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老头王罡
作者:弯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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怪老头王罡
我爸一生都怕老婆,这一下腰板突然一硬,趁机提出要求:"麻雀虽小,肝胆俱全,一切应有个统一领导!" 我妈知道他的那点儿良苦"用心",为了哄着我爸与她同心协力,立即推选我爸当一把手.于是,我爸亲自动手,在家门口搭凉棚,修理桌椅板凳.程潮街上的餐馆不是〖千里香〗就是〖好再来〗,我爸认为都有剽窃之嫌,决定取个店名叫〖万家乐〗.我有异议:"有个热水器叫万家乐!"我爸立即接受群众意见:"那就改一个字,叫万家欢吧!"我们全家都赞成.于是立马开张,生意特别的好. 久而久之,我爸发现星期一的生意特别好,到了星期五就差多了.左观察.右观察,才发觉每到星期一,我妈就买了一大堆骨头煲好浓浓的汤准备下"素粉"."素面",可那锅汤,只加水,不加骨头了,一到星期五,就变成了阿凡提的故事里的"兔子的汤的汤".我爸严厉地批评我妈"虎头蛇尾",要求她每天加骨头.我妈说成本太高.我爸指挥:"把星期一用的骨头平均摊到每一天就行."我妈翅膀已硬,不肯服从领导.我爸一怒,用白纸写了《停业整顿》四个大字贴在小餐馆的门上. 我妈没有想到我爸会来这一手,做包子的面已揉出来了.不可能把那一大盆面团都当作"老面"吧?唯一的办法就是去鄂城找我大妹回来当救兵!因为大妹是个区干部,平时回家待人处世如同到乡镇检查工作一样,我爸很有些怕她. 大妹风风火火地回来了,恼着脸训我爸:"一个个体户,整顿个么斯?!知道的,说是你们自觉革命,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家的人被查出了肝炎.肺结核!"我爸被大妹训得一愣一愣的,没有任何地方插得上嘴.我妈趁机递上纸和笔给我大妹,我爸这才找个机会要回面子:"不许用我的纸,不许撕我的告示!" 我妈买来一张红纸外加一支上好的羊毫笔,大妹一挥而就.也是四个漂亮的大字:《整顿完毕》,从字体到纸张整个的比我爸的告示大一轮,我妈就把它贴在《停业整顿》的上面. 我们家"停业整顿"也好,"整顿完毕"也罢.矿里人谁也没有注意,因为他们大多是井下工人,第二天照常呼儿唤女到我家的小餐馆挤进挤出.我妈也接受了我爸的建议:把星期一的骨头平摊.每天都有新鲜的骨头汤,生意更加红火了. 因小餐馆的大小事情,我妈又跟我爸过了几招,回回都占了个上扇磨.我爸心里不痛快,嚷嚷着要退居二线.我妈冷嘲热讽地说:"你不想做就不做,么斯三线二线的?!又不是国家安排的干部" 我爸退居"二线"后,却无法睡一个好觉.因为清晨不到六点钟,顾客们就川流不息地来了.我爸只好起来喝两口酒.可小餐馆人来人往,欢声笑语诱惑着他,一个人躲在卧室里喝闷酒如同嚼蜡,何况他本来就是和我妈拧上劲了呢!我爸挤进小餐馆,强占了两个板凳,以示"近水楼台先得月".他不挨着顾客坐,还把酒瓶.酒杯.花生米.牛肉干以及他强占的两个板凳搬到大门口,离小餐馆不远也不近,好让我妈"看得见,摸不着". 常言道:眼不见,心不烦.既然看得见,我妈当时就心烦:"哎!老王!这是高峰期也!你一个屁股还要占两个板凳呀?"我爸振振有词:"这有一个板凳我把它当桌子!"我堆着笑像哄小孩一样劝他:"顾客多,板凳少,你让一个出来好不好?"我爸脖子一歪:"噢!我到印度去打日本,又到朝鲜去打美国,如今坐两个板凳都不能么!"这时顾客小李递给我妈十元钱买早点:"我买五个包子,一碗牛肉粉."我妈接过钱,嘴里仍与我爸理论:"你打美国打日本去找政府要待遇撒!找我的麻烦做么斯?