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那个年代》——第四部 痛苦情爱
作者:沈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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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小说《那个年代》——
一 随着一阵阵的春风,河里的冰融化了。广袤的田野里,麦子苏醒了,绿油油的,涌起一阵阵连绵不绝的浪潮。桃花谢了,梨花放了,玉兰花儿雪一般的泻了一地。春燕呢喃,百灵歌唱。嗡嗡的蜜蜂展开金色的翅膀,追随着彩蝶,在黄菜花上如痴如醉…… 康兰英表面上像以往一样的沉默寡言,内心里却越来越感到苦闷。大自然的蓬勃生机刺激着她的感官,使她不时地处于亢奋之中。凭着过来人的经验,她知道自己又处于爱的包围之中了。她极力想摆脱掉这种痛苦的羁縻,但像憋在河里的溺水者,上不得天,下不着地,她只有抱怨自己软弱无能…… 尽管她拒绝过祁懋德的挑逗,但现在她的内心里却希冀与他接近;她开始原谅了他的粗鲁,以及他死乞白赖的蛮缠。“我讨厌你像个影子,死皮赖脸地缠住别人不放。”一天中午收工回家时,她对盯在后面的祁懋德冲了一句。 “我要让你知道我多么喜欢你!”“你喜欢的女人还少?”“可她们一个也不配我喜欢。”“我可不是那种坏女人!”“什么坏不坏?好坏是别人定的,承认不承认是你自已的事……”“可我就晓得丢人的事不干!”“你可知道你男的把我的姘头抢了?”“那关我什么事?”“我只喜欢你一个。别的女人只是让我玩玩的,只有你才真让我动心。”这天晚上,她失眠了。她想到了他本来或许可以成为一个很像样的人,可现在却自贱到这种样子,多么可惜!说不定,他真的是因为我……她心头不禁掠过一丝甜意。都二十几年了,总得给人家一点回报吧?!这么想着,她的脸不由得臊热起来。自从那次砸了他那一砖块,她内心就有一种歉意。她是懦弱的,但她更善良,想不到一出手竟把人击昏了。当时她一个劲儿跑啊,跑啊,害怕一旦停下来说不定会往回跑,做出什么丢人现眼的事……她扑到床上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哭了。女儿孙石榴回来一看见母亲眼睛红红的,禁不住也嘤嘤啜泣起来,以为母亲是为父亲做的丑事而难过呢。 她终于下定了决心,祁懋德要是再那个,就依了他。祁懋德是好色之徒,孙忠心不也是好色之徒?可孙忠心对我一贯无情,祁懋德却一直对我有意哩!第二天下午,她见四处无人,就用眼色把祁懋德招了过去,在长着半人高的麦苗的地里,给了祁懋德以补偿,以满足。 最先发觉康兰英变化的是她的女儿。萧雷在县里住院期间,孙石榴就发觉了母亲一些不正常的迹象:饭量小了,人也瘦了,但精神却异常的亢奋。她早就听说祁懋德对她母亲有意思,但她不敢相信这与母亲的变化有什么关系,倒是觉得,说不定是由于父亲知道萧雷自杀未遂后,一时惭愧,因而对母亲又恩爱起来。 这天傍晚散工之后,她挽着篮子顺路到“毛脚”林边挑猪草,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抬起头,忽然看到距自己不太远的林子里忽然站起一个人,一看,差点儿喊出声来,原来那人是祁懋德。他像是刚解手过,嘟嚷了句什么,就大摇大摆地走了。她一阵脸红,生怕有人知道她隐身在这里,那样就会有人瞎嚼舌了。就在他刚刚离开的那个地方,突然又出现了一个人。只见那人幽灵似的四处张望,小心地挪起步子,天哪,原来是自己的妈妈!她见母亲那蓬头散发、慌慌张张匆匆离去的样子,一下子痛苦极了,一股极强烈的羞辱感使她忍不住痛哭起来。原来母亲……她不敢想象下去了。怪不得现在祁懋德看到自己总露出那种既得意又诡谲的笑容,而母亲又是那样的一反常态……为什么世上的事都颠倒了呀?母亲和我们一起生活这么多年了,却为何突然会失去理智?难道她竟会认为这个又脏又臭的恶棍可爱?她拼命地用手压住胸口。多么可悲啊,这现实世界!当她赶回家时,天已经大黑了。在回家的路上,她曾无意中碰到了丰秀玉。 那时,丰秀玉正从周小海家出来,打算走回宿舍。刚才,她陪孙丽霞到小海家串门,并在那儿吃了晚饭,可是,她心里总感到不是个滋味,瞄瞄周小海,瞅瞅孙丽霞,人家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近来,孙丽霞和周小海的关系似乎有些要公开的意思,两人经常在一块说笑儿,无拘无束。