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北大荒知青精神病院,感受那些被遗忘的岁月 作者:wenjunq搜集


 

走进北大荒知青精神病院,感受那些被遗忘的岁月

来源:凤凰网


    凤凰卫视2009年12月8日《冷暖人生》节目


    这是一栋特殊的建筑,这是一群特殊的人,一代人的青春与热血,一代人的泪水与伤痛,40年后,他们中的一些人,已经永远走不出北大荒。《冷暖人生》走进佳木斯--关注知青精神病院。


    这是一家专门收治患有严重精神疾病的知青的医院

也是一处从未见诸任何媒体的神秘所在

孙萍,佳木斯人。是一位有着多年医务经历的经验丰富的护士长。2008年底她调入了新的岗位,在工作上她开始面临前所未有的挑战。

孙萍:躲开!你俩又干啥呢?李建你又干啥呢?他没事就拉他手,干啥?现在就躺下!这谁躺下了。

精神病人:现在就躺下了呢。

孙萍:那你一会儿吃药不睡着了么。

精神病人:不能啊,不能睡啊。

孙萍:这吃完饭这就开始了,他出去是最能捡烟头的一个。你咋不开灯呢?还尿,盖你被,赶快把被盖上。

晓楠:我身后的这座大楼呢,就是北大荒知青安养中心。这是一座极为特殊的医院。而这里住着的是一些身份极为特殊的病人,病人如今大都是六七十岁的年纪,他们都是曾经耕耘在北大荒这块土地上的知青,而他们相聚在这里又是因为一个极为特殊的共同的特质--精神病人。

这些患上病的知青们。在过去的几十年间他们是散落在各地的,有的是成了家人极为沉重的负担,有的根本和家人彻底断了联系四处流浪,也有的是常年的被当地的老乡,当地的福利部门抚养。而今在他们人生的暮年,他们又以一种非常特殊的方式和战友们重聚在一起。

2009年10月,我们来到了位于佳木斯市郊的,北大荒知青安养中心

孙萍:这边整体就是病房。

在到来之前,我们只知道这是一家专门收治患有严重精神疾病的知青的医院。也是一处从未见诸任何媒体的神秘所在。

孙萍:这边是患者休息的地方,就吃饭。肖景秀。肖景秀在晒太阳呢。过来过来,来这是我们比较特殊的一个患者。站起来肖景秀,站起来站起来站起来,站起来肖景秀来,站起来看比我还高呢嘛,是不是高?

孙萍:丽丽啊,丽丽。看谁看你来了啊,谁看你,这又咋的了?又磕了,磕床上了?丽丽看我给她贴两个小人,认不认识我是谁啊,我是谁?

患者:阿姨。

孙萍:又阿姨了。她就是那个主任介绍的那个北京知青来的时候说四十多斤,四十八斤。完了到这之后,我说你看她一点白头发没有,给我们嫉妒够呛。

孙萍:她来的时候是搁一个平板车推过来的。来的时候骨瘦如柴那个皮肤的颜色特别不好。她一个还有一个叫王登华的那个患者他来的时候就是,就跟外边说那个流浪人是一样的,头发那么长胡子那么长。我们给他洗头的时候他不让,后来给他洗头的时候用了能有三盆水吧。那些水的颜色都是黑的。

 

曾经的北大荒知青当中有近三百人 因各种原因刺激而罹患上精神疾病

吴斌,知青安养中心主任据他介绍,曾经的北大荒知青当中有近三百人在下乡过程中或返城之后因各种原因刺激而罹患上精神疾病。

2008年末,黑龙江农垦总局特地建设了这个安养中心,吴斌和同事们开始四处寻找散落在各农场的患病知青以及知青子女。目前中心共聚拢了82名病患。

吴斌:北京知青,她叫吴秀菊。她是哈尔滨知青,他妈是上海知青。是吗?哈尔滨知青,哈尔滨的,她是哈尔滨知青,她是佳木斯知青,她丈夫是上海知青,那个是哈尔滨,她也是哈尔滨知青,哈尔滨知青多。

武春玲:还有我,主任。

吴斌:对,她妈是哈尔滨知青。

孙萍:来的时候满地尿,拉在外边。我们教他们坐便怎么用,不会用。洗手不洗。再一个就是骂人打人,这也是常有的事。头两天那新来的患者把我们的护士给挠了吗。给主任也给挠了,完了给我掐了一下,等我回家一看都掐青了。

