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赖宁照片的摘下到刘文学照片的再挂上

 
    2006年，当我听到英雄少年赖宁的照片从北京中小学的墙上摘下的时候，百感交集。那是一个多么优秀的孩子,我曾组织我的学生读书，演剧，虔诚的学习他；那又是何等彻骨痛心的事，他小小的身子，奋不顾身又赤手空拳的扑向山火，终被无情的山火吞噬……假如他活着，谁说他就不会成为一个比尔 盖茨，一个李开复，朱棣文，成为这个或那个行业的精英呢？凭他考入中学时全县第一的杰出才能，凭他以公共事业为己任的博大胸怀……

随后我知道，早在2003年，北京市开始执行新的《小学生日常行为规范》，新版删除了旧版中“敢于斗争”“见义勇为”等内容，取而代之以“主动报告”“善于斗争”“自我保护”等字样。

2006年，*主席签署了第60号中华人民共和国主席令，颁布《未成年人保护法》。该法令规定，“未成年人享有生命权，发展权，受保护权，参与权等权利”（第三条）“”国家，社会，学校和家庭应当教育和帮助未成年人维护自己的合法权益，增强自我保护的意识和能力“（第六条）。

我终于明白，人的价值，生命的价值，无可比拟。孩子活着，远比他那种成功几率几乎为零的“英雄”行为要重要得多。

假如赖宁活着，那聪明的孩子定会为自己的照片摘下感到欣幸，而我，也因此为更多更多的孩子欣幸。

“以人为本，“”尊重生命“，这是社会的巨大进步

不料，事隔三年，我却又听到另一个版本的消息。在某市——那是刘文学的故乡——全市的中小学被指示要挂上刘文学的照片。

和赖宁一样，刘文学也是当年的少年英雄，也是一个14岁的未成年人。

与赖宁为扑灭山火牺牲不同，刘文学死于几斤海椒（辣椒）——当然，那海椒是集体的财产。

几斤海椒的事，在今天，无论如何只能算个小偷小摸，刘文学保卫集体财产，完全可以通过当面劝阻或事后检举的方式。这个十四岁的孩子，却以死相拼，最终献出生命。

他不懂得保护自己。他没有受到过“以人为本”“尊重生命”的教育，他不懂得，自己作为一个未成年人享有本应该享有的生存权，发展权，受保护权。

在他心中，一定有一种无比崇高，无比宏大的东西在支配着他。在他和王荣学作殊死搏斗的时候，，心里一定充满着万丈的凛然正气，眼前这事情，哪里是几斤海椒的事，这是阶级敌人在反攻倒算，它的意义比天还高，比山还重，你死我活，不共戴天。便宜了这王荣学，就会变天，就会资本主义复辟，劳动人民就会吃二茬苦受二茬罪（而和眼前的这个偷辣椒的地主分子作斗争，无上光荣，即使献出生命，也是死得其所，重于泰山……

因为他生活在上个世纪的1959年。在那个时代，阶级斗争被放到无限的大，纲上得无限的高，动辄是你死我活，动辄是两个前途两种命运。阶级斗争的教育，主流意识形态的灌输，铺天盖地，夜以继日，力竭声嘶，无孔不入，严密的如同铁桶一般。一个十四岁的孩子，没有条件接收多元的文化，没有来得及学会独立思考，他只能被洗脑，只能认同，而这种认同越彻底，就越被肯定，被抬得越高。

他毫不犹豫的以死相拼。

若了解历史并不蓄意歪曲，就会知道，1959年，那是开始产生几千万饿殍的年月，是农民的全部生产资料和生活资料都被没收，家里不许开火，开火就要被踩灭，地里不许种菜，种下菜就要被拔掉，饿得吃树皮草根观音土的年月。出于求生的本能，农民冒着被抓扑，被批斗，被拷打以致坐大牢的危险，到生产队的地里摘些蔬菜青苗，是很普遍的事儿。（在笔者下乡的地方，劳动中就有当地青年指着某某、某某告诉我，六零年时大家没饭吃，饿极了，都去偷生产队的菜，只有他们的父亲坚决不去，他们的爸爸就饿死了……）所以，那时的“偷“，其实是不应以常态眼光来看的。（当然，王荣学是地主。不过，地主是不是也有他的生存权利？）

这些复杂的事儿，14岁的刘文学不懂。他是勇敢的，又是糊涂的。

付出一次次血的代价后，历史前进了。

然而历史又是何等的充满吊诡。在庄严的60号主席令签署三年之后，

在刘文学的家乡，中小学又被要求挂上刘文学的相片。

又要号召未成年人“见义勇为“，勇斗阶级敌人？鼓励未成年人在尚未形成自己的世界观，对复杂的社会还没有思考辨别能力的时候，就被洗脑，被灌输单一的强势的主流意识形态，狂热而盲目的为某种虚妄的理想去冲锋，去斗争，去向一切阶级敌人开火，去砸烂旧世界，他们会抱着冲锋枪，把子弹射向自己昔日的恋人，他们会高喊着革命口号，含不犹豫地冲向枪林弹雨，跳进滚滚长江……

慢着。这些人我们似曾相识。他们是红卫兵。

是的，红卫兵正是刘文学的前后同龄人。他们的少年时期，受的是和刘文学一样的教育。可以斗胆地说，红卫兵是长大了的刘文学。假如遇到相同相似的情况，后来的红卫兵在少年时期会出现更多的刘文学，而假如刘文学长大，在很大概率上会成为一个红卫兵。

因而，我们在听到这一关于照片的消息的时候，连同那个城市在打黑的旗帜下，所搞的“唱红歌“，搞红色恐怖，砸烂公检法之类，我嗅到了浓浓的文革气息。我感到恐怖了。

那些得到指示的学校，他们挂了照片吗？不得而知。

知道的是，当年摘下赖宁照片的时候，记者在成都做了一个小调查，当问及“孩子带着大量现金，遇上抢劫，88℅的家长赞成“把钱交出，记住外貌”；

看到有人被暴力伤害，92℅的家长赞同“报警’，而只有4℅的家长赞成”立即制止”..而孩子们，他们受的教育和面临的生存方式的可能性，也日益的多元化。从这一点看来，刘文学的时代恐怕难以复制了。

所以，对刘文学照片的被再挂，我们有权说，对未成年人的保护是我们人类最核心的价值。任何主义都无权以崇高的名义漠视生命自身的存在。我们也有权拷问，漠视未成年人权益后面面暗藏的道德和政治动机，并时刻警惕文革思潮的卷土重来，不论以何种名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