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的奶奶 作者:老例


人说“每逢佳节倍思亲”,我除了思念老爸老妈和兄弟姐妹之外,还更深深思念早已仙逝的奶奶……
    我奶奶的身世,前半段她自己也不甚清楚。只记得自己是出生在南洋,老家大概是广东梅县,有一个哥哥(后来死于日军刺刀下),其身世的后半段,即在嫁给我在印尼邦加勿里洋经营胡椒园的爷爷后,才有较完整的记忆。我奶奶是我爷爷的继室,嫁过来时,我大奶奶的儿子比她小不了多少。我爷爷当然很疼我奶奶,我奶奶也很深情于我爷爷。据我考证,当时的家政大权似乎是掌握在握我奶奶手中。这个局势似乎是由我爷爷和我奶奶两人的性格使然。我爷爷为人厚道敦实,我奶奶则甚是果断干练,加上我爷爷对我奶奶的疼爱,权力的转移便很自然而然了。那是一帧十分珍贵的照片:爷爷、奶奶和他们的六个年幼的子女(大奶奶的儿子不在内)。照片中我爷爷慈眉善眼温文尔雅,我奶奶则目光炯炯气宇轩昂,二人的主从地位一目了然。 
    我爷爷在印尼经营胡椒园颇为成功,除了家庭生活美满外,还不断寄钱回广西老家,委托在老家务农的弟弟置买了不少田产,其弟弟也因此沾光而成为殷富人家。1941年初,在日军进军南洋前夕,我爷爷变卖了在印尼的一切,举家(除大奶奶生的大伯父外)回返中国。乘船经新加坡、南中国海(俗称七洲洋),抵达香港,又历经艰辛,乘船在雷州半岛登陆,再雇了几顶轿子北上,没想进入老家境内后,竟遇上土匪拦路抢劫。我爷爷和我爸几兄妹身上的钱财以及衣物细软全被搜掠一空,奇怪的是土匪们居然不敢搜我奶奶的身。按说我奶奶是个美人胚子,更为危险才对。奶奶这个奇遇,使缠绕在她腰间的大笔钱财得以保存下来。数年之后,我老爸作为粤桂边纵政工队长到一支新收编的游击队视察,竟然看到那些游击队员身上穿着他们兄弟从印尼带回来的衣服,方知这支新收编的游击队就是当年抢劫他们的土匪。我老爸当然不会追赃了,只是要求那些前土匪告知为何当时没搜我奶奶的身。前土匪们招认,说是我奶奶那出奇的镇定、凛然以及不怒而威的仪态,致使他们知难而退。 
    我爷爷带领全家回到阔别二十多年的老家,拥有长年置买的大量田产,可谓富甲一方,虽然当时日军也已打到广西,但乡下相对安定没受多大破坏。按说应该可以“从此过上幸福日子”,但很不幸的,我爷爷在回到老家次年却病逝了。爷爷病逝后,全家的担子就落到我奶奶肩上。可恶的是,我爷爷的弟弟很快就翻脸不认亲情,将我爷爷名下的田产家产尽数霸占,并把我奶奶及其子女(我老爸六兄妹)赶出老家。我奶奶不争辩也不求饶,当即率全家迁往县城,用她为数不多的私房钱租了间临街店铺,靠做小买卖为生。这种世态炎凉的刺激,致使我老爸兄妹几个都更为早熟发奋。我老爸更在中学时期成为地下党员,以至在高中快毕业时因躲避追捕而逃往游击区,临走时,告知我奶奶说是到山区小学任代课老师。我奶奶始终沉默不语地为我老爸收拾行装,除了衣物铺盖,还为我老爸准备了大量药物,尤其是防治疟疾伤寒甚至刀枪创伤的药物。一切尽在不言中!我老爸走后,不管是对政府的人还是亲戚朋友都一概告知我老爸是到山区任教。一直到1950 年初,我老爸带一个通讯员骑着高头大马回到家门口,我奶奶也只是平静地上前为我老爸掸拂衣服上的尘土,就像我老爸刚到街上转了一圈回来。 
    解放后,我爷爷的弟弟的报应来了:作为大地主被游村斗争,最终被宣判死刑给枪毙了。我爷爷的弟弟死后,他家人还一时不敢去收尸,我奶奶居然全然不顾我老爸的激烈反对,雇人去将尸收了。后来我问起这事,我奶奶依然一脸平静地说:“他毕竟是我小叔,也是替我死的!”葛优主演的电影《活着》,有个情节说皮影戏班主霸占了葛优的家产,解放后被枪毙,葛优吓得尿裤,认为若不是当年好赌失去家产,被枪毙的就是他自己了。这也正是我十多二十年后所后怕的想法:若不是我爷爷的弟弟的横蛮霸占,土改时死的就是我奶奶了。 
    我奶奶就是这么样荣辱不惊,凡事处之泰然。 
