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愿人长久 作者:阿毛


 

   但愿人长久


    那年是我的本命年,我早早买了一条红色的布质的腰带系上,可是也没能躲过那场大病,人就像穿上了冰鞋一样,一下子向黑暗滑去,挡也挡不住,初夏的时候我就住进了医院。

记得那天,剧疼使我放弃了下午学生们的辅导课,一个人悄悄下楼,强忍着挪动脚步回家。打开房门,一头栽在床上,人疼得缩成一团,但脑子格外清醒;盼望着出差外地的最好能早一天回来,又惦记着儿子的晚饭还能不能挣扎着起来做上,想着想着,心里就着急,眼泪就流了下来。

疼得满头大汗,虚弱的拨通大姑姐家的电话,她慌慌张张叫来了熟悉的校医,医生看了看,说“去医院吧”,就在当晚,我住进了医院。从那开始我就知道自己要面对什么了,刚住院时先观察,打消炎针,病情见轻了。接着那几天每天医生统查病房后,护士就给我输液,然后我就在病床上或躺或坐,等待探视的时间。想想要拖累工作繁忙的家人,想想学习紧张的儿子还要惦记我,就恨自己不争气,竟学会了得病,其实我是很少吊输液瓶的人。终于有了观察的结果,看了检查报告单和医生的诊断书,我知道自己的手术刻不容缓了。

也许是夏天雨季的关系,那些日子,一连几天雨总是下个不停,心也跟着阴沉沉的。

手术的前一天我做了各种清洁工作后,麻醉师按照惯例和病人见面,我认识她,我以前的一个学生家长,是麻醉科的主任医师;她一丝不苟,问了我过去的病史,有没有开过刀,有没有过敏症,她还说,开完刀等麻药的效力过去之后伤口会一阵比一阵的疼,如果我熬不住的话可以告诉护士用一种静滴止疼剂,不过那是自费的,七百多元一针,我想了想说“不用了”;不是怕花钱,是我订阅过《大众医学》,知道所有的止疼剂都会损伤肝脏,我想我能忍得住。

几天前急匆匆从外地赶回来的家人,和医生谈话后就在手术单上签了字。晚上,我没有吃护士送来的安眠药,我想自己可以自然入睡;因为同事们来看我时,都说“小手术没事的…”,虽然我知道那是安慰我,但我并不心慌,自信能靠自己的镇定等待第二天的来临,那晚也确实睡着了。

早上睁开眼睛,看见窗外还在下雨,心情不免有些低落。有经验的病友告诉过我,下雨天开刀,以后每逢阴天下雨伤口都会疼痛,但不知是不是真会这样。

护士来替我做手术前的接管准备,当我换好了干净的病服,戴上了浅蓝色的手术帽,拖着几根长长的管子准备就绪的时候,手术室派过来的推车已经在门外等候了,我还没有来得及再看一眼周围的人,就被抬上车推走了,我努力地看,看到的只是不断移动的病房走廊的白色屋顶。远远的,我听见那个负责管我的小护士说,她行,是老师……,大概看出我太清醒吧,的确如此,因为后来知道,那天早上她真的忘了给我注射规定的镇静剂。

醒来的时候,雨已经停了,我发现自己躺在特别监护室里,周围还有六七个病人。窗关的严严实实的,空气很闷,伤口开始觉醒般地疼痛,紧缠的绷带勒得我的骨头也跟着疼起来,我身上分布了氧气管、导液管、注射管;人虚弱得像一个被戳破的漏了气的布娃娃。护士走来问:疼吗?我斟酌着,应该是疼,可又怕自己显得太矫情,可说不疼那是假话,我就有气无力的说“还行”。之后,我看见她口罩遮住的脸上美丽的眼睛里充满了笑意。我口渴,就特别想吃一个又大又圆的西瓜,最好是沙瓤的那种,我还想把床摇得高一些,这样平躺着头晕得厉害,脊椎骨也很难受。可是,护士温情的说不能喝水,她拿蘸了水的棉签在我已经干裂的嘴上涂了一遍;她还说不能把床摇高,连枕头都要等麻醉药的药性完全过了才可以垫。我听见同室的病人在呻吟,我想她们一定和我一样难受,我觉得身体的每一部分都向我申诉痛苦,一遍一遍,让我头疼欲裂、烦躁不安。