看着他俩亲亲热热的,她心里就难受,想想萧雷吧,当他知道是我输血而救活他时,他非但没有感谢之意,反而有意冷淡疏远,真不可思议!自己身子的一部分硬贴到了人家的身上,而人家却忙不迭地躲避,这算是什么!她禁不住流出了眼泪。 “董岱出事了!”杨小艳劈面对丰秀玉说道。丰秀玉大吃一惊,从自悲自怜中惊醒过来。 原来,董岱下午在朱贵夼松土,预备在大麦档子里插种棉花,不久,他觉得头有点不听使唤,而且有点幻觉,就和单聪先回去了。刚回到宿舍门前,即指住前面问:“这是什么地方?是监狱还是坟墓?”单聪骇然倒退了几步,小心翼翼地问道:“你怎么啦?进屋歇歇吧?”“什么声音在呼唤撒旦的名字?白昼变成了黑夜,乌云遮蔽了太阳。啊,苍天……迷途的羔羊误入虎口,想入地狱的诗人在自寻烦恼……”“得了,别逗了!”单聪一边说,一边前去推开了宿舍门。他轻轻地拉了一下对方,谁知对方却愤怒地一把抛开他的手,差点把他摔倒。他吓得变了脸色。 “我诅咒这世界,让所有的生灵统统见鬼去!”董岱一边说着一边挥舞着拳头。突然,他一把拽紧自己的头发,显得极端的痛苦,眼神仿佛盯着遥远的地方,慢慢地旋转起身子,像是飘浮在空气里,但只转了两圈就扑倒了。 单聪正在无计可施的时候,度华上他们收工回来了。众人一见这情景,也都大吃一惊。七手八脚,经过一番折腾,诗人终于清醒了过来。 “怎么回事?”这是董岱清醒后的第一句话。 可不等众人回答,他就一头钻进蚊帐,不再理睬别人。 第二天,诗人的病情减轻了些,大伙让他在家休息,没让他去干活。
二 玩了半天纸牌的萧雷、贾浩和牟红将三人,一旦离开了牌桌,才觉得头脑发胀,说什么也不想再坐下去了。他们摇摇晃晃踏着黄昏走回去。牟红将自从高飞之后,难得再回来一趟,这一次是来看望诗人,顺便了解一下已然陌生了的小组。他不管别人对他的飞短流长,只是苦心经营,多方进取。以前班上认为最正派、能力最强的度华上,在社会这个大熔炉里一滚爬,反倒不如了他这个当年几乎门门需要补考的双差生。对此他十分得意。因此,他虽然在度华上他们这里吃了三顿饭,在自己的老宿舍里和贾浩合睡了一宿,但他仍感到在这里再也找不到友情的贝壳了。尽管贾浩竭力掩饰自己的嫉妒心理,但仍旧使牟红将感到貌合神离。要不是度华上他们竭力挽留,恐怕他今天一早就溜之大吉了。午饭后,他拉着萧雷、贾浩在生产队里转悠,到一户社员家打了一把牌。极乐过后都感到乏味。“太没趣了。”贾浩突然冒出了这样一句,“可惜让你先尝过了死的滋味。说真的,要是能死过去再活过来,我真愿意去试一下。”他这话是说给萧雷听的。 萧雷微微冷笑了一下,用手指了指前面的那棵大槐树,反唇相讥道:“那还不容易。有我们两个,保证你能活过来,只要你说一声。”牟红将和贾浩都有些莫名其妙,不知道萧雷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一时都愣住了。 “我们可以提供你一个绝妙的机会,”萧雷不动声色,“我们决不会有害你之心的!”顺着萧雷手势看过去,那株三四十米高的老槐树遮蔽了半个天。那附近除了祁懋德家,其余的房子都避得远远的。听说民国初年,那里也曾红火过,十多户人家圈在大槐树的底下,其中还有一间杂货店和一家狗肉铺子呢,后来由于出了一桩人命大事,有一家美貌的二八少女一天夜里突然披头散发地吊死在它的一根枝桠上,像刮过一阵扫地风似的,居民一夜之间全都逃没了影儿。他们这才明白萧雷的意思:你要试?那就去上吊嘛!贾浩沉默了,可牟红将却感到了兴趣。牟红将眼珠儿滴溜溜地打量了一下离地面不到二人高的虬枝,踮了踮脚跟:“以前大概没这么高吧?”他用大拇指和食指捻着右腮上蚕豆大小的黑痣上的长毛,张口笑道:“这倒是个绝妙的主意。贾浩,你如此厌倦人生,不妨试试。听说上吊过的人再也不肯上吊了。我想,如此一来,你就会喜爱人生、珍惜生活了。”“去、去、去!你他妈的要寻死自己上吊去,不要尽出这绝主意!”“咦,你小子急什么!又不是我们提起这个话题的。”牟红将故作诧异道。 “试试玩儿的,又有什么妨碍?原来你怕死呀!”萧雷鼓动道。 “你不怕死,为什么你那次不戳深一点儿呀?”“哎,你,开开玩笑儿的,有什么值得当真的?”牟红将明是劝解,暗是怂恿,“何况胆量是天生的,我没有那胆量,也就没敢提出来,否则,泼出去的……”“好!”贾浩牙一咬,眼一瞪,脸胀得通红。“我就试给你们看。绳子呢?”“就用你的裤带子吧。把扣儿系紧,不碍事的。”萧雷说,“你站到我们的肩上……你喊好了,我们就走开……”“可……我这裤带子是钢网的,卡人。”“哟,上吊的人还捡绳子呀?表演就要像真的。”牟红将刺了一枪。 贾浩满面通红,只得硬着头皮用自己的裤带子。他刚踏上蹲下来的牟红将的肩头时,又停了下来:“不,你们要是不救我呢?”