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那个年代》——第五部 撒旦之吻 作者:沈勇


 

长篇小说《那个年代》——


   第五部  撒旦之吻

 

 一

梅雨季节到了。最初几天是时断时续的丝丝小雨,接着是一连四天大到暴雨。在这霖雨的四天里,度华上等四人一直呆在家里,但气氛始终活跃不起来。单聪独自沉浸在一部偷偷借来的《济公全传》上,萧雷与贾浩我行我素,在东房里一盘接一盘地对弈,只有度华上似乎无事可做,显得心神不宁……因此,天一放晴,度华上就高兴得大步流星地冲进了潮湿、清凉的晨霭里,一边畅快地呼吸着,一边奋力地甩着臂膀向前……他蹦着、跳着、跑着……很快就到了大队部。他轻松地舒了一口气。没事。呆在办公室里看了一会儿报纸。这里很安静,只有炊事员老蔡和一只活泼的灰雀发出一些声响。也许大雨期间不会有什么事,因此老蔡在这几天里就权代了大队部的总裁。度华上觉得有些无聊,便到小学找杨小艳谈谈发展学生团员的事,他到学校地,杨小艳正在上课,他便与几位男教师到活动室打了几局乒乓球。杨小艳下课后跟他谈了一会儿工作,又谈了些知青组里的事,邀请他在学校食堂吃饭,度华上没多加推辞便答应了。下午,度华上刚刚回到大队部,炊事员老蔡便问他:“华上,你听说邱成富的事了么?”“咋?他怎么呐?”度华上感到奇怪。“上午在地里发狠,恼怒有人瞧不起他……”“别胡扯了,他会有这样的勇气?”

“我也是听人讲的……”度华上见老蔡又忙去了,随即也就把这传闻搁在脑后,又看起报纸来。事实是,老蔡并非讹传。这事是由萧雷引起的。萧雷这几天很为沉闷。他心绪恶劣,总想找个出气筒出出窝囊气。

也许该着邱成富晦气。今天上午邱成富万不该在他面前咳了许久而且咯出了血。近来,邱成富的病势很重,经常是通夜的咳。老婆、朋友劝他去县城看看,可他总是下不了决心。其实这也不能怪他,他身上连一个大子儿也没有,老婆身边也许有一点可怜巴巴的钱,可那是怎样积攒起来的呀!

“你怎么咳个没完没了?”萧雷跟在他后边,听他不停地咳,很不耐烦,死劲瞪了他一眼。“我……咳,咳……我……”邱成富抬起可怜巴巴的泪眼,“我”了半天也没吐出什么话来。“你他妈的不会上保健站看看?”“我,咳……他们说……咳,要到县里检查,透……什么视。”“那你还不马上去啊,上什么工?找死啊?瞧你这熊相,还不如早点翘了好……”“你,……咳……你这是什么话!”“哼,你这是善有善报,王八!依我看哪,这是痨病,做王八的个个都要得痨病!”“真……你别看我有病就这样欺负我……”“那好吧,你就做你的王八吧!”萧雷一说完,就大摇大摆地走了。邱成富满面通红,也不知是因为咳嗽还是由于羞愧。他瞪着走远了的萧雷,怔怔地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他不理解对方为何这样粗野,他认为萧雷平日对他虽说不大亲近,但还是比较同情的。他用手敲着自己笨拙的脑瓜子,竭力要回忆起究竟何处得罪了萧雷,以至于让他恼羞成怒、蛮横无礼……然而他想不起来。他素来善良、懦弱、与世无争……即使对时常到他家淌污水的浪子,他也总能宽宏大量地“理解”他们,虽然他在那种时刻的心情是不好受的。萧雷今儿发火的原因,他是永远也猜不透的,他怎么可能猜到萧雷早上出工时被菊桂香的一句话激怒?当时她嘻皮笑脸地开玩笑,说要把海花介绍给萧雷。萧雷当时虽没发作,但一直耿耿于怀。

邱成富在工地上闷闷沉沉的半天工下来,他很少有像今儿这般疲惫。虽然天不算热,他却大汗淋漓。他思前想后,感到自己这半生似乎从未真正开心过。即使是贴在妻子身边时,也不能摆脱自卑和空虚的感觉,只有在儿子出世的时候,他才开心地笑过,但接着又痴痴地流出了眼泪。一想到不足十岁的儿子,他一下子犹豫了起来:自己怎么能死呢?儿子出生在这样的家庭已够倒楣的了,如果自己死了,那他不就更苦了吗?……他呆坐在草地上,全身隐匿在夹种着玉米的棉花地里,大伙儿谁也没有注意到他的伤心,他的偷懒,以及他的消失。

为什么萧雷会对我发怒?他们谁都能对你莫名其妙的发一通火,还不是因为你太窝囊,连个老婆都管不住?他们骂你邱成富乌龟、王八……还不是因为你的老婆偷汉子?确实,用不着大伙儿来骂你,你自己也早该羞愧死了!他的血往上涌,头脑一热,又拼命地咳嗽起来。他摇了摇头,突然站起来对着在场的十几名男女社员吼起来:“我要做个男子汉!不做王八、缩头龟!我要叫你们看得起我!”他一吼完,全场先是好一阵静穆,接着是一片悄声细语。只见他昂然地——这是他生平第一次——扫视了一下在场的每一个人,嘴角带着残酷的狞笑走了。刹那间,人们以为他疯了,心肠软的人,竟然视线模糊了。

 

二

邱成富回到家中时,女人和孩子都不在家。他一进门便坐在板凳上喘息。他好羞愧。他可从未发过这么大的火,立过这么重的誓,如今他骑虎难下、一筹莫展了。当时他并不是因为有了什么高明主见才敢那样发作的,而是一时气闷,觉得要发泄一下,也就发作了。他预感到,也许正如萧雷所说的,自己是得了痨症,将不久于人世了,今后再没有机会去面对那么多乡亲说响当当的硬话了。他从未觉察过自己的话像刚才那样被人重视。可这会儿,他不知该如何是好。一急,就又咳嗽,咳得差点窒息。

不一会儿,菊桂香回来了。她凝视了一眼坐在凳上发愣的丈夫,没敢惊动他,只是暗暗地摇了摇头,然后到半间猪圈做成的厨房里,做起稀饭来。刚才她在地里听到了几句关于她丈夫的极难听的话,人们猜测她丈夫呆了。一闻此言,她心里凉了半截——不知道丈夫缘何发作,丈夫可是从来没对她红过脸。稀饭做好后,她偷偷地瞄一眼丈夫,竭力抑制住恐怖,装作温柔地问道:“你怎么啦?不舒服吗?”他的身子微微动了动,但没答理。“去保健站看看吧?”“不,不用!”“那……想吃点吗?”“嗯。”孩子还没回来,其实早该放学了,可能上他奶奶家去了,他俩谁也没提这事。他们都在忍受痛苦,克制对对方的憎恨。她依然那么俊俏,细眉大眼,牙齿雪白,不亚于城里的女人,只是眼角有一缕若隐若现的鱼尾纹,表征她已是二十七八岁的人了。她裸露的肤色依然那么白皙,从敞开的衣领看到的胸肌更是白嫩得耀眼,事实上,他邱成富已好久没有触摸到老婆这浑圆、柔滑、富有激情的肌肤了……他一意识到妻子那乳房不知被多少男人摸压过,不由得全身发颤。他恨它,又爱它;他多么想像小猪似的把脸贴在妻子的怀里尽情温存,同时又恨不得把它一口吞下,以便让其他所有的男人都触摸不到,自己再不受那难以忍受的侮辱……对,他豁然开朗了,原来自己说那一通硬话的含义就是要把妻子杀死啊,只要她死了,所有加在自己身上的耻辱和不幸就消除了,自己也就能洒脱地去阴曹地府报到。他的热血一下子沸腾了。他一生中从未有过主见,如今这个主见有了,并且还那么出色,也许换了别人是怎么也想不出来的。——先杀了她,然后服毒自杀,留个遗嘱,请亲戚朋友把他们合葬。好!他几乎喊出声来。此时他显得特别冷静,像一位卓越的军事家在部署一场决战!他心里笑了,丝毫没有让妻子觉察出来。他所有的表现,都让妻子松了口气。饭后,他躺在床上休息。菊桂香料理完家务后,就一直呆在堂屋里做针线活。下午菊桂香临上工前又问了一句:“要不要请医生?”他谢绝了,躺在床上继续浮想联翩。傍晚,她得着儿子晚上睡在奶奶家的消息后就马上回家了。她刚一进屋,丈夫关切地问:“娃儿呢?一天也没回家了!”“刚才奶奶托人捎信说他今儿就住她那儿了。”她摸摸丈夫的额头,依然烫得厉害:“你不要硬挺着,难过的话,我帮你弄点药来。”“别……”他一把拉紧妻子的手,坐了起来,结巴着:“今夜你陪陪我吧?”“我反正不会上哪。”“不,不是这个意思,”他使劲咳嗽了几声,“我是说你今晚别让那些狗日的来。”菊桂香微微有些诧异,不过,她还是挺温顺地把嘴一抿,笑道:“亏得你还想起我。”她很轻快地煮好粥,喂好猪,把鸡关进鸡窝。她暗暗发笑,明白了上午丈夫发火的原因——原来是吃醋啊!活该!谁叫你没本事管住你老婆?