护士:起来拽她腿,拽她裤子不拽下来了么,拽她脚丫子。这病人现在正犯病了,打人。

每晚孙萍都要对病房进行巡视,由于入院前已经有了30多年的患病史,很多知青病人的病情很难控制。这位老知青又大便到了床单上,而楼上的女病房此时也传来阵阵哭声。

孙萍:咋的了叶萍?来叶萍来跟我说谁欺负你了,来过来来咋的了,咋的了,咋的了说话。

叶萍:不想结婚。

孙萍:不想结婚,不想跟谁结婚啊?把眼睛睁开来看我,哎对,在这咱不让你跟别人结婚,跟谁都不能结婚,咱就是不结婚。

叶萍:不跟人结婚。

孙萍:不跟谁结婚呐?不跟人,不跟人结婚呐?行,这事听你的,但不能哭了听见没有,听见没有,不能哭了啊。

孙萍:你在那儿蹲着干嘛呢?等着抽烟呢是吧?

每天上午饭过后是安养中心的病患们自由活动的时间,我们也试图了解一点这些老知青们的经历和故事。这位一直来回踱步的人叫姜盈国,是哈尔滨知青据说当年他在农场开拖拉机时压了一捆稻草,由于夜深他误以为压死了一个人就此犯了精神病。

记者:叔叔您多大了?

患者:二十一。

记者:您哪年当的知青啊?

患者:1968年。

记者:1968年,你哪年出生的?

患者:1990年出生的。

解说:据医生讲,很多精神病患的意识。还停留在早年犯病之前之后的记忆就是混沌一片。

孙萍:这个是上海知青,这是上海知青。


    这个活动大厅是大家最喜欢来的地方。37岁的知青子女武春玲酷爱唱歌,但老知青们对她唱的流行歌曲丝毫不感兴趣。

孙萍:一个是《东方红》还一个是《大海航行靠舵手》。《长征组歌》他们有好多都会唱的。但现在的歌曲他们不会唱,你要让他们听的时候他们也不爱听,有几个患者好像一犯病的时候,伟大领袖毛主席什么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

记者:你记得那个毛主席号召你们下乡吗?

患者:是我下乡以后四个月发表的,当时叫最高指示。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很有必要毛主席语录。

记者:对对。

记者:毛主席说的开发三江平原。

患者:对。

这位插话的老人名叫赵印宝,他的知青经历最为传奇,一张大字报改变了他的人生。

记者:跟他问个好。

赵印宝:你好。

记者:你好,握个手。老家是哪儿的?

赵印宝:丰台。

记者:北京啊?

赵印宝:对。

记者:文化大革命你记得吗?

赵印宝:记得。

记者:你当时写标语了?

赵印宝:对。

记者:写得什么?

赵印宝:刘少奇。

记者:刘少奇怎么了?

赵印宝:万岁。

记者:你写的“刘少奇万岁”啊?

赵印宝:嗯。

记者:后来就有人抓你了?

赵印宝:对。

记者:你挨打了没有?

赵印宝:没有。

记者:给你什么罪名啊

赵印宝:“现反”。

记者:你当时承认么?

赵印宝:承认。

记者:你为什么要写“刘少奇万岁”啊?

赵印宝:因为那是主席。

记者:把你打成现行反革命你服气不服气啊?

赵印宝:给我平反了。

记者:那个时候想不想回北京啊?

赵印宝:想。

 

许多知青的记忆都停留在他们初当知青的年龄 那个不曾疯狂的灿烂岁月

也有一些女病患不喜欢活动大厅的热闹,每天的这个时间,她们就在这间女病区的小餐厅里静坐度过。

孙萍:你哪年下乡的?

患者:1968年。

孙萍:下乡多长时间了?

患者:下乡很长时间了。

孙萍:她语言组织的还挺好的。

记者:你今年多大了?

孙萍:今年二十多岁。

记者:你二十几?

患者:二十几,二十八。

孙萍:精神分裂症。

记者:因为什么得的你知道么?

患者:在农场太苦了,农场太累了,农场干活累得都直不起腰来了。

记者:您愿意来么当时?

张慧颖:愿意来,不愿意来能行么都得去。打鼓欢迎。

记者:家里逼着你来呀?

张慧颖:家里头不知道,自己去的。

孙萍:有病是返城之前事吧?你什么时候有病的?

张慧颖:没病哪有病呢?

孙萍:那你在我们这是哪儿呀?

张慧颖:精神病院。

孙萍:没有病上我们这来干嘛?

张慧颖:吃饭。

孙萍:你太有才了,那我们这儿饭好吃呗。

张慧颖:好吃,毛主席的饭都好吃。

记者:当年是想留在北大荒还是想回北京?

张慧颖:就留北大荒,北京回不去,这次接他们回北京走了一趟,走了一趟车。

记者:当年想不想考大学啊?