“只要你觉得不舒服,叫一声,我们怎么会不救你呢。人命关天啦!”贾浩一咬牙,两腿抖抖索索地站了起来。他用一只手拴牢脖子上的“绳子”,另一只手极为潇洒地摆了几下,像打了个拍子。牟红将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猛地向下一沉,只听得“啊”的一声,贾浩已凌空高悬起来。突然一下子失重,他拼命地两脚乱蹬,想找到个支撑点,或者把身子倒勾上去,但是枉然;于是他又用两手拼命地握住腰带,想把身子悬起来,可是这又能坚持多久?一会儿,他就感到窒息难耐,胸中像有盆火在燃烧……牟红将见势不妙,就问他体验够没有,可这时他哪儿还能回答呢?连摆手的可能都失去了——每一松手,脖子就被卡紧一点。牟红将赶紧去搭救,让萧雷帮他扛起贾浩,同时喊贾浩把带子解下来。可贾浩这时已处于半昏迷状态,一点力气也没有了,哪里解得开!这可怎么好,玩笑开大了,牟红将急得直冒冷汗,心想,他俩都是亡命之徒,自己万不该跟着起哄,要是捅出什么大漏子,自己的锦绣前程就给葬送了。不,到时就说他自杀得了,确实是他自己把头套进去的……忽然他感到脖子上有些温湿,起初以为是头上淌下的汗,但很快这种“汗水”越来越多,大有淋漓不止之势。他暗暗吃惊,不禁抬头向上……我的天哪,他接了一嘴的尿。他骂了句极难听的粗话,就在这转念之间,他腿肚儿一软,咕咚跪了下去,要不是萧雷刚巧这时解开了结头,贾浩就没命了。
三 度华上一觉醒来,天已蒙蒙亮了,阵阵浓雾从未关严的门缝里钻进来,带来丝丝寒意。他一跃而起,随手披起床头的咔叽罩衫就跨了出去。外面雾很浓,几步外的景物都隐去不见了。他感到心中有桩事,但究竟是什么事一时却又想不起来,他不知道要向哪里去,却不知不觉地来到了女知青的宿舍门口。他忧然大悟:噢,原来是为贾浩的事!他不禁耸了耸肩,像是面对着贾浩似的,“这不可能,我办不到。”“我拜托你啦,反正你说了不会有什么难堪的。你能理解,这种感情是难以控制的。”“你应该自己去说,”他审视了贾浩一眼,“即使不成,那也只有你们两人知道。”“这个我不在乎,”贾浩略一沉吟后说,“我相信你。”“谢谢。可你还是另请他人……”“你是不是以为萧雷……他们之间有什么?放心吧,其实,也许只要他开口,说不定他俩早就结合了。可萧雷偏偏不爱她,而爱那个右派的死丫头……可我爱她,这并不是什么过错,天下的人都有爱的权利。”“我看不会成……”“成与不成是另一回事,谁也不能强迫谁,你只要帮我说一声就行了……”他一想起贾浩那恳切、窘迫、求援的神情,心里软了,是啊,他是信任你才对你说的,他有什么不配她的呢?他家里的条件也蛮不错的,父亲是区一把手,有一个叔叔在省军区后勤部,阿姐嫁了个区副主任的独生子,再说,他的人品、长相也还可以,凭什么丰秀玉瞧不起他呢?当然,他有些方面叫人看了不顺眼,譬如促狭、狡诈,中学时成绩也太差,但是人会变嘛,尤其是恋爱之后。 雾显然下了许久了,因为当他无意中撞上女知青宿舍门前的梧桐树时,露珠简直像一场暴雨似的淋了他一身……他猛地一激灵,呀,这是为什么哩,这么早跑来难道就为了告诉她这件事?他一意识到自己如此愚蠢地傻站在这儿,简直羞愧难当,一转身就又回了头。这事难道不能寻个下午说吗?嗨,他忽然笑了起来,一想起贾浩的脖子就不能不发笑。昨天下午,他发现贾浩的脖子简直像火鸡的脖子。问他是怎么回事,他却三缄其口。他度华上当然想不到那是“上吊”的纪念。 “你回去转告他,叫他别作梦了。”“秀玉,这是为什么?”他嗫嚅起来,这在他是生平第一次。“你不会生气吧?”全是幻觉。她根本就没出来,她们宿舍的门依然紧闭着。陡然之间,他感到自已内心里涌起了一股强烈的醋意。远处传来沉闷的鸡鸣,几只雀子在枝头上跳跃。东方开始泛白。他用手摸了摸湿漉漉的衣服和头发,呀,为了什么?难道自已也想恋爱了吗?他感到滑稽。那么你爱谁呢?不知道。她们各有优缺点,都有可能使你爱上,但究竟是哪一位的法码重呢?他不愿想下去了,立即朝着东边的大河边走去,让初夏的晨风猎猎吹进他敞开的衣襟。 今天是逢集的日子。每逢农历初五、月半、二十五,乡里的农民不管外面下雨还是刮风,总会把位于红旗镇南端、方圆十几亩大小的农贸市场踏个稀巴烂。这种时候,鸡叫狗吠,猪吼牛鸣;三教九流,鱼龙混杂;你挤我,我挨他……总有些人的钱包突然飞了,总有些年轻窈窕的妇女没有教养地突然惊叫起来。早晨,萧雷并不知道今天逢集,而且还是大集,只是感觉到无聊,最近一段时间,他没上一天工,哪儿有扑克,就烂在哪儿,有时候是通宵干,饿着肚子,眼睛熬红了,身子累瘦了,还是乐此不疲。大雾不知不觉中变成了毛毛雨。萧雷感到有些冷,把头缩了起来。度华上不止一次劝过他,叫他不要再出去通宵地打牌了。