等顾客们都走了,这一屋子的板凳都归你,好不好!五个包子一块钱,外加一碗牛肉粉二块五,应找给你.........."我爸的声音又岔开了我妈的思绪:"噢!等顾客们都走了,你也出去打麻将去了,我还要这一屋子的板凳做什么!我活到今天容易吗?在朝鲜打美国人的时候,燃烧弹把我开的吉普车燃着了............."我妈立即抢白:"你莫美国美国的,我连钱都不会找给别人了!这两个板凳永远归你!你莫吵我了成不成!"我爸像断了电的收音机一样住了口,但那脸上的表情如同霜打的茄子. 小李端着一碗滚烫的牛肉粉,又拿了五个包子,到处找空位.我妈与他耳语了半天.他便笑眯眯地走到我爸跟前说:"王师傅,昨天我看见你练剑,真有两下子.想跟你学两招,又怕你不给面子........."我爸高兴了,立即从屁股底下腾出个凳子给小李坐.小李故意问:"你怎么办呢?"我爸很干脆:"我屁股没肉,坐这硬板凳难受,还是蹲着好,蹲着好!"小李得了个板凳,只顾狼吞虎咽,不再提拜师的话.我爸也知趣,一个人喝着闷酒. 这时老张又端着一碗清汤找空位.他是程潮铁矿的老矿工,知道我爸的秉性,直接朝我爸奔去:"王师傅!昨天我坐林大个子的车到鄂城去,他踩个急刹车,差一点把我的鼻子撞去一块皮!我当时就说'王罡开这个车时,路况比现在差多了,他刹车时就比你稳得多.你哪是在开车!简直是在开船!"我爸一听又高兴了,急忙把酒杯.花生米.牛肉干之类全捏在手上,腾出凳子给老张坐,嘴里还不住地啧啧啧:"你不愧是老程潮!还是你会看问题..........."老张毫不客气地坐在板凳上,一边吃清汤,一边有上句没下句地胡乱与我爸应答.我爸的虚荣心得到了满足,满脸都是灿烂的笑容. 就这样,我爸捧着他的酒杯和花生米,蹲在门外的空地上,风把他那花白的头发吹得乱糟糟的.我那年轻时像帅哥一样的父亲啊,如今已是"风烛残年".我鼻子一酸,推了我妈一下:"我爸喜欢出来凑热闹,你就由着他,他还能活几年呢?"我妈的眼泪马上掉了下来,叫我帮她收钱,自己跑到后院去了...............由于生意好,弟妹们在上班前都要过来帮忙,全家人只有我爸袖手旁观,尽管他每月都有近千元的养老金,可仍像个吃闲饭的。看着我妈忙里忙外,我爸很想助她一臂之力,无奈我妈没有丝毫求饶的意思,他只有狠着心搓反索,家中的空气一直很僵。 一到星期六,我妈慌慌张张地收拾完家中诸事,便应约出去打麻将,出门前叮嘱我爸把两把菜刀磨一下。我爸好不容易得到一个上岗的机会,下决心要磨一把最快的刀给我妈看看。 过一会儿,门外就响起了“磨剪子咧-锵菜刀-”的吆喝声。我爸急忙招呼磨刀的老货(程潮方言“老头子”的意思)到家门口来。老货歇下板凳说:“一把刀一块钱。”我爸没意见。老货飞快地开始磨刀,磨好一把就递给我爸,再磨另外一把。我爸像个行家一样检查刀刃,不行!返工!再检查另外一把,不行!返工!再检查.再返工.......... 老货急得满脸都是汗,一边下意识地磨刀,一边盯着我爸的脸“看”。我爸生气了:“哎!你磨刀就看刀撒!看我的脸做么斯?!”老货用商量的口气说:“郎格!(程潮方言“老人家”的意思)我不要钱,你放我走行不行?”我爸说:“不行!做了事就要拿报酬!”老货陪着笑说:“那你-郎格就给我钱..........”我爸一脸的决断:“不行!你想拿钱就得保质保量!”老货急了,嚷嚷起来:“郎格也!你是磨刀还是磨人呀?我都六十三了!”我爸一脸的不屑:“六十三有什么了不起?我都七十四了!”老货连忙堆着笑说:“那倒看不出来,我看你像个后生家一样!”我爸立刻露出笑容,与老货攀谈起来,两个人都忘记了自己是主还是顾。讨论的主题“吱溜”一下到岔道上去了。 我爸兴致勃勃地说:“莫看我七十四了,骨头硬着呢!你不信我从这个高坎上跳下来,保证骨头不会断!”老货望了望我爸指的高坎,足有三米多高,一伸舌说:“我不信!减掉一半你郎格的骨头都要断!”