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尚的老母亲
作者:郁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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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尚的老母亲
母亲移居加拿大十余年了,这次回国探亲,与母亲相处一个多月,深味母亲的这种与众不同。陌生人看母亲气度不凡又是礼仪中人,总喜欢通过对母亲的一瞥,语气很肯定地作出对母亲的一些推测。去商店买东西,柜台小姐常常不由得评价母亲,您一定在国外生活过,或者您的孩子在国外。母亲的通身气派,似乎每一个细胞,都浸透了端庄典雅,而没有一丝庸俗的豪华。朴实憨厚的的哥说,大娘不是一般家庭出身……您皮包里的钱一定不少,还连忙解释道,“我没有别的想法”,呵呵!要说钱,母亲皮包里可真没有什么,多少外币换多少人民币,一个多月了,母亲始终弄不清。母亲是一辈子不懂得钱,一辈子不缺少钱,这句话是我对母亲的评价,母亲十二分同意我的概括,笑着重复着。和孩子们一起生活的时候,母亲的工资和孩子一起支配;自己生活的时候,剩余的钱不存银行,给孩子们。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母亲正因为是富贵人家出身,年轻时候不会当家,一辈子也没学会当家。 母亲的上衣、下裤、鞋子,颜色是配套的。淡蓝色,深蓝色;黄色,棕黄色;暗红色,洋红色,再加上本色而或深或浅的条格,给人的感觉,那么协调,那么舒适,那么爽目。母亲的衣着,实在够人欣赏,品味的。母亲这次回来基本不化妆,但是天天带着耳饰,而且耳饰和衣服配套。母亲喜欢耳饰,买耳饰配衣服总觉得不够随意,这几年便学会了自己做耳饰。母亲有国内外漂亮的珠子,自己穿成各种耳饰,一种颜色两幅,以防丢失。母亲这次回国带着的耳饰,上面的珠子还是我托朋友带去的,谁也料想不到那是母亲自己穿的。母亲送给儿媳一副,是用景泰蓝珠子穿的,儿媳爱不释手。母亲衣着得体,大方而超俗,确实有她家庭和个人经历的底蕴,母亲的背后有一部厚重的历史。 外公是广东南海人,清华大学毕业,又到法国、英国剑桥大学留学。外公留学回来,在大学教书,同时在外交部任职,十九世纪初年北京政府外交部职官年表中有外公姓名。外公在天津请德国人设计,盖了两栋三楼一底的公馆,在北京香山买了别墅。外婆是四川盐商的女儿,逆时光上溯几乎一个世纪的外婆家庭,并不是那种封建闭塞型的。外婆姊妹被送到北京读书,外婆北京女师毕业,写的一手好字。姨婆早早嫁给华侨,到夏威夷定居去了。外婆年轻时非常漂亮,我存有三十年代外婆年轻时候的照片,真比影星还靓丽。母亲说那不是外婆最漂亮的照片,一次外婆参加赈灾义演后,摄影师给她留下的照片才真是漂亮极了呢!完全是那种袅娜、朦胧的美,可惜我没能见到那张照片。其实,外婆并不会演戏,只是穿上时装登台,类似现在的模特表演吧。我曾经见过一张外婆带着孩子们在北京香山的照片,外婆身着一袭白色衣裤,袖子是上个世纪初时兴的那种宽松式。外婆舒心、甜甜地微笑着,抚摸着膝下天真可爱的孩子们。外婆年轻时是如此光彩照人,然而红颜薄命,外婆的身世非常不幸!才能出众的外公四十三岁因一场意外而殒命!留下五个孩子!大的不过十岁出头,小的不过七八岁!(后来非常聪明伶俐的母亲的一个妹妹也离外婆而去了。)那场不幸发生在剧场,外公和同学一起看戏,休息时他的同学去卫生间,外公散步之后,鬼使神差地坐到了同学的座位上。而一场谋杀正在酝酿之中。有什么仇人买通刺客准备暗杀外公的同学,刺客只知道那人的座位号,并不认识所刺杀对象,就这样外公成了替死鬼,一命呜呼,那样荒乱的世道!外公的去世,是母亲人生的第一大不幸!母亲家庭的天刹那间崩塌了下来!然而人死不会复生,外婆不得不从噩梦中清醒,明白身上的千斤担子。外公生前在外国保险公司买了保险,外公的意外身亡,保险公司支付了巨额保险费。这笔保险费对母亲家庭的生计起了关键作用,再加上变卖一幢房子,使外婆支撑住了这个风雨飘摇的家。我从小到十八岁老宅变卖前的十几年间,清楚记得外婆常常变卖东西。衣物,首饰,家电等。记忆最深的是那台美国货单开门白色电冰箱。在庐山顶“美庐”陈列室,我见到很类似的一台。变卖老宅的时候,卖掉了最后一套值钱的红木家具,那精致的镂空木雕图案,我还清晰记得。 母亲家中唯一的男孩,母亲的哥哥到读完了名牌大学,而母亲姊妹们没有条件再读大学,中学进了教会学校,在天津法国人办的盛约瑟中学读书。