度华上还不知道,他继输掉衬衫后又赌掉了一只大半新的上海牌手表。现在想想,他是有些心疼,那表还是他下乡时父亲给买的呢。该死的王八蛋!不,何必骂人呢,如果当时要是你赢了呢? 当他来到镇上时,镇上早已热闹开了,他猛然想起了与这非常相似的场面,那就是大游行。当时的人民广场上不也是这样的吗?拥挤、混乱、人声鼎沸……不过那时是为了真理,现在是为了谋生,他顿时冷笑了起来,多可怜的人呵!陡然之间,像天崩地陷一般,整个一条南北小街全乱套了,在一片呼爹喊娘声中,街上的行人四散着向小巷子里乱窜。 “没命了,快躲开啊,牛惊了,踏死人了……”仅一眨眼功夫,一条又高又大的良种黄牛发了疯似的冲了过来;豁掉的鼻扣往外渗着血;追在后面手拿牛绳的老农气急败坏地呼唤着……哎呀,这牛突然像发现了仇人似的,一头朝前面闪避不及的一个穿红褂的女孩冲去,小姑娘吓傻了,动也不动地站在路当中。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一位身材高大的小伙子一个飞步冲过去,挟起女孩就跑过牛的一边,但万万料想不到牛这时突然一个转身对准那个小伙子就冲了过去,满街的人是一片惊呼。那小伙子只得双手一托,把小姑娘抛到后面的人头上,然后猛地往旁边一闪,顺手握住了牛的左角,猛力一拽,牛头居然被拉偏了一点角度。然而,牛并没买账,大吼一声,又对着小伙子硬顶过来。“啊呀!”全街的人再次一阵惊呼,跟在牛后面瞧热闹的人,一下子又像退潮般地向后退去。就在这时,萧雷一下子认出了那小伙子竟是度华上,不禁心头一震。突然,度华上被牛踩翻的砖头绊了一跤,一条腿跪了下去……“啊呀!”萧雷大吼一声,猛地跳了过去,眨眼之间就按住了牛的另一只角。就在这一瞬间,度华上已重新站了起来,他一见是萧雷,不禁喜出望外:“快,加劲压住它!”牛的两只后蹄又跺又踢,坚硬的砖土街面上被它破坏得坑坑洼洼,泥土四溅。度华上腾出一只手来紧抠住牛的鼻子,牛浑身抖颤起来…… 人们轰的一下子涌了过来,向这两位英勇的斗牛士致敬。度华上用衣袖抹了一下脸,对萧雷使了个眼色,一转身向人缝里钻去。当萧雷终于钻出人群时,度华上又像最初突然出现一般,一下子又不见了……一场斗年战度华上把贾浩的嘱托忘了个干干净净。
四 萧雷跑出人群,怎么也找不到度华上,以为度华上,又被狂热的人群包围住了。他不想被人们发觉,便独自往镇郊走去。忽然,一股香气喷鼻的炸肉味向他袭来,他盯了一眼生意兴隆的小吃部,这才意识到已近中午。他摸了一下口袋,还有一元多钱。 吃了一碗面,他感到肚子舒服多了,便慢慢从小吃部走了出来。他感到身后有人喊他,回头一看,原来是祁懋德。 “就你一人?华上呢?”祁懋德气喘吁吁地追了过来,有些诧异地问。“我们挤出来就没碰到。”萧雷叹了口气,“你找我有事?”“刚才大伙儿都围着我,问我那两位好汉是谁,我自豪地说,是我们幸福一队的……”萧雷使劲颦了下眉头。“哎,”祁懋德挤了挤眼睛:“你知道吗?听说刘国威死了!”“什么!”萧雷吓了一跳,站住不动了。“到底怎么回事?你听谁说的?”“我听二队的一个小子说的,刘国威家里的人今早已赶往北京。据说老头子在北京活动得挺利害呢。二百斤出头的身子,又是高血压,又是心脏病,不死才怪呢。”“死在北京哪里?”“大概在一家旅社吧……有人亲眼看到了那家旅社发来的死亡通知单。”“啊?”萧雷一时呆住了,内心里犹如翻江倒海一般。说心里话,他对刘国威并没有什么好感,但是,刘国威的外出多少是为了瞿韶勋的事情……他这倒是赎罪了,就如他嘴上所说的。萧雷觉得,帮助瞿韶勋的最后一点希望也没有了。 一阵冷风吹过来,萧雷醒些,便和祁懋德一同步行回家。此时雨已停了,然而天色仍旧阴晦。萧雷与祁懋德现在关系似乎还可以,人们时常能发现他俩在一起。祁懋德自从和孙忠心的老婆康兰英相好之后,各方面变得真不少,衣服整洁了,头发服贴了,说话也不再挑毛拣刺了。他现在感情专一,与其他所有的女人都断绝了往来。 没有不透风的墙。尽管祁懋德和康兰英处事都极为小心谨慎,然而,不久还是闹了个满城风雨,只不过没有一个人对孙忠心挑明而已。萧雷不敢肯定,他与祁懋德的这种出乎常规的近乎,是否与祁懋德给孙忠心压了一顶绿帽子有关。恶有恶报!反正他心里这么想。“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霎时之间,伴随着头脑中昂然而起的歌声,萧雷的眼前展现了一幅苍凉的西部画面,从那里他看到了瞿韶勋。打从自己那次不成功的自杀后,他再也不愿去想过去的一切,然而,这由刘国威的猝亡却勾起了他沉睡着的记忆,——他觉得应该去信询问一下瞿韶勋的情况了。“他会不会也发生意外?”
