄的彩色照片,罕见地露出副统帅的秃顶,逆光,神情专注,捧着毛选。 那年月没有任何电影海报或商业广告,几乎所有公开的图片都是党政首脑。众人凑近细看,一声不响,然而那一刻人心的幡然突变,尤甚于几年后毛的死亡:毛总会死的,可谁曾想林彪谋乱,且是这种死法。后来内部传阅飞机在蒙古失事的黑白照片,人民赫然目睹副统帅被烧焦的头颅和肉体,形同煤炭--那是林彪在公众记忆中的最后图像。 我是依赖“观看”的动物。记忆随时饥渴,眼睛会自动核查往事的物证:景物,人事,如今七十年代的生活遗迹几乎消逝尽净,到处变样了。标志性宏大建筑如天安门城楼、人民大会堂,都还在,1976年春'四五运动’在这里发生时,“毛主席纪念堂”尚未建成,现在周围新楼阻断了完整的七十年代景观--“祖国大地”也被大肆猥亵、践踏、整容了,除非是我落户的穷乡僻壤,荒山溪流不值钱,总不至拆毁吧。常听说老知青结队回到曾经流放的省区,我知道,非得哪天沿着昔年的山径一程一程走回去,站在山脚、村口,这才可能给我的眼睛找回'七十年代’。 那十年有限的电影、图画,无一给予七十年代的日常真实,直到九十年代初终于看了那部'文革’中被声讨的意大利纪录片《中国》。导演,老共产党员安东尼奥尼2004年被请到中国,重申自己当年的委曲。我也现在明白,为什么西方左翼尊敬欣赏红色中国,可是他们来过,走了,在中国的生存者,是我们--我盯着看,很久难以接受这就是记忆中的七十年代,但每一影像对我说,承认吧,你就在这如蚁的人流中。灰色的人流。到处空旷贫瘠,城市,乡村,因为荒败,居然尚称洁净,简直优美。在北方一座村落中,镜头所及,村民争相走避,同时回看镜头。我找不到词语形容那眼神,因久在国外,九十年代我亦不免习染了他者的目光,凝视这幅员辽阔的前现代国家--我的前半生--片尾,一群乡村小学生在操场上列成方阵玩跑步接力赛,大太阳照着,贫穷而顽强,如我落户的荒山中那些石粒和野果般粗韧。 这一幕,确曾捕捉了整代人的无知与生命力。《中国》是我迄今所见唯一逼真记录七十年代的影像:一位外国人的作品。 七十年代被指令观看的大量官方纪录片,倒也留存部分真实:毛、林、周、江青,红卫兵,批斗会,誓师大会,还有庞大的党代会……影像比文字无情,无情才能真实:年代久远,这些电影不再能够行使党政宣传而俨然转成历史的证据,而时间改变同一影像,改变人。四十多年前瞧着天安门广场千万人仰望领袖,欢呼雀跃--1966年,中国的七十年代其实从那时开始--我们,十几岁的孩子,以为理所当然。如今平静目睹这光天白日的疯狂,我们长大了。人需要年龄。现在我瞧着周恩来的脸,这才读出他的表情,明白他虽笑着,心中何其警策而焦虑。黎明曙色中,当身穿军装的毛泽东被团团簇拥走下金水桥,断然步入沸腾的广场人群,这一刻,镜头摇晃模糊,我也能读到这个曾叫做毛润之的人--仅仅作为一个人--正怀抱心中的绝决,预备挥霍权力,闯开这历史的弥天大祸。 镜头没有偏见,但当年我们读不懂,如同盲人。 印象最深是外事纪录片,那是七十年代绝无仅有目睹外国人的机会。各国首脑照例被周恩来陪伴着进入那间书房,毛靠在他的沙发上,困难地转侧脸面,收蓄口涎。自幼及长,我们年年月月在所有图像中逾万次看这张脸,他是唯一的明星,超级明星--很久以后,我们也才知道扶持他的女子名叫张玉凤--但这类电影一律关闭领袖与宾客的对话,只有配音解说,还有音乐,与七十年代猛烈叫嚣的革命音乐不同,这种配乐亲和、优美,我喜欢听,至今没有文献告诉我音乐作者是谁。 在电影院的黑暗中,被音乐感动着,安抚着,我总会闪过有罪的一念:还要等多久? 进到那间书房的国家元首都死了:尼克松、布托、金日成、胡志明……布托死于绞刑,齐奥塞斯库被好几条枪扫射毙命,马科斯暗杀政敌后,携夫人流亡夏威夷,客死异邦。那年,八亿人民从电影屏幕目击毛在寓所的过道中与客人拍照时,捉起马科斯夫人的手,俯嘴亲吻。夫人身边的公子典型七十年代西方装扮:蓄长发,穿着腰身紧窄领口夸张的白衬衫,虽然他是亚洲人,但那是我'文革’记忆中与我同龄的外国少年。 我仍留存着七十年代的中山装,因为件数少,终年穿着,洗到发白。如今男人们学会穿西装了,偶然看见零星来自乡镇的老人、穷汉、乞丐,一身中山装,辗转尘埃,甚至还戴着那时的干部帽,破旧不堪。我曾在哈佛大学听赵元任女儿说,海外华侨最是记得1971年中国首次出席联合国会议,美国电视播出乔冠华率团走下飞机,一律黑色中山装:“好精神啊,那真是代表中华人民共和国!”近年,京城好几处豪华餐馆雇来导引宾客车位的英俊青年,寒夜风中,倒是个个穿着笔挺的中山装:那已成了仆役和下人的体面。 除非县干部,七十年代的乡民装束大致仍是民国款式的遗风:'文革’初大串联,上海街头走过成群的北方红卫兵,来自鲁、冀、晋、豫,黑粗布棉袄,圆口棉鞋;江南农夫则如鲁迅茅盾小说改编的电影中那样穿着传统短褂,农妇们一身青布衫裤,蓝围裙,入冬,个个裹着绣满彩花的头巾;赣南山民是如清末图画中的耕夫,粗布短打,元宝领、盘扣、窄袖,只是溃烂污浊,不成形状--现在成衣批量倾销,电视中瞧见汶川震区乡下孩子的衣装,个个无异于城里人,而九十年代从江西乡下走出的女孩吕燕,早已被法国人捧为著名时装模特了。 那时的成衣业十分有限,仅在大城市。七十年代上海人的夏装经已流行'的确良’,春秋衣料大致是卡其布与混纺织品,冬衣,则包括棉毛衫、羊毛衫,绒衣出现高领--深秋风寒,在坡地或谷场,农家老少围拢来,显然从未见过细密编织的绒衣,他们轮番抚摸,喃喃地说:“多软,多暖和!这么好的东西!”山民们甚至连鞋袜也没有,为了御寒,不过是单衣外再穿一件同样破烂的单衣,拦腰捆着草绳,双手擎一枚小炉,炉中是温热的灰烬。我不记得哪位山民穿过中山装,也不记得在农家见过像样的棉被,多半絮花累累,经年的破烂,不辨颜色。 我所在宁都县是老红区,村中有老农见过项英和瞿秋白。四次反'围剿’战事均在县内的深山老林:“林子密得瞧不到天啊,老虎,野猪,”老人们回忆,“大跃进,老树全砍了,现在连个獐子都找不见。”三十年代他们也这般赤贫么?很久后我才读到在苏维埃地区发生什么:数万人被认作'AB团’成员,在我落户的区域丧命。1934年,成千上万赣南红区的壮丁跟随长征,一路死伤--我们从小在电影中看见红军穿着青色的军装,八角帽,多年后在域外发现当年的历史照片,那些活着走到延安的人,挑着铁锅、枪械,一身赣南耕夫的粗布衣。 贫贱、暴力,已成遗传:从三十年代的苏维埃到五十年代土改,再到'文革’事起,除了批斗,游村,便是毒打。村长张万策那张脸,畜生般野蛮而温顺,对我说,'文革’时他被公社派来的土红卫兵吊在屋梁上彻夜痛打,不给吃饭,不给喝水。我们惊讶,贫农干部被吊打?张老叔叫道:“是啊!革命嘛!”随即解开腰上的布条,缠绕双手,作出被吊打的姿势,同时朗声暴笑。 歇晌了,也是万策老叔,重重叹一口气,绽开惨笑,狰狞而善良:“你看,解放前给地主做,三餐干饭,尽吃,现在谁都吃不饱啊!”他环顾村人,快乐地吼道:是不是啊?! 我在赣南山中的第一年即学会吃辣,剧烈的辣。农忙时节,田间的饭菜是每人带一小瓶炝熟的辣椒,拌着粗盐,连同密集的辣椒籽,狼吞虎咽。知青的农事多是失败的,直到我离开那里,仍然只会栽种空心菜。空心菜不必照看,自会蔓延,肥料是我们自己的尿,提着尿桶在溪边兑了水,然后洒向菜园--不知是为年轻还是饥饿,我们似乎每时每刻低头觅食,仿佛猪狗。赣南沙土适合种植山芋和花生,收获时,每个人掰断连根带泥的果实,大口啃着,生吃,满嘴辛涩的甘甜。邻家的猫被狗咬断一只耳朵,横在墙角,翌日死了。不记得谁剥了皮,由我拎着去小溪冲洗。溪流清澈湍急,一只剥了皮的猫,脑袋、爪子已被斩去……忽然我撒手,眼瞧血肉模糊的小兽尸出没清波,漂浮着,旋即被飞速奔临的草狗叼上溪岸,迟来的群狗,一拥而上。 仲夏抢收与冬末春节,一年两次,村民得以饱餐。呜呼!我至今不再尝到那来自泥土的鲜美:新割的稻米、池里的活鱼、才从菜园割取的菜蔬--洗过,碧青,热锅水沸,炉膛山柴爆响,烈焰熊熊--还有,清晨宰杀的猪!那猪,没命嘶叫,我亲眼瞧着几条壮汉怎样拦截,怎样对准喉头一刀刺入、退出,鲜血如注。当全猪被滚水冲刷过,昂然倒挂,庖丁解牛也便如此吧:屠夫,一位沉默的中年人,温柔体贴,只轻轻一刀,缓缓顺下来,晶莹热烫的心、肝、腰、肠,蒙着如炊烟般青蓝的透明的膜,成堆坠落。当着围观的男女老少,屠夫于是一刀一刀分解、取出,秤和案板,就在边上。 我至今记得那位分肉的老汉,简直勃鲁盖尔画中的角色,当他咧开溃烂的大嘴,像是盛怒咆哮,也像大笑。他四顾众人,并不看着案板,一刀切下去,四两、半斤,从不出错。昔年他是彪悍的土匪,当村人谈起土匪,莫不神旺。临村另一位壮汉的父亲,小地主,红军撤走,他成了寻仇的人。村民在七十年代仍然啧啧惊叹他的体魄和技巧:怎样喝退左右,徒手杀猪,徒手杀人,那办法,是握紧仇家的双腿,高高拎起,使对方倒悬的脑袋对准山石,频频顿挫,连连撞击,直到死。 他的儿子三十多岁了,没人愿意嫁给他,因他的父亲是被枪毙的反革命。他常在山腰发呆,女人走过他便解开裤裆,远远笑着,笑意粗野而妩媚,活像周润发。 在七十年代的幸福记忆中,我看见自己混入上海小菜场排队行列,春节前夕,彻夜守候。天没亮,每个菜场布满黑压压骚动嘈杂的市民,曙色初露,人声鼎沸。排队!那是六七十年代的终年记忆。春节前知青大抵回城,无业,无事,我在队伍中享受无比的温馨,傍晚菜市加班销售,拉出电线,点亮灯,尤其动人。我愿几小时排队,寻看路过的漂亮女孩,欣然绝望,默认自己是户口迁出上海的人。 