张慧颖:考大学没想。

记者:那时候1978年不是恢复高考了么,您知道么?

张慧颖:知道,没考。

患者:大学什么样啊?

记者:她问大学什么样?

记者:大学什么样您想知道呀?

患者:我不知道啊,我瞧不懂,大学瞧不懂。

晓楠:在安养中心的病房里,一天当中有大部分的时间这里是非常安静的。因为很多的病人他们会长时间的陷入深深的沉默当中,他们自己的经历他们曾经的这个命运故事。他们是很少向别人提起的,当然往往回忆起来的时候,也是非常地吃力,医生们就说这里大部分的病人,对于他们过去的几十年间的这个经历。他们曾经住在哪里,由谁来照顾,他们都经历了些什么样的事情,在他们的回忆当中,其实是一片混沌的。很多时候甚至我们问他们多大年纪很多人会回答我今年二十几,好像他们所有的回忆所有的岁月都定格在了他们青春的年纪,而每到这个时候其实我们会有点不忍心再问下去,不如就让他们永远停留在他们最灿烂的年纪吧。

 

精神病院的知青都大多与家里失去了联系

患者:进一个进一个站一排往里走

晚饭时间到了,安养中心实行男女分餐,年老体弱的病人优先打饭

护士:你先吃一个吧都拉肚了,先吃一个先去。

护士:慢点别摔了。

吴斌:这些病人吧逐渐年龄大了,你像心脏病脑血管病这些病可能都要上来了。包括洗脸刷牙换尿布都是我们在做,等于其实你不仅是在看病人而且是在给他们养老。就是双重的安养中心就是治疗和养老为一体的。

记者:这是新来的吧?

孙萍:今儿刚来的,咋的啦要啥?他不高兴了因为新来的挨着他坐。


    陆续更多的患病知青也要住进安养中心,中心的工作人员常常是驱车数百里,到下面的垦区和市镇将他们接来,病人中很多都曾是流浪孤老或是被当地的农场职工简单照料。

他叫李启,北京知青。当年因无法回城抑郁成疾,二十年前已经沦为乞丐的他被北安农场的一个老乡收养。

晓楠:你跟北京的家里后来也都没联系啊?

李启:没有,没联系。

晓楠:那都多少年了,二十年了?

李启:二十多年了。

晓楠:没打过电话?

李启:没有。

晓楠:他们也没来看您呀?

李启:没有,二十多年了。

晓楠:后来是不是知青越来越少了?

李启:都走了,宣武区的也走了,海淀区的也走了,把我留这儿了。

晓楠:你那会儿看着着急不,看着他们走心里什么滋味呀?

李启:没人,就我一个人了。

 

知青们的乡音成为了他们曾经来自异乡的唯一印记

晓楠:您从上海来的呀?

患者:妹妹你好。

医生:典型的上海腔,上海人。

晓楠:家原来在上海哪里呀?

患者:长宁区。

晓楠:这儿有你的上海老乡么?

患者:孙小青。

晓楠:怎么没想回上海治病去啊?

患者:上海那坏爸害我,他不让我上海那坏爸打我小时候把我从亲生母亲抱到这鬼地方,害我五十六年了。

孙萍:他印象当中就是这样的。

晓楠:家里现在上海那边还有人么?

患者:上海那爸不是我家爸妈。

晓楠:有没有上海的亲戚来看过你呀?

患者:没有。

晓楠:现在上海变化可大了。

患者:中国都发展起来了。

晓楠:在电视里看没看过现在的上海?

患者:电视没注意。

晓楠:想回去一趟么?

患者:想回家回不了,单位领导不来我想家,没有办法回不了,不让我回家不知道怎么搞的。

晓楠:还记得原来上海的老房子什么样吧?

患者:记得。

吴斌:我们现在就有二十多人,和家属几乎就失去联系了。

晓楠:他们有想找家人的时候吗?

吴斌:有,也有经常,让我回家吧,给我联系联系让我回家,但是我也没办法,我也没有什么好的办法。就是这些病人如果找到了回去了,其实对家庭也是一个负担。

记者:就是说他们基本上相当于被亲人和社会忘掉的一群。

孙萍:说不好听的话是抛弃了被家人抛弃了,应该是那样。其实有的时候说你说他没有家人吧,应该有。你要问他自己的时候他说他也有兄弟姊妹,但是他兄弟姊妹没有来问的。

今年夏天,北京上海和哈尔滨的一些知青组团返回北大荒怀旧。他们都参观了安养中心,老知青们相见患病的已认不出当年的战友而健康的大多都已眼含热泪。

 

采访的第三天 又有一个病人被送到中心

我们采访的第三天,又有一个病人被中心从省城哈尔滨接来,对于那些返城后发病有自己亲人照顾的知青中心同样收留,因为精神病人在家中是不可能得到有效治疗的。

主任:冷不冷?

