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宿上马村 作者:中条山人


 

 

中条山的日子系列【之七】

此系列文章谨献给中国知青上山下乡40周年(1968----2008)


 夜宿上马村 


    1970年7月我回天津治病,在天津呆了三个月,呆的不想回来。后来我发现如果回家千万别超过一个月,快去快回,那感觉是到外地出了一趟差,顺便看看父母朋友,谁都不会恋恋不舍;如果超过了,再有同学整天在一起,那肯定是越呆越不想回来。

可是,你没有户口,你是黑人,见了街道干部你都要解释半天;在家里又觉着是吃闲饭的,虽然没有人嫌你,而你自己却常常觉得心虚理亏。你说你不回来呆着不难受?回去吧,妈小心翼翼地劝我,总得回去呀。那时的心情格外不好,总想发火,妈跟我说话时声音总是压的很低,生怕我认为家里容不得我。回!一咬牙,走人!

10月底我踏上归途。当时为了省钱乘坐一趟慢车,咣当当,咣当当,每站必停。想起很快就要陷入无休止的繁重的体力劳动的时候,就闷闷不乐,一阵悲哀;窗外正是十月金秋,可总是让我联想到回去该干什么农活,丝毫不觉得美丽。管他的,慢车更好,路上多走一天,就躲过一天劳苦,火车晚点才好呢!
   
  列车到达水头站时,我忽然想起我同学在离水头二十五里地的上郭公社上马大队插队,我何不前去看看他,也好散散心?于是我便收拾行李下车。那时我们回家来来去去都带好多东西,最少都要两个大旅行包,我有一次回家背一个背包,背包上摞一个旅行包,两手一手一个旅行包,怕不比一头毛驴驮的少。现在想想当时真该照张相,留着教育儿子。

水头是夏县的一个镇,因为守着铁路,比较热闹。我遇到许多知青在镇上逛,就向他们问路。热情自不必说,他们还告诉我在哪里可以免费存包。这就是知青,只要知道,你,是知青,那就是熟人,朋友,自己人,就会全力以赴地帮助你。最奇怪的是,知青彼此之间一眼就能看出来,别人休想假冒----不管你穿什么衣服。
   
  我按照知青的指引走到街西边的一所大房子前,看到不少知青出出进进。我进门一看,原来这是镇上的话务站,里面一个小姑娘正坐在交换台边接插电话线。当时因为军管,公社一级只有邮政和电报对外,而话务却设在公社里,话务员编制也在公社。我看地上堆满了大大小小的旅行包,就问那女孩,我这包可以放这吗?她说放吧,自己记好,到时别拿错了。她说话的时候并没有看我,一直在忙自己的工作。我看别人都是放下包就走了,有的连招呼都不打,也就不好意思跟人家要个存包牌或者让人家打个条子什么的,再说人家也没收你保管费。我把包放在屋子的最里边,然后和别人一样走了。

第二天我来取包的时候,还是那姑娘上班。我的包仍然在最里边,我拿走时她仍然在忙自己的工作,看都没看我一眼。这种事现在的人简直无法想像,他们无论如何是不会相信的。当然这种事已经永远成为历史,但是它决不会被写进历史,因为它太小了;而正因为它太小,所以我总忘不了。
  
  我一边问路一边走,终于在中午的时候到了上马村。我的同学陈瞳见了我欣喜若狂,他万万没想到我真的能来看他。一起的子明,国强等好几个同学也正好放工,见过面都非常高兴,东南西北的问个不停。中午饭吃的是炒鸡蛋,烧茄子,炒豆角,熬南瓜,太丰盛了,上马村平坦,有水浇地,所以比较富足。陈瞳说,他们去年一个工分到七毛五,是我们的三倍还多。本来陈瞳是在公社看棉花的,今天恰巧回村办事,看来我的运气还不错。陈瞳说,今天我不去了,下午陪你玩,在村里转转,咱们聊聊,晚上好好睡上一觉,明天跟我去公社。
   
  老同学见面,好像有说不完的话。很晚了,我昏昏欲睡,陈瞳还在那说,说什么我已经听不清楚了。就在我要进入梦乡的时候,有人敲门。砰砰砰,“陈瞳,陈瞳,开门!”陈瞳一下坐起来,“谁?”“是我。”保管,陈瞳起来开门。保管进门来悄悄说:“我听见井里有人,我从那过,里面有声音,你不是今天来个同学吗?”我也一下惊醒了。我同学在这,陈瞳说。“那你看看咱学生娃人齐不齐?”我们这个屋子睡了三个人,隔壁还有三个。一听这,屋里的人都起来了。快去看!
   