一年一度,家家户户会在春节领到特许的食品票证,人群盯着菜场案板冰冻的整猪、鸡鸭、黄鱼、乌贼……开秤了,队伍纠结形同暴动:鸡鸭总有大小,每户一份,没选择,凶悍的男女奋勇抢夺,声嘶力竭:“我操你的老娘啊、操你阿妹!”同一句咒骂,强者声色俱厉,失败者叫来是悠扬婉转,仿佛哭丧……花生、蜜饯、瓜子、黄澄澄的豆芽,件件是一年分配一次,我记得豆芽每人半斤,四分钱。自领到票证,家人无数次从抽屉深处取出,清点,商量,然后深藏,当轮到付钱的一刻,四分钱票据被一把撕去--再等明年。 食品以不可思议的方式被暗中买卖。人民不远千里万里捎带腊肉、咸鱼、菜干、糖果和各种土产,火车上,被绑缚的公鸡忽然在人堆里啼叫司晨……我转去江苏插队后,每次回沪背几十斤大米,因江苏不限制糙米大米的购粮比例,而上海限制。到七十年代,城市居民常年使用食品副食品票证已历二十年,亲友赠送粮油票,等于钞票--顺便一说,除了特权阶层,七十年代全中国没有富人。有限的工薪差异不是如今的贫富差别:六十年代末'文革’事起,全国资本家除了招致迫害的阶级标签,家产资产一律被没收冻结了。 亿万农民无票无证,口粮仍被严格限定。虽然史书记载历朝历代的灾荒饥馑,口粮限制仍是千年未有的记忆。我每月口粮二十九斤,当被省出版社借去画政治宣传画,必须暂借粮票,然后择时坐长途车一整天回县城,再翻山越岭走到本村,以稻谷称满数月的口粮。粮库的大锁被锒铛打开,我记得会计的手与秤砣怎样颤抖,记得村里派送的挑夫,我跟在后面,到得公社,眼看那份谷子流泄无声,没入公社粮站的巨大谷堆。挑夫的酬劳是一块钱,农民难见现钞,欢喜接过,浑身大汗陪我到粮管所转换粮票,清点后仔细端详,递给我。我给他叫一斤米饭、一盘猪血、一碗菠菜猪肝汤--顷刻尽净。 1975年当我流窜到苏北二度插队,再次面对当地村官的无奈:他们在田里商量,争吵,拖延,用力吐唾,每个脚趾缝涌出江北松软的泥,走上田埂,不看我,狠狠喝令会计批发口粮。我又被领到粮库,出来时,村民老小站成一圈,瞧着这个据说是知青的外地人,分食全村的口粮。 上海老家早已拆毁。如今要拍摄石库门弄堂的最后影像,须得撞见临近街区的断墙残壁。我穿行其间,有时一惊,依稀认出这是哪位老同学在七十年代的家。 每间陋室人去楼空,屋顶掀开,一地烂家当。这非人的居所并非命该被毁,只因万千私房从五十年代被充公、被改制,承受几代不具产权的住户,繁衍、膨胀、溃烂,丧尽尊严。我在瓦砾堆中几次踩到屋主的家庭照片,污损蒙尘,凝着微光:黑白照片大致摄于五十到七十年代,民国的爹妈和解放后出生的孩子依偎着,红领巾、红宝书,幸福而愚昧;彩色照片始于八十年代,同一家人,大的大了,老的老了,口红、烫发,廉价的西装与时装,更其愚昧而幸福。三五上年纪的人在废墟间踯躅,显然是老住户,看去与我同龄,那么七十年代正当年轻,就近上学玩耍,及长,务工务农,八十年代成家立业,直到拆迁。平庸的悲剧悲喜莫辨,被驱逐的补偿是他们远在郊外的新公寓。三十多年前当我们爬上屋顶伫立风中,猖狂而茫然,谁曾想连绵弄堂万瓦鳞次,有一天会成废墟,更不曾想老来有住进公寓的命--煤气、冰箱、彩电、冷热水、抽水马桶,七十年代的民居完全没有这些,因为没有,事事理所当然:洗刷年夜饭后的油腻锅碗,用冰凉的水;冬日清晨抖瑟瑟升燃煤球炉,看炉火逐渐变蓝;挨家挨户的马桶等候粪车时,娘姨们和车夫打情骂俏……很久很久没用双手自己洗衣,一件件穿过竹杆,晾出去。移居纽约的母亲至今不肯放弃手洗的积习,只不必与邻里等候同一个水槽。 前现代生活并非地狱,时或简直天堂。没电视,但五十年代全国的小朋友从无线电聆听慈蔼的孙敬修老爷爷(七十年代他消失了);贫家没有收音机,但隔壁弄堂的板车夫大叔常在家门口给大家讲桃园三结义,声若洪钟(七十年代谁敢当众讲古)。今日街巷不再有望之无边的乘凉人群,人人裎膀露腿,无耻而坦然。不过革命少女当街熟睡,深宵时分被人剪开亵裤的遭遇,时有所闻,肇事者的下场当然是逮捕枪毙。 '文革’初,芸芸弄堂一夜间沦为惨剧的舞台:这里那里的人家,门窗洞开,昼夜抄家,邻里屏息谛听:呵斥、咆哮、嚎哭、抗辩,沉重的家当连续扔出窗外,砰然碎裂,殴打的声响惊心动魄。几乎每天听闻谁家有人失踪或自杀:上吊、割腕、开煤气……有位老太太居然攀上屋顶,爬着,寻到羞辱她的那一户顶层,跳下去。活着的罪人低头走过,身首凝着他人的唾沫。我眼看对门那位穿旗袍的母亲当众发疯,声若游丝,缓缓移步,缓缓煽动展开的双臂,一脸令人惊怵的狂喜。 是的。只要看见残存的七十年代民居,我知道每个门洞后有过什么故事。记忆是该统统捣毁,如今京沪的神奇,是除了触目的伧俗繁华,看过去从未发生任何事情。 历史在原来作痛的无数地点消失了。但我心里时常望见七十年代的上海夜晚,掌灯时分,熄灭希望的家家户户被十五或二十支光灯泡照亮,团坐吃饭,温馨而凄凉。六十年代末的暴乱已告缓和,七十年代仿佛一张被轮番痛打的脸,宁静了,渐有活色。公园店铺熙熙攘攘,爱俏的男女偷偷裁剪衣装,电影院停业多年后开始放映几部革命电影,阁楼或天井传出小提琴声,不事声张的体育比赛恢复了,乒乓球原本流行,忽然时髦--1971年林彪事变前后的莫大事变,是基辛格、尼克松相继访华,美帝国主义长驱直入。我小学所在的茂名北路直通锦江饭店,《上海公报》即在那里签署,沿途所有住户因此招致严厉监管,包括晾晒的衣裤一律不得移出窗外。外宾被指定经过的街市一时货品充盈,春节才供应的全猪全鸡密匝匝堆出来,通体冰霜,只给看,不卖,美国人一走,当夜撤回--多年后我读到美国人的七十年代回忆,他们居然十分清楚当年来华观瞻的种种奥秘,就像今岁京城奥运会的全套应对也被万恶的西洋人看在眼里,只是琳琅道具可比那时阔气太多了。 统治,监管,如今的招数与七十年代相比,各有胜擅。父亲,戴帽右派,'文革’十年每年春节不许出门,于是大年初一将自行车扛到楼上,拆一地,细细擦拭--五类分子总算废除了,现在被各地官员层层扣押者是前仆后继的上访人员,再就是管不胜管的盲流人口,数千万。前几年坐火车北上,尾端两节车厢挤挤挨挨坐满民工,据说没有暂住证,集体遣返,年纪最小的十三四岁,看守的武警也是农村孩子脸--九十年代上海黄蜀芹执导连续剧《孽债》,一开头便是横七竖八挤满乘客的昏暗车厢,几位被知青遗弃的小孩混票上车,北上寻亲,被查出,逮起来。镜头移出窗外,黑夜,车声隆隆,呼啸转弯:这一刻,我猛然撞见常年流离的七十年代。 现在车站送旅人,站台空寂。1992年从纽约初次回国,若有所失:车窗改成封闭式,送者寥寥,每一车门下站着女列车员。这就对了,但于老知青却是记忆的错位:七十年代站台送别永远是在列车无声起动的刹那,人群轰然暴哭,无数手臂扯紧又掰开,同时吵闹着高音喇叭播放的革命音乐……电影可能是火车生涯的最佳叙述,除了画面,车轮的密集音响才是记忆的神助:阔别神州十一载,那年回国头一次坐火车,清晨六点我被列车播音吵醒:杂音喧嚣的起始乐《东方红》,接着是播音员傲慢的诵词:'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声势虚张,和过去一样,但那熟悉的非人腔调给我近乎刺痛的亲切:不是记忆,而是感官,我发现自己仍是七十年代的人质。 七十年代的记忆被火车贯穿:"文革"十年,亿万人民不准迁徙,没有旅行,出行和返回一律需要公家证明,除非政治或商业性质的差旅,被准予在"祖国大地"往来南北的群体,是上千万知青:被赋予光荣的革命身份,却没有户口和单位的人。那时我在深山徒然羡慕靠近公路的村落,扒车混票,出得山来,路近省城一眼望见铁轨,思家之念汹涌难抑。筹划票钱是父母的大笔预算,贫家儿数年回不得家。赣州,宁都,地方知青也得下乡,也想回家。与我同村熬着一对赣州兄弟,吃苦、乖巧,不知家中什么事故,哥哥暗中筹划离开,没钱,决定一路帮工步行回家。忽一日我看他挑着行李疾步过村,远远大叫:“保重啊丹青,你也要想办法走啊!”同时泪流满面--赣南山区每四五里路有明清留下的砖砌凉亭,予人歇息,墙上残留红军时代直到'文革’的标语。我久在山中学会长途跋涉,走啊走,人会平静坚毅。荒径草长,蛇!惊人地美丽,瞳仁与我对视刹那,倏忽逸走了,嘶嘶有声,遗下一窝蠕动的小蛇。 七十年代没有国道,没有立交桥,没有高速公路,除了自行车,没有任何人拥有私家车,火车、公交车、大卡车、拖拉机,全部属于国家(直到八十年代,汽车司机还曾是民女的最佳求偶对象)。军队与高层则是七十年代严格保密的移动群体。多年后,我从境外书刊获知毛在七十年代的数度出行:忽然起意备车,忽然中途改道,忽然在车厢逐一召见当地省官--“你们要对我说实话”,毛主席恳求他的属下--当年军区或地方高官配有吉普专车,不过与今日玩高尔夫球的新贵们的豪华进口货,不可比了。 七十年代有飞机的故事吗?现在首都机场仍然保留周恩来迎候尼克松的小小机场。那时几乎没有民用航空业,我唯一的空中旅行是1976年自南京去拉萨,当天机场的全部业务,只有一班飞机。 辽阔、贫荒、昏沉,七十年代远未梦见日后中国的路途,1949年后的政治变局从未如此密集,接踵而来,以持续阻断的形态联结七十年代-- 1969年,分送各省农村的大规模遣散,启动了,世称"干校",名单中囊括当时全国重要的文人和艺术家。上山下乡号令经已发布一年,数百万老三届初高中生以半数比例发配边省,我所属69届的遣送比例,则被时任上海市委书记的张春桥定为百分之百。 