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草原路(小说《为了你走遍草原》节选13) 作者:冷明


 

 

长篇小说《为了你走遍草原》节选——

 风雪草原路    


    一个女人在哭,那压抑的哭声,远远的传来,令人毛骨悚然。

火炉上的水壶呜呜响着,冒着热气。重甸甸孤零零的树枝像幽灵一般在窗前摇曳,这个足有一二百年的老宅院早已面目全非,这几棵要两三个人搂抱过来的古槐如今都已成了古稀老人,见证着这个大院所有的辉煌与荣辱,见证着一日复一日的月圆月缺,见证着一代又一代人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见证着流水似的历史轮回。

看门人陈大爷一大早推门进来,为钟伟明的奶奶挑满了一缸水。照理说钟伟明应管他叫爷爷才对,可大院里的人无论老幼都习惯叫他大爷。在这个大院里只有这位老人对这个倒霉的家庭一视同仁:有钱也好,无钱也罢,天天挑水、送水。

挑水老人有家吗?他为什么几十年如一日默默地为每一家服务?既不见他吃斋念佛,也不见他温习毛主席语录。他是在赎罪还是在为人民服务?这是个谜,是个永远也解不开的谜。钟伟明躺在被窝儿里思绪万千,十分疲惫地胡思乱想着。

一百多年前,就在钟伟明睡觉的地方,同样有一个与他年龄相仿的四川秀才穷困潦倒,科举应试失败,虽然住在会馆里不要他的房费,可囊中羞涩,早饭尚无着落。回家的路漫漫,盘缠也已花光。秀才饥肠辘辘早早醒来,心有不甘地要返回四川老家。年轻人暗暗发誓:“我一定会回来。”如今,轮到钟伟明来经历这些征程了。

他已经踏上前人走过的路。泪眼迷蒙,他望着不得不诀别的从小住惯了的房子,望着纸糊的顶棚,望着一格格旧窗户……早先他不是渴望离家吗?为什么一朝真的走了出去,又觉得心碎肠断?

人非草木,当他远离故土,远离亲人,怎么能够无动于衷呢?苦也罢,乐也罢,你总是跟这个家一起生活过来的。你在母亲心中睡过,在她怀里躺过,深深地印着她的痕迹。

钟伟明早醒了,可是不愿起来,他没有丝毫的伟大理想,只知道,这一起就意味着永远失去温暖,再也没有这样一个可以遮风避寒的地方了。

屋门轻轻响动了一下,被什么人拉开了,传来一阵窸窸簌簌的脚步声,它轻微的几乎令人听不到。一个人慢慢踱到钟伟明的床前,她一声不响,稍稍迟疑了片刻,不知道怎样才能表达自己此时的心情。

钟伟明紧闭着眼,把头歪向一边,他仿佛没有听见,没有感觉到什么。

他不愿看、不愿想、不愿相信这是真的。

他不渴望幸福,不渴望爱情,不渴望出人头地,他的心早死了。

可是,静默中一双冰凉的手搂抱住钟伟明的双肩,一张冰冷的脸慢慢地慢慢地靠近他的脸,紧贴在他滚烫的面颊上。

钟伟明知道她是谁。

秀琪就这样紧紧地热烈地长久地搂抱着伟明。

钟伟明紧张得脸色惨白,他不敢睁开眼看秀琪。他的心中混合着爱与恨,愤怒与屈辱,伤心与狂喜。任凭秀琪那温柔纤细的手指在他肩头轻轻滑动。钟伟明躺在那里一动不动,秀琪的泪水与他从眼中浸出的泪水混合在一起,在他的脸上悄悄流淌。

