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意盎然的牧羊曲(小说《为了你走遍草原》节选12)
作者:冷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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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小说《为了你走遍草原》节选—— 春意盎然的牧羊曲
白天,覆盖在原野上厚厚的冰雪在阳光下开始融化,夜里,气温又降到零下。忽然一阵暖风,乌云笼罩大地,下了一天一夜温暖的毛毛细雨,风停了,雨停了,灰色的浓雾弥漫大地,仿佛在掩盖自然界变化的秘密。 在雾里,春潮泛滥,溪水在冰层上缓缓流淌了起来。第二天,雾散了,乌云破碎得象一块破羊皮,天空明朗了,真正的春天到了。 坑洼地蓄积成一池池春水,春风沙沙作响,吹皱了水洼里的积水,冰封的彦吉嘎河彻底溶化了,沐浴着柔和的春风一路欢歌由南向北荡漾而去。 一队队大雁变换着队形秩序井然地从南方飞回草原,在芦苇荡里搭起爱的巢穴。一团团沉重的白云,天鹅般慢悠悠地从南方飘来。衰败了一冬的隔年老草葡匐在地,刚刚出土的嫩草冒着春寒顽强地吐露出新芽,远远望去,荒原上渐渐泛绿。各种野草都生意盎然地萌芽了。嫩绿的芽苞含满淡淡的清香,预示着生命在阳光照耀下周而复始地顽强地复活了。 新绿给辛苦了一冬的牧人们带来希望。知青们如春季归来的候鸟,纷纷返回草原。 春天也给钟伟明带来好运,他被大队选派到驻在公社的巡回医疗队学习赤脚医生。 “文化大革命”一开始,草原上的医生(大多是喇嘛医,即蒙医),全都被打倒在地,扫地出门。人烟稀少辽阔无比的大草原上,如果谁生了病想找医生,少则跑上百八十里路,遇到下雨下雪交通不便,急病、难产时间不等人,牧民们束手无策,只能眼睁睁看着家人痛苦呻吟,坐以待毙。培养大队自己的医生(报纸上称又种地又行医的农村医生为赤脚医生)迫在眉睫。 五月的草原,才是真正的春天。嫩绿的草芽长的不高,可是,放眼望去,草地上一片绿色。百灵鸟在天鹅绒一般的草原上空歌唱着,水鸟在积满褐色塘水的芦苇荡和沼泽地上鸣叫,灰鹤和大雁发出春天的欢呼。 牧场上,冬毛还没有褪尽的牲口号叫起来,羊羔咩咩叫着在母羊周围欢蹦乱跳,活泼的孩子们在草地上赤着脚跑来跑去。小溪边传来牧民妇女快乐的笑声。傍晚,家家的蒙古包都冒出了饮烟。 当几场春雨润物细无声地刚刚飘洒而过,翻过敖包山,走到附近的几个小山坡上,金黄色的花朵漫山遍野。一株株亭亭玉立的黄花连成了片,在雨露的滋润下,争相竞放。黄花长的不高,花葶在叶子中央脱颖而出,上面顶着二三朵葫芦状含苞欲放的花骨朵,好似一根根金色的手指。在绿叶的衬托下,有的花蕾迫不及待地绽放了,裂成六个花辨,中间伸出细细小小的花蕊。花蕊上的花粉招蜂引蝶,成群结队的蜜蜂、蝴蝶匆匆赶来,分享难得的春季大餐。 人们毫不怀疑大自然的神奇魔法,如果有人在大草原上播撒种子,都不一定能长出这样一大片令人称奇的黄花地。 这金黄色的世界,从这道坡延伸到那道坡,这一块足足有一个足球场大,那一块就像是个飞机场了,几十亩大的漫坡上长满了神奇的黄色的花朵。 这就是黄花,这就是我们吃打卤面从商店买来的、长长的、黄色的、干巴巴的、不可或缺的黄花菜。 