五 这天,萧雷迎面碰上了脸色发白的丰秀玉。他喊了一声,谁知她竟像没听见似的,反而跑得更快了。他大惑不解。要不是迎面碰上匆匆而来的孙丽霞,他会追下去问个究竟。 打老远儿,他就听见她亮开银铃般的嗓门喊:“喂,萧雷,看见秀玉了吗?”他一愣,心想大概是丰秀玉和谁赌气了,闹了个不欢而散,要不然,孙丽霞怎么会追过来呢? 他抬起头,只见孙丽霞圆圆的脸蛋上浮着一层红云。猛然之间,他不由得怦然心动,原来她个头儿像瞿莉莉,却比瞿莉莉丰满,充满性感。她那乳房高挺着,裸露的手腕简直像玉雕似的光润柔滑。健康的美,真的。也许由于她性格开朗,处事直率,致使他以前一直把她当一个假小子看待呢,然而此时此刻,即使是她那乌油发亮的“运动头”,也使他热血上涌……“啊呀,你怎么会这样好看?!”萧雷差点儿叫出声来。他那肆无忌惮地盯住人看的眼神,让孙丽霞这样大方的姑娘也不由自主地害臊起来。“哎,我问你啦,有没有看见丰秀玉?”她故意嗔怪道。“她刚过去……我叫了她,她也不睬。不过,就我看来,”他突然情不自禁地笑了笑,“没什么的。”“本来就没什么嘛!”孙丽霞也忍俊不禁了。怎么回事?他更加吃惊了,天哪,他可万万料想不到孙丽霞的笑也会那么打动人心,她那白玉似的牙齿,一对忽隐忽现的小酒窝,简直美不可言。突然之间,他心头涌起一股强烈的爱慕之情,这是以前对瞿莉莉才产生的感情。他竟然不希望她离去。“你……告诉我,究竟什么事?”谁知她却又诡谲地一笑:“不,我不说。等以后由她告诉你吧。”说完,就想从他身边溜过去。他突然一伸手挡住了她的去路。但没想到手一下碰到了她的胸部上,顿时浑身像触电般的一阵麻木。他愣了愣,讷讷地说:“你不告诉我,我就不让你过去。”不过,她像丝毫没有察觉对方这一粗鲁的动作似的,水灵灵的眼睛牢牢地盯住萧雷发窘的脸,依然咯咯地笑个不停。她先用牙齿咬住下唇笑,接着突然用手使劲地按在嘴上,不让它发出更大的声音来,然而身子却不可抑止地强烈震颤着,隐示了这事与对方有关。孙丽霞的一笑一颦都使他爱到极点,这是以前在瞿莉莉身上从来没有发现的。瞿莉莉的爱使他感到一种静谧的、甜蜜的陶醉,而孙丽霞所给予自己的乃是强烈的生理上的刺激。“其实,这事该是你去劝秀玉,而不是我。”孙丽霞俏皮地眨了一下眼睛,“她是气恼了……本来嘛,人家早有心上人了——只不过是单相思罢了,可贾浩却偏偏要钻进来。”一听这话,他像兜头泼了一盆冷水,顿时从头凉到脚。原来中午散工后,贾浩突然向丰秀玉求爱。她哼了一声,理也不理她,顾自往宿舍走去。可贾浩并没有善罢甘休,一下子拽住丰秀玉的手臂。她又惊又怒,满脸绯红,想挣脱跑开,但贾浩死缠住她不放,一边痛哭流泪,一边苦苦哀求:“答应我吧,爱我吧……”丰秀玉一时挣脱不开,不禁惊恐地高呼起“流氓”来了。恰好这时孙丽霞和杨小艳闻声赶来。丰秀玉趁机脱身而逃。这样,杨小艳只得留下来劝诫贾浩,孙丽霞则紧忙追起了丰秀玉。 贾浩自从托度华上给他撮合之后,一直盼着丰秀玉的回音。他以为度华上一定履行了诺言,——度华上平时总是讲信用的,之所以没见回音,那肯定是她还在犹豫。苦恼的是,这几天他一直不好意思出门——脖子上的伤没痊愈,所以今天一见到她,他那积蓄已久的梦想的力量,便一发而不可收了。孙丽霞讲完了事情的经过,萧雷还傻愣着,直到孙丽霞轻轻地推了他一下,他才清醒过来。他又变得玩世不恭的了,仿佛全然忘却了孙丽霞刚才所讲的话。 “什么时候让我们吃喜糖啊?”她先是不明就里,继而脸孔一红,略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再过三五天吧!”“我有点嫉妒小海……呀,你们好像一点也没准备嘛……”“准备个啥呀?又不是和东西结婚。”这么快就结婚?乡里人家一般都把良辰吉日选在春节前后,那时农闲,手头又较宽松,而现在结婚,正值三夏大忙季节,又不能好好地度蜜月。难道他们竟先……他多少有些不怀好意地打量了一下她的肚子,以及那略微肥厚的臀部,然而,一丝丝异常的迹象也看不出,可他还是感到浑身燥热难受,真的嫉妒起周小海来了……
六 古历五月十九、二十,孙丽霞和小海结婚了。婚事举办得简朴而热闹。她和周小海专门给单身知青办了桌喜酒,老同学们大都喝醉了。 公社革委会对度华上和萧雷斗牛救人的英勇事迹通报表扬,并由那牛的主人出面,赠给他俩一面光彩夺目的锦旗,上面贴着几个金字:“敬献奋不顾身保护人民生命财产的斗牛英雄”。县广播站记者还下来采访。他俩一听到风声都先躲了起来。两天后,度华上被调进大队部,当上了通讯员兼大队团支书。这样一来,在别人眼里,倒是明确了他与牟红将之间的上下级关系。但是度华上对此并不感到什么,他太想摆脱原来的环境了!可是,他调去大队工作之后,虽然晚上还回来歇宿,但小组里由于缺乏了核心人物,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就渐渐起了变化。萧雷时常和贾浩出去喝酒、打牌,而单聪由于受了孙丽霞爱情的刺激,整天沉浸在幻想之中,对杨小艳陡增兴趣,时时盼她露面。丰秀玉不再理睬贾浩了,她的心里很苦,多么需要别人的理解和援助啊,可是萧雷始终对她冷冰冰的,这怎能不使她伤心呢?孙丽霞出嫁后,董岱又犯病了。自从上次大闹过之后,他就有意回避众人,每逢小组劳动,他总是独自呆在最后,一边干活,一边发愣,回宿舍后,也不和任何人搭话,一味沉思冥想。这是开始的情况,还没太引起人注意,后来他竟作出了骇人的举动:一天下午,他脱得一丝不挂,在滂沱大雨中狂奔。众人大吃一惊,一齐从家里冲进暴雨里。董岱被抬回来时,已经昏迷。杨小艳和丰秀玉见了都紧张得发颤。萧雷呆在雨水里,像僵住了似的不能动弹,泪珠掺合着雨水顺着面颊直泻而下。他想到了董岱的诗人梦,然而,董岱却如此不顶用,生活中一点浪击就垮了。 萧雷也想到了自己。他为自己曾想成为一个清廉正直的法官而感到好笑。不,这已过去了,就象董岱的诗人梦一样破碎了。第二天,虽然停了雨,但董岱仍然病着,高烧四十度。第三天,董岱的病情恶化,被护送到县医院。众人轮番看守他,后来他病情好转后,便随其父母回上海疗养。这样,他们这个小团体里又失去了一个人。