他们谁也没有说话。一切委曲、误解、猜疑,一切更深沉更热烈的爱都溶化在不言之中。

静寂的大院里叮叮咣咣的声音又响了起来,有人打开了防空洞的门。

“你下到洞里,你就在外面吧。”秀琪妈亲切而坚定的话声传遍了整个大院。

防空洞基本完工了,只需要再仔细认真地勾勾缝抹抹边,给不结实的地方加加固,这样大的事情当然要由主任亲自监工,秀琪妈吩咐完,当仁不让地第一个钻进了防空洞。

突然,从前院传来一阵比狼哭鬼嚎还令人作呕的声音,先是哭,后是笑,还有谁也听不明白的叫骂。大家知道,那是前院的潘大妈又开始装神弄鬼,装疯卖傻,迷惑革命群众了。

“呜呜呜……哈哈哈……我他妈不是人,我是鬼……我吃人……我吃屎......”秀琪妈的声音消失了,在疯子的哭声、骂声、吵闹声中,秀琪悄悄地溜回了家。

中午,钟伟明的奶奶一边和面做饭忙活着,一边颠三倒四地讲着:“唉,都知道潘立慧他爸当过国民党的伪警长,可人家潘大婶有办法,这不,一动员就疯了,吃喝拉撒都在屋里,一会儿哭一会儿笑,谁要进他们家又打又叫,要死要活的,就是不走。就你爸、你妈......”窗外,老瘸子王大叔一只手柱着拐仗,一只手端着尿盆艰难地往外一步一挪地走着。

奶奶望着窗外,对伟明说:“那王瘸子还不是国民党吗?他隐瞒了多少年了,他们厂的人楞是不知道?刚有人给他贴大字报,刚要动员他走,他就把腿给摔折了,哪有那么寸的事?一住院就是半年,这不,回家来也柱着拐,一瘸一拐的,谁还轰他呀?”听了奶奶的话,伟明心里想着随口说了出来:“咱们院还有不少国民党呢?”奶奶气愤地说:“看怎么说呢!快解放那阵,外院的霍家、穆家、张家还不都穿着国民党军装,脚上蹬着大马靴,威风着呢,现在可都成了工人了,还都是造反派。”伟明暗想:“国民党都比我们家强,难道还有比国民党更坏、更恶、更应该接受惩罚的人吗?那肯定就是反革命,就是我爸。”奶奶唉声叹气:“就你爸、你妈他们胆小!”声音里充满了聒怪和不满。

吃过晚饭,天还没有黑,钟伟明说了声:“奶奶我走了,”提起不大的提包往外走。推开门,一股冷风迎面扑来,他一点也感觉不到。

老祖母伤心地站在屋门口,用干瘪的、皱巴巴的手巴掌摸摸孙子薄薄的棉衣,声音颤抖,嘶哑着嗓子问:“伟明呀,什么时候回来?”钟伟明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泪水在他眼中盘旋着,他不敢回头看老祖母的脸,哽咽着,想说几句宽慰老祖母的话,可是说不出来。老祖母在屋里一边往外送爱孙一边抬手抹眼泪。

钟伟明走出屋门,心里结成了一个疙瘩,本想一步跨下台阶,一抬头,对面北房高高的台阶上站着一个人。

秀琪不顾母亲正在屋里忙碌着家务,透过玻璃窗,看见钟伟明从自己的屋里手里提着一个提包,肩上背着书包走出了家门,她知道他要走了。秀琪不再犹豫,毅然决然地推门走了出来。