女知青们被一片片一眼望不到边的黄色的世界惊呆了,大呼小叫。 “唉,这边多,快上这边来,这边的还没开花呢,都是花骨朵,只有花骨朵才能晒出好的黄花菜,开花了就不行了。”老大姐李凤菊善意地告诫大家。 “唉,快过来快过来,这片比那片还大。” 尔尼的脸盆装满了,书怡让她回去换个大些的口袋过来。不一会儿的功夫,人们手上的脸盆都装得上了尖,不得不跑回蒙古包换个更大的口袋。 吃过午饭,女知青们在火炉上放上煮手把肉的大铁锅,烧开了水,依次将每个人采来的黄花骨朵在开水里焯过了,在外面草地上铺上塑料布,上面晒满了焯好的黄花。 凤菊说:“我把黄花凉干了,秋天回去带给我妈,准把她高兴坏了,想不到草原上还有黄花呢。” 尔尼说:“我回去送给我奶奶家一点,让她们尝尝咱们大草原上的新鲜黄花,这可真是野生野长,绝对纯天然。” 书怡说:“我过一会儿跟男生们说去,让他们大家都采一点,回北京带给家里一些惊喜。再说北京买都买不到,还要购货本什么的。” 春天过去了,草长高了,黄花开过了季,可草原上数不清的奇花异草开得正艳丽。漫山遍野的黄色不见了,蓝色的、紫色的、粉红色的,各种颜色的叫不上名的鲜花争奇斗艳,点缀在翠绿的大草原上,令人赏心悦目。 在知青们的心目中,放羊令他们梦寐以求。在蓝蓝的天空下,青青的绿草地上,骑着高头大马,赶着雪白的羊群,优哉游哉,多么浪漫,多么富有诗意。大队领导体谅知青们的心情,每个知青蒙古包如愿以偿地分到一群羊。 然而,真正开始了放牧生涯,短短数日,就让知青们叫苦不迭。 牲畜吃饱了青,身上长了膘,再加上天气一天比一天热,绵羊、山羊开始拔绒了,新绒毛顶着旧毛离开了母体,好似披着破麻袋片,一片一片地往下掉,再不剪就会自己掉光。 剪羊毛、捯羊绒是个抢时节的活,不在短期内把羊群的羊毛剪完,羊身上披着的羊毛就会一片片地丢个精光。牧民们有个约定俗成的规矩,谁家羊群要剪毛只要招呼一声,附近的牧民会赶着牛车,驮着老小齐上阵,谁剪的羊毛谁拿走,过后交给大队保管员,称了重量,按斤称计工分。 小朝克的妈妈告诉钟伟明:“孩子,该剪羊毛了,告诉大家一声吧,大家都会去的。” 小朝克和他的妈妈来了,拉来了牛犊圈;其木德带着大儿子、二儿子来了,拉来了牛犊圈;老朝鲁一家也来了,拉来了牛犊圈;再加上知青自己家的那二个用柳条编织成的牛犊圈,几家的合围在一起,将一群羊圈在里面动弹不得。 钟伟明他们五个不敢怠慢,学着牧民把一只只拔了绒的绵毛拖出来,用绳子捆好腿,每人手握一把大剪子,一下一下地剪了起来。 不一会儿的功夫,其木德身边堆满了脏乎乎、油渍渍的羊毛,其木德飞快地剪着,和牧民们开着玩笑。他对一个小伙子说:“怎么样?确金扎布,我的手艺还行吧?要是倒退十年,我可不服任何人。” 牧主子弟确金扎布唯唯诺诺地说:“那还用说,其木德达勒嘎年青的时候白音塔拉草原谁比得了,比力气、比干活、比套马,都是一把好手。” 其木德听见有人奉承他,叫他达勒嘎,高兴地哈哈大笑,对确金扎布说:“现在不行了,试试,确金扎布,咱俩比比,看能不能超过你这个白音塔拉剪羊毛好手。” 其木德说着,飞快地剪着,一会儿的功夫,一只羊的皮毛完完整整地剪了下来,他幸福地念叨着:“二十一只了。” 确金扎布出身不好,父亲是个牧主。他望着一大群羊,心怀不满地想,真是上辈子作孽,什么时候我能放上这样一群羊呢。牧主子弟得不到畜群,只有大家不愿意干的又脏又累又不挣工分的活计才能找上他们。 