  坏了!国强不在!
   
  大家边穿衣服,边往外跑,陈瞳一把把我拉住,你不能去,你两天没睡觉了,今天一定要睡。我们去看看,也不一定是国强。那好吧,我重新钻进被窝,开始打哈欠。一会,陈瞳回来了,说,听声音特别粗,不象国强,我回来拿手电和绳子,你睡你的。我哈欠连天,但睡不着。又过了好一会,大概有半小时吧,陈瞳又回来了,是国强,还活着。现在我们上运城医院,估计得几天。你明早自己走,有个社员明天去水头买柴油,你跟他车走。我说好了,明早他来叫你。
  
  陈瞳走了,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国强那瘦瘦的脸,大大的眼睛在黑暗中晃来晃去,我没有感觉到他不欢迎我,可这是为什么啊?今天他还跟我说话,一点预兆都没有,这人怎么回事?我睡意全无。不知为什么,我打了个冷战。现在我很后悔,直接到运城多好,偏偏在水头下车,真是多此一举。

屋子里有老鼠,忽而唧唧喳喳叫着,磕着,忽而又叽里咕噜地跑,听着渗的慌。我坐起来,点燃马灯,把灯捻拧小,想驱散一点黑暗,让老鼠也安静点。不行,这小小的亮光在这偌大的屋子里显得格外阴森,还是关掉吧。然而熄掉灯我刚一闭眼,国强那瘦瘦的脸,大大的眼睛就又出现在我面前。此时我又后悔不如跟陈瞳他们一起去运城,反正怎么都是睡不成觉!可是一想不行,我的包还在水头哪。老鼠们又猖獗起来,叫的更响,跑的更欢,我甚至觉得它们就在我的枕边跑来跑去。我把灯点着,把捻拧大,大的直冒烟,干脆不睡了。这时屋里亮多了,屋里的物件也能看清了,我提着马灯,在屋里慢慢走,老鼠见了亮便又收敛了一点。

这是一间很大的房子,很高。靠窗是个炕,但没睡人,摆放着许多乱七八糟的东西。我睡的床靠门口,是临时搭的,里面还有两张床,陈瞳和子明睡的。再往后看,天哪,里面竟然横着一口棺材!我的头发几乎竖了起来,仿佛国强就躺在那棺材里!我快要窒息了。马灯还在手里,我扭转身奔向门口,迅速把门打开,跑到院里,当时正值阴历十几,月亮快圆了,满院子的月光。我一屁股坐在地上,把马灯也放在地上,半天才觉得透过气来。就这样,我披着月光,仰头望天数着星星,一直坐到天亮。
   
  到运城后,我先去医院找到他们,国强正在输液,一脸的疲惫,看看我,说了一句:你来了,便又直瞪瞪地望着我,那脸,那眼睛分明还是黑暗中的样子。那保管也在,他对我说,没事了,没事了,开始我以为是你,不熟,不小心掉下去,唉,谁知,没事了,早上我们到这的时候,村里原先在这住院的韩老汉走了,这就没事了,他走了,他就走不了了。

陈瞳把我拉到门外,跟我说,自己跳的。他不承认,他说不知道怎么进去的,胡说八道。我问,为什么?不知道,他很孤僻,可能因为出身不好吧,来了一年多了就很少说话。在学校里还看不出来,学习也挺好,其实我们哥几个没有人歧视他。不过真是对不住你,折腾一夜恐怕也没睡好吧?我说,你屋里有口棺材,你怎么不告诉我呀?哎哟,忘了忘了,你还怕那个?他又拍拍脑袋,真是,也是,谁也害怕!
  
  上个月我按照学校发的通讯录和陈瞳通了个电话----我们也是好久没见面了。我问起国强的事。死了。还是自杀的。他爸爸妈妈文革中死了,他哥哥也是自杀的,他可能神经受了点刺激。陈瞳说。
   
  怎么死的我没问。反正,这年头想死还不容易?我多少有点感伤,眼前又浮现出黑暗中那瘦瘦的脸,那直瞪瞪的一双大眼睛……


                                                    (2005年10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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