1970年,我与数万名初中生被发配赣南、皖北、云南、黑龙江,3月注销户口,4月初塞满一系列专程火车,喧哗哭叫,离开上海。 1971年,当毛主席将他的专列停靠南昌郊外约来省委书记进车厢秘谈时,我在当年他和红军盘踞的深山学会砍柴做饭,认定此生将永远落户农村。9月,林彪事败。 1972年初,我在蚊帐里收听到美国人来了,局势缓和,5月,由江青做主恢复歌舞表演和全国美展。同年,全国人民在中国乒乓球代表团出访北美四国的纪录片中,第一次看到西方的摩天大楼和二次现代化的种种景观。 1973年,各省出版业渐次恢复,我有幸被江西省出版社借调绘制连环画,走出山沟,去到南昌。同年,中央美院两位才子:描绘《开国大典》的内控右派董希文,描绘土地改革、来自延安的革命画家王式廓,盛年辞世。 1974年,我被告知仍须回乡务农,邓小平被安排去井冈山作革命"怀旧"之旅,意谓复职在即,年底,周恩来在四届人大斗胆宣布中国要实现四个现代化。那年我混票赴京,为观看全国美展。首都空旷宁静,古意苍苍。 1975年,邓小平施政展开,其中包括有限放宽并调整下放人员政策,我的私人变动是转赴江北落户,趋近上海,南京就在长江对岸。 1976年,元月周恩来死,3月邓小平下台,4月,南京北京相继爆发庞大骚动--我目击金陵城数十万工人借周恩来之死游行抗议,一路花圈高及树顶,浩浩荡荡--入夏是唐山地震。9月,毛主席逝世,乃有本文开始的一幕。不久华国锋上台,10月,"四人帮"就捕。 1977年,我回到江北,不久全国恢复高考。四五天安门运动被中央适时正名,历年积欠累累冤案的平反昭雪,闪现希望:毛终于走了,为'文革’时期乃至上溯1957年反右运动数百万旧案的一举重议,在是年中央文件中显露契机。 1978年秋,北上就学。深秋,西单民主墙贴出第一份民间政论,并呼吁邓小平复出。冬初,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国家宣布告别政治运动。年底,中美正式建交。不久,邓小平访美纪录片公映,中国人看见了白宫与曼哈顿,并聆听由丹佛演唱的轻型摇滚乐乡村歌曲。 1979年春,中越开战,西单墙被封。'文革’末期临刑时被切断喉管的女共产党员张志新忽然成为是年被隆重宣扬的人物,中国美术馆为之举办专展,纪念活动随即被抑制,相关连环画禁止出版。秋初,北京'星星’在野艺术团伙亮相受阻,上街游行。 这是一份被重复无数次的大事记,倒退三十多年,其中每件私事,无不仰赖国事的松紧与宽严,攸关亿万人的命运:命运就是公章--平反、出狱、回城、复职、退赔私产、准予高考、作品开禁……工人的奖金、农民的集市,终告合法,半合法半地下的琐屑事物,包括用稀有盒式磁带辗转录制邓丽君的歌声……离散的人团圆了,到处是追悼会和骨灰安葬仪式(刘少奇平反大会迟至1980年),控诉、涕泣、失态、过度惊喜、卑怯的感激--总之,一切的一切取决于公章和准许盖章的命令。农场朋友曾描述这等传奇:场部抽屉锁着公章,如玉玺,万难启用。1977年允许回城的国家指令下达了,为一拨拨申请人分别盖章,不胜烦,场部用一根长长的橡皮筋栓住图章,吊起来,大门洞开,四乡来人随时进入,一把扯下,自行盖章,盖妥了,命运的皮筋随即弹回原位。 自1976年底到1979年期间,虽然各省旧案的审断仍将案犯执行枪决,其中许多怨鬼稍后便属革命英雄。然而那时国家陶醉其间的总情绪可以概括为获颁大赦令,而党的语言甚至将1976年喻为1949年以来的“第二次解放”--若非严厉的讽刺,显然这是全党共识--“解放后”的成年人个个扬眉吐气,悲从中来。久违的文艺名流陆续出台,苍老、衰败,动辄哭笑,引吭高歌,近于疯癫--我们的好总理啊!你在哪里--扮演白毛女的老区歌手王昆同志在演唱中几度哽咽,收音机长时间录播她的泣不成声,还有超长的不断被自己打断的感言。 1978年,华尔兹舞曲带动第二次解放感带来的集体晕旋,在场地中央狂舞的男女全部五十岁上下,我辈不会跳,对这一延安时期和建国初年流行的西洋舞蹈,唯贴墙围观。第一学期的课外记忆是终日寻看内部上映的西方电影--凡事略微开禁,中国人的活力火速蹿升:'文革’末期各省已闷着偷看若干'内部电影’--第一次目击全裸女子的彩色电影是墨西哥片,我的裤裆登时鼓起;卓别林《城市之光》笑得是肠胃抽筋,我强忍绞痛,以全部体能继续狂笑。 那年最庄严的单项记忆是中央电视台首播李德伦指挥贝多芬《第五交响乐》。虽然早就偷听古典音乐,但中国人玩弄的西洋弓弦在我错觉中似乎只为《沙家浜》伴奏--非常好听--此刻这些弓弦在中国奏响原本发自它的语言。不久,傅聪与小泽征尔被郑重请到,以亚洲脸作为视觉过渡,在七十年代初开国门面对西方时,可谓入情入理,我接连三场混在红塔礼堂聆听排练《第九交响乐》,当“四海之内皆兄弟”排山倒海唱起来,忽然我想起赣南的村民与荒山。 那时,贝多芬已逝世150多年--七十年代世界范围的太多剧情,很久以后才知道,才了解:当我在山溪冲洗那只无头死猫,巴黎五月学潮、美国嬉皮士运动、伍德斯托克露天摇滚乐大会、安迪·沃霍尔遇刺、毕加索逝世、萨特全瞎……这些人事均在六七十年代发生,科波拉的《现代启示录》、斯科塞斯的《出租车司机》、帕索里尼的《天方夜谭》、贝托鲁奇的《1900年》等经典电影均摄于七十年代。索尔仁尼琴、博尔赫斯、马尔克斯……长串的名单,他们,都在七十年代完成了自己最重要的作品。 我不想描述七十年代我与知识和艺术的可怜纠缠,当我后来去到域外,总算明白自己几乎是野蛮人。因此1978年上学后的发现值得一说:原来京城'文革’期间竟有诗人团伙、地下艺术家,以及早就试图谋反或治国的少年匹夫。至今的相关传说,最集中,最传奇,几乎获得唯一的叙述与被叙述者,是北京群体。他们在七十年代的流传书单,江南闻所未闻:《麦田里的守望者》、《二十二条军规》,还包括猫王与约翰·列侬的唱片……首都文艺高干子弟可能是这个圈子的背景甚至核心,乱世聚散,他们是共和国第一拨青苗,也是头一代忤逆的人,他们和父辈一样,天生渴望事功,天生不安分,诚哉居江湖之远而思庙堂之高,看来儒与我党的混合基因,不绝如缕--在几位老高中生的"文革"回忆中,他们研读内部刊行的西方政治、历史与经济译作,年纪青青,七十年代即以国务院的眼光思路,在边村油灯下摆弄未知的国家棋局了。 而当时代转亮,有人活着看到以上一切,却怀抱纯净的绝望,熄灭了:1976年12月,穆旦写出七十年代无可替代的诗作,《冬》,翌年2月死去。此刻,我不知该接引他的哪一句:“但如今,突然面对着坟墓”,还是“多少人的痛苦都随身而没”?我默念,不像读诗,而是面对死者的遗物:放回1976年,心情全出,那是七十年代极深处的真实,以性命承受这真实感,并非我辈,而是上一代人。 诸位:倘若我们当年不是十七八岁,而是身为父辈或祖父辈的老人,该怎样讲述七十年代?会不会愿意讲述? 在各种'文革’回忆文字中,我留心受难者的年龄和死去的年份。湮灭的平民算不清、没人说--却说拿天下的一代,1970年前后,贺龙、刘少奇、彭德怀、张闻天……相继恨恨而死,火葬时不具名姓,唯有编号。问题不在寿数,而是:有谁在七十年代进入晚年么?那是老来遭遇的大劫、地狱、没顶之灾,且无可逃遁。穆旦,还有不及活到1976年的顾准,当他们在七十年代写着诗与文,正是我们现在的年龄:现在,七十年代早已退远,我们苦尽甘来,但对于穆旦顾准,那十年是迎面而来的深渊:并非死亡,而是覆灭,"多少人的痛苦都随身而没"。 冯友兰、梁漱溟、胡风、周扬、沈从文、巴金……不少高寿的人物活下来,经落实政策,有人敬,有人伺候,坐在京城哪个院子或公寓深处,但看晚岁照片,给很深很深的绝望堵着,吐不出,咽不下,郁结为神色,显然难以消化七十年代的巨恶与毁劫;他们过去各自守护的主义、志业,似乎无助于七十年代给予的大绝望。严厉整人从无笑脸的周扬,晚年词汇总算出现“人道”,这迟来的良知,等同空话,令我厌恶,其实和以上几位曾在他鄙视与掌控范围的人相比,他的'文革’遭遇更坏:秦城监狱蹲了九年。 “这世界会好吗?”在生命终点,梁漱溟瞪着失去焦距的炯炯双目,如是说。 如今回来分羹的'海龟’人士有福了。悬想四五十年代自英美苏联回来报效祖国的前辈,除非会弄核子飞弹之类,老舍,傅雷,即选择自我了断,不肯熬到七十年代。我现在知道他们在外面黄油面包吃过,回来是什么意思,什么感觉,他们真的爱国家。我辈的品学怎与前代比呢,他们中有人便这样收场了。 穆旦还参加过抗日远征军,并曾留学美国。 比穆旦辈小一代的中年人,七十年代晚期大约四十多岁吧,留得一命,固然重拾尊严,得享晚年,但我记得1966年'文革’风动,父亲日常答非所问,心事重重。他在病榻向我口授书信,其中一句:“今年四十岁了,一事无成。”说这话时,'文革’才刚开始--诸事有成的中年人遭遇七十年代,也无非虎被犬欺。中央美院教授侯一民先生,仪表非凡,学生时期即地下党员,'文革’初被侮辱痛殴时年仅三十多岁,几乎死,而父兄俱亡。1978年初见我,他端详片刻,说:你们可没给耽误啊! 是的。1976年后我目击多少中年长辈与悲观和时间展开持续博弈,或委身才学之外的去处。但那种奋然豁达,在深处,仍出于七十年代无可挽回的失败感--上回出《八十年代》,叫来我辈谈论,这次的叙述者仍是我们,这是一种权利么?七十年代的苦雨殃及所有人,若是人人痛说,本书不过滴水。然而寻求别种辈分的叙述,却也为难:晚生的七十年代印象,模糊不确,上几代则多数故去,即便存活,内心都想甩脱七十年代的阴霾--除了极少数人。