当秀琪出现在钟伟明的面前,站的远远的,用她那双泪水盈眶略带些羞涩的目光送别他时,钟伟明才感到他正失去一种美丽、珍贵、一去不复返的东西。他觉得有说不出的惆怅。

钟伟明迟疑了片刻,什么话也没说。他既不回答老祖母的问话,也不看远远站在自家窗户前的秀琪,他将左手的提包换到右手,望也不望一下,一扭身大踏步走了出去。

秀琪多情的眼泪终没能挽留住钟伟明要走的决心,他如时踏上了北去的列车。

钟伟明哪里知道,就在他走后不久,秀琪跟着父母一家人随军迁往远离北京、远隔千山万水的福建海防前线,从此杳无音讯。

从北京出发,坐火车到达终点站赤峰。在赤峰车站,钟伟明找到几个身穿乌珠穆沁蒙古袍的牧民老乡,人们告诉他,乌珠穆沁草原今年又是白灾,大雪把乡下的各条路都封死了。

平时西乌旗往各公社就不通车,现在就是变成鸟也难飞回白音塔拉草原。钟伟明思前想后,决定从来时的路返回。

每年冬闲时分,坝前农区有不少农民赶着牛车、马车、毛驴车,顶风冒雪到坝后草原,用自家的土豆、萝卜、粉丝或炒米,与蒙古包的牧民们换些羊油、牛油、羊肉、牛肉,给一年的生活增加点油水。只要有利可图,农民们不怕苦,不怕累,不怕路远,不怕严寒,不怕风餐露宿。

开弓没有回头箭,打定了主意,钟伟明在长途汽车站排队买票。小小的售票窗口前排了长长的一串人,没过多久,服务员过来对大家说,去往林东方面的车票卖没了。

摸着衣兜里不多的几张人民币,钟伟明心里七上八下。通车的赤峰都走不出去,回草原顺利的了吗?

钟伟明拐进停车场,一个人在班车前面徘徊。一辆开往扎鲁特旗的班车正在检票,这趟车路过林东。钟伟明厚着脸皮,有生以来头一次,像个贼似地溜到了汽车旁边。售票员检完票,扭过脸说话的工夫,说时迟那时快,钟伟明大步流星,几步跨进了汽车,挤进了众多的乘客当中。

汽车关了门,呜地一声开走了。四十个座位的汽车足足挤进了七、八十人,钟伟明夹在人堆里,低着头,暗自庆幸。车开了一半的路程,钟伟明趁大家下车小解的功夫,小声对售票员说补张票。售票员望着四周荒凉的野地,嘴里嘟嘟囔囔,说要不是荒山野岭的没人烟,偏得轰他下车。

钟伟明到达林东镇的第二天如法炮制,坐上开往麦尔图坝的班车。破旧的公共汽车在暴土扬场的土路上颠簸了一天,把他送到了麦尔图坝的山脚下,左旗最后一站的一个大车店。

在巴林左旗土路的尽头,有一个住着几十户农民的小村子,村子边有瞥大车店。顾名思义,大车店是为走远道赶大车的农民们预备的。所谓店,不过是一间大房子,房子里一副大土炕,炕上没有行李,铺着一张草席,一天只要五毛钱。大车店里虽冷,土炕是热的,举目无亲的钟伟明和衣而卧,一边与吹灯后倾巢而出的臭虫们战斗,一边盘算着怎么找个去坝后的车。

第二天天刚亮,钟伟明冒着寒风站在大车店道边,守了一整天。头戴大狗皮帽子,身穿破烂的白茬羊皮大衣的农民们,赶着一辆辆装满了货的马车、毛驴车,从麦尔图方向往南,纷纷返回家。钟伟明生怕错过了回草原的机会,挨个打听。人们失望地告诉他,别想走麦尔图大坝了,坝上足足有一人多深的雪,别说牛车、马车、毛驴车,就是坦克来了怕也闯不过去呢。

一天的时间白白过去了,什么收获也没有。残阳照着道边的几间破土房,照着窄窄的土路,照着道边的白杨树,照着光秃秃裸露在外的黑土地,照着孤零零无计可施的钟伟明。

钟伟明不情愿地正要走进大车店,从林东来的末班车呼啸着拖着长长的一串尘烟停在了路边。从车里鱼贯走出一个个穿着又厚又笨的大棉衣的农民,忽然,两个熟悉、亲切的身影映入眼帘。

两个瘦小的牧民,身穿标准的乌珠穆沁式蒙古袍,只见蒙古袍黑色卷毛的羊羔皮领子翻在脖子上,蓝色暗花的绸缎面料闪着光辉,金黄色的库锦镶边夺人眼目,一排排耀眼的银扣显示着富足。两人脚蹬高腰蒙古靴,火红的狐狸皮草原帽系在脑后,背对钟伟明,从车上往下搬着一个沉重的小木箱和一个硕大的沉甸甸的塑料桶。

钟伟明顾不得认识不认识,仿佛在绝境中遇到了亲人,连忙迎上前去。两个牧民回头看时惊呆了,几个人同时叫出了声。

“朝克、母胡鲁?”