我爸顾不得再检查刀子的质量,一个劲地要去高坎处表演。老货苦苦地拉住我爸的衣襟说:“你莫跳!你莫跳!你郎格若是摔死了,你的儿孙们还以为是我把你推下去的!到那时,我满脸是嘴也说不清!”我爸不依不饶地挣扎:“你又不信!你又不信!!!”老货只好投降:“郎格也!我信还不行么?我信!!!” 我爸取得空前的胜利,非常高兴,痛快地拿出两块钱递给老货,示意他可以走人。老货扛起他的长板凳,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说:“从今以后,我再也不磨你郎格的刀!这两把刀磨我一黑昼(程潮方言“一下午”的意思)!”我爸追着他的背景不屑地回敬了一句:“我有钱还请不到磨刀的?” 过了一个月,我妈又叮嘱我爸磨刀。我爸拿着一本杂志一边看,一边听着外面的各种吆喝声。终于听见了“磨剪子咧-锵菜刀-”,我爸跑出去,又是上一次的那个老货。老货一见这个怪老头吓得没命地逃!我爸气呼呼地追着他的背影喊:“跑个么斯哟?!小心莫绊一跤,把几根老骨头摔散了!” 我妈回来了,拿起菜刀切肉,不快,就气呼呼地问:“你在家里怎么不招呼着把刀磨了?”我爸垂头丧气地回答:“又是上次的那个老货!” “上次的老货怎么了?你磨刀没给他钱?”我爸涨红了脸:“他说再也不磨我家的刀!”我妈一阵冷笑:“看你几好的一个人哟!一个农村的老货,跟你打一次交道就不跟你玩了!恩!你还有什么意思?!恩!亏得我跟你夫妻几十年!恩!我是么样熬出来的哟.........”我爸听得头都大了,暗暗发誓要找个人把刀磨了,不然,老太婆的唠叨会要了他的老命! 我妈仍然出去打牌。我爸什么事都不做,手提两把菜刀“专等玉人来”。不一会儿又传来“磨剪子咧-”我爸不等他吆喝完就冲了出去。真是冤家路窄!还是那个老货! 老货一见我爸提着两把菜刀冲出来,又没命地逃。我爸拼命追,嘴里大叫:“站住!你站不站住?!”老货马不停蹄:“就不站住!看你把我能么样?” 程潮街就那么一丁点大,矿里的人都互相熟悉。我爸又大喊:“小李!把他拦住!老张!把他拦住!”大家一包抄,磨刀的老货无路可走了,索性放下板凳,叉着腰,歪着脖子叫:“我就不磨你家的刀!我就不磨你家的刀!”我爸追上来,已是上气不接下气:“你不磨我.......我家的..........的刀,你凭什么背........背这个板..........板凳?!” 老货的眼睛瞪得像个铜铃一样:“噢!我背这个板凳难道还犯了法?!”人们开始还以为这个磨刀人偷了我家的东西而被我爸提着两把菜刀追得满街跑,听了半天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都忍不住笑。小李劝老货:“郎格也!你是个手艺人,和气生财嘛!”老货恨不得找一千张嘴来分辨:“你们不晓得!上个月我给他磨刀,两把刀磨我一黑昼!我不要钱他郎格都不放人走,硬缠着我磨呀磨呀磨呀...........” 老张拍了拍老货的肩:“这个王师傅年轻时也是个呱呱叫,如今年岁大了,一个人在家中寂寞,缠着你磨刀好打发时间呢!老小老小,你郎格就原谅他...........”我爸冲着老货一笑,像个孩子似的一个劲地点头,一脸地真诚。老货心一软,急忙扛起板凳就跟着我爸走。这次我爸不着急检查质量,进屋去冲了一大杯咖啡逼着老货喝。老货一看黑乎乎的,头摇得像个货郎鼓:“我不喝药!”我爸笑歪了嘴:“你这就老土了吧!这是我儿媳从北京带回来的外国进口的咖啡,提神的!”老货将信将疑地一口气灌下去,啧啧啧地说:“好苦!好苦!不好喝!这东西只能骗你们城里人的钱!” 老货一边磨刀,一边谈家常:“我的命没有你的好!年轻时家里穷,快三十岁才成了个家,她是个寡妇,带着个大肚子来,不到一个月就生了一个儿,后来就没有再生养。”我爸插嘴:“那可能是你有问题,怎么不去医院看看?”