七 青春期的感情,就像一只盛满水的塑料袋子,没有固定的形状,哪儿受压,就在哪里瘪下去,哪儿受挤,就在哪里鼓起来。无论是谁,无论在哪个方向上戳上一针,感情之水就会沿着这个针眼溢出;如果这一针是唯一的、而且又恰到好处,那么所有的感情之水都会从这个缺口中泄出来,直至一滴不剩。有些人,他们一生的精力始终朝一个方向宣泄,还有一些人,他们却始终处于不恒定状态,就在这种追求目标的不断改变之中,使之越来越面向现实。杨小艳的感情就在前不久还是一片混沌。上中学时,她曾偷偷爱过一位老师,后来见那老师结了婚,知道不可能了,才作罢。下乡后,她暗地里观察过萧雷和度华上,也对诗人产生过兴趣,但最终谁也没爱,只是或尊重或怜悯。现在,她心目中当然是已有了目标。这人是谁呢?——单聪。单聪并不知道她的心思,他只感到自己有一种强烈的想和她交谈、亲近的愿望,根本不知道她已在暗恋他。在杨小艳的眼里,单聪虽不如萧雷那么英俊潇洒,不如董岱那么多情秀气,也不如度华上那么魁伟健壮,但也自有风度。尽管他个儿不高,皮肤黝黑,但眼神柔和明亮,谈吐谦逊风趣,没有萧雷那么聪明自负,也没有度华上那么机敏逼人,更没有董岱那么神经脆弱。在他的历史上,虽没有萧雷那样的轰动一时,没有度华上那样的交口赞誉,也没有董岱周身所洋溢出来的慑人才气,但他却格外给人质朴、可信之感,容易让人接近。在他身上,不会感到有贾浩的狭隘,也不会感到牟红将那样亢奋的权欲,他只是个普通的人,不求一鸣惊人,有点自卑但不自贱,是一棵孱弱但倔强的小水杉。她也只希望做个平常人,安安静静地度过这一辈子,不去想什么荣华富贵,也从不做什么诗人、作家或科学家的美梦,唯一的愿望就是有个和自己一辈子相亲相爱的人,就心满意足了。因此单聪就十分合她的意了。也是机缘巧合,大队的小学正巧这时缺一名代课教师,原来的那位女教师生孩子去了,大概是由于度华上的暗示,也许是大队领导的印象好,这美差居然落到了她的头上,她便满口应承了下来。由于接触的机会少了,这反而加深了单聪对杨小艳的暗恋。每天在杨小艳来去的时刻,他总情不自禁地跑到杨小艳必经的大路上去,装出散步的样子。然而,当她真的出现时,他却又羞怯地躲了开去。好几次,连她都看出了他的不平常,喊住了他,可两人并肩谈不上几句,他就像芒刺在背,赶紧寻个借口,躲开了。 俗话说:旁观者清。虽说单聪和杨小艳谁也没有向丰秀玉吐露过心事,但丰秀玉还是意识到了他俩之间不寻常的迹象。她是多少有些羡慕杨小艳的,代课总比干农话轻松,而且每月总有头二十元的津贴。她始终把杨小艳当成姐姐看待,而杨小艳也把她当成妹妹爱护,眼下,由于孙丽霞的分开,她俩的亲密关系又深了一层。不过,她决不想插手他俩的事,她觉得自己最重要的是要获得萧雷的爱。如果得不到他的爱,对她来说,那将是太残酷了。但是她感到,他对她越来越冷淡,越来越缺乏热情;她不敢相信,有时她觉得他的心境就像八十岁的老翁似的。“萧雷,你为什么不能振作点精神呢?”她在路上单独碰上他时,这样问。“那,依你说,怎样才叫振作精神?”他那线条分明的嘴角带有一丝令人不易觉察的嘲笑,淡淡地答道。“难道就是少打点牌,少吃点酒,少抽点烟?”“这些毕竟不好!”她小声地抗辩道。“不好,不好又怎么样?我管不了别人可我管得了自己,我知道怎样合情合理地把余生打发掉!”“可人生对于你来说还有好多路要走呢……我们是不幸,但我们决没有理由使自己沉沦下去。”“我活腻了。你别跟我学就得了。生与死对于我并没有明显的界限。此时,即使谁给我莫大的荣誉,莫高的地位,我也不感兴趣……”“太可怕了!”她差点儿把这句话喊出来,但咬了咬牙后又说:“我们都不小了,原该懂得……应尽的义务。”“你是指结婚?”这下子他的嘲讽意味更明显了。“不,我是指生活……赡养父母之类。”她胀红了脸。“哈,反正一回事。确实,传宗接代是我们每个人应尽的义务。古人云:‘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不过,要是你觉得该结婚了,那你就结吧……我这辈子可再也不结婚了。”“你……我不是这个意思!但你也应该想开一点,人生毕竟只有一回……”她差点儿气哭了。“对,正因为只有一回,所以我才想什么生活都体验、经历一番。以前我曾自负是个有理想、有道德的人,现在我也要体验体验没理想、没道德的生活了。” “这是真话?你千万不能……太可怕了。我求你听我一句话吧,就看在……老同学的份上,重新生活吧,把过去的一切统统忘掉,说不定我们今后还会得到更美好的东西……”“可我不希罕——我跟你说过了,我的心枯了,再也长不出新芽。