在床上,他一直没有睡着。他那雷鸣似的打鼾是装出来的。他凝视着怀里像孩子一般睡熟的妻子,一时难定章程。他从脖颈上轻轻地卸下了对方搂来的光臂膀。昨晚的房事他已记不太清楚了,但他感到这是有史以来最成功的一次,过程中丝毫没有自卑、惶窘。他珍惜这最后一次。他恨不能在当时那极度的快意中死去,再也不为他人揪动心肠。他在铺上躺了好久好久,贪婪地吮吸着妻子肉体上的芳香。他陶醉了,恨不能整个身心融化进妻子的身子。她那多情的低语、呻吟和搂抱,真让他舍不得死了,他愿意这样爱上百次、千次,直至耗尽全部的生命。可他还是下了床。他从凳上拿起衣衫套上,偷偷看了一眼睡熟的妻子,悄无声息地从厨房拿来了菜刀,瞥了一眼冷森森地发出寒光的刀锋。他又神秘地在墙角里一摸,把个什么东西拿到鼻子底下嗅了嗅,满意地咂了一下嘴。那是给队上棉花治虫的药水,当时把它偷回来是为日后用在自留地上的,没想到今儿起作用了。他的手有些抖。他对自己的怯懦很不满意,站在床前静静地喘息了几分钟。终于鼓足了劲,一闭眼睛,对准妻子的脖子就直砍下去。然而就在这刹那间,妻子突然一个翻身,仰了过来,嘴里还含含糊糊地说了句什么。他一愣,险些把刀掷出去,吓出一身冷汗。他有点怀疑妻子已察觉到他的意图,正在装睡。他心虚了,觉得此时不下手以后就难了,于是又举起了刀,谁知她这时一脚蹬开被子,露出了赤裸裸的胴体。他吓了一跳,有如面对一位陌生的女郎。他痛苦万分地咬了一下嘴唇,血流了出来。他绝望地把头摇了摇,闭上眼睛想再次鼓起勇气。蓦地,他眼前闪出了儿子的形象,那可是他所有爱的核心,这一刀下去,他就成了没有爹娘的孤儿了,今后怎么过啊?一时之间,他仿佛看见自己正和妻子合葬在一起,而儿子则在外面嚎啕大哭着、狂叫着……他再也无法忍受了,打开门,手持着刀就冲了出去。外面月色清幽,冷风带着潮湿浸入他的每一根毛孔。也许是凌晨二三点钟光景了,万籁俱寂。他又试试手中的刀锋,一阵钻心的疼痛。他望着鲜血淋漓的手指,苦笑了起来:“这些都是为什么呀?何苦呢?”然而,他想起白天的誓言,一种强烈的自卑、自怜、自愧又使他流出了眼泪。他想自杀,但最终却把菜刀掷进了河里,控制不住地趴在草地上失声痛哭起来。这哭声引来了一个救星。萧雷今晚上有点儿反常,夜里十二点多钟了还在床上辗转反侧,致使度华上也全无睡意了。到了二点多钟,度华上再也躺不住了,心想,不如到大队部去看看书,那儿挺安静的。他上路不久,就隐隐听得远处似乎有人哭泣,犹豫了一会后,还是寻了过去,近前一瞧,原来是邱成富。他愣了一会儿,咳嗽了一声,对方倏地停止了哭泣。他走过去蹲下来抚住了对方的臂膀,关心地问:“咋啦,成富大哥?”邱成富抬头看了他一眼,又像个孩子似的啜泣起来。“有什么想不开吗?”蓦地,他记起了邱成富白天的事情,心中有了数。

他认为自己正因有太多的痛苦,因此更应该帮助身边这位弱者,使他坚强起来。“深更半夜,你怎么在这里?”“我……”邱成富又流泪了。“说了吧,我们是兄弟,有什么不能说开的?我保证──”“华上兄弟,只怨我窝囊,我女人让我难过,可我又偏偏那么喜欢她。我不忍心为难她,她苦命,找了我这样的男人。她不喜欢我,我知道的。”“这个呢……是不是我们一起想个办法:既不难为她,又使别人不敢动她……”“什么办法?”邱成富用袖子揩干了眼泪,凝神注视着对方。

……

当成富回到家里时,天已快亮了。此刻他的心情平静多了。他看妻子还在酣睡,赤裸的胴体,曲线优美,犹如仙女下凡;她那满头的青丝蓬乱地撒落在枕头上,两只浑圆的手臂压在胸口,身体朝床里弯曲着,被子一半被压在光腿下,一半拖在地上,有如天真烂漫的女孩,不禁怦然心动,悄悄地睡回到妻子的身边。也许他的身子太凉了吧,尽管他小心翼翼,但还是惊动了她,她睡意惺忪地看了一眼丈夫,问道:“干吗的?”“解手。”话一说完,他猛地搂紧了妻子。

 

三

孙忠心自从高升为大队长之后,有桩心事一直未了,就是一队队长的人选问题。当然,他希望孙二狗上,然而,他很清楚,孙二狗却是个不能重用的蠢货,不会管人。因而,他只是让孙二狗暂代队长之职。真他妈的,他常常对自己发脾气,孙家后辈为什么如此不济,竟找不出一个稍像样的人才!就是孙大林回来也不顶事,吊儿郎当的,好吃懒做。唉,看来真得在杂姓中选一个了。张三更怎么样?他是个老滑头,马屁精,太精明了,精明的人不能重用,要是你一朝跟头栽下来,他会踩在你的头上撒尿拉屎的……周小海是块料子,可惜和孙丽霞扯在了一起,也不能用。祁懋德呢?做队长或能玩出一手好戏,可自己的把柄落在他手里,当然,现在不怕他,但养虎终究可能为患……他感到头疼,想不到区区一个小队之长的人选竟让他思考了一个多星期。其实,还不止于此,还有件事更让他头痛。今天他从公社开会刚回来,就遇到了菊桂香。尽管在公社时朱立一再提醒他不能贪色,他也信誓旦旦表示要改,但一看见风情万种的菊桂香,就又春情荡漾了。由于他在外几天,因此并不知道邱成富昨天掀起的风波。他见四处无人,就径直走到她面前,故意在她下巴上一捏。“怎么样?”传递的意思是不言而喻的。“别动手动脚的,你不也有老婆吗?”菊桂香猛地用胳膊挡开了对方的手,不知怎的,她突然讨厌起他来了。她讨厌他那猪肝脸、酱色蒜头鼻子以及色狼似的灰眼珠子。她想起昨夜和丈夫的亲热,以及丈夫那可怜巴巴的样子,自己何必背着他再干那个。她颦紧了眉头:“走开!”  “啊呀,小乖乖,亲姑奶奶,几天不和你相好就吃醋了?”说着,他掏出了一张五元人民币,“怎么样?够意思了吧?”“谁希罕你的臭钱!”她一巴掌打飞了他的钱,转身想走。“好哇,摆起他妈的臭架子来了。一天不做婊子,就想树牌坊了……”他猛地搂住了她,就势把她按倒在草丛里,她情急智生,拼命往沟里一滚,扑通一声,两人一齐下了水。孙忠心大为扫兴。他想,要是这情景给哪个短寿的瞧见了,那可就完了。他赶紧独自先窜上岸来,对着往上爬的菊桂香鞠了个躬:“对不起,我的好姑奶奶,我是闹着玩儿的……好了,那五元钱你捡走吧,晚上我到你家去赔礼。”“哼!”她一句话没说,就嘤嘤地哭了起来……孙忠心回家换好衣服,就照例去生产队里转转。见王翠凤在对面田埂上向他使眼色,招手,他只对她送个笑,摇摇手,然后就大摇大摆地往队部去了。王翠凤怔怔地看了他一会儿,啐了一口,恨恨地骂道:“婊子养的,官一大就把老娘忘了!”“怎么样?”孙忠心一到队部门口的场子上,就问。

孙二狗紧忙扔掉剔牙的扫帚篾子,满脸谄笑地迎了上去:“噢,大队长你回来了?也没什么大事。没有……”“这两天真的什么事也没有?”“没,真的……对了,昨天早上邱八闹的……笑话,算是他妈的最重要的。”“怪道……”孙忠心恍然大悟了,“那你没有听说他揍谁了?”“没有呀……他能打得过谁呢?没准她两口子在床上打过呢。”他边说边挤弄着瘦猴般的脸皮笑了起来。孙忠心心里顿时凉了半截:邱成富吃醋了!说不定从今往后不能再去了。嘿,早知如此还不如领了王翠凤的情。看来今晚只好在家里打发了。天已经暗了。他吃过晚饭,正在家后头猪圈旁看羊儿吃草,忽然听见有人喊“邱成富”,他全身通电似地一抖。下面传来了邱成富的声音:“我到老头儿那里瞧瞧,刚才有人传口信说他又发病了。”孙忠心兴奋得全身血液沸腾,跟老婆说了声“我有事去了”,就直奔菊桂香家。菊桂香正低头做针线,猛见一个大男人闪了进来,吓了一跳,但当她看清来人时,马上板起面孔。“你我断了!”“哎呀,你到底怎么啦?我们可是老相好呐。”“呸!”她胀红了脸,“我发过誓了,再也不……”“哈,女人的誓,得了吧。”“你走,不然我叫成富了。”“啊,真的?那好,你叫他吧。”孙忠心狞笑着一把搂了过去……突然,邱成富手持扁担冲了进来,对准孙忠心就是一扁担,差点没将孙忠心打昏过去。孙忠心刚要征服菊桂香,骤遇突变,吓得魂飞魄散。菊桂香见丈夫冲了进来,虽然也大吃一惊,但她还算镇静,怕出人命,一把将扁担死死抱住,将孙忠心放走。孙忠心遭遇此劫,再也不敢来登门。原来邱成富听了度华上的主意,故意放风外出,然后再悄悄潜回家屋后。这事连菊桂香也给瞒过。从此,只要有空,邱成富总要手持器械守在家里。一时倒也门庭清静。