“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归根结底是你们的。”有时,我从各种高层回忆录的零星细节中,揣想毛周一辈怎样感受并度过七十年代,那是他们最后的岁月了,他们会料想共和国第一代孩子,我们,将怎样谈论七十年代吗? 欧美人谈起七十年代,至今神旺:不论文艺、哲学、越战,还是民权、金融、科技,那是战后资本主义阵营重建信念、开拓价值的好时光,是人家进入二次现代化的响亮时代;日本干干净净的崛起,正在七十年代,台湾九十年代初组织文人议述的七十年代专题,读来也和世界主潮不隔--我们的七十年代便是一部“阳光灿烂”么?不是说不像,而是如今叙述七十年代的人即当年失学撒野的小孩子,小孩子心眼中,四出耍闹的青春戏,竟可以是天堂。 谈论七十年代就是谈论'文革’。我们迄今尚未获致追究'文革’的堂堂共识,尤难找到准确的语言--西方反刍历史的思想工具,嫌太丰富:譬如汉娜·阿伦特剖析纳粹文化,头头是道,以赛亚·伯林痛陈民粹主义的百般迷障,尤其深广--他对阿伦特不以为然--在海德格尔、马丁·瓦尔泽、君特·格拉斯那里,同一历史公案持续展开强劲的道德纬度,紧张而饱满……然而西方的训诫总难契入我们的痛感,更与中国七十年代的灾相与祸源,大有所隔。我读《古拉格群岛》和奥斯维辛的故事,无话可说,然而劳改营和焚尸工程,毕竟呈现为一种人类罪恶的“行政架构”和“专业景观”,足使后人的指控有根有据,揭示历史脉迹的所以然。如此看看,中国人三十年来的浑浑噩噩若无其事,简直亿万活神仙。 而奥斯维辛与古拉格的罪孽,在西方无论如何是定了性了,那是反省与锐变的大前提--旧时代的账目远未结清,簇新的时代改头换面,出发上路了:这伟大的民族真会“向前看”,而至今毛的大肖像和大寝陵停在首都心脏,供人瞻拜……中国人的不治而愈,不愈而活,耿介如西洋人,弄不懂的,类似的历史修辞,他们没有。而中国修辞的古老历史,及这修辞所能涵括的道德与人文,自先秦到民国,经五四开裂,也还残破苟延至于五六十年代初,进入七十年代,行至终点,彻底溃灭了。 此后,种种'底线’的大规模丧失过程,于焉开始,直到现在。现在,这民族的万般活力与事功,已令世界瞠目,这倒是幸赖七十年代的教训与催逼,然而,图强求变的民族活力,与国家的元气不是一回事--此番便是这样地将七十年代匆匆表过,淹在书肆里,六十年代、五十年代,及上溯四十年代之前的岁月人事,如何打发?那都是历史的坏账滥账糊涂账,不追究前因的前因、后果的后果,我们活该世代幼稚--实在说,七十年代的人质无分年龄,那十年的癌细胞早经内化为众人的心理与生理结构,深藏而细腻,并抓住每一种理由,对内心说:忘却七十年代。 不是么?有关'文革’的讲述久已在芸芸多数那里,乖悖时宜,我听说近有高端学术论坛中的少壮豪杰,西装领带,当面申斥在场人士省思'文革’的发言。难怪,这类国家主义逻辑,早经根植于将历史活埋的七十年代。 朝露,翠岭,鹧鸪声从深壑间歇传来,灯油尽了,熄灭前,火苗忽然那么一亮,轻轻炸响,还有,雨后暴涨的山溪--在私人记忆中,我从未停止怀念七十年代。除了以上污浊纷乱的描述,假如我有过铭心刻骨的优美体验,全在那十年。什么能替代一个人在少年时分的所见所感?当我躺在板床上凝视法国巴比松派的风景画片,后山的大樟树亦如画中那样,亭亭如盖;油灯下读到《战争与和平》片段--罗斯托夫的弟弟与军中少年在雨夜摸索行走,彼此看不见,颤声叫道:你在哪里?--我游目出神,窗外也漆黑一片。而村头的溪,蜿蜒出山了,汇入两条宁都县境的清流,单是名字就多么好听:琴江与梅江,“春来江水绿如蓝”。 刻画承平岁月的种种恶,容易,讲述罪孽时代的片刻欢悦,很难,而且不宜。流落的滋味,容我直说,另有田园诗意,而自强的过程日后总会被解作浪漫。吃苦受罪的最佳时段是在青少年时代,倘若争气,赔得起,看得开。回顾七十年代的艰难是在个人遭遇和政治事件、青春细节与国家悲剧,两相重叠,难分难解--这篇长稿的命题不是私人履历,而是'七十年代’。 截至目前,我仍未打算回去赣南或苏北兀自怀旧。好在是十六七岁上遭遇流放,不懂事,仅有命运的触觉。七十年代算得天地不仁,终于拿青春没奈何。幸亏年轻!这题目,是为我辈侥幸,也为那时代无数被吞没的人。
2008年11月17日
魏庄 ·王安忆·
魏庄属徐州郊区铜山县。直到八十年代地市合并,徐州是地区和市分而治之,地区由八个县组成,行署设在徐州市内,而徐州市的占地事实上又在徐州辖区铜山县,就好比美国首府华盛顿是从马里兰州和弗吉尼亚州用地。地区和市各有优势,地区八个县土地平坦广袤,特产棉粮豆麦;河流穿行,湖泊相衔,就有渔业;因是在鲁地,承继儒家耕读传统,教育兴盛,有诸多名校——我们团座落火车站,出门常遇问路的乡下人,对女孩称作“大姐”,男孩则尊称“学生”,可以见出对知识的敬意。徐州市有铁路,矿业,这两大项直属于国家统一体系,就使这城市具有了较为开放的背景,由此再延伸出电力,机器制造等工业。其实,徐州是富庶的,但像我这样,来自于商业化城市上海,对富庶的认识不免是狭隘的,总是嘲笑它商品的单调,店铺的简陋,街道的乏味,风气的俗俚,北地粗砺的水土则又使它格外显得荒凉。八十年代初,我到北京学习,领略了薄瘠的生活,其时,北京的配给中还包含着粗粮,方才意识徐州的肥腴。徐州的菜式是烈火烹油之势,用料糜费,透露出物产丰饶的气息。火车站总是人迹杂沓,饭馆里进出四乡上来的乞讨者,似乎气度都很轩昂,饭馆里人撵赶得急了,是可与人对骂;再要遇我们这样不懂本地忌讳的外乡人发出“不要脸”的厌声,那么,对骂的双方就一并责斥:什么是不要脸?怎么不要脸?你们懂什么不要脸!即便行乞,也是大国子民的尊严,不可辱的。在纲纪松懈的火车站,计划外的自由经济堂而皇之,沿广场周边挤挨着,干果,瓜枣,熟鸡蛋,自制的饴糖与饼馍……都是来自八个县的农人,蹲在地上,守一个篮子,上面盖了毛巾,执法人员巡查过来,毛巾一遮,天真地一笑,双方心知肚明,就过去了。行贩多为妇女,作风精明泼辣,当要质疑她的秤,便扬声叫:我的大妹妹啊!像是有无限的诚恳和委屈。这就是徐州地区的乡民。 我们地区文工团是在一九七六年开春时节来到魏庄。我曾在许多篇小说里写过我们团,一个地区级的全民所有制文工团,前身是江苏省柳子戏剧团。“文工团”这名字听起来就像战地服务的军事组织,事实上只不过是那时代里对综合文艺的命名。歌舞,曲艺,戏剧,确实有着灵活机动的战斗性功能,可适应繁简不同的演出场合。这类短小精悍的团体在推行样板戏的七十年代初期,几乎一无二致地扩充编制,提升标准,足够排演全场的芭蕾舞剧。一时间的辉煌过去,臃肿的人员立即成为沉重的负担。在这最先进的国家体制之下,财政要开支所有演职员的工资,而且,因效仿样板团待遇,每人每月格外贴补营养费,对以农业为主体经济的地区,如此开销不免是过奢了。现在回忆,文工团的生存一直处于忧患之中,也许不是以经济的方式,但实质依然是经济的,虽然市场的时代远未到来,政治意识形态占主导地位。具体时间记不清了,只记得我们团被定出演出场次的指标,而在此之前,我刚进入文工团的一九七二、七三年,慰问军队和省级汇演是我们的主要任务。相当数量的演出场次要求有充足的剧目,在剧目上,我们团提早地经历了投资失败所带来的危机,当然,还是以政治的名义,但遭受重创的是财政。准备上演的一出大型歌剧被批评为替刘少奇翻案的“毒草”,没什么可商量的,只得下马。此时,出去学习,抄谱,置办服装道具,还借人调人——每一次排演新戏,都怀着极大的期许,期许从此翻身上马,柳暗花明,于是大张旗鼓,等剧终落幕,紧接着就是遣散借调人员。我们这些年轻男女,是文工团里的小辈,文工团沿袭着旧式团体的风气,像个大家庭,凡事都有长辈扛着,我们百事不管,只是将些流言传来传去。听说事情发生以后,团里的书记——这名书记的形象,气质,装束,言语,都像是农村生产大队的书记,以此也可见得我们这个地区文艺团体的性格——书记说出一句极惨痛的话,他说:我现在要死都没处可死! 这一年的魏庄之行,带有卧薪尝胆的意思。旧历年前,我们去江西九江文工团学习了一部新歌剧,《模范山乡》。其时,全国文艺略显复兴的气象,八部样板戏外,又创作并且钦定了几部,纳入样板,比如京剧《杜鹃山》,芭蕾《沂蒙颂》。除此,各地还出台了一些不算样板却也准许演出并且传播的歌舞戏剧,各级军队地方每年一度的文艺汇演,就是对创作的鼓励支持。虽然文艺政策拘谨,政治第一,但国家一统,亦能集中财力人力,也有另一种活跃。总之,全国八个样板戏的局面已呈破冰之势。《模范山乡》说的是第二次国内革命,历史早有明鉴,不会再生政治嫌疑,音乐是以兴国山歌为素材,老区的民俗,也不会产生文化上的歧义。于是,我们团就在它身上开始新一轮的押宝。在此之前,我们团和地区另几个剧团,梆子和柳琴,联合举办大规模的招生,四乡八里热爱文艺的青年纷纷来此报考,考试进行了好几天。这一回,我们团招募的多是声乐和器乐,说明有意识地向转型准备,从歌舞曲杂转向大型歌剧。这样的转型在我们团短暂的历史上发生过无数回,每一回都是受具体剧目的驱使。歌舞曲杂转向歌剧——为排演湖南省歌剧院创作的歌剧《农奴戟》;有两度转向芭蕾——先是《白毛女》,后是《沂蒙颂》。每一次为转型招来不同特长的人,也因此,我们团的人材很杂,做什么的都有,排什么都缺人,多少也反映了建国以后新文艺的面貌。