    我老爸兄妹六人,我老爸上面是两个哥哥,下面则是三个妹妹。解放后,六人各散东西,我奶奶虽然也时而各处走走,但始终是随我老爸在一起,于是,也就成了我们家的总管。虽然我们五兄弟姐妹都有保姆,但我奶奶始终掌握着我们的成长过程。我们小时候,对奶奶的印象更多的是,她那种让你摄服而又依赖的威仪。我奶奶不识字,但记忆力出奇的好,心算也棒极了,因此也成为我们家的知识权威, 督促我们学习上有极大的威慑力。生活上,更是严加管理,如吃饭要有规矩,不许在饭碗上插筷子,不许剩饭,不许撑着脑袋吃饭,晚上八点就的上床睡觉,且睡前不许说话,诸如此类,每每很让我们怀恨在心。但若有谁问我们跟谁最亲,我们都不假思索认定是奶奶!就那么矛盾。 
    我奶奶跟我们的亲情关系,在文革中得到极大的升华。文革中我老爸几兄妹虽然都不同程度受到冲击,但最倒霉的还是我老爸老妈,文革一开始就被打倒,派性武斗时又深陷其间,武斗后,更因“站队站错了”而被斗打得死去活来,而后,又先后又被关进监狱、进学习班及干校(变相劳改)。这时期我奶奶本来可以投靠其他不那么倒霉的伯伯或姑姑们,但她却不离不弃地带着我们这几个孙子女。其实文革初期,我奶奶也受到冲击,被指为“漏网地主”,要扫地出门赶回乡下老家。当时我老爸就劝她到我北京的姑姑家(我姑丈是军事院校教官)避风,但我奶奶坚决不走,理由很简单:你们三头两天被揪斗,小孩谁管(当时已不许请保姆)?于是我奶奶自甘被“扫地出门”带着我们兄弟姐妹几个回到乡下,避开县城那闹烘烘的局势,乡下老家的人也十分敬重我奶奶,因此我们反而能在那里度过几个月的清静日子。67年中,派性武斗升级,双方由拳脚相加变为枪炮对攻。我老爸老妈所属那一派形势吃紧,要求接家属进县城总据点。进据点前,我老爸再次要求我奶奶离开我们,我奶奶却固执地随同我们进了日夜受攻打的据点,在三个月的枪林弹雨中,日夜伴随保护着我们。武斗后,为逃避血腥的“秋后算帐”,我奶奶又陪伴我老爸和最年幼的小妹与小弟到桂林华侨农场,过着颠沛流离的逃难日子。 
    60年代末70年代初,我老爸老妈都被“集中”到学习班和干校劳动改造,长期不在家。于是,我奶奶更成为我们家的主心骨了。那时,正是我失去升学读书机会的时期,心情的恶劣不言而喻。我奶奶却非常“现实”地开解我:“正好,你爸妈不在家,你就帮我搞好这个家罢!”于是,在下去的两年时间里,我就与我奶奶相依为命,照顾弟妹(我姐则在十五岁时就下乡了),共同支撑着一个破碎的家,一直到71年底我争取到以“知青”的名份离家到开发红水河工程…… 
    好不容易,熬过了文革,我们家算是在“政治”上喘了口气,但在经济上仍深陷窘境,因为从77至80年,我们五兄弟姐妹相继考上大学,虽然那时上大学不用自费,但五个大学生的费用,都要靠我老爸老妈的150元工资也委实吃紧。这时,我奶奶相继到省城姑姑、北京姑姑以及澳门伯父处各住了些日子,最后却又再次回到我们家“常驻”,宁愿跟我们一起过清贫的生活,只是要求伯父姑姑们每月给些“补贴”。我知道,其中一些“补贴”是转移到我们身上了。81年寒假期间,我们家没电视,作为超级足球迷的我和我弟,蹭在对门邻居门口,装着要上下楼梯,倾听邻居家门内的一次重要国际足球赛电视实况转播,被奶奶发现了,二话不说,当即掏出自己的储蓄,让我们去买了一个十四寸黑白电视机。这是我们家有史以来第一件豪华级的家用电器。 
     82年,我大妹跟大姐相继毕业参加工作,家里的经济条件大为舒缓。我们的愿望便是要让奶奶不再辛苦,不再操心,好好过上舒心适意的晚年。但是……忘不了那一天,我接到同学转告的电话匆匆赶到我姐单位,一进她宿舍,就看到那揪心的黑纱……奶奶走了!就在我们策划寒假首次陪伴她出外旅游前夕走了!就在我们的生活正步上正轨之际走了!她伴随我们、保护我们,走过艰辛、走过清贫、走过苦难、走过屈辱、走过黑暗,在幸福来临之际,她悄悄走了…… 
    奶奶!奶奶! 
    十九年过去了,我仍深深地思念我的奶奶。虽然我的其他亲人也都对奶奶深怀爱意,但我仍固执地认定我跟奶奶之间有一种冥冥中的特别关系,因为我奶奶的忌日是11月20 日。这日子,正是我的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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