患者:不冷。

主任:往这儿走。

主任:刘曼丽是她吧?

家属:对,这是没来的在家没来的。

吴斌:这是残联给我们的。

家属:哈尔滨二十四人,二十四个呢,哈尔滨人多。

根据农垦总局残联提供的名单,安养中心逐一寻找着那些患病知青,他们最终的目标就是将所有身患精神病的知青全部接回北大荒。

护士:她上床费劲,就给她特意弄了一个矮一点的床。肖景秀,看有人来看你来了,你跟人说话吧,你说欢迎你来。

吴斌:他(一个患者)鸡蛋他不会剥,我每次分鸡蛋的时候我都剥鸡蛋给他。每天早上我上班的时候一进门他保证站在门口,一进门敬个礼,给个鸡蛋。其实他知道我对他好,我也想你要对他好他也一样,再糊涂的病人,再没有自制力的病人,他也知道谁对他好。

晓楠:你们有时候拿他们当孩子一样。

吴斌:是,他们本身有些行为就是像小孩一样。

孙萍:时间长了处出感情来了,他跟你特别亲就像我们患者,他虽然说不会表达,他不吱声,他瞅你高兴的时候他笑。我们也觉得挺高兴的。时间长了之后,我们就把他当做可能是我们这一个大家庭的一分子吧。

晓楠:你认识她么,认识么?乐啦。

 

“我们觉得我们帮他们一把或者把他们照顾好了 我觉得也是对他们的一个交待”

晓楠:安养医院的很多病人们,他们至今说起话来还带着特别浓重的北京腔、上海腔、天津腔。当很多人不能够再复述自己的经历的时候,他们身上这乡音,也就成了他们曾经是知青他们曾经来自异乡的唯一的印记。现在其实很多的病人他们已经有几十年没有回过家乡了,家里也没有任何的亲人来探望他们。他们就此和家乡永远地断了联系,我想当年当他们十几岁二十几岁的年纪,离开家门来到这片异乡土地的时候,他们可能决然不会想到最终他们的宿命也将永远留在这里。而陪伴他们最后一程的,是一些素不相识的人。

晓楠:你们其实有可能,是见证他们人生最后一段旅程的人。

吴斌:是吧,也有可能他们送终都是我们去做。

晓楠:为什么你觉得你自己有这份责任呢?

吴斌:我就是北大荒生人嘛,我的老师好多都是知青,其实我对知青感情挺深,我觉得他们很可怜,就是现在留下这些人很可怜。我希望我能为他们尽我一点微薄之力吧。

孙萍:他们这一代人吧,我觉得我们父母的年纪也就跟他们差不多少,他们也已经把他们青春献给这个北大荒了。我们到这个时候了他们现在可能需要我们的时候,我们觉得我们帮他们一把或者把他们照顾好了,我觉得也是对他们的一个交待

李启:景山公园最高啦。

晓楠:哦,您爬到最高那地方去了?

李启:北海划船,劳动人民文化宫划船。

晓楠:都记得呐?

李启:颐和园、石舫、十七孔桥。

记者:想不想北京当时,想不想回城啊

患者:我两年回一次家,这次回不去了,太大了,回不去了。

记者:您的那些朋友不都回去了么?

患者:没回去

记者:他们都还在这儿呢

患者:嗯,对

记者:他们来看你么?

患者:他们都在这儿

记者:战友都在这儿,现在都在这儿。

患者:嗯,都在这儿。

记者:都在医院里呢?

患者:嗯,在别的楼。


歌词:

第一眼看到了你/爱的热流就溢进心底/站在莽原上呼喊/北大荒啊我爱你/爱你那广阔的沃野/爱你那豪放的风姿/啊北大荒/我的北大荒/我把一切都献给了你


视频地址:http://phtv.ifeng.com/program/lnrs/200912/1210_1598_1469794.shtml

 

 

走进北大荒 探访精神病知青部落 ——有关赵印宝和李启全部的故事

来源:凤凰网


    2009年12月22日《冷暖人生》节目文字实录:

解说:这是一栋特殊的建筑,这是一群特殊的人,一代人的青春与热血,一代人的泪水与伤痛,四十年后,他们中的一些人已经永远走不出北大荒。

晓楠: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中国大地上曾经上演了一次有史以来最大规模的迁徙,几千万年轻人响应国家号召,上山下乡,走进了农村,共同经历了他们无法复制的青春岁月。十年之后,他们又如潮水一般涌回了城市,而就在这一代人的命运回转之间,也有极少数人就如潮水过后的沙砾一样,永远留在了那片曾经的广阔天地,在当年知青的聚集地之一北大荒,有这样一群人,他们在过去的几十年间,从未回过家,从未离开过那片黑土地,他们的记忆,永远停在了二十岁的年纪,在三十多年之后,这些曾经的老战友,又因为一个很特殊的原因,重聚在了一起,他们是知青中的精神病人。

解说:这里是北大荒知青安养中心,据院方介绍,在曾经的北大荒知青中,有至少三百人由于各种原因罹患上精神疾病。2008年末,黑龙江农垦总局特地建设了这个安养中心,开始收集散落在各地的患病知青,而当去年医生们开始寻找他们的时候,发现已有近百人不知所终。

每一位病人来到这里,医生们都要尽可能地询问,他如何得病,家里的情况,以及过去几十年的经历,但大多数时候,他们收获甚微,有的病人除了自己的名字,不能提供任何其他信息。

晓楠:当年因为病重,没有单位接收,或者因为说不清楚自己是谁,家庭住址在哪儿,没法儿和家人联系,又或者直接被无力再照顾他们的家人索性抛弃。总之,绝大多数的病人在过去这几十年间是从来没有回过家的,也没有家里人来探望他们,甚至没有一通问候的电话,很多人过去的经历,如今已经成为一个永远的谜了,他们无力叙述,我们也很难再去考证,唯一能够标志他们异乡身份的,就是他们那未改的乡音,这些老人他们究竟是谁,他们为什么留在了这片土地,过去的这二十几年之间,他们有着怎样特殊的人生经历。在他们混沌的语言和眼神当中,我们没法儿得到任何答案,经过多方询问,在这八十几位病人当中,我们只得到了有关两位病人零星的线索,我们打算就此追索下去。

解说:2009年10月,我们驱车前往赵印宝下乡所在的宝泉岭农场10队,那里距离安养中心大概六十公里,我们希望在那儿能够找寻一些赵印宝的过去。

一路打听,当地老乡对于赵印宝这个名字大都已很陌生,幸运的是我们找到了一位赵印宝当年的兵团战友,他叫仁友善,也是北京知青,插队后在北大荒结婚安家,至此再没有离开,说起赵印宝老人仍然印象深刻。

任友善说来到知青点后,赵印宝一直行事低调,但“文革”期间,一张赵印宝自己署名的大字报的出现着实令他大吃了一惊。

仁友善:他早上起来把反标挂出去,没过两个小时吧,好像我起来看了一眼以后,待了一会儿就没了,就给摘了。

记者:反标写的什么?

仁友善:它是打倒某某某,刘少奇万岁,反正一看这不行,现在正喊着,这个打倒刘少奇,你怎么刘少奇万岁,这肯定是跟党中央是反调。

解说:不久,赵印宝被打成现行“反革命”,虽然仍旧留在知青点,但却受到特殊监视,接受劳动改造。

仁友善:冬天那个时候你说刮烟炮,到一百多里地以外去砍木头,那要不这么说吧,比较艰苦的事都得叫上他,那时候叫什么坏分子嘛。

解说:改造期间,赵印宝的精神病情开始逐步恶化。1973年病情严重的赵印宝被送回了北京,几经辗转,我们在北京石景山区找到了赵印宝的姐姐赵桂兰,说起当年弟弟回来时的情景,她感慨良多。

赵桂兰:进门以后就穿上大棉裤,这儿都是屎,干巴屎,大棉靴子,戴一个棉帽子,那个棉帽子是有毛的,翻的,就抻着脖子乐,就回来了,挺脏挺脏的。

记者:你们一家子当时,那头一眼见到他,都特别地。

赵桂兰:反正都想不到的事,都愣了,我妈都傻了当时。

赵桂兰:你看这相片照得多喜庆啊,我特别喜欢都。

解说:赵桂兰说在去北大荒之前,弟弟正在外国语学校读书,平常爱好体育、音乐,是全家人的希望。

赵桂兰:我就知道初中毕业的时候,他考到国棉三厂了,到那儿上班去,老师给要回来了,不让他去,说他屈才,后来又考了一个电影学院,电影学院吧,也没让他去,第三次考了外国语学校,让他去的学的俄语,老师对他挺关心,也挺好的。

晓楠:觉得他特有才。

赵桂兰:对。

解说:1963年,为响应开发边疆的号召,19岁的赵印宝主动退学去了北大荒,而让赵桂兰没有想到的是,多年后,当她再次见到弟弟时,竟会是这样一番景象。

赵桂兰:他就是抻着脖子乐,打人,烧纸,那纸那屋子那书什么的他都烧。

晓楠:会说话吗?经常说什么?