“钟,钟哥哥?”

“钟伟明!”

车上下来的正是一个大队的牧民小朝克和母胡鲁。

晚上,在大车店里,母胡鲁请客,吃过店主人提供的晚餐:酸酸的粘豆包和猪肉酸菜炖粉条,母胡鲁眯缝着小眼,兴高采烈地向钟伟明说起了这次来左旗的任务。

“我额吉今年是六十一岁本命年,咱们旗里雪大,供销社里也买不着月饼和白酒,听说左旗好买,我们就来了。”母胡鲁慢条斯理地说着。

钟伟明知道牧民们把老人的本命年看得很重,虽然“文革”中不让给老人祝寿过本命年,可是,有头有脸的、有钱的、贫下牧民、特别是当官的,谁不偷偷地准备些月饼、白酒。莫日根如今是大队的一把手,他们家有权有势,如果不为老母亲过好这个本命年,非让人笑掉大牙不成。

“今年雪大,我哥他们走场了,让我上林东买点月饼和白酒,这不,我让小朝克跟着我帮忙。”母胡鲁说着,嘿嘿笑了笑,忽然跳下炕,走到塑料酒桶旁边。“我尝尝这酒怎么样,”边说边拧开塑料桶盖子,把酒倒进盖子里,口中咂咂有声地喝了下去。

“额吉好吗?”钟伟明问朝克。

“好。你爸爸、妈妈好吗?”小朝克有礼貌地回问道。

钟伟明犹豫了片刻,不得不回答:“好。”他避开了小朝克有可能询问父母家庭的话题,忧心忡忡地说:“这下糟了,不通车了,咱们怎么回去?”

母胡鲁笑了笑,轻松地说:“不通车没关系,这坝前我们有朋友,明天我找老田头去,老田头跟我们是老朋友了,让他想办法送我们,麦日图坝不通咱们走黑里黑坝,天无绝人之路。”

“黑里黑坝?”钟伟明从没听说过这样一个地名。

“是呀,黑里黑坝,你不知道吧。黑里黑坝就是路远点,走不了汽车,道不太好走。”

小朝克不开心地说:“这土炕烧的太热,夜里还有臭虫,钟哥哥,你怎么睡的啊?我反正整夜整夜睡不着。这坝前真不是人呆的。”母胡鲁把塑料桶的盖子拧紧,意犹未尽地咂巴着嘴说:“你是不困,要困了,什么都顾不得了。”邂逅死神1巴林左旗是蒙古族和汉族人混居的地方,人多地少,农业多,牧业少,比起水草丰美牲畜旺盛的草原来显得贫穷破旧。地里的庄稼早已收割入仓,只留下低矮的茬子埋在庄稼地里,显得一小片一小片的黑土地更加荒芜凄凉。村里的道路两旁,偶尔可见三五棵高大粗壮的白杨树,直挺挺刺向蓝天。向远处眺望,一座座荒山秃岭如长满赖疮的秃头,赤裸裸毫无掩饰地展现在人们面前。村里的孩子们空穿着破旧的黑布棉袄,露着黑车轴一样的脖子,揣着两只手在墙跟下懒洋洋地晒太阳。土路上偶尔走过三两头牛、一两头驴,淘气的孩子们捡起土咔垃轰打着这些牲畜取乐。