 

四

祁懋德当选一队之长,出乎队里所有人的意料。大伙儿对此足足议论了一周。祁懋德走马上任了,尽管人们对他的过去嗤之以鼻,但如今还是不得不对他刮目相看。对于这人事安排,就连那些稍谙人情的年轻人,也自然而然会想到祁懋德和康兰英的关系;想不到像孙忠心这样的人也会受控于祁懋德这等小人。

没把祁懋德担任队长当回事的,队里只有一人,这人就是萧雷。最近他与度华上重归于好,心情变得开朗了。这天早晨,他在散步时,碰到了他厌见的祁懋德。祁懋德笑容可掬,过去那对浑浊的灰眼珠上,如今炯炯有神……人真会变啊!祁懋德开口了,这一开口,谁会不以为他是个搞了几十年政工的老干部?哎呀,连语调都变了么:“小伙子,闷得慌儿散散心吗?” “嗯,噢,祁懋德,有事吗?”“不,不。你现在好像闲着?”“怎么,新官上任要调查研究,了解民情?”“你别误会。我做了这芝麻官,决不会忘恩负义,你到队上当个记工员怎么样?”“你以为我会领你的情?”“当然,我知道你会嫌这职务小、没油水,可要当将军就得先做士兵……”“那大官你做好了,我可没兴趣!”“傻小子!”祁懋德佯装发怒地说,“你别以为我和姓孙的一鼻孔出气,如果是这样,我也不至于……你必须先占一个有利的地位,一旦他失势掉下来,你就可乘机而起,你自己想去吧,你不是要报仇吗?”萧雷低头一想,他这话不无道理。人生祸福无常,说不准孙忠心真会有朝一日失势,但是,既然祁懋德是孙忠心提拔上去的,那他们之间就不可能没有共同的利害关系,他是在试探我也未可知。于是他冷冷地说:“经过这场变故,我心已冷了,恩恩怨怨早已看破。我现在是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嗨,真没想到,”祁懋德有些激动地搓着双手,“过去我做了坏事,也没一个人敢怎样我,如今我好不容易站起来想补一补过错,却反而……随你便吧,反正这事不会屈辱你……”“那,也罢,难为你一片好心,我回去晚上想一下,明天答复你,怎么样?”“好!”祁懋德又变得神采飞扬起来,“只要你不反对,我有个好计策——”“得了吧,”萧雷想起对方的出尔反尔,不禁哑然失笑。“队长大人,请恕在下有事,改日洗耳恭听!”祁懋德两只灰眼珠子贼溜溜地盯了萧雷一会,不等萧雷抬腿,抢着说道:“你知道孙的后台是谁吗?”“哼,他哥有贵呗!”“不,远水救不了近渴。另一个人才是关键……”“你的意思是——”萧雷身不由己地朝对方挨过来。他眼前立即闪现了朱立的影子。可那时朱立只不过是副主任,公社实权掌握在当时的书记兼主任郑江的手里。何况这案子最后是由县公安局驳回,除了孙有贵之外,郑、朱二人是没有这回天之力的。“朱立!”祁懋德得意地晃了晃脑袋,“不相信吧?”“你别从他们现有的关系上看……”萧雷小声地抗辩道。“哈,你白学了那么多的知识。你以为孙、朱两家的关系是现在才有的吗?孙完全是为了保住性命,才把好端端的女儿往他那个肥猪儿子小山身边送的!告诉你,我亲眼看见孙在调查组下来之前去过朱家,两趟哩!”“那又能说明了什么问题?”萧雷嘴里虽这么说,但心里格愣了一下。“我那次没讲信用,对不住你,但那时就是有我作证,也没用的,他们会把我当一个搬弄是非的恶棍先抓起来。第一次我完全是无意看见的,当时我正在二队一个光棍那儿摸牌儿,那家恰好在朱立家后东北角上。正是在你告了孙忠心,而郑江又不在家那期间。我忍不住过去偷看,就见孙忠心痛器流涕地说自己罪该万死,而朱立却说事在人为。后来他们还谈到石榴与小山的婚事。两人喝了酒,朱立答应帮忙。”“啊,你没说假?”“绝对真实!有一阵子孙忠心不是大病了一场吗?鬼知道是什么病!他病一好就奔朱立家去了,我立即跟了过去,见他跟朱立谈了案子之后,便将女儿同意这门亲事的事告诉了朱立。朱立很高兴,拍着孙的肩膀说,后天王干事到你队调查那事,我明儿去关照一下,郑主任那儿好说,他是个政客,我会给你摆平,这你放心,只是不要节外生枝。我怕他们发现,听到这些便先走了。晚上孙到我家关照了我。第三天,工作组果真来了,他们由于被朱立关照过了,传讯我时,王干事——就是那个戴眼镜的大胖子,劈面就问:‘你是祁懋德?大名鼎鼎的呀!我们对你的过去很清楚,现在怎么样?表现好了吧?’我紧忙回答:‘自从您上次教育过我之后,托您的福,我改邪归正了。’他听了后,点一点头,又用不满的口气说:‘唔,很好,不过,听说你最近没事找事,扯到一桩官司里,这可有些危险哦!你知道诬陷他人是有罪的吗?尤其是对党的干部……你实事求是说吧,决不允许掺假!’乖乖,我又不呆,瞧这架势我当然知道他们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就是孙事先不关照我,我也不敢说了,好汉不吃眼前亏嘛!所以我就违心地作了伪证。

“原来如此。”萧雷恍然大悟,同时对郑江的认识也进了一层。“就算是朱立那又能怎样?”“嗨,说你聪明,可你在这件事上却比谁都笨。”“当然,他们成了亲家……”“对!一般关系,谁肯帮别人这种忙?为朋友两肋插刀的人现在哪有!?朱立为什么不怕掉乌纱帽去帮孙?为的是石榴丫头嘛。”“可我听说石榴并不喜欢那个……”“肥猪、麻子,我替你说了吧!好,这事就扯到这儿。我来出个主意,只要我们能把石榴从朱家拉开,朱立就不会再为孙说话了,说不准还会让孙滚下台呢!”“那……怎样把石榴拉开呢?”“你别忘了,你小子长得俊——在我眼里可以打八十分,见鬼,天晓得在女人眼里有多值钱!你可以用这去勾引石榴嘛!和她结婚也好,不结婚也行——最好别他妈的和她结婚,只要她肚子一大,就难做朱家的儿媳妇了!”“这未免太卑鄙了!”“无毒不丈夫。”“石榴是无辜的,决不能让她代父受过!”“你要清高就他妈的一旁歇歇吧——这辈子甭想报仇了。”萧雷的脸一阵发烫,这种卑鄙的行为,他连想一下都觉得可耻的。但祁懋德提供的情况却在他的心里直翻腾。

 

  五


萧雷第二天一早就给了祁懋德“同意”的答复,因为头天晚上他和度华上商量时,度华上满口赞同。度华上的本意是怕他长期呆着无所事事会旧病复发,倒不如到队上找件事做,报酬大小倒无所谓,只要活计轻松点就行了。

前天中午,也就是萧雷和祁懋德在田垅相遇的头天中午,祁懋德碰到了上任以来的第二件头疼事。第一件事是在一星期前,由于想换味口,他又到好久不去了的菊桂香家串门子,万没想到“邱成富这小子”居然用一把镰刀来“欢迎”他——他识相地退却了,但心中却始终咽不下这口窝囊气。其实,他要是知道前些日子孙忠心到邱成富家吃憋之事,心里也许会得到一些安慰。还好,他及时地在王翠凤那儿得到了补偿。

这第二桩不顺心的事得从今年春初康兰英委身于他时说起。最初的几天,他被她搞得神魂颠倒、感激涕零,但不久就失望了,她已不是他原来心目中的恋人了,她老了,眼角出现了鱼尾纹,皮肤失去了应有的弹性,对性生活反应也很迟钝了,他渴想换个新滋味,他又看中了康兰英的女儿石榴姑娘。她十七八岁的芳龄,嫩得像出水芙蓉,那紫葡萄似的明眸,以及那高高隆起的胸脯,这不是康兰英年轻时的身影吗?他着了迷似地偷偷品味,越品味越入迷。然而,他迟迟没有下手,这不完全因为孙石榴是康兰英的女儿,而是因为孙石榴那冷若冰霜、凛然不可侵犯的表情慑住了他,使他不敢轻举妄动。他煞费心机,好不容易碰到了前天的机遇,却又无可奈何地错过去了。

原来,当时他在大槐树下那几乎没有行人的地方无意中碰到了孙石榴。他涎着脸去奉承她。不料对方丝毫不买帐。他按捺不住了,动起手脚,没想到黄毛丫头那么有“呆力气”,居然一拳把他打退了好几步;并且追上前抽了他一记耳刮子。他恼羞成怒,左思右想,这便有了上面所说的对萧雷的教唆。当然,他很清楚萧雷的人品,说了也只是说说而已。