确金扎布不亏是全大队剪羊毛的第一高手,他身边的羊毛堆得像个小山,明显超过了其木德。小伙子提溜一只大绵羊就像是拎着一只小母鸡,他不用绳绑,把绵羊压在自己的大腿下,一把大剪子犹如二龙戏珠,在羊身上穿梭往来游刃有余,三把两下子一只大绵羊就剪完了,抬起腿,绵羊翻个身蹦着跳着跑远了,他转身从羊圈里又拽出一只更大的。 快到中午了,日头更毒了,人们晒得汗流满面,其木德站起身,直了直腰,高声问:“确金扎布,剪了多少只了?” 确金扎布不好意思地回答:“不多,也就七十来只。” 其木德听罢,爽快地说:“老了,老了,比不过你了。巴特尔!”他大声招呼他的大儿子。 巴特尔闻声站了起来。 其木德问:“你剪多少了?” 巴特尔说也差不多七十来只吧。 其木德说声好,勉励他的儿子道:“你们年轻人一天怎么也得剪个百十只吧。” 旁边的几个男知青听了不禁吐了一下舌头。我的妈,我们才剪了不到十只,累得臭死,看着从自己手里跑出去的一只只如血葫芦似的绵羊,真不好意思再剪下去。 钟伟明拽出一只绵羊,让小龙帮着捆上了三条腿,蹲在旁边,学着牧民,一剪子一剪子耐着心剪起来。扑哧,一个大口子,血肉模糊;咔嚓,又一个大口子,鲜肉往外翻;小心加小心,恨不能使出吃奶的力气,羊肚子上一个更大的口子……一只羊剪下来,肚子上、脖子上、大腿上、后背上,足足有十几个刀口。 望着知青们剪下来的伤痕累累花瓜似的大绵羊,其木德调侃地说:“钟,是不是要请我们喝羊肉汤呢?” 钟伟明羞得无地自容,急忙说:“我不剪了,不剪了,我给帮着看圈门吧。” 为期两个月的赤脚医生训练班结束后,钟伟明马上面临着插队以来最棘手的几道难题。全大队唯一的大夫刻不容缓立即走马上任,而第一位病人竟是一位辗转反侧痛苦万分即将分娩的孕妇。 孕妇不是别人,正是钟伟明插包时的阿妈,无尼尔的老婆阿拥各日勒。 阿拥各日勒已是四个孩子的妈妈,经产妇,几阵宫缩后,胎儿很快降生。钟伟明顾不得害羞,赶紧打开脐带包,手戴消毒乳胶手套,跪在蒙古包地上,望着刚刚降生的婴儿,用消毒好的剪子断脐包扎,检查胎盘是否完整,一切都还顺利。 就在钟伟明心中暗暗庆幸,准备洗手的时候,可怕的事情发生了。 生完孩子,胎盘也已娩出的产妇出血不止,很快,屁股下垫着的厚厚草纸被鲜血浸透了,草纸下的毡子也被血水浸透了,产妇脸色苍白,烦躁不安,开始在说胡话。 一家人惊慌失措,无尼尔走里出外不知所措;阿拥各日勒的娘家妈抱着女儿的头开始哭泣;老婆婆高声责骂无尼尔:“还站着干什么,傻子,还不快去请医生!” 无尼尔慌里慌张忙不迭地去抓大青马,要到百十里外的公社卫生院去找巡回医疗队的大夫们。 谁也没有责备乳嗅未干的钟伟明,他毕竟刚刚开始行医,没有经验,这一年才满十九岁。 钟伟明紧锁眉头默默地思索,赤脚医生训练班上,满头白发的老教授讲的课还历历在目:“产后出血有多种原因,一是子宫或产道撕裂伤引起的,二是子宫收缩乏力,三是......” 对!产妇是经产妇,产程顺利,子宫破裂的可能性不大,很可能子宫收缩乏力,要用缩宫药。 想到这里,钟伟明迅速取出注射器,将一支麦角新硷注入到产妇的臀部,然后用手不断地轻轻地按摩产妇的下腹部。 奇迹出现了。产妇的下腹部出现了一个硬球,那是不断收缩着的子宫。顺着阴道不断流淌的鲜血渐渐止住了,产妇闭上眼安然入睡。老人们悄然无声,忙着切肉给产妇煮羊肉汤。