母亲能在国外定居下来,也与她娴熟的外语分不开。 母亲一开始工作便任美国花旗银行驻津分行的英文打字员,又任过联合国救济总署驻津办事处的职员。后来,因为母亲是广东人,经人介绍进了一家广东人开的贸易行。年轻的母亲一身合体的旗袍,纤细的腰肢,常常引来周围男士的指指点点,窃窃私语。公私合营,贸易行搞“实体”,转为工厂,母亲成了厂里的一名普通干部。写写算算,有时候也搞点宣传。母亲刻得一手好钢板字,画得一手好水粉画。艺术的陶冶,对色调的敏感,后来都融会于母亲得体的仪表上。五十年代的母亲,仍然是旗袍,棉布的,合体的。 母亲认识父亲是也从外语开始的。父亲是混血,讲一口流利的外语。父亲回忆说,一起跳舞的几个朋友都是外国青年,中间只有一位是讲外语的中国女孩,她后来就是你的妈妈!母亲三十岁出头,因为国家关系恶化,就和父亲异国分居了!真是红颜命运多舛!这是母亲人生的第二大不幸!总忘不了那一幕,母亲读着原文的《简爱》,便读边给我们姐妹讲着里面的情节,读到简命运不幸的地方,读到简若干年后再次与伤残的罗彻斯特相逢时,母亲便肝肠寸断,声泪俱下,泣不成声。那泪是朝朝暮暮的相思泪,是内心深处痛楚的泪!母亲和父亲中间隔着国境线,真好像牛郎织女隔银河相望,望穿秋水!三十岁是人生的美好韶华,母亲便孤身一人。十年文革父亲音信全无,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可是,母亲没有在婚姻上再迈出一步,她一次次拒绝了思慕她的男士们。那时候,母亲的心全扑在国内的两个女儿身上,这是作为母亲的伟大!这次远在国外的弟弟也回到母亲身边,弟弟工作很有成就,母亲说:她的三个儿女都聪明,能干,勤奋,很是欣慰,母亲常以她的儿女自豪。和父亲的分别,母亲的心理年龄似乎总停留在三十岁!我想这也是母亲至今讲究衣着的一个原因吧! 文革中的母亲是幸运的。工厂前身因为是广东开的贸易行,厂里原来贸易行的广东人大都有海外关系。母亲接人待物一向彬彬有礼,不论领导还是工人,母亲都以礼相待。工厂里面上上下下又都知道母亲只身带着两个孩子,很不容易。运动来了,母亲成了“被依靠”的对象,一度调到“要害部门”——“食堂”帮厨。其实,母亲一辈子也没学会做饭;但是,母亲又十分讲究营养,讲究饮食科学。洪韶光教授所讲的养生科学条条款款,母亲提前三四十年就做到了,熟悉她的人都很清楚。不会做饭又讲营养,于是母亲喜欢吃鱼煮面条之类,连食欲一向很好不挑食的我,想起来也食欲大减了。 母亲所在的工厂在工业区,离家不近,母亲又不骑车,总是起五更上班,赶上刮风下雨,也受了不少罪。母亲这次回来又和我讲起,一次下雨趟水,衣服湿了大半,没有公交车(那时候交通不能和今日相比),母亲搭上了一辆送菜的农民马车,两手抓着车帮子,颠簸着到了工厂。至今母亲还很感激那位农民大哥呢。那时的母亲已经不穿旗袍了,还是胡人的裤子好,上下马车方便。 六七十年代的母亲,逢节假日上街,还是要打扮一下的,因此,母亲的外表与那个时代的人也不同。在红旗下长大,受无产阶级思想熏陶的我,再加上大概每个人都曾经有过的青春期逆反心理,我那时不怎么喜欢和母亲外出。当然又不能不和母亲上街,我似乎很麻木,不懂欣赏母亲,只是怕见别人异样的目光。和母亲走路有时候,像鲁迅描写的柔石和女性走路,中间总要有一些距离。那时候的我似乎隐隐觉得母亲是旧社会的遗老遗少。现在想来觉得自己十分幼稚可笑。母亲是过去时代有产阶级的后代,但母亲身上没有旧时代的酸腐气息,反而引领了一种时代的潮流。耳濡目染,改革开放后的我,也在注意着装得体。我又不知道自己当时外出走路疏远母亲,母亲会有什么样楚楚的心理,现在想起来又十分愧疚。在西北生活了二十年土里土气的我,不懂英文又不会跳舞,似乎总和母亲有一些隔膜。不过,一切都随着时代过去了,也许一切本来就是不存在的,只是我多虑罢了。 母亲,给了我生命的母亲,十余年没睹母亲的面,思念非常。这次见面我和母亲亲密无间,母亲也和我亲密无间。我尽力关心体贴母亲。刚回国那几天,母亲身体有点不适,我好揪心,悉心照料;一次母亲在马路上迷了眼,我用灵巧的舌头迅速舔出了沙子,母亲不由得说:“这好女儿!” 在相逢的40天里,我歆享着母亲潇洒的风度、陶醉着母亲高雅的气质,我为人们对母亲投来的赞赏目光自豪,我读懂了母亲的外表和内涵。 哦,现在,我又远离了我的时尚的老母亲!
上个世纪中叶的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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