赵桂兰:不说什么,就是东北的事他一个不说。

晓楠:你们有没有问过他是在东北的事,怎么回事?

赵桂兰:问他不说。

晓楠:一个字都不说。

赵桂兰:不说,他什么都不说,一句话都不说,他不说东北的事,到现在他也不说东北的事,我们也不怎么提。

晓楠:你们等于一直都不知道他经历了什么,才变成这样的?

赵桂兰:对,不过就是说现在,不是哪儿都跑汽车,修马路,什么盖这楼房,他自个就琢磨着,这哪儿都盖大楼房,都修马路过汽车,那就喝油啊,这地不种,明上哪吃粮食去,他说过这话。

晓楠:他的思维还停留在那个年代。

赵桂兰:说的都不种地,这粮食从哪儿出,这人吃什么。

解说:此后,赵印宝一直由父母和姐姐照料。1980年,赵桂兰收到了一封发自宝泉岭农场的信函,内容是对赵印宝现行“反革命”罪名平反的通知,直到那时,赵桂兰才最终知晓弟弟致病的原因,以及他在农场的一些零星经历。

赵桂兰:就我的老人一直都为他操心,就是临死的时候对他都不放心。完了以后让我好好照顾他,让我弟弟听话,按时吃药,这是对我嘱咐的话。所以我也是心疼我这个弟弟,这不是,这照相,这多高兴,乐着呐,问什么都好,什么都是,嗯,特别高兴。

赵桂兰:就老说我是有儿女的命,就说过这话。

晓楠:是吗?

赵桂兰:有什么儿女呀,连婚都没结过,都快七十了。

解说:2009年初,北大荒知青安养中心联系到赵桂兰,提议将赵印宝送回安养中心,40年后赵印宝再次回到北大荒。

和赵印宝一样,陆续有更多的患病知青被接到安养中心,他叫李启,北京知青,当年因为无法回城,抑郁成疾。

晓楠:李启,北京知青,他恐怕是最后一批,也是极为特殊的一批知青了,因为他是在八十年代才来到北大荒的。1980年,当时在北京一家企业里烧锅炉的李启,在堂哥的介绍下来到北大荒,说到北大荒能够吃饱饭,而且能够有一番大作为,到了北大荒之后,李启才发现,他上了自己堂哥的当,他下乡的缘由,去对调一个当时想返城而没有名额指标的北京知青,不久人们发现,李启经常在半夜里站到房顶上,拽着电话线大声呼喊,哥,我要回家,人们说李启疯了。

晓楠:后来是不是知青越来越少啦?

李启:都走啦,宣武区的也走啦,海淀区的也走啦,把我留下了。

晓楠:那您看着着急不,看着他们走心里什么滋味啊?

李启:没人就我一个人啦。

解说:精神病发后,李启四处漂泊,流浪多年,而后被一位名叫韩富财的当地老乡收养照料,经过反复打听,我们最终在北安分局农场找到了这位老乡,说起李启当年流浪时的情景,他仍然记忆犹新。

韩富财:他天天就在我们那农场,粮仓子里住,那阵就好像住好几天了。

晓楠:他自己一个人在那儿住?

韩富财:对。我记得特清楚,他扛个镰刀,身上挂着镰刀,挂着个包,领着个狗,他就上麦场那儿去了。

韩富财:他就天天在那儿,有时候那麦场里头有豆子有麦子,他有吃的,他就自己烀啊,或者是怎么整,连狗带他,他俩就一起吃,吃生的,他背着个锅,就走哪儿,就好像家就搬那样似的。

晓楠:流浪汉的?

韩富财:对。

韩富财:后来他成天就在那儿,我一看,这怎么整呢,我说这也是一条命,而且都是同龄人,他好像就是60左右岁,我一看也挺可怜的,我说这怎么能这样式的,我说让他吃饱饭不就得了吗。

解说:1991年冬,韩富财和爱人商量后决定将李启接回家中照料,而到了韩富财家的李启,也好像忽然变了一个人。

韩富财:就好像他成天在我跟前,不管什么事,都四哥四哥的,我就觉得特亲近似的,我干活整满头大汗,他在旁边忙忙叨叨也满头大汗。

晓楠:所以他好像还有一些能交流?

韩富财:我就觉得我俩真是,好像有缘分似的,挺投机的,我说什么他可听了,就在我们连队那阵,别人说话谁也不行,不好使,他根本就是装听不着似的。

晓楠:就听你的?