然而,再精细的人也难免会有失着。他更没料到孙石榴会把他的丑事说给她母亲听。

“妈,我问你,外人说你和祁懋德……”康兰英正在烧午饭,一听吃了一惊,脸胀得通红。“别胡扯了,胡说八道!”“不,”女儿咬了咬嘴唇,两眼像锥子般的锐利,“村里人都是这么说的。”“该死的丫头,看我不撕烂你的嘴!”“村里人人都知道了。没影子的事不会流传这么久,何况……”“怎么?”孙石榴的脸一红:“我也亲眼见过你们在一起……”康兰英怔住了,右手向身后不断地拨拉着,半天也没能抓起一把草来。孙石榴看在眼里,不禁也为母亲害臊。

“这,不管是真是假,不要告诉你爸爸。”康兰英的脸色惨白得像死人。

“妈,我求你以后别再理那混蛋。”“你……为什么要管妈妈?你还是个孩子,不懂得大人的心。”“可你知道不知道?”石榴激动地说,“他居然还想强奸我!”“你说什么?!”康兰英惊愕得站立起来,两眼直瞪着女儿。

孙石榴突然哭了起来。“妈,他是个禽兽,要不是我力气大,唔……”康兰英没听完女儿的哭诉,咕咚一声,额头碰在灶角上,流出了殷红的血。

 

  六

再说孙忠心还在为一队队长人选琢磨不定的一天早晨,孙忠心与祁懋德在一棵大树下不期而遇。

“我想向你讨点事做做。”祁懋德不紧不慢地对孙忠心说。

“啥意思?”孙忠心怀疑对方是专门等在这里的。

“你一定还记得我在那件事上帮过你大忙,你也曾发誓要报答我……”“是的,”孙忠心点烦躁地,“那你要怎样?”“我只想尝尝做队长的滋味。”“是吗?我还没想到。”孙忠心忍不住笑了起来,“俗话说,人怕出名猪怕壮,当官才知官难当。”“不管这些,你答应不答应?”“一队的?”“嗯。”“可这又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民主集中制,得支部开会商定……”“得了吧,你是把我当小孩唬弄了。你看我光棍一条,对什么都不在乎……”“你要挟我?别想在太岁头上动土,要不是我手下留情,你早就……”“你可别像个臭娘们似的!人不可太贪,做事不可做绝,过河拆桥的把戏可不宜多玩!你以为你有后台就一定打得长江山?告诉你吧,老子为你的江山根基填过土呢。你听说了吧,萧雷家里最近有人在外省当了大官,好像比有贵还大些,他要是想法往咱省里一调……”“他妈的,吹你姥姥的猪!”“信不信由你,我只不过向你吹点风罢了。反正将来有你瞧的,迟早要叫你见相。”孙忠心被祁懋德的这信口胡诌唬住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不管萧雷有没有后台,还是拢住祁懋德为好,“天晓得那些蛮子背后有什么样的背景……”他暗暗地骂了一句,不过脸上不是竭力装出满不在乎的神情气。“人生在世,生死由命,该着你岸上死,不得河中亡,如果这时我们脚下踩着一颗地雷,那也是命中注定的。”“命中注定?那你当初为何求爷爷拜奶奶的?哼,也是我倒霉。好事轮不到我,坏事却都往我头上掉。如今人家一有了后台,翅膀就硬起来了。当初我为你做伪证,那是我怕吃亏;如今我若不听那小子的,只怕也要吃亏呢……”“他又找你了?”孙忠心忽然想起前一段时间祁懋德和萧雷的亲密关系,不禁倒吸一口凉气。“这小子怎么说的?”“跟你说清楚,我并不是为了这事要挟你,讨个芝麻官──我还瞧不上眼呢。我不过是想试试你是不是狼心狗肺。”祁懋德没回答孙的问题。

“谁他妈的没良心呢?”孙忠心恨不能一口吞了对方。“好,我知道你是条好汉,一条卧龙,我自然会给你提个名儿,不管事成与不成,咱哥儿们的情义永在。”“好,那我可静听佳音了!”祁懋德装出十分信赖的样子重重地拍了一下对方的肩膀,笑嘻嘻地扬长而去。

“婊子养的,狗杂种!”一俟祁懋德走远了,孙忠心就破口大骂起来。

可是,委屈也好,高兴也好,反正几天之后祁懋德成了一队之长。接着萧雷又当了记工员。孙二狗对此很恼火,没多久就在大队长面前放起了祁懋德的坏水:

“大队长,这姓祁的小子真不是个东西!”“嗯,怎么啦?”孙忠心一闻此言,神色紧张起来,他原来靠在滕椅背上闭目养神,这时立即伸直了腰。“出了什么事?”“他偷偷摸摸地和萧雷私下里商量好了,也不管我同意不同意,就突然宣布萧雷做了记工员。”“噢,我还当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呢!”孙忠心长吁了一口气,随即抽出两根“大前门”,抛给了孙二狗一支。“以后多注意点就是了。”“不过,”孙二狗觉得应该在大哥面前再讨讨好,“这姓祁的,大哥得多加注意,您要看好嫂子……”突然,他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赶忙停了下来。

“嗯?怎么吞吞吐吐的啦?”孙忠心一时起了疑心,老婆额头上的伤刚好,就到娘家串门儿,莫不是她有什么不检点处?“贱货有什么事?”“不,没什么。”孙二狗不敢往下说了,想溜之大吉。“我有事先告辞了。”“站住!”孙忠心突然恶狠狠地把半支烟一掷,站了起来。“尽管直说,我不怪你!”“大嫂……你真的不知道哇?……女人头发长见识短,千万别责备她,只是……只是祁懋德太狡猾了,骗女人他是极精明的……”“啥?”孙忠心的额头上迸出了冷汗珠子,脖子上青筋暴跳。“你是说姓祁的和我老婆勾搭上了?有证据?”“有……不,大伙儿都这么说,我只是……”“什么时候开始的?”“春初……”“噼、啪!”孙忠心猛地伸出手对准孙二狗的脸来了个左右开弓。“你为什么不早说?——现在都芒种了!”“我以为你早知道了……事情已经发生……算了吧?”孙忠心不容对方说完,咬牙切齿地吼了起来:“他娘的,好小子,竟这样得寸进尺!不报此仇,誓不为人!”但很快的,他就颓然地跌坐到椅子上,对孙二狗子无力地挥挥手,叫他出去,然后叹了口气:“想不到啊,强中更有强中手。”

 

  七

康兰英刚刚踏进家门,就被丈夫一把揪住头发,狠命地抽打起来,转眼之间脸上就挨了十几下。他每打一掌就痛骂一句:“臭婊子……揍死你……死不要脸的东西……滚!去偷……把腿叉到马路上去……剥光你的皮……”康兰英任凭丈夫怎样打骂,她总是不闪不躲,不还手,也不申辩。她没想到一切来得这么快。她有些遗憾,她前几天回娘家就是去诀别的,可如今却要在凌辱中死去了。她泪流满面,鼻子、嘴里直滴血,就连额头上刚刚结疤的伤口也重新开裂。就在这时,孙石榴回来了,她忙扑上去抱住父亲的双手,一边哭一边求情。可孙忠心正在气头上,哪容得别人劝阻?不由分说,他飞起一腿。孙石榴猝不及防,小腹上给猛踢一下,顿时蹲了下去……

“禽兽!”康兰英再也忍耐不住,破口大骂起来,然而,随之而来的是孙忠心一连串铁砣一般的拳头,她的头发也被连皮揪下了一撮。猛地,她绝望地对准丈夫的膀上咬了一口,疼得他哇哇大叫,使劲一把搡开了她,接着重重一脚。他还不解恨,抽过扁担抡起,可猛见妻子倒地昏了过去,不由愣了愣,冷静了下来。打死老婆可不是件小事。他愤恨地吐了口唾沫,丢下扁担,说了句“便宜你了”,拔腿就走了。

孙石榴缓过劲来,吃力地爬到母亲身边,一边用袖子拭母亲脸上的血,一边大声地呼喊。弟弟和妹妹原先吓得躲了起来,这会儿父亲不在了,一齐跑出来扑到母亲身边放声大哭。邻居们闻讯赶来,见了直咂嘴,有人自告奋勇地去叫医生。

没多久,朱医师赶来,给伤口敷了药丢了一点止痛片就走了。直到半夜,康兰英才醒转过来。她示意其他孩子走开,单独对还在流泪的孙石榴说:

“妈对不起你们。我早就料到会有这一天……咳,我不行了,你可得带好弟弟、妹妹。”“妈,您可千万别这么想。”孙石榴忍不住大声哭了出来,“爸爸不是人……

“孩子,记住,天下没几个男人是好东西。记住你妈的教训。”“妈,您先宽点心吧,啊?吃点什么?米汤?”康兰英摇了摇头,猛然痛苦地嚎叫起来。孙石榴立即叫弟弟去把朱医师再请了来,这时病人下身淌了一大滩血,生下一团血肉模糊的胚胎。她流产了。