老货不接我爸的腔,继续说自己的:“这个儿才十岁,他的娘就得了肾病,腿肿得像个水桶一样,因为穷,没钱进大医院,活活地拖死了.......”老货唏嘘着:“好歹着,我把儿子拉扯大,又接了媳妇,一年后又抱上了孙子,日子不算富可也过得去。哎!就在孙子两岁时,我儿在大队煤窑挖煤,塌了井,他被活埋了..........” 老货停下手中的活计,一心一意地哭。我爸最不会劝人,脸上写满了同情。老货哽咽着:“媳妇守不住,不到一年就改了嫁,我怕孙子到别人家受罪,死活不让媳妇带走。如今,我的孙子已经读一年级了,成绩蛮好的,老师经常表扬他,我们祖孙二人粗茶淡饭的天天有吃的,日子也开心,但如今学校总是要这钱那钱,让人好为难!这不,我忙完了农活就抽空出来找点活钱,不然,我孙子不敢去上学,他若交不起校服钱,老师就要骂!哎!不说了!不说了!说来说去都是伤心事!” 老货磨好了刀,我爸摸出十元钱塞给老货,老货坚决不收,推来推去的。我爸说:“你不把我当朋友是不是?多的几块钱给你的孙子买笔和本子!”老货握住我爸的手,眼眶里满是泪水。老货正准备离去,我爸又进屋胡乱地抓了几个苹果.梨子,塞进老货的口袋里:“带回去给你孙子吃!”老货千恩万谢地走了。 从那以后,这个老货成了我爸的朋友,他只要出来磨刀就弯到我家门口陪我爸聊天,不管我家有没有刀要磨。 父亲一向重男轻女,家中有一点点值钱的东西,首先就想到儿子.他是武钢程潮铁矿的老司机,退休工资近千元.当他生龙活虎的时候,口口声声地说:"家中的一切遗产都是儿子的,女儿没有份.我无论遇上多大的沟坎,父亲永远对我紧闭大门,决不肯"雪中送炭".一年复一年,我忍着心中深深的痛,决不去触及"每逢佳节倍思亲"的天伦之乐. 前几天,父亲突发脑溢血,完全失去了知觉,被左邻右舍七手八脚地送进了矿医院抢救室.闻讯赶回来的弟妹们束手无策,分头去置办"后事"所需.他们知道我与父亲"牛头不对马嘴",不好直接给我打电话,于是"曲线救国",把信息先透露给我的女婿小柯.当我得知年迈的父亲已处于弥留之际,所有的恩怨荡然无存,立即放下手头的工作,风尘仆仆地从黄石驱车赶到父亲身边.只见瘦得皮包骨头的父亲仰卧在病床上,浑身上下都插着管子,我的眼泪不由自主地往下掉.我拨开人群,扑在父亲身上哭喊着:"爸爸!我回来了.爸爸,我回来了!" 奇迹发生了,父亲吃力地睁开了双眼,盯着我看了半天,突然张开双手,把我紧紧地搂住,老泪纵横地哭喊:"玲玲!我的女儿呀!"这一幕,震撼了在场的每一个人! 我顾不得再多说什么,先动手解开了控制我父亲手脚的绳索,嘘唏着为父亲处理大小便并进行全身按摩,父亲堆着笑流着泪连声说:"谢谢!谢谢!"我把脸贴在他的脸上小声说:"爸爸!我的生命都是您给的,我为您做任何事情都是天经地义的." 父亲时而清醒,时而糊涂.医生经常把昏睡中的他大声叫醒并大声问:"1+1=?"父亲回答:"等于8!"医生觉得他真是无可救药,很失望地走了.父亲望着医生的背影悻悻然:"1+1=2.这么简单的数学题还想考倒我?我就不告诉他!"父亲转过脸来望着我,换一种讨好的语气对我说:"我告诉你哈!"我摸着父亲的头表扬道:"爸爸真聪明!爸爸一定会重新站起来的!"父亲像个孩子一样满脸都是笑,一字一顿地说:"想不到啊!想不到你会这么耐烦,我过去太对不起你了..........." 为了帮助父亲走出智障,我先教他认钱,然后教他认人,最后加大难度,叫他为我伴奏(用嘴代替京胡),来一段〖家住安源〗.医生护士都拥进抢救室,聆听着一个风烛残年的患者最后的歌.一曲唱罢,我们为父亲鼓掌,医生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难道这就是那个"1+1=8"的患者吗? 父亲因脑溢血住进了抢救室,醒来后闹得不得了,请的护理工换了一批又一批.弟妹们拿他没办法,只好急电让我出马. 我一到抢救室,正好看见干枯的父亲正拼命挣扎着,大声喊叫:"我要起来!