就这样,新招来的人员以实习的身份参加排演《模范山乡》,勉强凑齐一个单管制乐队和四声部合唱团,出发往魏庄去的早晨,站了满满一院子,上车则有一行,浩浩荡荡驶过狭窄的石子路,往乡间去了。 离开城里的驻地,去到郊县排练,是为排除干扰,也为向上级部门,地区文化局明志,其实有些夸张,可怎么办呢?我们团总是不景气,消耗一大堆财政,却不能有一点可喜的成绩,为领导长脸。不是不努力,而是世事不可测,我们掌握不了事态,只能在姿态上做文章。否则,真的很难解释,凭什么要在这么一部粗糙的歌剧上大动干戈。这部大戏,除了政治正确以外,从情节到音乐都很平庸,看不出有其他成功的希望。我们蜗居在这一个偏僻的村庄里,日以继夜地排练着。好在,我们团已习惯这样漂泊的生活,比较巡回演出,至少是安定的。到周日休假,有家眷的回徐州一趟,当天就可来回。也有家眷来探望的,顺便领略田园风光,再买些农副食品回家。所以,日子过得还不坏。 魏庄是个生产大队,提供给我们几处空房,供住宿和排练。宿舍全是地铺,铺草尽够。乐队排练在村庄前面半里路的一间小屋,大约本是一间场屋,供看场人住,如今场院改了地方,便闲置下来。场屋有里外两间,外间大,里间小,只够安置一张床的,住两个人,看守乐器谱架等物什。早上开排,弦管鼓铙齐作,但因天地广阔,有更大的沉静,倒也不显得多么喧闹。村庄里的气氛就哗然了,合唱练声,演员排戏,又有起居饮食,于是沸沸扬扬,活脱是个小世界。伙房占了两间屋,一间起炊,一间供烧饭师傅住宿,露天下摆一些桌凳,就作饭堂。印象中从没有过下雨,否则又到哪里去用餐?虽是在乡间居住,可并没有做农活,还是和市里一样作息,却都胃口大开,多几倍的食量,大约是空气清新,思想单纯的缘故。每到开饭时间,伙房门口就挤满饥饿的人,用极大的缸和盆打饭打菜,风卷残云地吃毕,再等下一顿开饭。我们团到魏庄后,临时搭建了一口锅炉,供全团人喝水和洗用。原先团里烧锅炉是由传达室大爷兼任,此时大爷要留守文工团,不能跟随下乡,原则上就由全团人轮值。但要轮到我们这样没经验的人,只会让锅炉自生自灭,所以,事实上还是靠几个会侍弄锅炉的专司。魏庄真是一个文明的村庄,它竟建有公共澡堂,每周一次开放。到了这一日,乡人们早早地起来,带着肥皂毛巾,干净衣服,结伴往澡堂去。澡堂就是在一间空房,水泥地上砌一座大池子,大炉子从天不亮燃着,一桶桶水烧开了往里担,最终如何放水从来没想过。我们不惯泡澡,也嫌泡过澡的水不洁,所以更要赶早,早在乡人下池之前,用脸盆舀出池里的热水。前一晚就开始紧张,相互约定叫醒,次日清晨,三星还在天边,就已经上路。洗出回来,太阳刚刚升起。这一日,乡路上络绎着的,都是披散了黑发,红扑扑脸的女人,有意放缓了脚步,享受身上的轻暖清新。 回想魏庄的日子,是宁和而悠闲的日子,不知不觉中,冬去春来。去的时候,身着冬衣,夜晚的风还很料峭,麦子也沉寂着,一夜之间,树梢和田地全都绿了。有一个星期天,同事的妹妹,也是我的好友来看望,走时由我送行。走在高高的堤坝,太阳将身影投在坝顶晒白的土路上,就好像看着另一个自己,小小的,活泼泼的,新鲜的生命,心情忽变得豁朗。青春期的抑郁,前途的叵测茫然,还有情感上不尽如人意,如氤氲散开。北方的田野,即便在春阳下,也有着一种静谧的荒漠。在这空廓的天地之间,时间似乎是停滞不动的,从古至今,都是一样的人和事,也休想在我们身上发生例外。一股更大的茫然笼罩了,但不是哀戚,而是,很奇怪地安稳着。可是就在这偃止的声色中,剧变却向我们临近。 这一日,忽召集全团大会,文工团的书记——另一位书记,我们更换领导相当频繁,总是指望新的领导带来新的气象,这位书记是黄白的脸色,长年有些浮肿,很少见他笑容,很缄默,凡来到文工团任书记,多是沉郁和焦愁的表情,他不会像前一位书记那样说出惨然的话,倒也不是说他能有什么办法,处境依然是窘迫的,但他显然有更为开放的思想,因而他的忧患也更深沉——此时,他站在一面土墙前,昏黄的电灯在他脸上印下几片阴影。他的脸色更不好了,并且,忧心忡忡。与其说接下来的不安是来自他所传达的内容,毋宁说是由他的神情造成。他的可说是哀伤的面容,给人强烈的印象,似乎是,有什么大不幸发生了。书记方才从徐州地委领了指示,受命下达于各基层单位,说是北京天安门广场有暴徒滋事,是又一场斗争的新动向。他很快结束了传达,宣布散会,各种乐器的练习曲又在四下里响起来了,那些最勤奋的乐手继续练琴。余下的人颇有深意地沉默着,忽而交换兴奋的眼神,那都是较为年长的人们,历经中国政治的时局变化,他们善于从只言片语中捕捉信息,并且分辨虚实真伪。之后的几天,他们成了广播和报纸的爱好者,无论广播还是迟到的报纸都是发布新华社通发稿,可经过他们的评述和演绎,越来越多的内容呈现了。在七十年代的中国,有的是这样的时政分析人材。渐渐地,所有人都相信,北京,天安门广场,发生了大事情,这就是一九七六年的“四五事件”。它离魏庄多么遥远啊!不止是地理的概念,还是政治的。如魏庄这样的地方,是历史中的永恒背景,在任何激荡的世事里,它都居不变应万变。而我们团,要浮躁些,很难避免骚动,可又只是细碎的忙碌,被余波煽动起来。多少是盲目的,要等若多时日过去,拉开距离,从全局观,方才可归入历史。 最初的骚动过去,事情又回复到原先状态,依然排练《模范山乡》。春深了,天气越来越暖,麦子黄了。村庄里总是一股柴火气,来到村外,面对田野,就有蓬松干爽的麦香扑来。我们也要走了,回徐州去演出,然后再往地区八个县巡回,往北再往南,到最南部的睢宁县已经是仲夏。 这一年的夏季非常炎热,睢宁的剧场是新造,舞台很大,外观也不错,可是没有宿舍。我们为节约成本,不住招待所,而是就地解决。每晚演出结束,男团员四散在舞台和观众席,寻通风凉快处席地而卧。女团员安排在剧场顶楼,说是顶楼,其实是屋顶下的夹层,经过白昼里日头的烤晒,又经过晚上舞台灯光从底下的传热,这夹层就好比火上的热锅。夹层里也没有水管和下水道,洗用的水,必要从底下打了,通过灯光间的侧梯,一层一层端上,再一层一层端下倒去,女孩之间经常为窃水的事情口角。最热的时候,女孩也下楼睡在剧场,将座位翻下来,连成窄窄的一条铺,在扶手底下躺平。剧场里也是热,睡了一时,就有人热醒,三五结伴到剧场外大街上买瓜解暑。卖瓜人是睡在板车下面,随时爬起来接纳生意。午夜里,没有一丝风,整座城捂在高温,白日的光照和人的体温里,沉甸甸的热里,不时透出说话声和蒲扇扑打的声响,四处都是无法入睡的人。捧了西瓜回来,昏沉沉地吃,温乎乎的西瓜汁淌在地上,又反射出一些热来。反复折腾,天边已经亮起通红的晨曦。开演时分,灯光亮起,帷幕徐徐拉开,展露出瑰丽的人和景,人们绝想不到,这地方经过了怎样流民的,失所的一日。我曾经去睢宁县人民医院体检,企图检查出些问题好请病假回上海。人民医院清洁宽敞,墙壁刷得雪白,似乎也不显得那么溽热难耐。医生护士穿着白大褂,脸色清爽,更使人感到自己生活的不堪。检查报告出来,一切正常,又写信给家里,让母亲写一封信来,编造一个事端,让我请事假回上海。来回折腾的时候,传来唐山大地震的消息。因是在如此混乱焦虑的处境里,我们并没有感受到太大的震动,似乎没有余暇关心自身以外的事情。演出结束终于放了假,再从上海回到徐州,徐州遍地防震棚。我们团从火车站的院落里搬到地区行政干校大院,在那里的空地上,盖起了防震棚。 魏庄故事早已经结束,这是后续的后续了,但又似乎并没完,从它源起的事端还在向前发展,并且加速行进。假期中,毛泽东逝世,从上海被召回徐州,来接站的同宿舍的女孩,一身缟素,辨梢上系了宽宽的白发带,正应了一句俗话:若要俏,常带三分孝。看上去,格外有一种韵致。文工团的女孩,就是比旁人不同些,在那样简素的时代里,依然不是这里,就是那里,流露出妩媚的女性气质。经过一个煎熬的暑天,秋天显得格外爽朗。天高云淡,极远处可见南迁的雁阵,呼吸都是轻快的。似乎是和时局不相宜的情绪,可季侯就是这样笼罩着天地人,以它自有的气息,是不是其间潜伏着更强大的意志?而我们,是政治社会中小而又小的单位,在纪念碑式的历史的缝隙里,自成格局,度着一己的悲欢。在接踵而至,更剧烈的震动,也就是四人帮倒台,我们自然也是兴奋的。文工团的人总是喜欢热闹,虽然谁也不真正了解政权上层在发生什么,但严谨的政治生活总归是束缚人的活泼劲。我们团即兴排演的一出活报剧,表现四人帮的丑行,在此剧中,可说大大释放了我们团风趣的天性。扮演张春桥的是后来大名鼎鼎的李保田,他着一身深色制服,戴琇琅架眼镜,摇一柄折扇,前进三,后退二地上场,真是活脱脱的。听老演员说,李保田行的是柳子戏里的扇子功。他幼年进江苏省戏曲学校柳子戏班坐科,习的是武丑,后来毕业,柳子戏专成一团,放在徐州地区,就是文工团的前身。这一个古老的几近失传的剧种,有着严格的程式,我想李保田日后事业上再走远,那也是压箱底的货。看电影《有话好好说》,他与姜文在饭馆里谈判的那场戏,一句一句地压上来,忽有一瞬松弛,再压上来,无限激越,看得出其中就有技术的训练,单靠体验派的现代表演教育是达不到的。 明澈的秋天过去,冬天来到,我们还是住防震棚。地震的警报时有时无,传闻紧张时侯,夜里还安排轮值,排在凌晨那一班比较艰苦,从暖和的被窝和睡眠中生生地被叫起。但我们也挺会消磨,在炉子上烤红薯。所谓值班,就是守着地面上一只倒置的酒瓶,一旦倒下便吹哨敲锣。一整个冬天里,除了我们自己不小心推倒,没有一次自行倒下。红薯烤熟,香气四散,慢慢吃完,值班时间已过去。与接班的交割,回进棚里再接着睡。 地震棚直接搭在泥地上,芦席铺顶,很长的一条,生了炉子。也不觉得冷,但早上起床,被上都结了霜。