夜,降临了。不经意的转过脸去,我看见了窗外的月亮,接连不断的降雨把它洗得格外明亮,已经很久都没有空闲这么安静地看过它了,那一夜它居然出奇的美丽。病房寂静,月光寂静,寂静中不免想起苏轼的句子“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思绪竟停在“但愿人长久”上,又想起王菲唱的歌《水调歌头》,还是停在这句…,什么都不要在意,但愿人长久的活着;就这样在默想的歌声中,又流了泪,但心却跟着平和起来。

我发现对繁忙的人来说,有病是件大好事;平时我们活的很卖力气,很认真,很忙,大多数时候忙得卑俗,忙得疲惫,忙得像被人操纵的收录机,不停的快进快退,被寻找需要的那一段落,所以,此刻就在病床上喘息一下,挂几天白旗也好。

躺在病床上我有了整块的时间瞎捉摸。想起下乡时,头疼脑热算什么啊,祖国的大豆小麦,支援亚非拉美的粮食该多么重要,“轻伤不下火线”,应该是我们革命事业接班人的觉悟;想起返城上学,因为是一届工农兵学员,后来就不停的重返校园回炉,大本研修一路读下去,还牢牢地记得为继续进修研究生学历,吃着药走进考场的心情,好在屡考屡中,一边工作一边念书,我只争朝夕地把书读到整整45岁,“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昏沉沉的,思绪和眼睛都潮湿起来。

想想生命的安排,好就好在这里,你可以一直高高兴兴地热火朝天地生活,只是说不定哪一天就得了病,说不定最后或在某一天某一刻,你眼前一黑,或一阵气短,或舌一麻,或心一痛,那就是了,一点儿都不复杂。

还好,阳光灿烂的那天早晨,我被推回了普通病房,看着床头柜上散发着清香的鲜花,那是我的学生们来过了,我知道自己的记忆都还在,我虽然懦弱但却顽强地挺过了这一关。

出院以后,正是临近学生考试的紧张阶段,一番披星戴月之后,我送别了我教师生涯中的最后一批学生;因了那一场病,我的听力更差了,从那以后我开始到学校的图书馆上班,一直到退休。

就这样因病离开了我热爱的学生,之后又掉进图书馆的书堆里,看了一些有用无用的书;于是,经常的,你会看到一个平凡的人坐在图书馆办公室的桌前,怀念课堂、讲台、资料、课本、参考书,怀念雪夜里翻阅一张张贺卡的温馨,一句句天真的祝福,一朵朵绽放的心花,一份份天南地北的牵挂……,原来这人还沉浸在桃李芬芳的日子里。

很多年过去了,奇怪的是,那场病后,人变得心清如水,心细如发,也越发的“心太软”。我开始毫无选择地随意被一切感动,出太阳的日子,爱晴朗的天空,外面下雨的时候,爱潮湿的泥泞,早上出去的路上,爱听到的第一声问候,闲散的靠着树荫看乖巧的小姑娘,会爱上她的明眸善睐。

很久了,我仍然怀念住院的日子,翻开过去,也明白了,“盛年不重来,一日难再晨”。雨也好,月也好,病床也好,讲台也好,快乐也好,辛苦也好,但愿人长久才好。


                            
                                                                 ——写在2006中秋前

 


华夏知青网不是赢利性的网站,所刊载作品只作网友交流之用
引用时请注明作者和出处,有版权问题请与版主联系
华夏知青网:http://www.hxzq.net/
华夏知青网络工作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