我只能这样活下去,不盼明天,也不恋过去,别忘了,我可始终是个失败者!”“我简直不敢相信,你变得太厉害了。”就这样两人闹了个不欢而散。萧雷看到丰秀玉赌气地走了,心中既快慰又难过。他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他找了块树荫躺了下去。此时太阳正在头顶上,午休的原野上静悄悄的,除了货郎担悠悠的铃声,很少有人影晃动。萧雷突然想到孙丽霞,他认为她是个好姑娘,然而她的眼光也太低了,难道她真的愿意在这乡下干一辈子吗?她太天真、太纯洁了……不,周小海不配她吗?他很勤劳,挺能体贴人,也有文化。可人生一世究竟为了什么呀?他感到度华上虽然耿直、忠诚,但还是向习惯势力低了头;尽管他表面上坚决拒绝荣誉,但他终究还是接受了奖励……人有七情六欲,你能叫他做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吗?他觉得精神恍惚,抬头一瞧,太阳不见了,本来大好的晴天,突然布上了满天的乌云。就在这乌云之下,荡起了阵风。他一低头,原来脚底下是苍白的大地,那上面有无数纵横的河流、山丘……他茫然不知这是到了什么地方。猛地,他面前出现了一对奇异的少女,一位全身着黑、身材清瘦,脸色死板像个涵养很深的修女;而另一位身披白纱巾,半裸着大理石般的上身,光滑的肤肌,配上下身那火焰般的红色迷你裙,显得分外丰满妖娆。他愣了愣,觉得两位女孩好面善,仿佛都曾是自己最亲密的人。只听那位身披纱巾的姑娘说:“姐姐,你不要老这样冷冰冰的,你长得比我还漂亮,为什么不好好利用你的优点呢?可别忘了活着就是为了享乐……”“得了,你提这个愚蠢的问题不下几百次了,难道你不觉得腻烦?”着黑的姑娘狠狠地瞪了饶舌的妹妹一眼。“人生就只有一次,不寻欢作乐则什?”“不管你怎么说,我还是坚决反对享乐。我认为人应该为真理而活。”“好了,好了,不管这些了。现在我们面前的这位小伙子正失恋呢,看你有什么法子使他幸福吧!”“过来,小伙子。”做姐姐的庄重地招呼道,“你告诉我,你有什么不幸,需要我们帮什么忙?只要我们能做到的,我们一定尽力。”“谢谢,我……我不需要什么帮助。”萧雷回答。“你也别太客气,我们是诚心诚意的!”姐姐说,“我们交个朋友吧?”说完,她伸出了洁白的小手。萧雷情不自禁地握了上去。先是感到一阵冰寒,过了一会,寒意渐渐淡化了。头脑中所有的杂念顿时烟消云散,他感到浑身十分的舒服。过了会,妹妹撒娇似地吐了吐舌头:“姐,让我也试试。”“你别动他那只手!”姐姐生气了。“哟,姐姐,你这么自私啊?我已让你当先,还不行?好吧,我把他给你独占好了。”姐姐哼了一声,没再理睬妹妹,只鼓励地看着萧雷。然而,就在这一瞬间,萧雷猛然感到左臂一麻。他扭头一看,原来是妹子偷偷地捏住了他的左手,并悄悄地向他暗送着秋波。很快地,姐姐显出了疲惫的样子,虽仍在拚命撑持,但终究力不从心,不得不撒手跳了开去。刹时,萧雷感到浑身的肌肉都颤抖起来,快活得死去活来……原来是南柯一梦。萧雷看到自己依然躺在路边树荫下,并且天穹依然是一片蔚蓝,太阳依然高高地悬在头顶。他想起丰秀玉被自己气跑,也许现在正在宿舍里哭哩?
八 弯弯的新月挂在枝头,田野弥漫着淡淡的雾霭,微风吹过,初夏的夜送来阵阵薄荷的馨香。小河两岸的芦苇、毛竹长得有人高了。青蛙呱呱地大叫着,荷叶亭亭玉立于绿波之上。偶尔,一两只萤火虫从眼前闪过。萧雷跟着贾浩来到公家渔塘边。这里原是一块大坟场,“破四旧”时给改造成了鱼塘。“你死命拖我来,到底想干什么?”萧雷仍然有些疑惑不解。“嘘,我们是来取鱼的。”贾浩洋洋得意地说,他从拎包里取出两张捕鱼小网。 “这,你把我骗来就为这?”“怎么是骗呢?我是好心好意请你来的。”“哼,请我来偷?”“我劝你别这样贬低自己好不好?什么是偷,什么是取,这有本质的区别!”“别强词夺理。”“这又怎么啦?我们是国家的主人,我们把青春和生命都交给祖国了,那国家不也等于是我,我也就是国家?当然啦,这从大道理上……你不了解,这里的鱼有多少真正是属于国家的?有门路的人家每年几百斤的鱼是哪儿来的?他们能谋私受贿,那我们就不能小取点?既然州官敢放火,百姓也就能点灯。所以,谁吃了这里的鱼还不都是一回事!”“你如果真这样想,那你一个人干好了,我可不能奉陪。”“别……别他妈的胆小如鼠了,逮住了又怎么样?大不了给熊一顿。难道还会为几条鱼把我们抓起来?”“可我们不值得为几条鱼……”说来说去,萧雷还是没说得过贾浩,于无奈中下水,也逮了几条鱼上来。“你要坚持那些大道理,那就把鱼放回水里去。”贾浩对他说。萧雷看看这些鱼,终是没舍得扔掉一条。“我的妈呀!”突然,距他们不很远的草棵里窜出一个光腚的汉子,他拎着裤子没命地逃跑。“有鬼呀,救命呀!”开始两人给吓了一跳,但很快就明白了那个人是受惊了,不由得哈哈大笑。这人也是偷鱼的。第二天萧雷他俩煮了整整一锅鱼,让大伙儿大享了一次口福。不过,到了第二天晚上,萧雷却说什么也不肯再去了。但到了第三天晚上,他还是被贾浩又拉出去了。这样,他俩一连干了几夜,白天再把鱼悄悄运到邻乡去卖掉,钱虽不多,却丰富了赌博的资本。然而,众人不久还是发觉了他俩行动的诡秘可疑。“萧雷,你们每晚都出去,深夜才回来,第二天一清早人又不见了,这为什么呀?”终于有一天,度华上这样问了。萧雷的脸微微一红,但马上又极力装出轻描淡写的样子:“没什么,心里觉得闷就出去散散心。”