康兰英似乎一开始就有这种不幸的预感,她曾经不止一次想告诉祁懋德自己怀孕了,并且怀的是他的孩子,然而一直耻于开口。她曾多么想对祁懋德说:“带我走吧,我可以跟丈夫离婚。”但她还是没敢提出来,怕惹人耻笑。何况,她又有这么多的孩子,能离得了婚吗?她爱她的孩子啊,怎忍心把他们丢给一个如狼似虎的暴君呢?当听到女儿又恼又羞的哭诉后,她知道一切都完了,一场闹剧,该收场了。从那一刻起,就预备着死,预备着离开这折磨的人世,从哪里来,还到哪里去。因此前几天她不露声色地与母亲、哥哥、嫂嫂诀别了。……她发觉她还没有死,周围还站了那么多人。丈夫像是忏悔似的,握住她那只正挂盐水的手在流泪。她看清了母亲、哥哥、嫂子和孩子们的脸……

“兰英,我的好妻子,我不该那样对待你……只要你不记恨,肯原谅我,我以后一定听你的。”“出去,你给我出去!”康兰英看也没看丈夫一眼,转身拉住孙石榴的手。她嘴动了几下,似乎想说什么,但没说出声来。女儿懂得母亲眼神中所包含的意思。她不明白母亲为什么还想再见祁懋德一面。

孙石榴一口气冲出去,看见队部旗杆上升着双旗,这才想起今儿队里搞忆苦思甜。她实在不愿见到祁懋德,快要到队部的时候,就放慢了脚步,决定找个人去叫他。她来到副业房,招呼了李老头。“李大伯,我想请你去叫一下祁队长,就说我爸爸找他。”“会就要结束了,你听他正在那里总结哩。石榴丫头,有什么急事啊?等一会儿行吧?”李老头掏出烟斗来叭哒、叭哒吸上了。此刻,祁懋德真的在讲话,声音很大,远远的也能听清楚:

“……乡亲们,同志们:刚才几位大爷、大伯的发言,使我的觉悟得到很大提高。张会计所说的,那是千真万确的。想当初我一个孤儿,一个讨饭花子,只因为多亏了众乡亲们,才能活着见到了红太阳……是的,我过去是有点儿吊儿郎当的(下面有人窃笑),今后我一定用发奋工作来弥补过去的缺点。我们不会忘记,解放前,我们贫下中农过的是什么日子。大伙儿还记得这些顺口溜吧?‘解放前,天是房,地是床,锅、碗、勺子响叮铛’,如今呢?我们‘吃的是猪肉大米,穿的是绫罗绸缎,骑的是永久凤凰,住的是瓦盖砖墙’。乡亲们,我们富了,但不能忘本,我们要胸怀祖国,放眼全球,要想到世界上还有三分之二的人在受苦受难,等我们去帮助,等我们去解放。乡亲们哪,我们是幸福的人,有什么理由不为共产主义事业添砖加瓦,贡献我们全部的……”她有些厌恶。这一类的慷慨陈词她听父亲说得多了,可最终他还是他,其他人还是其他人,没有一个人看到别人住着破房子会主动让出自家的好房子的……这时会场上又掀起了一阵阵口号声,也许是大家想到吃忆苦饭必须先腾空肚子,喊声比任何时候都响。

“李大伯,”她站了起来,“我请你悄悄地去告诉他——不要让别人知道,我求你让他立即到我家去。就这事。”说完,一溜小跑出去了。

当孙石榴刚刚走到家门口时,祁懋德就追了上来。他招呼她停下,惶遽地询问了康兰英的情况,然后壮着胆子走进屋去。他胆颤心惊,怕在这里碰上孙忠心。

康兰英见他向她走来,却又命令他停了步。看热闹的人不知将发生什么,纷纷涌进卧室。康兰英挥挥手把他们赶了出去;孙忠心脸色阴郁地盯了祁懋德一眼,也只好慢慢地退到了房门口。

“你有什么吩咐?”祁懋德有些惊魂不定地问。他胆怯地回头瞟了一眼杀气腾腾的孙忠心,真怕他从背后给自己一刀子。

“我算前世作的孽……咳,碰到了你们这些不是东西的男人……孙忠心你也听着。我快要死了,我的死不怪你们,这是我自找的……我死后,你们谁也别怨谁。行了,你们都出去吧。我要休息一会儿……”祁懋德想退出去,可门口有孙忠心堵住,一时不知是进是退。忽听得背后传来一声惨叫,猛一回头,只见康兰英用不知何时藏在床里的剪刀一下子扎在了自己的喉咙口。两个男人一时都惊呆了,“扑通”、“扑通”一齐跪到了康兰英的床前。一家人哭声喧天。

 

  八

由于康兰英是自杀身亡,因此她娘家的人就没有理由找孙忠心的麻烦,也使孙忠心没理由对祁懋德怎么样。这是她的一片苦心。她知道自己是治不好了,但又怕这样死了会给别人添乱子。她觉得这样做,最终对孩子们有利。

光阴荏苒,很快的,康兰英的坟头干了,一颗骚动不息的音符终于飘然远去。人们是忙碌的、愁苦的,现实问题还应接不暇,哪有闲功夫常眷恋死者?人们逐渐把她忘记了,这其中也包括萧雷。

最近一段时间,农活还是相当紧,棉花地里要锄草、施肥,水稻田里要泼浇、褥草,水泵、药水箱也整日不得清闲……田野里到处是光着头的、扎着毛巾的、戴有“农业学大寨”或“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字样语录帽的社员们。人们一边谈笑,一边不紧不慢地干着活,谁也不会落后太多,但谁也不愿超前多少,仿佛心中都有一个比记工员更有数、更准确的尺码,懂得该花多少力气来换取多少报酬。这天下午,萧雷转到一块田里,发现菊桂香独自坐在沟傍上歇着。没想到她一见萧雷就悄悄把他叫了过去。虽说仍对她上次开的玩笑不开心,但他还是问着“什么事”走了过去。

“过来,陪我坐一会儿。”菊桂香对他甜甜地一笑。他一时心慌如麻,不知道该坐还是不该坐。

“怎么,你怕我把你的名声弄坏了吗?”萧雷从未见女人用这种不知羞耻的眼光盯过自己,羞得结结巴巴地说:“不,我不知你有什么事……快说吧。”“你已和莉莉好过了,怎么见了女人还这么害羞啊?”“你这是什么意思?”他感到受了侮辱。“我和她之间的关系是纯洁的。”“得了,你俩在一起还少得了搂搂抱抱……”“那依你……”“只要情投意合,搞就搞,怕什么!”“你一直就是这样的?”菊桂香的脸一红:“不这样,哪得快活日子?”“你的脸皮真厚!”萧雷叹了口气。

她显得大为失望地站了起来:“没出息的东西。”说罢就上地里去了。

萧雷依然呆在那里,怔怔地半天说不出话来。

原来菊桂香和丈夫相亲相爱了那晚之后,也曾暗自起誓不再和其他男人勾搭,偏偏第二天孙忠心又强行和她来了那么一家伙,结果,丈夫对她彻底绝望了,一到晚上就拿出镰刀、斧子什么的放在床头,吓得那些色鬼们闻风丧胆,一时之间,竟然也门庭清静了。可丈夫由于这种的日夜操劳,病越发重了。她劝他去看医生,他却偏偏疑心她想支走他,望着他那日益憔悴的脸以及又可怜又可悲的倔强劲儿,她只好亲自请来朱医师。朱医师看了他咯出来的血痰后直摇头,劝他立即到大医院去看。可他又以为这是妻子和医师串通好的,死不肯去。菊桂香左右为难,慢慢地对丈夫的死心眼恼恨起来。今儿她偶然碰到萧雷独自一人,又想撩撩他,开个玩笑,不料却找了个没趣。

然而,萧雷的心里并非完全瞧不起她,他这时的感情很复杂,好像有点儿厌恶她,但又好像不是这么回事。他生来好像从未考虑过这个问题,如今突然由一个风流女人向他提出,就显得措手不及了。他坐在原来她坐的草地上,感到上面还留有她的体温,不禁感到一阵异产的刺激。他反复玩味着她那火辣辣的、挑逗的眼神。如果……他不敢想象下去了,来了个急刹车。如果你同意了,那将会发生怎样的事情呢?难道说……和你第一个发生性关系的女人竟是她?——一个暗娼?突然,他听到菊桂香在远处大声说话,逗得众人哄笑起来。“他怎么这样熊蛋啊!亏他还跟莉莉相好过……”他顿时感到心口像被重重地扎了一刀。

就在众人津津有味地听菊桂香大讲特讲萧雷时,丰秀玉和孙丽霞也在这里干活。她俩最近听过菊桂香的风言风语太多了,因此也就没把菊桂香的话当回事。

“秀玉,你和萧雷的事究竟怎样啦?”孙丽霞关切地问。自从结婚之后,她的穿着朴素多了,人也老成多了,不过,她对丈夫和自己共建的爱巢是满意的。

“我简直不知道究竟该怎么办好,”丰秀玉想起自己打那次和他谈崩之后,一直赌气不理他的事,心里很不是滋味。“我真不知道怎样才能让一个男人爱我。”“爱情不能勉强,俗话说,‘有缘千里来相逢,无缘对面不相识’啊,他不爱你,就算了。也许会找个比他还强的呢!”“唉,我也这样想过,可我又总觉得……”“‘割不断这段情义’,是不是?那你就再试一试嘛。你也用不着害臊,就跟他当面锣、对面鼓地说明白。反正这也没什么丢人的。能成则好,不能成就算了,免得两下里苦着,心里都不痛快。”“这……”丰秀玉缺乏勇气,可也只有这条路好走:“好姐姐,我求你帮我去说一说吧。” 孙丽霞点了点头,答应了。