韩富财:恩,不知道怎么回事。

解说:此后,李启每天都会和韩富财一起下地,帮忙打理鱼塘,韩富财也偶然发现,这位“流浪汉”好像很不一般。

解说:从村中老人那里,韩富财渐渐知晓了李启的知青经历,韩富财说李启经常和他说起北京,他也试图联系李启在北京的亲人,但始终都没有任何消息。

晓楠:他想家吗?

韩富财:想。我妹妹也在北京,有一次我妹妹回家,他一看,他知道我妹妹是北京人,我妹妹就早上起早上车,他穿上衣裳就跟着走了,我还不知道,我送我妹妹,他就在我们后面,我一回头,他来了,我说你干吗去,他说,不是上北京吗,我说人家那啥,上肇光去办事去了,你先别去,等她回家的时候,咱再跟她走,就这么给糊弄回去了,还想回来。

解说:虽然一直想回家,但对于家中还有什么亲人,他们的名字,地址,李启已然说不清楚。

晓楠:他提到过家里的人吗,在北京这边?

韩富财:提。他说那个名啥的,就好像他一整,他提一提他就串了,不是他家的人,什么李鹏,什么这个,反正他老李家的,那就凡是姓李的都是他家的,说说就乱了。

晓楠:他提到过他被骗过来这一段吗?

韩富财:没有,他好像就说是这些事,他只能说他想回北京,他说什么这冤不冤啊,就是说怎么回事,他也搞不清。

医生:你知道我们是哪儿的吗?

李启:你呀。

医生:嗯。

李启:是不是北京的,北京你知道有一个北京民族文化宫,我在那呢。

解说:2009年6月,在到韩富财家17年后,李启被接往北大荒知青安养中心,而北京,他再也没有去过。

韩富财:就他走的时候,我送他上车,在北安,我说你知道是怎么回事么,你上哪儿你知道么,他说我去看病去,我说那你,到那怎么办呢,他说我看好了,我还回来,就说还回我这儿,给我整的好像心里挺高兴的。

晓楠:你听他这么说挺高兴的?

韩富财:这你别说,这种心情,就是说他没白处吧,简单说。

韩富财:胖没胖,瘦没瘦也不知道,也没照片这边,有机会去瞅瞅。

晓楠:回去看看他。

韩富财:嗯,真想,我估计他再看见你肯定会特高兴。

晓楠:我看说韩富财照顾你很多年,挺不容易的,您心里头对他是什么感情啊?

李启:跟到家里一样。

晓楠:到他家跟到家一样,想对他说点什么吗?

李启:谢谢他。

晓楠:谢谢他,这么多年,也算是一个恩人。

李启:对。

晓楠:您是跟北京感情深呢,还是已经跟这东北感情更深了?

李启:两边感情都深。

晓楠:都深。

李启:嗯。

晓楠:哪儿是家呀?

李启:这儿是家,对了。


    晓楠:以上就是我们所能寻找到的有关赵印宝和李启全部的故事了,其实也是有关这些老人全部的故事,仍是些支离破碎的片段,仍是一些模糊未知的背景,而更多的过往,更多的故事恐怕将永远淹没,在他们长时间的发呆和沉默当中,他们似乎有时候忘了自己是谁,而我们也忘了他们是谁,现在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老人们将在这家医院里走完他们人生最后的旅程了,而陪伴他们的呢,将会是一些原本和他们素不相识的人。 


视频地址:http://phtv.ifeng.com/program/lnrs/200912/1228_1598_1490392.shtml

 

 

附:

节目手记——陈晓楠:走不出的北大荒

来源:凤凰网2009年12月15日


三十多年前,北大荒。

知青姜盈国开着拖拉机,从一捆稻草上压了过去;来自北京的赵印宝在"打到刘少奇"的标语下面偷偷写下了“万岁”二字;肖景秀的连队里回城的人越来越多,唯有她和当地老乡结了婚,终日郁郁寡欢。

没有人知道,是在哪一个瞬间,他们走进混沌。

二零零九年十月,我们来到佳木斯市郊的北大荒知青安养中心,去年年末,安养中心正式成立,八十二名知青被接到这里,他们都患有精神分裂症。此前,他们有的被福利院收留,有的被当地老乡抚养,还有的,四处流浪。据说在曾经的北大荒知青当中,有至少三百人由于各种原因刺激而罹患精神病,但当去年医生们开始寻找的时候,发现已有近百人不知所终。