蒙古包里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钟伟明脱去满是血污的胶皮手套,一颗悬着的心终于放进了肚里。 剪完了羊毛,羊群里一年中最繁重的活结束了, 包里五个人,每人一天,轮流放牧。 这一天轮到钟伟明放羊,早上喝点米茶,鞴好马,他一手牵着鞍马,一手拿上套马杆,轰起羊群,走向茫茫的草原。羊群站起身,不耐烦地啃几口蒙古包前低矮的荒草,一边咩咩叫着一边急匆匆向远方走去。 头天刚刚下过了一阵雨,草显得更绿了,空气新鲜得如水洗过的一样。钟伟明骑上马,耐着性子跟在羊群后面一步一步慢慢悠悠往前磨蹭,好不容易翻过一道山梁,再往前走上几里路就是水草丰美的坦思格草甸了。 羊群越走越慢,蚊子也出奇地多起来,围着钟伟明和胯下的马团团转。钟伟明无可奈何地翻身下马,用手使劲轰打着蚊虫,看着眼前慢慢蠕动的羊群,望着仲夏季节湛蓝湛蓝的万里睛空,置身在寂静空旷漫无边际的深草丛中,感觉时间停滞了一般。 一轮骄阳在钟伟明头上火辣辣地直射着,像要把人烤焦。马群和牛群都集中到苇塘边、小河边,牛和马站在泥沼里,卧在水塘边,不吃不喝,慢慢地反刍咀嚼,摇头晃脑轰赶着蚊蝇。天气再热也不敢让羊群站到水里、泥里,羊的蹄子娇嫩,在水里泡久了就会开裂,感染,生蛆。 钟伟明一个人百无聊赖,给马下了绊,放开它去吃草,自己半躺半卧在一片干燥的草地上。这片向阳的斜坡上草比别处长得都好,又高又密。野菊花在这片荒凉辽阔的草原上结束了它们注定的生命极限,山丹花把红色、黄色的花萼向着太阳,清风把各种花香混在一起,把它们带到更遥远的地方。 钟伟明翻过身,用胳膊肘撑着身子,贪婪地凝视着阳光下烟雾缭绕的草原。 广漠草原的宁静使他感到压抑,他闭了一会儿眼,听着近处百灵鸟的歌声、吃草的马轻微的咀嚼声、响鼻声、马笼头的叮当声和风吹动嫩草发出的窸窣声......一只大肚子蚂蚱正缓慢艰难地在草缝中爬行;一丛不知名的紫红色的花朵迎风招展,炫耀着自己处女般的娇艳;山坡上,一窝旱獭子,全都直起身来朝外张望,直到看见洞穴上空盘旋的苍鹰的身影,才忽地钻回地洞。 钟伟明全身趴在草地上,想感受一下远离尘世的安逸的心境。可是,不行。反而愈来愈烦燥。他低头寻找到几根野韭菜,随手揪下来,放在嘴里若有所思地咀嚼着。他仰天躺着,遥望天空,看到的是无穷无尽无边无沿寥寂的苍穹。他眯细眼睛极目远望,空旷、寂静、孤独,使他忽然想起了北京的车水马龙和喧嚣。城市的生活,在家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舒适,使他对大城市,对北京悠然神往。 天似穹庐,笼盖四野。 在大草原度过的日子里,仿佛与世隔绝,没有报纸很少听得到广播,生活单调,知青们之间互相警惕,唯恐失一言而遭灭顶之祸,心灵的寂寞自不必说。钟伟明在心里默念几首唐诗宋词,从空旷的草原里寻找诗韵,把辽阔的草原想象成一幅油画,把大车老板扯着嗓子高唱的毛主席语录歌曲当成悠扬喑哑的长调。远处传来烈马苍凉的嘶鸣也那样优美中听,醉酒的牧民(肯定是些出身好的贫下中牧)在群犬的追逐中纵马狂奔,东倒西歪地俯身鞭打猛犬。 田鼠在洞边新挖出的土堆上打盹,草原上热气腾腾,死一样的静穆,四周的一切都是透明的,纹丝不动,就连羊群也卧倒在草地上闭目养神。 太阳终于慢慢挪到了钟伟明的头上,他看了看胳膊上借用苏铁的上海牌手表,时针正好指在中午12点半。他从怀里掏出《毛泽东选集》,那是蒙古包里唯一的书,随便翻了翻。