 

   九

孙丽霞趁着晚饭前的一点工夫,来到男知青宿舍,匆匆与其他人寒暄几句后,就唤出了萧雷。

“有什么事,只管说吧。”萧雷猜不出对方的来意,问道。

“我的爽直,这你知道的,只要你不觉得我是多管闲事,那我就直说了。”她见对方诚恳地点点头,接着说:“我想问你,你到底爱不爱秀玉?”“是她请你来的?”他不太高兴。

“甭管。你只要说实话就行了。”“我不配他。”他窘迫地顿了顿,有些不知所措。“可怎么说才清楚呢?她——我是爱的。为什么不爱她呢?但我又不愿和她结合,因为……我感到我俩之间好像有那么一道鸿沟。我对她太敬畏了——这是莫名其妙的。我怕使她失望。”“这不算什么。你可以把你想的向她说出来。”“有的女子让我一见钟情,终生难忘,譬如莉莉,我和她在一起是不大会想到自己的,只会想到对方需要怎样的帮助;可我一站在秀玉面前,就感到手足无措,她的目光使我很不自在,使我老想到自己,想到怎样才能使自己配上她的钟情,她的期望,她的美丽……可我却一事无成,毫无资本。她所具有的一切优点都会使我感到窘迫。你是不会有这种体验的。”“有这么严重?你大概不爱她,又怕说出来让她难堪,才故意这么编出来的吧?就算真有这么回事,可人的适应能力是很强的,怕什么?我想,这也许是你时常怀念莉莉的缘故吧?莉莉确实可爱,她天真、纯洁,又很体贴人,然而世上毕竟不可能有第二个莉莉了。如果你和秀玉结合,说不定你的这些感觉都消失了呢。”“可能罢,但我没勇气冒这个险——婚姻可只有一次。”她忍不住咯咯地笑了起来:“难不成你就做个和尚?”他忍不住地随之一笑:“不,那倒也不至于。可惜,丽霞,我不知道现在讲是否应该,如果你允许的话……”“你说吧,别忘了我已不是姑娘了,脸皮没那么嫩。”她依旧笑盈盈的。

“我是想,如果不是你替她与我搭线,而是你向我——当然不可能……那我一定会同意的。”“呸,你怎能开这种荒唐的玩笑?看来你跟那些社员们学会了油嘴滑舌?”她嘴上虽然这么说,可心里并不生气。“你还是考虑现实点吧。”“是的,我惹你笑话了。”他显得非常尴尬,“我太富于幻想了,可我确实认为你比秀玉要平易近人得多。你别以为我信口奉承,我说的是真心话,我爱你胜于爱她。”“那你为什么不趁我结婚前提出来?”她又咯咯地笑了起来,“我接受你的恭维。你想以此来证明你爱秀玉不是出于真心?”他无话可说了。他无法否认自己太自私、太卑鄙。不管是莉莉,秀玉,还是她——丽霞,其实你都不配。莉莉柔弱,使你自满自大;丽霞诚朴,使你觉得宽厚好欺;而秀玉是高干子女、自负好强,使你自卑了。他突然明白自己不爱或不敢爱秀玉的这个原因,但他没勇气把它讲给孙丽霞听。

“萧雷,你怎么不说话?”孙丽霞见对方沉吟不语,微微有些不安起来:“如果你觉得今天不好回答,那我先走了,改日再找你。”“不,”他一下子从冥想中惊悟过来,口气颇为坚决地说:“请你转告她,我这辈子永远忘不了她对我的情义,可我和她是不可能结合的——也许这是命中注定的。当然,这里并没有任何谁瞧不起谁的意思,也不是说我想得到比她更好的。请她忘了我吧,她会找到比我理想、强我千百倍的男人的……”他突然一把握住孙丽霞的手,“你答应我,帮我好好地劝劝她,如果需要,我真想跪在她的面前,把我的一颗心剖给她看。谢谢了!谢你热心地为我和秀玉所做的一切。”他放开了对方的手。

“你是不是太自卑了?”她沉吟了一下,问。

“不。太阳快落山了,再晚你丈夫就该说我的不是了。你不要再劝,我不配她,也不配你,就是莉莉我也不配。”说到这,他流出了眼泪。孙丽霞鼻子一酸也要哭了,但她终于忍住。她掏出手帕给萧雷,说了声“保重”,就头也不回地小跑着回家去了。

在这以后的五六天内,萧雷心里是很不好过的。他极想找丰秀玉当面谈谈,但又怕一时控制不住自己,而向她的柔情屈服,因此,虽然有过机会可以让他上前向她解释这些,但终究还是回避了。结果,丰秀玉也躲起他来了,她的性格本就决定她必然会这么做。

这一段时间,队上也没什么大事,平平淡淡的,除了邱成富出人意料地谋到了大队水果保育员的差事。

 

  十

丰秀玉由于萧雷拒绝了她的爱情,并且是无可挽回的,她的心碎了。两天前,她接到牟红将的邀请,要她到公社小会堂看一场“内审片”。她很明白他的用心。虽然她骨子里根本瞧不起牟红将,但为了对萧雷进行报复,她还是去了他的宿舍。她已打定主意,过几天就回上海去,要是能在城里找到临时工作的话,就不回来了,除非每年来乡下一趟处理粮油、计划问题。她这样做决不是因为嫌弃农村,而是觉得再不能生活在萧雷的周围了,她无法每天都经受感情上的折磨。

牟红将很热情,丰秀玉的惠然光顾使他喜出望外。他穿着整齐,但宿舍里的陈设一般:一张床,一张办公桌,两只茶杯,一套马恩列斯毛经典著作选本,两张干部藤椅;墙上只有两幅画,都是有关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其一是他老人家的免冠半身标准像,其二是他老人家在棉田里的留影。他装出不好意思地对她摆了摆手:

“真对不起,宿舍里这么脏乱。”放电影的小会堂里坐着二三十个人。她在这里意外地发现孙忠心和朱立坐在前排,为了不让对方发现,她便和牟红将挤在最后排。电影是外国的,她记得其中的男主人公颇像萧雷,而且死得很惨,这使她感到不快活。因此看完电影之后,她就要回去。牟红将千方百计想挽留她,但都无用。分手前,他终于道明了自己的意图:

“秀玉,我多想和你交个朋友啊,只是我怕你瞧不起我,故而一直犹豫至今,你觉得这很可笑吧?”怎么回答好呢?反正萧雷那头没指望了,总不能一直把婚姻大事耽搁着。——她想先答应下来再说,可心里又像倒了五味瓶,有着说不清的滋味。最后,她对牟红将说:“过两天我会给你答复的。”牟红将兴奋异常,至少对方没回绝他。因此他一直送她到幸福大队大队部附近才停下来,并且直到丰秀玉的背影都模糊了,还在痴望着。

所有这一切全撞在了贾浩的眼里。他刚从几个朋友那儿玩了牌回来。他一时气昏了,猛地在牟红将的背后推了一下,阴森森地说:

“送君千里终有一别嘛,怎么送了六七里路还没送够啊?”“哟,你。好久不见了,老朋友。近来好吗?你真会开玩笑,八字还没一撇呢,你就嘲弄啦?”“我看牟兄,与其站在这儿发呆,莫如跟我一道回去,晚上好亲近亲近她……”“别胡扯了。”牟红将以得意的口吻说:“这就叫缘份。我并没有和你争啊,因为你我是弟兄,可她不爱你是事实嘛。凡事不可强求,还是听天由命吧。不过说不定她这是虚晃一枪,最终又会把绣球抛给你的。”“哼,别得意得太早,矮冬瓜!”贾浩心里骂道。

无论如何,贾浩心里都平静不下来。如果丰秀玉和萧雷相爱,那他恨归恨,但也没什么好说的,可她现在却偏偏选中了牟红将。瞧他那副痴情的样子,仿佛没了她就不能过似的。他妈的,老子不服这个邪!臭娘们居然那么势利,一看见人家走红了,就拚命去舔人家的屁股,像这种女人,大概中央部里哪位行将就木的老头选她做情妇,她也会感激涕零的。他越想越气愤。牟红将的父亲只是个市井无赖之徒,靠打砸抢过日子,而他本人也是个吹牛拍马、见利忘义、寡廉鲜耻、没有半点真才实学的家伙。他思想红?红在哪儿?他哪个月比我们多干了农活?他从未上过河工;学习毛选,他从来不花功夫,连最起码的老三篇都背不下来,心得体会尽是假大空……自己哪一点不如他?小没脚蟹……虽说我有过手脚不老实的时候,可我这都是赌气时才干的,但你知道他背后干了些什么?同性恋?小报告?栽赃?这些都说不定,否则不会升得这么快……要说头绪,我比他大多了,如果我这时想调回上海也不是不可能的,可为什么偏偏是他做了团委书记?谈资格,只有我才配去爱她,就连萧雷也不配,他没有后台。可她为什么偏偏不爱我呢?她和我门当户对,都是高干子女,只不过她父亲现在背运,我老头子正在走红。可这没关系,她要救他父亲,只要先求我,然后我再叫我老头子出面……可她不爱我!他越走越急,也越想越气。此时,他真恨不得把世上所有敢爱丰秀玉的人统统斩尽杀绝。他走到镇上独自一人喝闷酒……