整个村子里东一座西一座排列不整的土坯房,上面压着厚厚的稻草,只有几户有头有脸的体面人家才在房上铺盖着整齐的芦苇。每家每户的院门口垒起猪圈和厕所,院墙外堆起掺和了人畜粪便的大粪堆。

第二天,母胡鲁果然顺利地找到了老田头。老田头爽快地答应赶着马车送几个人回坝后。

马车确实是车,是辆胶轮小车,马却徒有虚名。

这是匹劳累了一年的老马,个子小小的瘦瘦的,不要说三四个成年人坐在车上面,还要驮着一箱子月饼、一大桶酒,即便拉着空车,如能走回大雪封山的草原也是这马的幸运了。

人们多年来习惯走向草原的通道麦日图大坝,被厚厚的积雪遮盖得严严实实,多少猫冬的农民,赶着驴车、马车、骡子车被无情的大雪挡了回来。唯一通往草原的路,只有翻越几十里外令人谈虎色变的黑里黑大坝。

黑里黑大坝山如其名,它也是左旗与西乌珠穆沁旗的邻界山脉。这大坝山势险峻,路上怪石嶙峋,曲折的山路千迂百回,路旁长满又粗又壮的桦树、白杨,杂草丛生的密林里狍子、马鹿、狐狸、野狼自由自在穿行其间。空旷荒凉人迹罕至的黑里黑阴森可怖,由于道路险恶,人们前往草原时都选择走麦日图大坝,黑里黑早被人们遗忘了。

有老田头领路,有母胡鲁、朝克作伴,钟伟明毫不犹豫地跟着三人一同穿越这座张着血盆大口,随时可能吞噬一个个弱小生灵的大坝。

黑里黑大坝距麦日图大坝足足有七十华里,一行四人牵着马车步行一天,擦黑时来到了黑里黑大山的脚下。黑黝黝的大山横在面前,没有村庄,看不到一个人影。大家四下瞭望,老田头忽然说有办法了。在黑里黑山脚下,有一座低矮的砍柴人住的窝棚,几个人忍着严寒,在里面蹲坐一夜,第二天天未亮他们就上路了。

通往黑里黑大坝的山道上,巨石挡路,老田头的马车不要说走,连轮子都转不起来。老田头仗义地帮他们把月饼、白酒扛到了山顶,砍了几根树枝做成个雪爬犁,老田头赶车返身往回走,母胡鲁和朝克在雪地上拉着爬犁,钟伟明在后,三个人一直往北走去。

在崎岖陡峭的大山顶,放眼往北望去,展现在三人面前的是另一番景象:河流、山峦、原野,眼前的一切都被厚厚的白雪履盖着,白茫茫一片。那雪,白得虚虚幻幻,冷得清清醒醒,那股皑皑不绝一望不尽的气势,压得人呼吸困难,心寒眸酸。没有人家,看不到牲畜,连飞鸟也没有一只。气温骤然降低了许多,足有零下二三十度,一股寒气直吹气喘吁吁走得浑身发热的钟伟明身上。

三个人踏着深深的积雪,沿着只能凭经验凭感觉才隐约可知的小路,艰难地向北走去。

母胡鲁身穿羊羔皮蒙古袍,既轻快又暖和;小朝克再不济也穿件二茬羊皮的蒙古袍;二人头戴火红的狐狸皮草原帽,走得热气腾腾。

钟伟明戴着一顶栽绒帽,脚上一双单马靴,棉衣外套着—件絮着薄薄一层棉花的夹蒙古袍,走得又累又乏,浑身发冷。

母胡鲁和小朝克拖着爬犁,不得不走走停停,返身用毛茸茸的蒙古袍袖口摩擦钟伟明的脸,免得他冻伤,并不断鼓励他,再坚持一会儿,马上就会有人家了。

走了整整一天,钟伟明疲惫不堪,趴在白皑皑的雪地上再也不想动弹。昏黄落日下,万籁俱寂中,他不敢相信,远处如海市蜃楼般竟轻烟袅袅。

小朝克高兴地说:“哥,你看,有人家了!”他们拽起钟伟明,指着不远处山根下隐约可见的两间土房。这两间房子让钟伟明看到了活的希望,他拼尽最后一点力气,慢慢走近那间破旧不堪的土坯房。