钟伟明的目光虽然落在书上,心却不知飞向了何方。 放羊是个简单的劳动,没有人传授,好似不用学。还是小朝克的妈妈偷偷向钟伟明透露过牧主朝鲁的放羊秘诀。 在白音塔拉,牧主老朝鲁才是真正意义的牧民呢。他家以前的羊群膘肥体壮,个头硕大,连东乌旗的牧民大老远的还要拉来大羊与他交换当年的公羊羔留做种公羊。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春夏秋冬,斗转星移,每天早出晚归,不辞辛苦,是放羊的基本功。懒惰的人早上还在睡大觉的时候,朝鲁就赶着羊群慢悠悠地出发了。长长的难熬的一天,夏天热得要死,冬天冷得要命,有人把羊群放在离蒙古包不远的地方,跑到蒙古包喝茶聊天,朝鲁却赶着羊群远远的走到没有人烟的大草甸子上。 羊群吃着没有牲畜光顾过的嫩草尖,吃着碱草、羊草,吃着鲜嫩的塔墩儿,喝着小溪里流下的甘甜的泉水,舔着干涸了的湖边白花花的盐碱,补足了钙、钾、镁、铜、锌。老朝鲁一天不吃不喝,直到傍晚才心满意足地慢腾腾地赶着羊群回到自己的家。冬天找有雪、有草的地方;夏天要去凉爽有风的山坡上扎营盘;秋天要赶着棚车离开蒙古包出场,到更远的人迹罕至的草场上给牲畜贴秋膘。 老朝鲁家的羊群是白音塔拉最大、最胖、最出名的,可现在他却一只也没有了。小朝克的妈妈悄悄地对钟伟明说的时候,似乎有些幸灾乐祸,可是对这个真正的牧羊人的钦佩却不由自主地流露了出来。 不知苏铁的手表向前走了多少个时辰,钟伟明站起身,活动一下发麻了的腰腿,眯起眼睛往东瞭望。远处朦朦胧胧,草原的尽头出现了一群雪白的羊群,向这边慢慢蠕动。 不多一会儿功夫,一个瘦小熟悉的身影骑在马上,跟随在羊群的后面,慢慢走近了,原来是小朝克在放牧。大队为了照顾朝克家孤儿寡母一年到头挣不到几个工分,让他帮亲戚家放着一群羊。 朝克老远认出了钟伟明,他将羊群往一块拢了拢,骑着马一阵风似地向这边跑来。 “哥哥,今天轮到你放羊啦,太好了。”说着话,朝克下马把马肚带放松,将马下了绊,两匹马的缰绳连在一起,钟伟明的大白马与朝克的生个子骒马打着响鼻,悠然自得地吃着草,小哥俩坐在草地上天南海北地聊了起来。 朝克望着草地上放着的《毛泽东选集》,假装识文断字,捧起选集喃喃自语:“毛泽东脚浩勒。” 见伟明不言声,他抬起头认真地问:“哥哥,你见过毛主席吗?” 伟明微微一笑,“见过,见过好几次呢。” “毛主席长得什么样?” 见朝克问起这些,钟伟明心里顿时涌起了无限的骄傲。他曾经是幸运的,上小学时每年的国庆节,学校都让他参加天安门前的组字活动,年年都可以见到伟大领袖毛主席。虽然从广场往天安门上看显得那么遥远,可毛主席高大槐梧的身材还是依稀可辨。那是怎样的幸福和激动啊?每次钟伟明都会热泪盈眶,因为这样的机会来之不易,不是每个学生都有资格见到毛主席。 当时,毛主席站在高高的天安门城楼上,向大家挥手,广场上来自全国各地的红卫兵小将们,听到毛主席喊出了“红卫兵万岁”,顿时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万岁声。 “毛主席万岁!万岁!万岁!万岁!万岁......” “哥,啊窝依喝(伟大的)毛泽东,啊窝依喝毛泽东,哥,什么叫啊窝依喝?”小朝克让钟伟明从那个幸福的时刻醒了过来。 钟伟明一时语塞。自己上了那么多年学,可是他无法用蒙语解释伟大,沉思片刻,灵机一动,“伟大?伟大?