 

  十一

丰秀玉摆脱牟红将的纠缠回到宿舍后,仿佛预感到要发生什么事似的,夜里左思右想的睡不着。空洞洞的三间房子在幽蓝的闪电映照下,恍如阴曹地府,静得可怕。她断定杨小艳今儿不会回来了,因为窗外又起了大风。每逢这样的恶劣天气,杨小艳都呆在学校里。

“秀玉,快开门。”暴风骤雨中,忽然有人叫门。丰秀玉在惊异中觉得这声音颇熟:莫非是他?他心里好一阵紧张,壮了壮胆子反问道:

“谁?”“秀玉,是我。”这下子她听出来了,是贾浩而不是萧雷,不觉有些失望。

“夜这么深了,找我有事?”她赶紧起身下床,套上裙子。

“你快开门让我躲一会儿雨!”贾浩用脚踢了一下门。

“来了,别急。”她一慌张,胸罩搭了下来,“贾浩你今天发什么神经?”她嘟囔着穿好衣服,端着棉油灯来到了堂屋里。她刚一抽开门闩,一个黑影跌跌撞撞地窜了进来,差点儿把她撞倒,一股浓烈的酒气直冲脑门。

“你……”她惊得叫出声来,“怎么喝成这样?”“你以为我醉……了,我没醉!我心里明白得很。”她拧眉看着成泥猴似的贾浩,递一条干毛巾让他擦去泥水,“你回去吧,我要休息了。”“秀玉,我求你可怜可怜我,答应我吧!你知道我多么爱你!”“别胡闹了,请你回去休息。”她想起了上次贾浩求爱的事。虽说事后贾浩对他道歉了,但她心里始终有个疙瘩。

“不,我一定要你答应!”她的心突然一阵狂跳,但表面却装得很平静:“你这样逼住我回答,哪像有半点爱我?”“我爱,我快要发疯了,”他神经质地吼叫着,“如果你不答应,那咱俩今夜就同归于尽。”“你太自私了……”丰秀玉的声音颤抖了。

“是的,要是我不能和你好,那我也不能容忍其他男人占有你。”“你要不发酒疯!念你我老同学的份上,我原谅你刚才说的话。”“为什么我不配你?我比其他人哪儿不如?”“受尊敬的人也不是都可以和自己结婚的……”“你瞧不起我?”贾浩额头上的青筋暴了出来,“我他妈的就那么丑,那么令你讨厌?算了,随你心里怎样想,恨我,骂我,都可以,但我今儿非爱你一次不可。”话未说完,犹如饿虎扑食,突然跳起来抱住丰秀玉,把她往房里拖。

她一下明白了对方的险恶用心,不觉又羞又怒,边挣扎边怒叱道:“你怎么能这样待我?”“我爱你,没有你,我活着也没意思。”“我答应爱你,但你放了我好不好?”“不,如果你真心,就让我爱一次!”“卑鄙!”她对准对方的脸死劲地啐了一口,然后用双手使劲地抠对方的脸,同时高声呼救。贾浩怕惊动别人,赶紧用手去捂她的嘴。这时,丰秀玉不顾一切地朝他的手就是一口,顿时,他疼得大叫起来。就在这一刹那间,她猛地挣脱他的拥抱,跑向门口。无奈门被闩上了。说时迟,那时快,贾浩又反扑过来,一伸手从身边抽出一把水果刀,凶相毕露地喝道:“你要死还是要活?”她这时反而毫无畏惧了,猛地飞起一脚踹开对方,抽出门闩就朝雨夜里冲去……他心一横就把刀朝她的背部刺去,只听得“啊”的一声惨叫,她倒下去了。

 

  十二

贾浩发觉自己一时冲动,竟杀了人,不禁害怕起来,酒也吓醒了。他本以为用刀子吓唬吓唬就行了,没想到一时冲动,却闯出这么大的祸事。这可怎么好?赶快逃走吧。想到这里,他心一横,顾不得倒在血泊中的丰秀玉的死活,拔腿就往回溜。没走几步,迎面撞着个人。他抬头一看,不禁魂飞魄散,两腿哆嗦,再也迈不开一步。原来是度华上等人闻讯赶来了。

单聪和萧雷一起把丰秀玉抬进屋,安置在床上。血仍然从她那被泥水污染了的白衬衫里往外渗透。单聪找了条毛巾帮她包扎好伤口。幸亏这刀是扎在肩胛骨上,比起上次萧雷的伤势要轻得多,大概是由于惊吓,她才昏厥,包扎后,估计一夜之间也不会出什么危险。

门外,贾浩在瓢泼大雨中默默地承受着度华上的怒斥,不作任何反驳。度华上愤怒极了,他恨透了对方的卑鄙、阴毒。想不到啊,为了占有她,他竟如此丧心病狂……单聪安置好了丰秀玉后,就赶紧出来劝阻度华上,而萧雷却把双手抱在怀里,说不出心中究竟是个什么滋味。

第二天上午,派出所把贾浩关押起来。

牟红将对贾浩的事懊恼不迭。他本想挑起贾浩的妒嫉,以加快丰秀玉靠向自己,谁知事出不测,反而害了丰秀玉。不过,作为老同学,在贾浩被关在公社的当天,他还是去看望了贾浩一次,并且安慰道:

“贾兄,人生就是一场竞争,这是你说的,对吧?但如今这场竞争竟以这样的方式收场却是你我始料不及的,也许冥冥中有天意。”贾浩两眼血红血红的,他又恼恨又后悔,嗓子也沙了:

“噢,真对不起她……红将,好歹看在同学的份上,救我一救。”“这是什么话,能帮忙我还会不尽力吗?”牟红将叹了口气,“不过,这事挺麻烦的。”“会判死刑吗?”贾浩流出了眼泪,“要知道我是一时失去理智……我求你忘掉你我过去的矛盾吧——这场竞争我认输了。政治上没前途,爱情上也失败,一个男子汉未能建功立业,却先以身试法……”“现在像你这样的犯罪,判处可能相当重。这是社会治安问题,政府非常重视,肯定会严肃处理。不过事在人为,你可以请你父母找找人,要是能弄个无罪释放,自然最好;即使无法免刑,少坐一年也是好的。”“可我怎么有脸向父母求援呢?”贾浩垂头丧气地说。

“唉,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如今之计,你还是要将此事告诉令尊大人,否则后果不堪设想。”贾浩心里完全明白,牟红将嘴上说得好听,其实是不肯出力;而度华上他们呢,只会要求加刑;父亲是远水救不得近火。我决不向家里求援,这是耻辱。他内心如绞,五内俱焚,千不该、万不该平时把事做绝了,以至如今想找个帮忙的人都没有了。罢、罢,这辈子算了……

“牟红将,我只求你一件事──帮我找根上吊的绳子,免了我受那份耻辱……”“贾浩,这可万万使不得。”牟红将惊慌地叫道:“还会有希望的,我去找秀玉……”“哼,得了,别他妈的假惺惺的,找根绳子也让你为难?我贾浩这辈子做了不少蠢事,可死要死得像个人样。滚吧,得势的伪君子!”牟红将一声不吭地转身走了。半夜,从窗户外猛地抛进来一股麻绳。贾浩想知道这送绳的人是不是牟红将,但窗外静悄悄的,什么人也没见到。

如今,当他手里真的捧着一根麻绳时,只觉得沉甸甸的,他犹豫不决了。本来他只是说说气话而已。难道自己真的该这样结束短暂的生命?可活下去又有什么意义呢?………看来我是命定要在今夜入地狱的。原谅我吧,秀玉姑娘;见鬼去吧,华上小子;再见吧,红将兄弟,如果秀玉得救的话,我祝你们成功!红将啊,直到今天我才看清你胜我十倍──不,我一直意识到,只不过不愿承认罢了,现在我才真正体会出你是了不起的。你也许目前还够不上伟大,但比之华上的假正经要强得多,败在你手下,虽败犹荣……窗外的月亮钻进了灰暗的云朵,室内显得格外阴森可怖,但死亡也变得比以往任何时候更易于接受。他不再犹豫,爬到桌上,把绳子穿进房梁,然后从容地自缢了。

经过及时治疗,丰秀玉伤势已无大碍,几天之后,回上海休养去了。

 

  十三

夏季征兵开始了。度华上打听到其中有知青名额,忙把这消息转告了萧雷和单聪。萧雷一听,高兴得蹦了起来,他希望借此离开这里;而单聪却完全相反,他不但对军营生活不感兴趣,而且对借机离开这里的想法也不赞同。结果只有度华上和萧雷报了名。当这两份申请递交到孙忠心手里时,他不禁一阵狂喜:想不到眼中钉、肉中刺的度华上和萧雷自己想退出去了,如此心腹大患一去,自己也就能稳坐钓鱼台,没有后顾之忧了。因此,他连报告也没细看,便在上面签了字。之后,他有如吃了一餐美味佳肴,心情极为舒畅地回了家。这时祁懋德正在等他。