母胡鲁上前敲门,一个戴眼镜的小伙子打开门,从他的装束和气质上,钟伟明一眼就看出他是北京人。想不到在如此荒凉冰冷的雪原上竟住着两位北京插队知识青年。

在千里冰封人迹罕见的荒野上,在交通断阻音讯全无的大灾之年,北京老乡意外相见,两位知青格外激动,他们忙着打听北京的形势,介绍各自的处境,几碗羊肉面下肚,躺在大土炕上,说着说着,极度困乏的钟伟明昏昏然睡着了。

第二天,他们要从北京老乡的家一直赶到公社所在地。路上没有车,没有马,也没有人家。长途跋涉更加艰难,雪更深,天更冷,仿佛老天有意考验钟伟明似的,清晨,飘起了雪花,不一会儿,白毛风扑天盖地席卷而来。

你能想象得到草原上暴风雪的情景吗?夹杂着雪花的飓风旋转着,猛刮着,搅得本来白茫茫的一片天昏地暗,车迹、人迹被从天而降的狂风暴雪履盖得严严实实,毫无踪迹。要将人冻僵的干涩的寒风带着雪花吹打在人们的头上、脸上,冰冷生硬的雪花吹进人们的脖子,也将寒冷、失望、困倦和死亡吹进了钟伟明的心田。

母胡鲁和小朝克一只手拖着爬犁,一只手用马蹄袖捂着脸在前面开道,钟伟明远远地落在后面。他的栽绒帽子边因为哈出的气结成了一层白霜,单马靴踩在雪地上发出咔嚓咔嚓的声响,好像穿着一双单薄的布鞋。渐渐地,前面开道的母胡鲁和小朝克顾不得走走停停不断地照顾已极度疲乏的钟伟明,他们知道,万一天黑下来,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荒山野岭没有人家,以钟伟明的穿戴,以他那单薄的血肉之躯,绝对熬不过零下三、四十度的漫漫长夜。

凛冽的寒风直接刺到钟伟明的骨头里,起初他还用两只手揉搓僵硬麻木的脸,后来手也冻得发僵,不知道脸、耳朵和手哪个冻得更历害,更需要照料。

钟伟明腿脚酸胀发软,一点劲也没有了,腿颤颤地直抖。一天没吃东西,他更虚弱了,到后来,简直连爬行都十分困难了。

一个小时过去了,又一个小时过去了,十个小时就这样过去了。四周荒无人烟,只有漫天飘飞的雪花。

钟伟明艰难地机械地迈动着好似灌满了铅的双腿,盯着前面渐渐模糊了的人影,手脸冰凉,空空的肚子里早没有了饥饿的感觉,内心中却如同燃烧着一团火,燥热无比。

不知从何时起,他眼前恍恍惚惚地出现了幻觉:一队队冲锋陷阵飒爽英姿的红卫兵,蜂拥着要冲进钟家的大门;一个个低头哈腰脖子上挂着大木牌的牛鬼蛇神;父亲在潮湿破旧的牛棚里佝偻着瘦弱的身体,低垂着头无奈地叹息;母亲在烟气瘴瘴从没使用过的灶火旁,一边往炉膛里添柴草一边伤心地流泪;弟弟妹妹手里握着初中课本,望着满目青山,仿佛在问,我们何时才能上学?慈祥的老祖母站在家门口不安地徘徊瞭望,在心中一遍又一遍呼唤着爱孙的名字:“伟明,伟明……”那颤微微清晰的声音渐渐随风飘飞了,它盘旋着颤抖着,在狂风中就是不肯远去。突然,铁青着面孔威风凛凛的秀琪妈出现在眼前,天真活泼总爱凝视钟伟明眼睛的小秀琪也再向他召唤,可是她的声音那样的无力,那样的模糊,被狂风撕得粉碎,她那张俯视着钟伟明的脸在一片令人作呕的迷雾中旋转起来,这片迷雾愈来愈浓,直到他再也看不见她,看不见任何别的东西......