那一年,我走路明显感到腿沉,拖不动似的。从剧场演出完回行政干校,下车后需步行一段,途中有一个坡度,每每走到那里,就感到吃力无比,就好像梦中人走路,心里急却使不上劲。后来一临近这段坡路,心中陡生恐惧。我以为我一定是患了严重的关节病,家里寄来一双护膝,却也无济于事。去医院检查,没有任何结果。很多日子过去,社会开始对精神卫生有所认识,抑郁症几成流行病,我读到其中有一症状,就是关节障碍,不由想起这一次疾患。不知什么时候,我忘记了病痛,意味着它不治而愈,而且,从此再也没有复发。那一个冬天,确实是个沉郁的冬天,我们在行政干校的防震棚住着,多少是因为房屋紧缺。火车站的本部院落,已被文工团膨胀出来的人口占满。又一批男女结婚生子成家,从宿舍搬出,独占一室,原先的集体宿舍已分割成多个单间。我们这些单身的只得留在防震棚里,日常工作移回了本部,我们早出晚归,上班下班,每日都必经过那条令我胆寒的坡路。 时局确实在变化,许多禁演的剧目开放,我们团开排大型歌剧《洪湖赤卫队》,春节隆重上演。除夕夜首场演出,我发着高烧,一个人睡在防震棚里,昏沉中感觉有人走进防震棚,大约看见棚里有灯光,是我们团的会计。走过来在我额上摸一下,说了声:烫人!走了出去。我以为他要去喊人,事实上一去不回,而我也睡熟了。次日清晨已全面退烧,晚上还是到剧场演出。我们团寄予厚望的《洪湖赤卫队》只演了十一场便封箱落幕,因为电影《洪湖赤卫队》重新公映。时代在朝好的方向转变,可我们团却日益窘迫,每一次谋求新路紧接着就是遭受重创,人心涣散,都盘算着如何离开文工团。社会在一夜之间打开无数扇门,突然间涌现那么多可能性,简直目不暇接。令人惊讶的是,经历了那么多,意气已经消沉,却发现,还有充裕的时间,我们都还年轻,来得及开创另一种命运。这在某种程度上将我们团往下坡路上又推了一把,我们团留不住人了。 我们团在一起时总是给人颓败的印象,没一件事做得顺当,可分成个人,后来证明都发展得不坏。李保田是不消说了,有一位美工师去了北京艺术研究院;一位圆号手考入艺术院校,毕业后留校;有歌唱演员和演奏员调入省歌舞团和大军区文工团;有自建民乐团名扬海内外……看起来,我们团当年方针动摇,目的不明,招募人员杂沓不齐,但却很识得人材,作为个体,都有些斤两。 关于《模范山乡》还有一件事可说,就是彩色剧照。我有一个演员队里的同龄好朋友,在《模范山乡》扮演一名村姑,戏份不多,但也拍得一张剧照——白军清乡后,从藏身的壁橱里钻出,两手推开橱门,屈膝探身。这一张照片拍得极好,都可印成明信片发行。心中很是羡慕,并且有一分戚然,想到也许不等有一张好照片,青春韶华就将流逝。文工团的男女普遍年轻,大多在十二三岁招来,满二十岁就有成人感,特别能感觉年华易逝。有一次去地区医院,听医生唤我“小女孩”,十分的不适和反感,这就是我们对年龄的概念。想不到之后还会有很长的岁月要度,很多的改变要经历,会拥有很多很多、多到令人厌烦的照片图像。七十年代是个家国情怀的年代,可在我,总是被自己的个别的人与事缠绕,单是对付这么点儿零碎就够我受的了。并不经常地,仅是有时候,我会从壅塞的记忆中,辟出一个角,想起魏庄。那一个午后,送走访客,走在春阳下的坝顶,非喜非悲,却是有一种承认的心情,承认这一切,于是就要面对。
2008年7月1日于上海
黎明前的跃动--我看到的七十年代 ·鲍昆·
7月16日,一个艳阳高照的夏日。北京十三陵水库的水面像镜子一样平静,我和从山西永济插队回来的原28中的老戴正在那里游泳。平静的空气,平静的阳光,让人慵懒。我们俩游累了,上岸躺在大坝上晒太阳。忽然,大坝上的广播喇叭咝咝啦啦地响了,看来要广播了。下午的广播时间还没到,有些突然。不一会儿,喇叭里传出那熟悉的高亢的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播音员的声音: “下面广播新华社重要公告:'周恩来总理和尼克松总统的国家安全事务助理基辛格博士,于一九七一年七月九日到十一日在北京进行了会谈。获悉尼克松总统曾表示希望访问中华人民共和国,周恩来总理代表中华人民共和国政府邀请尼克松总统于一九七二年五月前的适当时间访问中国。尼克松总统愉快地接受了这一邀请。’ '中美两国领导人的会晤,是为了谋求两国关系的正常化,并就双方关心的问题交换了意见。’” 我们看着高悬在头顶上眩目的太阳,怀疑自己的听觉出现了幻觉。中国邀请尼克松访问?美帝国主义--美国侵略者,要来中国访问?我和老戴都惊呆了,面面相觑。可是广播喇叭中那高亢的声音一再重复,证实了消息的权威性,不容我们再怀疑。 太神奇了,我们天天怒吼诅咒的美帝国主义总统就要来中国访问了?而且他的助理居然已经来过北京,还走了?接着,更多的问题和疑惑,开始在我和老戴之间出现。这对抗美援越有什么影响?对台湾问题有什么影响?是为了抗衡苏联社会帝国主义吗?这对这么多年的反美立场意味着什么?再往深,往远--,我们难道和这一百年多年来的宿敌化敌为友了吗?我们不是一直斥责赫鲁晓夫在国际关系上搞修正主义的和平竞赛吗?那不是投降主义吗?老戴和我,都是那时候爱读书的人,也是属于那种爱掰持问题的“有思想”的年轻人。但这个消息,确实超出了我们的想象和判断能力,一种莫名的兴奋也开始在心底涌动,感到这个世界可能要有变化了。 在那个年代,从小被灌输的革命思想和对领袖的忠诚意识,已经把我们每个人的命运完全依附在一种集体的、社会的观念之中。不过,年轻人求知的天赋,却仍像魔鬼一样驱动着我们。实际上,即使在狂躁的六十年代末,在最急风暴雨的时期,年轻人思考社会和历史的愿望,也从未停止。就像1968年的遇罗克们一样,无论出身什么样的青年人,大家都从不同的立场、身份和态度,思考和汲取着知识,希望对这个世界更多地做自己的判断。 在1968年,我已经接触一些以读书为乐的中学生圈子,读书的范围从法国文学、俄罗斯文学、二战历史,到内部出版的白皮书,不一而足。甚至连《赫鲁晓夫讲演录》这样的政论书籍,我也半懂不懂地读过。这些书,给了我们许多新鲜的信息和知识,但自己其实没有独立的判断能力。书中那些故事和言论,只是给了我和朋友相互之间炫耀知识的资本而已。我们阅读的眼光和立场,往往是先判定言论者的身份和他的立场,然后据此做对号入座式的分析。这样,对于赫鲁晓夫,我们事先已经认定他是一个共产主义的叛徒,背信弃义的修正主义者,至于了解他的言行,不过是在验证我们理想的纯洁性,再次证明他就是一个“坏人”而已。在那个时候,我们的思想和知识相当封闭,完全是在1949年以来社会主义意识形态和毛泽东思想的教育里完成的。 不过吊诡的是,当时由于毛泽东亲自下令,将原来只局限于处级干部以上才能阅读到的《参考消息》,完全开放到全国有党支部一级的单位,人们可以随便阅读,这实际上就将这份四开四版的小报完全大众化了。这份完全是境外报刊文摘的报纸,自然受到了新华社编辑的严格控制,所有的消息都经过极其严格的筛选,但它毕竟是“原汁原味”的境外言论,有心计的读者还是可以从中读出许多消息背后的含义。比如我的一个朋友居然在1971年9月13日林彪事件几天后,就从塔斯社的一则在外访问的勃列日涅夫因中国事件急促返国的消息中,读出中国出事了。而那时距我们正式传达和公布这个消息还有很长的时间。另外,除了编辑从境外左派报纸摘登的赞颂中国和毛泽东的消息外,对于东西方两大阵营的一些军事报道,还是相当真实的,所以这份报纸对很想了解中国之外世界情况的人,是非常有价值的。 尼克松要来中国的消息,让我们虽然觉得不可思议,但很快也把对这个事件的理解纳入了我们的思维定势。那就是,以美帝国主义为首的西方势力,不得不正视我们中国的存在了。中国是一个有着核武器的大国,而且也拥有了航天技术。再说,中国支持的东南亚三国的武装革命斗争,也一定是迫使美国人必须坐下来和我们谈谈了的原因。这是我们对这个事件进行分析后的第一个结论。这让人兴奋,因为它证明了我们的存在,证明了我们正义事业的胜利。后来,新华社那篇关于这个重大事件“言简意赅”的报道正式公布,各个单位又举行例行的“吹风”会议,领导们一级一级向群众解释“我们为什么要请尼克松”。对这一切,我们有一种朦胧的心理满足,那就是那个神秘的美国终于可以接触和了解了。 在六十年代初期,有一本杂志是我们这些青少年极其喜爱的,就是《航空知识》。这本专门介绍航空技术的科普读物,实际上是中国人了解世界的一个重要的窗口。它替代了因中苏关系紧张后越来越少见的、以翻译介绍苏联的科技进步的一本大开本的杂志《知识就是力量》。《航空知识》里丰富的航空武器的介绍,和各种航空航天飞行器研发进展的报道,让我们知道了这个世界上最强大和最富裕的国家是美国。美国的阿波罗登月计划刚刚成功实施之后,《航空知识》杂志就作了大篇幅的深度报道,这也打破了我们原来对前苏联科学技术优势的神话般的迷信。我当时对美国的两个成就极其崇拜,那就是阿波罗登月和F-4鬼怪式战斗机;对后者,我还自己按《航空知识》上登载的三维模型图纸制作了模型,挂在家里。我当时是一个飞机模型爱好者,美国的战斗机系列,从F-86开始,到后来最新型的F-104等,我都全部制作了模型,然后把它们用线悬挂在家里,与苏制的米格系列对峙,就像一个空中的战场。我觉得它们凝聚着人类发现和创造的力量,也构建了我对美国认知的一种相当矛盾的心理。美国,对我来说是一个潜藏在心底的神话。现在,谁也想象不到当时一些中国人对世界的了解居然是通过这样一个路径。 