患病知青中大多数人几十年间从未离开北大荒,暮年的他们,就这样以一种极为特殊的方式又和战友重聚在一起。


  一

安养医院楼道尽头的大厅,是病人们集中活动的地方。粉色的病号服,一张乒乓球台,散座在各处表情异样的老人。一切比想象中平静得多。

病人们大多数时间都是沉默着的,以各自不同的姿势持久发呆。彼此之间不见交流。总会有好几位在屋子中间走来走去,细细碎碎的步子,一圈又一圈,反反复复。其中一位叫姜盈国。

没有人记得究竟是在哪一年,姜盈国做了那个改变他一生的动作---他驾驶拖拉机压过了一捆稻草。据说在当地,人们常嘱咐开拖拉机的人要小心绕着草堆走,以防有人靠在稻草里休息发生危险。姜盈国一定是把这话牢牢记下了,所以当他不小心压过一个草堆,他笃信,他压过的是一个人。后来知青们把那捆被压的稻草摆在他面前,还是无法医治他所受到的惊吓。姜盈国,疯了。

叔叔您多大年纪?

二十一...

您哪年当的知青啊?

1968年...

1968年,你哪年出生的?

1990年出生的...

...

简单的几句对话,让姜盈国陷入长时间的停顿,他偏着头眯着眼掐算,卯足了劲想拨开脑中的一片混沌,象是在努力回想一个没有线索的梦。

我们不忍心再问,赶紧岔开话题。


   二

据医生讲,很多精神病患的意识还停留在早年犯病之前,之后就是模糊一片。所以大多数患病知青的记忆停驻在他们最灿烂的年纪。他们唱的是当年的歌,用的也大都是当年的词儿。一个女知青坚持说自己没病,护士说,“那你为什么在这儿啊,”她笑,“我是来这儿吃饭的,吃毛主席的饭。”

说到当年那些事儿,北京知青赵印宝很是积极。他的大脑已经严重退化,说话只能三两个字往外蹦,但仍然吃力地向我们解释着什么是上山下乡,什么是最高指示。

赵印宝自小好强,追求进步,没跟家里人说一声就偷偷来了北大荒。可是别人都打倒刘少奇的时候,他反倒在标语下角写了“万岁”二字,问他为什么那么大胆,他憋了半天,"国家主席…"

被打成现行反革命的时候,家里人只接到了一纸通知书。三年后,母亲打开家门,发现满身粪便的赵印宝站在那里,目光呆滞。据说因为在监狱里得了病,放出来后大队也没办法收留,就由两个知青把他领了回来,直接丢在了他家门口。

发病的时候,赵印宝打人打得很厉害;清醒的时候,他从未向家里人说过他曾受了怎样的委屈。

护士们最爱逗赵印宝说俄语,他当年是外语学校的大才子,俄语说的数一数二。而今,这也成了他头脑中罕有的没有退化的部分。

他最熟悉的单词仍旧是,毛主席。


   三

听到李启纯正的北京腔儿,我走过去和他聊天儿,说“我是你老乡啊”,他顿时来了精神,得意地把北京的各大公园数了个遍。

但接下来数的,就让人不忍去听了,他说,“后来,宣武区的(知青)走了,海淀区的也走了,就剩我一人儿了…”

二十年前,已经沦为乞丐的李启,被北安农场的一个老乡收养。

所有患病的知青都经历了战友们大规模返城,而他们被独自抛下那一幕。因为有病,没有单位愿意接受;或者病情太严重,根本说不清自己是谁,怎么和家里联系;又或者,家里的兄弟姐妹们无能为力,选择遗忘他们的存在。总之,他们最终反倒成了真正守住誓言,扎根在这片土地的人。

至少有一半的病人后来从未回过家,也没有亲人探望,甚至没有过一通问候的电话。他们,就此和家乡永远断了联系。乡音是他们身上唯一的标签,一个知青操着浓重的上海腔叨念,“不知道怎么搞的,单位老不来人接我。”

也曾有来自家乡的知青返乡慰问团来看望他们,自然是洒泪一场,相互都已认不出。

其实很多病人的身世已经成了永久的谜团,他们无力叙述,旁人也无从考证。我们所能拼凑的只是些碎片而已。他们的人生就这样以一个突兀的横断面呈现在我们面前,没有过往,但又象是永久烙印着那个年代的一尊尊活化石。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他们将在这里走完人生最后的旅程了,陪伴他们的将是些原本素不相识的人。

生长在北大荒的医生护士们说,“我们小时候的老师就是知青,现在也算是回报这份特殊的感情。”

张慧颖或许是这里最幸福的人了,因为她始终坚信当年同来的那些知青谁都不曾离去。我们问她怎么没有回家,她一歪头笑着说,“战友们都在这儿呢啊,都在呢,都在别的楼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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