钟伟明觉得自己的生命已经达到了极限,他的灵魂已经脱离他的躯壳腾空而去,他顾不得抹去满脸的雪花和冰碴,跪在雪地上,两手哆嗦着,从地上捧起一捧雪,微微颤抖着,喘息着,咳嗽着,贪婪地把雪塞进嘴里。

他一次又一次捧起雪团,在心中一遍又一遍告诫自己:千万不能倒下!到后来,他心中却想,就让我死在这茫茫的雪原吧,我真一步也不想走了。

寒风在莽莽荒原和钟伟明的上方吹过,呻吟着消失在远处。带着饥饿、疲乏、寒冷的感觉,这凄凉的感觉,这完全的绝望,使钟伟明觉得干吗不能心甘情愿地接受死亡这个前途呢?干吗要挣扎着保持毫无价值的生命呢?

更强烈的风雪迎面袭来,在钟伟明耳畔怒吼呼啸,凶狠地撕扯他单薄的衣帽,刀割般刺痛着他的脸颊,简直要把他脖子上的脑袋揪下来。在狂风暴雪的压力下,钟伟明几乎难以呼吸,像有个魔鬼用铁爪把他紧紧抓住,咆哮着要把他拖进地狱里。

昏天黑地,周围的一切都已经看不清了,风还在刮,雪还在下,天寒地冻步履维艰,钟伟明已经走到死亡的边缘。一阵阵极度的痛楚撕咬着钟伟明,一阵阵绝望的苦闷撞击着钟伟明的心扉,他真正精疲力竭,一步也不能走了。哦,死亡这幽灵在最后时刻竟在如此恐怖中来临,它驱逐着孤独,驱逐着寒冷,驱逐了心中最后一点希望和幻想,它让一个男子汉这样容易就将坚韧不拔轻易地抛弃。

一步,两步......钟伟明的脚踝深埋在寒风和吃吃作响的雪地里,他气喘吁吁地站在雪地中喘着粗气,过了一会儿,他在一片平坦的雪地上卧倒了,把脸埋在冰冷的雪里,一动不动地躺了一会儿。

风雪刮的很猛,几乎要将他埋没。

只要他僵硬得像静止的冰霜,死神会友好地让他变得麻木;雪粒可以继续更猛烈地抽打他,他不会感觉到;此时,他可以在没有痛苦、没有悔恨、没有留恋、没有人烟,甚至没有人知晓的茫茫雪地里静静地死去。死神将回忆也变得格外的温柔些了。

可是,他那活着的肌肤和本能的求生欲望在他冰冷的身躯下颤抖。不一会儿,他抬起了头,望着前方,倔强地站了起来。

黑暗中两个鬼魂般的黑影向他扑来,踩得脚下的雪地咔吃咔吃作响。

钟伟明觉得眼睛在往外渗血,觉得仿佛有一道无形的薄幕把他和整个渺无边际飘忽不定的世界隔开了,这个飘忽不定的世界仿佛倒竖了起来,要从他脚下挣脱。

越刮越猛的白毛风以排山倒海之势吹到钟伟明身上,他定了定神,模模糊糊地看见了母胡鲁和小朝克。

两位好心的牧民见没有钟伟明的踪影,拖着疲乏的身子不情愿地返回来找到了他,小朝克高声说:“钟哥哥,你看,那是什么?”