记得在那个广播后不久,《参考消息》接着后续报道了国际传媒对这个事件的跟踪新闻和分析。魔术师般的基辛格博士,带领他的团队飞越喜马拉雅山的传奇之旅,更加深了此事件的神秘性。后来美国白宫神秘兮兮的态度,也让这个事件十分吊人胃口。跟着,就是人们的期待了。这个事件是中国七十年代最重大的几个事件之一,后来证明它为这个东方古国的一系列巨变埋下了伏笔。 在人们等待那个历史性的会晤时,又发生了一个彻底击碎我们信念的事件,就是1971年9月13日的林彪出走。记得那是一个初秋阳光明媚的早晨,我正在北京新街口外小西天电影学院门口干活,为修建防空工事挖土方。我的同事张海涛趁旁边没人,紧张地对我说,“中央出事了,林彪叛逃了”。我当时手中的铁锹停在了半空,惊得呆在那里,忙问,“哪来的消息?”他说,“昨天晚上一个老干部来我们家说的,没错。”张海涛的父亲是文革前计委劳动工资局的局长,是中国沿用多年的八级工资制的设计者,也是文革开始后第一个被余秋里抛出揪斗的所谓'黑帮’。如果没有文革,这人有可能提升为计委副主任。揪出批斗后,他因被医生确诊为罹患肺癌,所以没有去干校,在家养病。那时我经常去他家和他聊天。他是1937年从香港去延安参加革命的学生干部,参加过抗大学习,后在晋察冀边区平西支队负责敌工工作,是zhonggong党内有文化的干部。他经常对我讲党史和他们在北京山区的战斗生活,所以从他那里来的消息应该是不会错的。在确认这个消息的真实性后,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失魂落魄,然后,心中的精神建筑也轰然垮塌。我现在回想那一刻,甚至还能听到那垮塌瞬间的轰然巨响。多少年来建立的精神信仰,就在那一刻一下子荡然无存了。后来我问过许多当时听到这个消息的人们,大家都有相同的感受。9.13林彪事件,将绝大部分中国人几十年来建立起来的政治信仰彻底瓦解了,也就是说,从那以后,人们在接受各种信息和分析信息时将不再有一个固定的解释系统了。 中美之间开始对话,以及林彪9.13事件,为七十年代的中国青年人思想精神的变化作了最重要的铺垫。可以说,一个新的时代开始了。 尼克松在1972年顺利完成了他的访华之旅。中国的门打开了。以后一系列眼花缭乱的事件,让中国人又进一步大开了眼界。中国的乒乓球外交、庄则栋的美国之旅;杨振宁、李政道、牛满江等人被毛、周等人的接见;中国加入联合国;中国允许五十年代从东南亚归来的华侨再次出境;中国各种不同级别贸易代表团的出访,这都给中国人吹来了强烈的外来之风。想象中的美国、日本和欧洲,都在从这些地方出访回来的人的口中具体化了。北京为了迎接尼克松的访华,还进口了大量的丰田小轿车作为出租车。北京以前基本没有出租的汽车,只有可出租的带篷的三轮摩托车,每公里行驶费是四毛钱。日本丰田车的出现,一下子让北京有了一种现代化的感觉。尼克松来华时候正是严寒的冬季,正好那年北京的雪很多。北京市政府就临时制造了许多扫雪车、铲雪车,都是利用解放卡车改造的,在车上加上了可以滚动的雪刷和可升降的刮铲。这些车被喷上鸭蛋青色,每天在主要街道上活动,很有点节日彩车的感觉。不过,随着尼克松的访问结束,这些车辆立即奇迹般的消失了--把加上去那些部件拆除之后,这些重新又去拉货了。但这些摆设了几天的各种扫雪机械车辆,也为人们了解现代技术世界增加了感性的实物认识,因为发达世界就是这样的。 国内的政治局势,由于林彪事件的影响,也发生了很大转变。老干部们开始活跃,邓小平在周恩来的支持下和毛泽东的批准后复出,而邓复出后开始的"整顿",又带来的是全民对于发展生产的振奋,谈论西方先进的科学技术,也开始公开化和合法化。另一方面,由于以江青为首的四人帮对权力的窥测已经到了丧心病狂的程度,政治斗争渐趋白热化。面对这样的局势,毛泽东发布了打压江青的讲话,于是在老干部和民众中,公开地议论江的'女皇梦’变得相当普遍。那时我们朋友之间的聚会,交换这些消息成为主要内容。在工作单位,我的师傅们虽然不敢地指名道姓地公开议论,但黑话般的相互接茬儿,时常引得大家会心地一笑,出了单位,利害关系没有了,就更肆无忌惮了。就这样,民众民间言论的禁忌开始打破,这是对后来改革开放的形成具有重大影响的一个社会变化。 正是在这样的社会大气候中,千千万万的青年人开始了自己的精神追求。众多下乡插队的知识青年到了'广阔天地’之后,等于放出了笼子的鸟儿。没有人管理他们,除了农村生产队能以口粮施加一点限制,让这些青年人为生存有些许顾忌之外,思想和精神上有着巨大的自由。一些家庭环境比较好的,比如干部子女,并不为生计发愁,他们经常以各种理由返城'休息’。这种休息,其实是一种赋闲的精神活动,因为那时并没有任何可以让他们在城里工作的机会。无所事事的年轻人,于是开始读书、闲聊、逛街、遛公园。也有一些青年,继续'破四旧’时养成的暴力生活习惯,成群结伙地啸聚街头,从打架、玩女人到以吃'佛爷(小偷)’为乐,真是为所欲为。正派的年轻人,则是进行读书和各类艺术活动,形成很多小圈子。这些圈子的成分主要由插队知青、留城工作的青年工人组成。 从1971年到文革结束的1976年之间,北京青年人的文化活动是非常活跃的,内容也非常丰富。文革旗手江青对于艺术的爱好,实际上倡导和推动了文艺的群众性普及,其中最具规模的,是举国上下,样板戏演唱蔚然成风。北京几乎每一个像样的工作单位都有像模像样的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这些宣传队都是由各个单位里选拔出来的俊男靓女组成,排练的时间投入和密度都非常高,基本属于半脱产,大型的国营单位则是完全脱产。宣传队一般都有乐队配置,乐器多少,则根据各单位的财力情况而定,但无论如何,一般都有一架手风琴、几把小提琴,至于竹笛和二胡这样便宜的乐器,肯定都有。大型企业,西洋管弦乐则一应俱全。像东郊798厂和774厂(现在已经成为北京著名的'798艺术区’),就都有这样的规模配置和阵势。这些宣传队,角色除了京剧需要的生旦净末丑,还有歌手舞蹈若干,以备独唱独舞之需。每年,各地区、各系统还要举行文艺汇演、调演,兴师动众。这些宣传队还有一个共同趋势,就是向专业化看齐,像'样板团’一样地演样板戏,那是任何人都不能质疑的。这都使得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成了文革中期非常重要的文化现象。 我所在单位西单商场的宣传队,规模就有四十多人,他们几乎有一半的工作时间用来排练节目。对于这些队员,除了能歌善舞之外,还要求政治上根红苗正;个别出身成分有瑕疵的,也是政治上狂热追求进步的人,所以你有了宣传队员的身份,还意味着你有一定的政治地位。我们单位对面是北京电话局宣传队,人数更多。由于电话局下属单位多,演出任务就较多,他们出来进去大客车接送,非常气派。我当时在学习吹黑管,和他们非常熟,因为他们乐队里有两个人会吹黑管,经常在一起交流。那时的北京电话局是半军事管制单位,有些机要部门的意思,管理很严。不过这些宣传队员们,则像是笼子里的鸟儿,自得其乐。说心里话,他们的手艺都非常粗糙,乐队齐奏时,杂音跑调不断,因为都是自学,无师自通。但那个宣传队真是一个欢乐窝,俊男靓女正值青春,荷尔蒙旺盛,宣传队也就是一个谈情说爱的大熔炉,绯闻自然也不断。 1970年至1976年之间的文革时期,一方面是上层对阶级斗争的不断推动,一方面是底层工人群众的自娱自乐,而且一切都以革命的名义。样板戏的普及,推动了民间的音乐、戏曲和曲艺等艺术的活跃,许多年轻人都学习乐器演奏,从时髦的手风琴、小提琴,到管乐的黑管、双簧管、小号,甚至被斥之为资产阶级靡靡之音的吉他,都成为青年人业余生活的时髦爱好。1971年,我就用第一个月的工资十七元零八分,跑到王府井宏声乐器行,买了一把十六元五角的吉他。那时候,音乐爱好者们相互交换各种练习曲曲谱,小提琴练习曲,从马扎斯到帕格尼尼,应有尽有。北京故宫的筒子河畔,每天晚上都聚集一些音乐爱好者,他们那铜管长号和双簧管的吹奏,为文革北京沉闷的夜晚添加了不少浪漫。一些公园的幽静之处,也是许多乐器演奏爱好者常去之处。北京城里如此之多学习乐器的人,很多都是希望可以以此改变自己的命运,争取能被各种部队和地方演出团体接受,穿上最为风流的军装。当然也还有我这样因家庭出身不好,政治上绝对无望的人,纯粹是希望在这些活动中寻找青春的慰籍。 在那一段时间里,音乐活动的活跃还有一个作用,就是带动了民间中的音乐欣赏。一些文革破四旧时未被砸烂的旧唱片,也开始四处流传。这些唱片既有文革前发行的苏联和国产的美声独唱、交响乐,也有伪满和民国时期的流行歌曲,甚至李香兰的《何日君再来》。年轻人之外的中年人,由于命运已经确定,面对前途渺茫的生活,就更加在音乐的世界里寻求安慰。我曾接触过几位中年朋友,喜欢和我大谈巴赫和梁祝,那神情,像是在他们面前的黑暗中点亮了一支蜡烛,他们的眼中映射的光芒,给我非常深的印象。还有一次,朋友带我到西单的一个胡同里,拜访一位弹钢琴的中年工人。已经记不得他的名字了,只是记得他身上有一股不同一般的气质,他带着眼镜,很斯文,可他就是一个货真价实的工人。看他弹琴,就像见到肖邦。在优美的琴声中,他还对我大谈人生哲学,记得他有一句话影响我很久。他说,“你需要不断地接触'高级的人’,才能让你的生活充实”。他说的'高级的人’,决非现在世人眼中有权势的人,而是指站在精神高处的人。