我要上厕所!"请的两个五大三粗的男护理工手忙脚乱地把我父亲一次次地按下去:"你就拉在床上!你就拉在床上!"两个护理工一身的汗.父亲也气喘吁吁的,当年抗美援朝荣立三等功的老军人,如今已是风烛残年之躯,他知道自己不是两个护理工的对手,满脸都是绝望. 我明白问题出在什么地方,立刻快步走到父亲身边,轻言细语地说:"爸爸!你来摸一摸,医生早就为你插了导尿管,您躺在床上尿尿,也不会拉在床上的.再说,我们还为您铺了尿不湿.如果你胀得难受,我来替你揉一揉..........." 父亲很信任很感激地望着我,并小声地告状:"他们总叫我拉在床上,那怎么行!"我把脸贴在父亲的脸上,小声表扬:"爸爸一生都是个讲卫生的人,是个好样的!"父亲紧紧抓住我的手,悄悄地说:"你回来了,就好了!我担心我还没咽气,他们就把我烧了!"我用开玩笑的口吻对他说,也让旁边的弟妹们听见:"您看您做人多失败,多不逗人痛!爸爸!您放心,他们不敢这么做,您的身旁安了一台心电仪,几时成一条直线了,您就去见爷爷奶奶去了."父亲听我这么一说,就非常关心这个心电仪,时不时自己挣扎着要看一看.我又告诉他:"您不用看,能看,就决不会成一条直线,等成了一条直线,叫您看,您也看不成了.爸爸!您就安静地,快乐地过好您的每一天吧!" 离抢救室不远处是个太平间,当死了人送去火化时就要放一串鞭炮.父亲很紧张,总问是怎么回事.我很轻松地告诉他:"有人结婚了!"如果说真话,他就会兔死狐悲,情绪沮丧. 父亲担心住院费用太大,给儿女们添麻烦,嚷嚷着要出院.我又赶了回去.只见父亲拔掉了所有的针头,卷缩在病床的一角,做出与人拼命的架势,不让医生护士靠近.我过去紧紧地拥抱父亲,父亲在亲生女儿的感化下全身的肌肉都放松了.我一边替他拍打着腰腿,一边告诉他一个'最新消息':爸爸!上边来了个文件,凡是抗美援朝的老军人住院费用全免,您就放心地治疗吧!"父亲"考虑"了半天,提出要求:"那.......我只打这一瓶就回家!"我马上同意.等他睡着了,又换了一瓶,他也不知道. 父亲又向医生提出要求:"这个东西(指心电仪)是我花钱买的,我要拿回去,氧气瓶也是我的.........."医生不知该如何回答.我立即同意父亲所有的要求.事后,他并不检查我们执行的情况. 父亲的花样特别多,我都能一一将它摆平.主治医生对我说:"您完全可以当一个特级护理,我们的护士也应该向您学习.对待这类的病人,光靠药物不行,心理疏导很重要..........." 我深有感触地说:"病人也需要理解!理解万岁!" 父亲要出院了,我家离矿医院只有两百米,但他再也不能走回去了,假如用担架抬回去,有点"惊天动地"的,大妹夫想了一个办法,把隔壁病房的轮椅借用一下,推着我爸回家. 我爸一生都要强,一看见轮椅就来气,那狐疑和愤怒的眼色分明在质问:"怎么,我王罡走南闯北征战一生,今天竟落到如此下场么?!"我急忙告诉父亲一个好消息:"这是矿里专为老革命军人出院准备的交通工具,一般的人还没有资格坐呢!"父亲一听,果然心花怒放,兴冲冲地坐了上去.大妹夫立刻笑吟吟地推着老爷子的轮椅.我夹着杂七杂八的踏花被.枕头.枕巾等陪着父亲出了医院的大门.突然一阵风吹来,我怕父亲感冒了,想都不多想,顺手就把枕巾搭在父亲的头顶上.没想到父亲的反应非常快,立即一把就抓了下来,嘴里还嘟囔道:"这像个偷地雷的!!!"我就开他的玩笑:"偷地雷就偷地雷啦!你还怕个么斯?!又不打算去相亲!"大妹和大妹夫都笑了起来.我仍怕父亲冷,想给他捂个被子,他爱好看又不肯,我只好"曲线救国":"爸爸,我腰疼,你帮忙抱抱这些东西吧!"我一边说一边把手中的被子和枕头都"堆"在他的身上,(东西虽多,但不重)基本上堆到了他的下巴处.他本来就怕冷,恰好我这样委他"重任",他马上就接受下来. 回到家里,小保姆王芳上前铺床,父亲立刻追问她是谁.