钟伟明扭动身子,渐渐恢复了知觉,他感到浑身彻骨地疲倦、虚弱和迷惑,在他大脑感觉迟钝近乎麻木的状态里,有一个念头逐渐明晰起来:他没有死,他还活着,身边来了救命的人,他还有一线希望。

远远的忽明忽暗的灯光在那里闪烁,昏暗而固执地透过黑沉沉的夜空。它是那样的微弱,那样的微不足道,犹如茫茫大海中的一座灯塔,使钟伟明看到了一线生的希望。他试着在两位牧民的搀扶下拖着精疲力竭的双脚朝着灯光慢慢走去。

多亏了同行的母胡鲁和小朝克,他们连拉带拽,冒着与钟伟明同归于尽的危险,摸黑将钟伟明拖到了公社附近一个牧民家。

第二天,风更猛雪更大,天气更寒冷,侥幸闯过了这一关的钟伟明已经没有可能再步行上百里回到大队部了。

天刚放亮,母胡鲁和朝克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坐卧不安。忽然,发现前面的车道上一长串牛车慢悠悠向北缓缓驶去,跑去一看,果然是白音塔拉大队的牧民买了粮食往回赶路。

在漫天大雪的空旷草原上,有了这样一串老牛车也许比宇宙飞船来得更重要呢。任凭狂风怒吼天寒地冻,任凭脚下的白雪平地一尺多厚,这些肥壮的草原老黄牛默不作声气喘吁吁,拉着满满一牛车粮食,低头向前一步一步移动着四蹄蹒跚而行。

钟伟明跟在牛车后面,依旧穿着那身薄薄的棉蒙古袍,头上还是那顶遮不住脸的栽绒帽子,脚上还是单马靴。路上的雪在牛蹄下喀嚓喀嚓地响,牛鼻孔里喷出的热气被刺骨的寒风向后吹去,牛嘴巴、牛鼻子、牛眼睛、牛眉毛凝结了一团团白霜。出奇的寒冷使牧民们在缓慢行走的牛车上坐不到五分钟,就要跳下车,趟着厚厚的大雪一步步艰难地向前跋涉,实在累得迈不开步再爬上身边的牛车。有了这样一个缓慢行走的交通工具,毕竟不会把钟伟明抛弃在荒山野岭了。

“哥,都走了一半了,你怎么样?冷吧?”小朝克偶尔停下脚步,跑到钟伟明身边问几句。

“从早上开始走,走了足足一天了,才走了一半呀?”钟伟明被喉咙里的一阵干渴的痉挛弄得喘不过气来,他干咳了几声,竭力使颤抖的声音恢复正常。

“冷了就走走,累了就坐车。”小朝克无可奈何地说着废话。

穿着皮衣,戴着狐狸皮帽的牧民们在狂风暴雪中走几步坐几步,无论体壮如牛的蒙古大汉,还是最耐寒最结实的蒙古族大嫂,从早上走到天黑,早已经精疲力竭,谁也没功夫照看风雪中的这样一个年青人,何况白毛风刮得从车头看不到车尾,人们自顾不暇,早忘记了这个北京人的存在。

钟伟明脸冻僵了,棉蒙古袍的袖口挡不住严寒,栽绒帽子两边也结满了冰霜。手冻僵了,脚冻僵了,身体各个部位的冷和从心里往外冒的冷使他实在受不了了,他一次次跳下车,后来走也走不动了,只得双手拼命地抓住牛车上的绳子,任凭牛车拖着他一步步往前挪。

天黑了,又不知走了多少时间,小朝克的喊声惊醒了在牛车上昏昏欲死的钟伟明。

“钟哥哥,大队部到了!”

昏天黑地里,牛车停了下来。母胡鲁蜷缩在牛车上一动不动,也仿佛冻僵了。

钟伟明睁开眼。他还活着!他的生命在暴风雪中的牛车上奇迹般地得到了延续。整整十几个小时呀!牧民们都以为这个瘦削单薄的北京小青年挺不到晚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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