这句简单的话,在那个压抑的时代,听起来显得很悲壮,让我立时激情澎湃,感动了很久。有一年的春节,一个从北大荒兵团回来的大朋友,身穿兵团发的颜色不正的“假军大衣”,肩上背着一把吉他,在一群朋友的拱卫下,自弹自唱起苏联歌曲“第聂伯尔”。在北京安静的黑夜中,吉他浪漫的琴声和他略带忧伤的歌唱,几乎让大家都滚下热泪。 那时候,在样板戏的普及之外,绘画和摄影活动也很炙热。隔一段时间,各个单位都要举办文革成果汇报展览,展览内容,往往都是群众创作的绘画以及书法、摄影作品。当时的中国摄影学会和中国美术家协会,在文革开始时暂时瘫痪之后,很快就转换身份,成为全国美术展览办公室和全国摄影展览办公室,并基本按年度举办各种活动和展览。这个文革中形成的临时体制,给民间绘画等艺术活动留下了不小的空间。一些艺术爱好者可以利用它提供的方便,比较安全地从事绘画等艺术活动。另外,绘画普遍被认为是个技术性极强的艺术,尤其是油画。是技术,就得练习,所以当时许多年轻人都在业余时间学习画画,特别是画油画。北京的公园,是这些人写生的好地方,那些背着油画箱的身影,在很多公园里都经常可以看到。文革前,中国的美术教育和理论体系,基本都是照搬前苏联的东西,所以当时北京的绘画爱好者们,学习和谈论的都是俄国和前苏联的现实主义绘画。苏里科夫、列宾、列维坦、希施金,这些俄罗斯巡回展览画派最著名的画家,是年轻绘画爱好者耳熟能详的名字。一些文革前《美术》杂志介绍的中国画家,也是年轻人崇拜的偶像,像靳尚谊、罗工柳、詹建俊、闻立鹏等。还有北京画院的张文新、军博的何孔德、美院附中的王文彬、青海的朱乃正,都是年轻人追捧的人物。每次绘画展览之后,我们都会对自己心仪的画家津津乐道,对其新画作品头论足,谈他们的色彩,他们的素描。 1974年,我所在的西单商场新楼建成,需要墙上装饰绘画,于是领导决定由商场美工组完成。但那么大尺寸的油画,美工组无力独自完成,正好我们美工组里有两位由中央工艺美院毕业的老师,于是由他们出面请美院附中的卫祖荫老师来帮忙。这期间,我还借机参观了另一位美院附中老师王文彬作画的现场,他正在给北京饭店画一幅以长城为题材的巨画。王文彬在文革前以画作《夯歌》闻名,他画中那灿烂的阳光感觉,让许多一代年轻画家非常仰慕。记得见到他时,我连大气都不敢出,就像见到一位圣人。那段时间还去了总政歌舞团,见到了以画作《四个姑娘》著名的温葆,以及现在还活跃的王怀庆。 为了更多地了解绘画历史,当时一个重要活动,是朋友之间交换借阅画册,也经常到在文津街的北京图书馆去阅览和借阅,并用油画棒临摹。当时中国画家对俄罗斯绘画以外的西方绘画情况知道有限,所知道最多的也就是法国的印象派绘画。再后的,就是德国女版画家凯绥·柯勒惠支了,因为鲁迅先生曾极力推崇她,她的左派色彩也符合文革时的环境,所以大家都知道她。至于其它,如康定斯基、蒙克等,是有所耳闻,但不熟悉。不过对于印象派,很多人非常热衷,但决不是从艺术史的角度,而是只从绘画的技术技巧方面注意和欣赏。像雷诺阿、毕沙罗、莫奈,都是从技巧上理解,认为他们能够那样科学地观察和再现对象,是现代绘画在技术上了不起的革新。至于马奈和高更,就有些费解了,对凡高,则是他发疯的传奇故事让大家钦佩,却没有人认为自己应该去学习他或者模仿他。直到文革后的1978年5月,北京劳动人民文化宫举办日本画家东山魁夷画展的时候,我才见到来看画展一位年轻人,手里提着一幅他模仿凡高笔触的习作。我吃了一惊,觉得新的时代真地来临了。 摄影在那时候是一个相当普及的爱好。由于当时中国封闭的环境,中国的照相机工业面临一个非常好的国内市场机遇,照相机工业在文革中获得了高速发展。1973-1975年全国的照相机厂如雨后春笋般纷纷成立或重建,生产量迅速扩大,以至于在文革末期,在北京这样的城市,收入较好的干部、知识分子都拥有照相机,已不鲜见。一些有条件的单位,都养着专职的宣传干部,其中一项工作,就是为单位的各种活动摄影。在部队,许多团一级的单位都有专职的摄影宣传干事。在城市里,摄影的业余爱好者就更多,去公园照相,是当时一项高尚的时髦。春节下乡回来的知识青年,一项重要度假内容,就是去各个公园或天安门照相。当时还在起步发展的保定胶片厂,以及河南南阳的第二感光胶片厂,因为生产质量很不稳定,大量的残次品以"处理品"的名义抛向市场以挽回损失。这些'处理品’的胶卷四毛钱一卷,在前门大栅栏和西单、王府井几个照相器材店售卖,大量等待购买的人经常拥堵在那里,'处理品’一来,马上一抢而空。后来随着产量的加大,情况才开始好转。1976年的天安门四五运动,在广场上拍摄的难以计数的大量摄影作品,差不多都是用这种"处理品"拍摄的。 在家庭中自己洗印照片,当时也是件时髦的爱好,洗印放大器材都是自己制作。自制的曝光箱和放大机千奇百怪,但却倾注了制作者全部的热情。我曾在同学和同事的帮助下,做了一架人见人爱的放大机,为此几乎动用了车、钳、铣、刨等全套金属加工技术。除了自己绘制图纸之外,我还通过放大样的方式,自己独立完成了这个放大机灯室的下料、坂金和焊接。那架放大机当时几乎可以和工厂出品的媲美,颇得朋友们的欣赏,也成为他们频繁借用的工具。 说起那时候的摄影,还有一件事值得一提。文革'旗手’江青酷爱摄影,这使得当时的摄影活动附加了某种隐喻式的革命色彩。当时发行量极大的《人民画报》与《解放军画报》,时常刊登她以'大海’和'峻岭’署名的照片。她那种样板戏式的戏剧风格的照明,成为一些爱好者羡慕的风格,而且也强烈地影响了我。我当时的工作是西单商场照相馆的照相员,时常忍不住拿眼前的顾客实践模仿'旗手’的用光方法,结果不断造成顾客的'退照’抗议。领导为此没少批评我,而我则倔强地认为顾客觉悟不高,不懂得这是江青同志提倡的突出革命形象的方法。为此,我也写过不少'检查’。所以,江青对摄影在中国的普及,不能不说还是非常有影响的。 比绘画不利的是,摄影没有可资参考的'历史’来学习,除了文革前一些关于摄影技术的出版物,基本就没什么了。个别老摄影家中还存着几本老的民国摄影杂志,但是印刷非常不好,数量也极少。国外的摄影杂志在北图有一些,但因照片要比绘画真实,所以管理者认为比较敏感,借阅也就很难。虽然有这样的困难,摄影的技术性毕竟要比绘画简单一些,不需要太复杂的技艺训练,上手还是要容易许多。那时候北京摄影爱好者的小圈子很多,成员多是自己周边的志趣相投者。我自己就经历了好几个圈子。开始的圈子是中学时代的几个同学,同时还和几个大学生来往。后来随着生活工作的改变,又与文化部廊坊五七干校的一些年轻人,构成小圈子。他们每周末返回北京时都会聚会,当然也会谈论交流其它各种话题,成为一种简单的'沙龙’。这样的摄影圈子,后来比较成气候和出名的,是新街口百花深处胡同北影宿舍的池小宁家。由于都是电影专业人士的后代,这伙人对摄影理解自然要比其他圈子要深入一些,他们不但定期学习交流,而且自办展览,组织集体郊游,采风拍摄。那个院子后来诞生几位著名人物,例如陈凯歌、田壮壮和池小宁。不过陈和田并未参与摄影活动,圈子里的主要人物是池小宁和年龄大一点的陈凡。池小宁周边聚拢了一大批热爱摄影的年轻人,他们甚至请来了老资深摄影工作者狄源沧先生定期讲课。狄源沧是建国以后少有的既掌握外语,又热衷于摄影理论的人,而且他长期从事摄影刊物的编辑,理论和实践经验都非常丰富。狄源沧为这伙年轻人带来各种历史和国际的摄影信息,这在当时就属于非常有系统的知识传授了。不过,狄源沧也受那个时代的禁锢,所掌握的国际信息基本局限在上个世纪的前半叶,不可能十分全面和系统。即使这样,对于这些饥渴的年轻人们来说,这些知识也是有如久旱的甘霖。在后来的1979年的四月影会活动中,这一群人成为重要的力量。 从现在快节奏的喧闹生活看来,上世纪七十年代已经是遥远的过去了。最近几年,知识界经常梳理我们这三十多年来的思想历史,尤其是对上世纪八十年代给予了巨大的关注。无疑,八十年代是一个激情澎湃的时代,因为变革的快感几乎覆盖了那十年的每一天。但八十年代毕竟是从七十年代走来的,对于那个前十年,人们往往简单地把其归纳进文革的历史,色彩自然是黑暗的,好像那只是一个政治权力争斗的年代。但是,在我的回忆里,那个年代要复杂得多。还在1967年破四旧的暴力运动未完结之时,文革前出版的那些抒情流行歌曲,已经开始在'老兵’(老红卫兵)们的室内悠扬地飘荡了;文革前的印刷读物,虽然受到'焚书’的命运,但一直在民间被大量地保存和大规模地流传--无数的碎片重新汇集起来变成一条波涛滚滚的心灵暗河,在千万的青年人心中演绎着文学光辉中的爱情和命运,同时也映照着黑暗却并非虚无的生活。'罗亭’、'安娜·卡列尼娜’、'奥勃洛摩夫’、'于连’这些人物形象,仍像鲜血一样在那一代年轻人身体里涓涓地流淌和活跃,积蓄着他们迟早一定会爆发的青春力量。也正是这些能量的积蓄,才让1976年伟大的四五运动在广场上悲壮地演出,才导致八十年代初的思想启蒙运动井喷式的爆发,让八十年代初那场关于人道主义的讨论有了历史的依托。所以,我们回望令人动情的八十年代,不能不回溯七十年代黎明前暗流涌动的阵痛。因为,一切历史都有其成因。历史也从未间断。
2008-08-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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