我怕他因要省钱而辞退人家,就骗他:"是我们家的人叫王芳!"父亲追问:"是哪个生的?!"我随口答:"是张嘉珍生的!"(张嘉珍是父亲的前妻,父亲一直很怀念她)父亲不傻,马上反应过来:"是张嘉珍生的,那应该蛮大了哇!怎么这么小?!"我又哄他:"张嘉珍后来生的!"父亲就不依了:"那!那!那!她后来生的关我么斯事?!还把个娃儿送给我养?!" 我反正赖上他了,不容他分辨:"我们也不晓的是啥子回事情!反正人都送来了,可怜巴巴的!我妈就留她住下来算了撒."我爸见我妈待他的"私生女"很客气,反而深感内疚,也不敢吵也不敢闹了.背着人,还拿出五百块钱偷偷地塞给王芳做"见面礼".王芳笑纳后,如数上交给我母亲了,我们几个人躲在厨房里陪着王芳一起笑. 父亲去世后,我们在他的抽屉中翻出了一张纸条:王芳究竟是谁???这个问题一定要搞清楚!!!不能因为她姓王就断定她是我的孩子!家中的财产暂时不要分给此人!!! 我因心脏不好住院后,一直在治疗当中,又有大半年没与父母亲联系了.我的手机掉了几次,号码也换了几次,给妹妹们打电话,她们也换了号.我给父母打过多次座机,每次只有老父亲拿着话筒,用浓浓的恩施方言(如同四川话)问:"你是哪个?!" "我是玲玲!" "你是哪个?" "我是玲玲!是你的大女儿!" "你是哪个?" "我是............"我正在措词,想一想我还有什么"惊天地动"的头衔.电话那一头却重重地挂机了.这种无功而返的长途电话我也懒得再打,先让自己的病情稳定了再说. 突然,父亲又一次重度昏迷,送进了矿医院高干病房.医生说,这次恐怕是真的不行了,叮嘱家人要做好应急的准备.弟妹们找我的手机号,都不通.她们马上给在广州的大妹打了电话,大妹很聪明,在登机前先在网上给我留言:爸爸病危,盼你急归!!! 其实我很少上网,有一天好象有什么心灵感应,总觉的网上有什么消息等着我.结果一开电脑,大妹的头像就跳个不停.一点开便看到了大妹的留言.(感谢网络,电子邮箱和QQ号是不会换的) 我见到了奄奄一息的老父亲,弟妹们也因此事而团聚了.大家开始轮班上岗,24小时守护.当我值班时,仍给老父亲说这说那,不管他听不听.父亲睁开眼,很仔细地看了看我,突然说了一句:"嘉珍!你来了!?"我急忙点头,眼泪立刻就流了下来.我知道他认错了人,把我看成了他的前妻张嘉珍. 父亲说:"嘉珍!你老了!" 我胡乱地应答:"都老了,这是自然发展的规律!" 父亲又问:"你是怎么知道我住院了呢?!" 我说:"是玲玲告诉我的."(玲玲是我的乳名) 父亲说:"哦!玲玲与你相认了?!好!那就好!还来的及!!!" 我曾听一位亲戚漏了一句,我是张嘉珍生的.这次在父亲的弥留之际得到了证实,我非常地难过,现在什么也来不及了! 那天,大妹来换岗,我觉的父亲时日不多了,就把父亲身上的钱都拿走,又把他的拐杖也拿走,我用开玩笑的口吻对父亲说:"爸爸,这个拐杖,您是再也用不着了!我拿去当道具唱戏用!" 父亲还笑了一下,然后做手势,要我给他把手表戴上,我一边给他戴表一边开玩笑:"你要戴就给你戴,反正戴了也没什么用!那边没白天,都是晚上!!!"我最后亲了亲父亲干枯的面颊,拿着他的拐杖和钱走回家去. 一进家门,电话铃声大作,此刻已是22点10分,母亲已经上了床,她嘀咕道:"这晚了,谁还来电话?!" 我边去接电话边冷静地对母亲说:"爸爸死了!" 母亲不信,但立刻穿戴整齐守在电话机旁.我拿起电话,那边传来大妹夫的声音:"老头子走了,很安祥.............." 母亲(也许是我的后妈,现在再也搞不清楚了,她从未虐待过我,但也没帮助过我!)大哭着朝医院跑去. 父亲的一生终于打上了句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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