伟大就是主席,主席就是伟大,对,因为他是主席,所以伟大!” “那毛主席为什么让你来放羊?” 伟明听了小朝克充满稚气的提问,脸上的笑容顿时消失了。他不知道如何回答小朝克提出来的这个简单而又复杂的问题。盼望已久的牧羊生活已经好几个月了,北京来的知识青年们早已领教了其中的甘苦。它没有《草原小夜曲》的浪漫、温馨,也没有《草原之夜》的隽永、回味无穷,却有常人难以想象的枯燥、单调、令人难以忍受的寂寞。多少个孤独的白天和寂寞的夜晚,守着这样一大群不会说话的牲口,默默地等待日出日落,一日复一日,永远没有尽头。 “哥,万岁,万岁,万岁是多少呢?毛主席真能活一万岁吗?”小朝克又问了一个幼稚但是愚蠢的问题。 钟伟明陷入了更大的尴尬和无奈。一万岁,一万岁是多少呢?对没有文化的小朝克来说,这是个无法解释的难题。 钟伟明想起了“文革”中传看的一张小报,上面说据科学测算,伟大领袖毛主席能活150岁,敬爱的林付统帅也能活100多岁。虽然小报上醒目的红标题为“特大喜讯”,可是无异于给钟伟明迎头泼了一盆凉水。一百和一万,相差甚远。怎么能够想像没有毛主席的日子呢!没有毛主席,就如同夜晚没有星星,白天没有太阳。全国人民对毛主席真心的热爱和崇敬,焕发了中国人超强的想像力,万岁还不够,要万万岁。看着小朝克期盼的目光,钟伟明再一次语塞。 “吐门那思,吐门那思(万岁),” 钟伟明口中念念有词。 见钟伟明对他的提问不置可否,小朝克也不深究,接着问:“钟哥哥,你什么时候带我看看北京去呀?我连赤峰还没去过呢。艾日温塔拉那个毛丫头都去过北京了,她可开了眼了。” “行,有的是功夫,哪年我回北京咱们一起走。” “钟哥哥,北京有多大呀?听说北京有个动物园,什么动物都有......” 提起北京,好像一个传说中的梦,钟伟明不耐烦地摇了摇头说:“别说这些了,咱们摔上两跤,试试你长劲了没有。” 话音未落,小朝克高兴地跳了起来。他解开腰带重新扎紧,拉开架式,搭好架子,两个人抱在了一起。 过了一个冬天,小朝克长了许多力气,钟伟明已不能很容易地将他摔倒在地了。两个人你来我往滚在了一起,也不知道摔了多少个回合,忽然,天空中响起了闷雷,两人才想起照看一眼自家的羊群。 这一看不要紧,小朝克大叫一声:“不好了,快要掺群了!”说罢,飞也似地跑向鞍马,解开马绊,跳上马背,冲向两个羊群。 待到钟伟明骑马赶到羊群,两个羊群早已悄悄地走到一起,混和了一大半。 羊群里一只只黑头白身的大绵羊和长着两只弯犄角的白山羊,个头、模样大同小异,外表看似一样,钟伟明徜徉其间,只看得眼花缭乱,哪里分得出你的我的,急得连连大呼:“这下可糟了!这可怎么办?” 他知道这下可闯了大祸,两家的羊群掺合在一起,足有一千多只,要想分出来你的我的,只有将羊群圈在一个大圈里,看着羊耳朵上剪的耳迹,一只只往外拽,这一折腾不知要费多少工夫和力气,一天的辛苦白费了,还要受人家埋怨。 小朝克让钟伟明看好还没混到一起的羊群,骑着马不慌不忙,在羊群里看准了一堆他家的羊,手持套马杆,一头冲进羊群,用套马杆一轰,那些羊仿佛认得家一样,随着朝克的轰赶,扎成一堆,顺势跑出钟伟明的羊群,一头扎进自家的群里。就这样轰轰赶赶,一会儿的功夫,两个羊群也大致分出了泾渭。钟伟明看在眼里暗暗在心中佩服不已。不要小看没有文化的小朝克,偌大的羊群在他眼里如数家珍。 “这是额吉养的大黑头,那是我喂的小滑头,那只小个子瘦羊是没有妈妈的小可怜。”