自从祁懋德与康兰英之事东窗事发后,孙、祁的关系一度紧张得一触即发。但随着康兰英去世日久,孙、祁的紧张关系慢慢缓和下来,毕竟一个干了昧心事,一个有把柄在对方手里。

“老祁,你知道不知道萧雷和度华上都报了名要参军?”祁懋德吓了一跳:“一点风声也没有嘛,难道他们真的………”“啊哈,这回你落后了。”孙忠心得意地笑了起来,“他们的申请我已批了。我可以托人和那位负责验兵工作的首长谈谈,好歹都成全了他们。”他一屁股坐到躺椅上,舒舒服服地伸了个懒腰。

“这,你仔细想过有没有不妥的地方?”祁懋德似乎对这消息不感兴趣。

“不,老弟,”孙忠心还是有生以来首次这么亲热地称呼对方。“他们一走,我们的工作就顺当多了……你当然明白我的意思。”“可是………”祁懋德心中咯噔了一下,萧雷是他要挟孙忠心的一个重要筹码,要是萧雷远走高飞了,孙忠心会饶他祁懋德么?无论如何也不能放走萧雷。

“哎,你不必过虑啦,当个大兵算不了什么的,就是将来想解决入党问题,他们也得过我们这一关呀,既然入不了党,提不了干,那就奈何我们不得。”“我看你的想法有些不着实。”祁懋德终于想好了对策,“当了兵,拿了枪杆子,人的腰杆儿自然直了起来。我不是告诉过你萧雷有个亲戚在京城当大官吗?要是他通过军队机关给咱们县革委会施加压力,风向就有可能变……”“那怎么会呢?”孙忠心万万没想到事情有这么严重。他本来以为把他们放走是件求解脱的好事,可按照祁懋德的说法,无疑是放虎归山。“可留下来不也是祸根吗?”“我懂你的心,”祁懋德抹了抹嘴边的白沫,“依我看,真正可怕的人不是萧雷,而是度华上。度华上对人看得很透,他好像有双火眼金睛,能看到人的心尖。说心里话,我就怕他。”孙忠心听到这里,不禁联想到瞿韶勋的眼光,心里也一紧,不过他没有吱声,只想知道对方的下文。

“最好的办法,就是使他俩分开,让度华上去当兵,把萧雷扣下来,这样萧雷一人便掀不起大浪。”“噢,这倒要好好想想……”孙忠心大拇指按着太阳穴站了起来,“可我已经签名了,就不好更改了。还是让他们去碰碰运气吧!”“你……你这样要后悔的!”祁懋德有些着急了,但转念一想,他对我并不信任,岂会把心思泄露给我?不管怎么说,我这时还是装糊涂的好:“我算服了你啦,原来我是门缝里看人——把人看扁了……”几天之后,验兵工作开始了,度华上很顺利地过了关,可萧雷却被剥夺了保卫祖国的权利。萧雷非常沮丧,可又没有任何证据可说明谁在这件事情上做了手脚。开始一路绿灯,可最后政审这一关,却出乎意料又像意料之中的卡壳了。为此,度华上不止一次为萧雷去会那带兵首长,并把萧雷的不幸遭遇讲给对方听,当时,对方好像是动心了,可不知怎的,当度华上再请牟红将去做说客之后,事情却又变得无可挽回了。

之后不久,度华上到云南部队当文化兵去了。分别时,他和萧雷恋恋不舍,都流了不少泪。

很快,牟红将又擢升了。他填补了团县委副书记的空穴。

 

  十四

人活着究竟是为了什么?是为了谋取享乐还是忍受痛苦?是为了寻求真理还是制造悲剧?萧雷无法解释这些,内心里始终有一种强烈的、郁郁不得志的惆怅。最炎热的夏季到来了,夜里已很难入眠。他在星空下散步,想象着时间的形状、气味。度华上两个多月前参军时的情景仿佛就发生在昨天;然而,如果仔细回味一下这段时间内的每个细节,则又会觉得它行进得过于缓慢,像个拄着拐杖蹒跚走路的老人,令人既焦虑又苦闷。在这段时间内,他也曾收到度华上的两三封信,信的内容无非是谈些外省风光、军营趣闻,以及劝他不可自堕其志的勉励话。

一个月前,萧雷做了件完全出乎意料的事情,这事即使在他最肮脏、最乌七八糟的梦里也不曾出现过。那天,他怀着苦闷的心情走过菊桂香家门口时,听了她的招呼,进了她的屋里。她穿着紫红色的短裤和水蓝色的暗白纹衬衫,仿佛对一个小孩子似的和他随便闲聊起来。她讲到了作为一个女人的苦闷,他也追溯了自己的不幸;她谈到其他一些女人的遭际,他也流露了一些单身汉的心思……接下来,她还谈到了丈夫对她的那种爱,他的体弱多病,以及自己如何照顾他的情况。火油灯光照到她那含羞而微红的瓜子形脸庞上,俊俏中更增添了几分妩媚。他动情了,感到有一股强大的引力把他拉向对方的怀抱,但他拚命克制着。他不敢平视对方,怕看到对方半遮半敞的胸脯;不敢向下看,怕眼光不自觉地会去寻找她那裸露的大腿;更不敢闭上眼睛,那样就等于让对方赤裸裸地出现在自己的意识中……就在他几乎窒息的时候,她却站了起来,去找来两只西红柿递了一只给他。他的头脑由此冷静了下来。他这时多么希望邱成富回来呀,哪怕是他们的孩子也行,可他知道他们今夜是肯定不会回来的。就在他决心离开时,她却又轻轻呢喃起来:“你太叫人喜欢了,和你在一起,浑身都发软。我从未像今晚这么开心过。要是你肯,拉一拉我的手吧。”她微笑着,轻柔地捏住了对方畏畏缩缩伸过来的有些颤抖的手,然后又把这手按到自己的胸脯上。萧雷的精神防线顿时崩溃了,他一下子将对方搂在怀里……突然,她像个处女似的羞红了脸:“我害怕,我真怕我们会干出让你我后悔的事来……唔,别这样,”她竭力在他的拥抱中挣扎着,像条水蛇。“你是个好孩子,但你还太年轻,千万不要这样,你……”终于,她还是无限怜爱地抚摸起他的头发,和他紧紧地吻了起来。

后来,他记不大清楚那一夜是怎样过来的了,但不管怎么说,他和菊桂香的私情使他痛苦的心灵暂时得到了慰藉。第二天,他对自己的堕落万分后悔,连续两天呆在床上做恶梦,怕见任何人。但当他第四天到田里又遇上她时,便什么顾忌都忘了,他俩悄悄地躲开众人,在“毛脚”林中抱成一团。此后,只要是他得知邱成富晚上不回来,或是喝醉了,就会偷偷钻进她的被窝,她的怀抱。

邱成富一连几晚都没有回家。上周五的夜里,邱成富回来了,他是被队里几个人抬回来的。原来邱成富发病了,白天和夜里都咳得厉害,咳出的都是血。但他不愿就医,一是没钱,二是怕丢了眼下难得的差使。撑到这天傍晚时分,他终于不行了,突然头一沉,倒下了。朱医师赶来一看,吁了一口气,忙请赵支书过来商量。赵支书立即派人把他送往公社医院急救,结果被认定无可救药,只好让人抬回家等死了。

菊桂香跪在丈夫面前号淘起来。

当天夜里,邱成富就死了。这事对萧雷触动很大,他表面上虽然和过去一样地生活着,但内心里却起了剧烈的变化——不敢再和菊桂香相爱了。他觉得为了对得起死者,这是起码应该做到的事情。

此刻,他信马由缰地往前走着,忽然发觉面前堵着个人。他吃了一惊,是个女的。他以为是菊桂香又来追他了,他便赶紧转身,却不料那女的说道:“上哪去呀?怎么见了我就躲呢?”原来不是她。他长吁了口气,回头一望,是海花。这海花今年二十出头,是个名义上还没出门的姑娘,他见她望着自己,秋波频送,顿时不能自主地走到她的面前。她个儿较矮,有些胖,圆脸蛋儿长得标致生动,上面有几颗雀斑。那露出洋布花裙外的浑圆的大腿,以及肥满性感的臀部,尤其令他入迷。他正要把持不住,忽然眼前出现邱成富临死前的惨象,顿时清醒过来,坚决拒绝了对方的挑逗。

单聪仍旧孜孜不倦地营建着自己的知识大厦,同时也热心农事了,尽管他本人不愿承认。他的这股激情更多地是来源于对杨小艳的恋情。照理,度华上一走,他俩会更容易亲近些,然而,各自害羞和矜持,反而使双方疏远了。就在他们各自做着人生中最可贵、最美好的梦时,一只可恶的黑手向他俩伸来。

丧偶的孙大队长居然向杨小艳求起婚来!杨小艳为此哭了几夜。孙忠心的求爱,使她联想到瞿莉莉的死、康兰英的苦。她突然感到恐怖、窒息;她需要个强有力的庇护者,可单聪与对手相比,也许太柔弱了。

她虽然没有向任何人谈起她的忧虑,但痛苦和不安的眼神却瞒不过单聪,他预感到什么,但却没有勇气去询问个明白。他心情烦躁地在宿舍里摔书本掼茶杯,用皮鞋踢凳子,以至于正巧让刚回宿舍的萧雷——他刚刚和海花分开——看见了。萧雷努力撑着疲乏的身子,茫然地问道:

“你生气了?为啥?”“不,没什么!”单聪有些尴尬,“真的,没什么。”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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