小朝克一边挑选着自家的羊,一边嘴里念念有词,逐个说出混在钟伟明羊群里自家羊的名字,将它们赶往自已的羊群。 被风吹散的白云在蓝天上飘荡,消失,太阳蒸烤着滚烫的草地,雨云从东天边涌来,奔腾的乌云遮住了太阳,钟伟明却浑然不知。 小朝克与钟伟明分着羊群,不知天空中的乌云越积越重,一道闪光斜着划破了漆黑的乌云,草原上一片死寂,远处的什么地方,响起了沉闷的雷声。 第二次闪电划出了一个圆圈,在电光照耀下,朝克抬头看见天空上像炭一样黑的可怕的云堆,活像暴怒的发了疯的马群。霹雳一声,强光直刺大地,又是一声惊雷,大雨从黑云中倾盆而下。 草原隐约呻吟起来,旋风卷去小朝克头上的帽子,强使他趴在马鞍上。有一瞬间,是一片漆黑的黑暗,接着天幕上又是一道道曲曲折折的电光,加深了浓重的黑暗。跟踪而来的响雷是那么迅猛,干裂,尖历,震得小朝克与钟伟明骑马的后腿蹲了下去。 如注的大雨铺天盖地自天而降。羊群乱成一团。小朝克拼命勒紧马缰绳,大声吆喝,想使羊群安静下来。 钟伟明骑在马上,捂着帽子,顾不上照看羊群。 大雨点开始毫不留情地泻到青草上来。气温骤降,雨点夹杂着冰雹,一阵紧似一阵,直打得刚刚剪过羊毛的羊群乱作一团,“咩咩咩”叫着四散而逃。 钟伟明骑在马上被从天而降的冰雹打得不知所措,他用力追赶四散的羊群,一边招呼一边用套马杆狠命抽打领头跑的几只大羊。他的吼声被雨水冲刷得无影无踪,羊群也无视他的存在顺风往东南一路狂奔而去。大雨淋湿了钟伟明的蒙古袍,马靴里灌满了雨水,更加糟糕的是玻璃球一般大小的雹子砸得钟伟明无处躲无处藏。 正当钟伟明无计可施的时候,小朝克骑着生个子疯了一样跑了过来。 “快下马!快下马!”朝克高声喊叫着。 钟伟明惊呆了,勒住马,见朝克还在大声喊,不解其意,不情愿地下了马。大白马鼓起鼻翅呼哧呼哧地喘气,尾巴夹在了两腿之间,顺风而立。 雨下得更大了,冰雹也欺负人似地个头越来越大。 小朝克顾不得解释,拽过钟伟明的马嚼绳,一把拽开马肚带,顺式抱下马鞍子,连鞍带垫扣在钟伟明的头上。 钟伟明狼狈地蹲在雨地里,头上顶着沉重的马鞍子,大雨混夹着冰雹猛烈地砸在他的身上、头上,冰冷的雨水浇透了他的全身,他上牙打下牙感激地看着同样蹲在自己身边的朝克,宽大的马鞍把小朝克几乎都埋了起来,冷雨加冰雹使小朝克冻得缩成了一团,不断地发抖。 两匹马夹着尾巴顺着风向站着,谁也顾不上吃草,浑身颤抖着任凭雨水冲刷,好几次朝克的生个子马忍受不住大冰雹的打击,挣扎着要摆脱朝克的束缚,害得小朝克顾不得自己的脑袋还要用力去拽马缰绳。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像神话中传说的一样,雨和冰雹戛然而止,天上显出了彩虹,太阳也从要落山的地方显露了出来,空气和天空像过滤了一样更加明朗清新,羊群被冲洗得更白了,大雨冲刷过的草原显得更绿了,大自然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又恢复了它的平静。 雨刚停,确切地说应该是冰雹刚刚消失,雨还在稀稀落落地下着,朝克叫一声“钟哥哥”鞴上马鞍打马就走。 钟伟明跟在朝克后面,一路连跑带颠,不一会儿就找到了自己的羊群。再看羊群,那些被剪了毛的大绵羊,一只只七零八落,被瞬间降临的冰雹和冷雨冻得有的东倒西歪,有的四脚朝天呜呼哀哉。 被剪了毛的绵羊就好比人穿着厚厚的皮大衣突然被剥光了,赤裸着身子被冰雹、冷雨一浇,没遮没盖的,不冻死才怪。 见此情景,钟伟明刚刚跑热了的身子突然变冷了,全身的血液仿佛凝固了,看着那么多大绵羊被施了魔法似的刹那间都死了过去,顿时慌了手脚。羊是集体的,在自己手里突然死了,这可怎么交代?这可怎么交代? 正当钟伟明牵着马,围着羊群手足无措的时候,从远处,一匹匹骏马飞奔着急驶而来。 嘎日布和他的儿子郝必萨哈拉图骑着马拿着铁锹跑了过来,朝鲁和自己的女儿奥日娜拿着铁锹也急匆匆地跑了来。他们下了马也顾不得与钟伟明打招呼,用铁锹在草地上挖出一个个土坑来。 钟伟明不解地看着。 坑挖好了,郝必萨哈拉图就近拽过来一只死羊,将它整个身子放进坑里,上面用沙土埋起来,只露一个羊脑袋在土堆外面。 钟伟明望着这些人奇怪的动作,百思不得其解。羊死了为什么还埋? 奥日娜气喘吁吁地高声叫着:“钟哥哥,快来帮我,快把那只大羯子拖来。” 钟伟明用尽吃奶的力气,把一只只冻死过去的绵羊拖进奥日娜挖的土坑里。 奥日娜飞快地挖着,埋着。几只铁锹不停顿地挖着,埋着。不一会儿的功夫,一大片冻死的绵羊都快要埋好了,大家顾不得说话,好似在抢救自家的宝贝儿,一个赛一个地忙碌着。 最早埋进土里的绵羊起死回生,它们自己挣扎着站起来,抖落身上的土,扭头跑进了附近的羊群。 与小朝克一打一闹又分羊群,冻死的绵羊大都起死回生,时间象插上了翅膀,不知不觉一天过去了。太阳慢慢落下了山,钟伟明把羊群赶到蒙古包附近,拍马先跑了回去。 钟伟明刚刚下马,家里的牧羊犬大黑一下子扑到他的身上,不顾一切地跟他起腻。如果它会说话,肯定会说我饿了一天了,没有饭,什么都没有。钟伟明走进蒙古包,里面空无一人,掀开锅盖空空如也。 早上喝了几碗米茶,几泡尿早撒出去了。 米茶是牧民们的创造。把生小米放进铁锅炒得焦黄,烧好砖茶滤出茶叶末,把米倒进茶壶里,再煮几个过,小米煮烂了,与茶融为一体。即便没有奶,因为融入了小米的香气,比黑色的砖茶要好喝些。牧区一年四季没有蔬菜,富裕的牧民家有奶食、炸果子,冬天有手把肉。北京来的这些年轻人一没家底,二没生活经验,吃了上顿没下顿,烧米茶有干有稀,再加上点盐,勉强填饱肚子。 钟伟明卸了马鞍,给马下了绊,大白马一蹦一跳地到草地上津津有味地吃起了草。 一大早,苏铁和小龙骑着马,借了莫日根的半自动步枪,要了两发子弹,去打地脯。打不到地脯也没关系,到书怡的包里串个门,好歹能混顿饭吃。苏铁时不时的就想找辙见书怡一面,他为书怡越来越有种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感觉了。 钟伟明无可奈何地叹口气。包里的几个伙伴在一起不是打架斗气,就去别人家串门。 钟伟明走出蒙古包,端上铁簸萁,打算到外面收些干牛粪点火做饭。揭开盖牛粪的大毡,干牛粪烧的一干二净。两件皮得勒扔在棚车外,被雨水浇得像一堆海绵。皮衣被水淋了很快就会糟烂,谁管这么多呢,过一天算一天。 钟伟明失望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饥饿、疲劳使他心灰意懒,走进蒙古包,一头栽倒在潮湿的行李上,再也不想爬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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