“如果是这样……倒也罢了。不过,我听好些人传说,最近我们队里老闹鬼,你知道吗?”度华上目光如炬地盯住萧雷的双眼,萧雷变得又黑又瘦,引起了他的怜悯之情。他见对方摇了摇头,接着说:“好好的觉不睡,却去……耗散精力。你瞧你,拿过镜子看看,有多瘦!”萧雷是何等聪明之人,焉能听不出度华上的弦外之音?但他觉得自己并没有多大过错,难道真的“只许周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萧雷当然不会因为度华上劝了几句就洗手不干,第二天晚上,仍旧不声不响地和贾浩出去了。度华上不动声色,在他俩出去不多久,就跟了上去。或许由于昨夜有过那一场对话,所以萧雷和贾浩今晚格外小心,总担心后边有人跟踪,他俩过一会儿总要停住或匍伏在地听一听。就在萧雷、贾浩下水时,度华上已偷偷地爬到了河边。他伏在草丛中动也不动,候了许久。大约过了一支烟的功夫,两人上岸来了,手里都拎着装着鱼的小网兜。等萧雷、贾浩完全在黑暗中消失之后,度华上才从草棵里爬出来。他觉得自己的头有些晕,真的,他太为自己这两个同学的堕落叹惜了!度华上悄悄回到宿舍时,萧雷、贾浩还没有回来,他心悬悬地叹了一口气。翌日清晨,贾浩、萧雷出去之后,度华上来到了单聪的房间。“哎,醒醒。快,太阳烧到屁股了!——你有没有注意到贾浩和萧雷他们有点不正常?”“啊,唔……啊嚏……是的,他们大概夜里摸鱼去了吧?这有什么!”单聪睡眼惺忪地说。他光着瘦黑的上身,坐了起来。度华上有些气恼地说:“你怎能如此轻描淡写地看这事!要防微杜渐!他们是偷,偷集体鱼塘里的鱼!要是被逮住了,岂不是件麻烦的事?胆子偷大了,再去偷别的东西,岂不可怕?” “道理当然是这样。但我想他们不至于吧?”单聪仍然无动于衷。他打了个呵欠,又躺下了。“我原想也不会,但现在我不敢这样想了。你没发觉他俩现在酗酒、吃烟、偷鱼、赌博?一个人学好难,学坏容易。我们作为老同学、老朋友,应该拉他们一把,不能任其走上邪路。”“会像你说的这样可怕?”单聪的脸色渐渐严肃起来,完全打消了睡意。“那依你怎么办?”度华上找件衬衫帮他披了起来。“我也正在犯难,才找你商量呢。你不也知道,一周前丰秀玉劝萧雷,反而她被气得哭了一场?我担心,我们去劝他也会毫无效果。”度华上皱紧了眉头。“这样吧,等他们回来,我再劝劝他们。”单聪说。直到下午二点多钟,萧雷和贾浩才喝得醉薰薰地回来。单聪见萧雷和贾浩都极其疲惫地各自回房间休息之后,就走到萧雷的床头拉住他的手说:“你,你最近瘦多了。”萧雷一听,好生奇怪,咦,他怎么会和度华上的口吻一模一样呢?难道说自己真的瘦了吗?于是伸手从柜子上取下镜子一照:啊,瘦得可怕,下巴颏儿都尖了起来,颧骨突得老高,眼窝深陷,头发蓬乱,胡子拉茬。他把镜子朝床上一扔,对着单聪龇了龇牙:“三分像人,七分像鬼,是不是?我出去玩,只图快活。”“快乐又在哪儿呢?胆战心惊的,何苦!”“什么?”萧雷突然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你指的什么?”单聪笑道:“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别以为我有那码子闲功夫去盯哨你们。可你须知隔墙有耳,总会有人知道你们的行迹的。”半晌,萧雷忽然眼中闪了一下凶光,狠狠地说:“知道又怎么样?大不了给抓起来。”“何必自讨苦吃呢!你可没有什么沉沦下去的理由。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日子总不会永远这么暗淡下去的。”“谢谢你的教诲。”萧雷忽然说起了不三不四的话。“谢谢你们的好意。我知道你们对我满腔的同情,满怀的友爱,满脑的希望。可我不需要了,我老了,不需要友爱,也不接受任何怜悯。我知道怎样来报答你的好意!”单聪万万没想到对方竟会说出这等话来,一时羞得满面通红。本来他就拙于言辞,这下更是惶窘木讷无言以对,最后,好不容易才挤出这样几句:“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但你的路到底还得你本人走下去。你静下来想想吧。”
九 度华上转过身去答道:“恕在下眼拙,实不知朋友尊姓大名,如有见教,请容鄙人他日聆听。”说完,缓缓捋起袖子,露出粗壮的手臂,果然把对方一下吓住了。度华上微微一笑,又对贾浩和萧雷说:“别在这儿了,你俩听我劝回去。”“在我这里容不得外人放肆!”秃子突然抢白了一句,声音就像用破竹子在水泥地板上抽了一下。 “你想恃强凌弱吗!老子可不买账!”那杭州知青又愣头愣脑地顶了一句。 度华上鄙夷地唾了他一口:“当心你老子做不成做龟孙子。” “华上,我们太无聊了,玩玩儿的,又不触犯谁,请你不要多管闲事好不好。”贾浩也不阴不阳地刺出了一剑。 萧雷更接过剑柄用力把剑刺了进去:“对,我们不需要别人约束我们。”度华上气得浑身发抖,恨不得把这草房一拳打塌了,但他还是忍了忍:“你……你们怎么能和他们……一丘之貉?!”过了一会儿,他看到萧、贾丝毫没有动身的意思,一转身大步流星冲出了门:“算了,就算见鬼了!”
十 萧雷看到度华上给气走了,心中一阵惆怅,刚要站起身,却被贾浩拉了一把,只得借势又坐了下来,然而他闷闷不乐,再也没心思打牌了。贾浩不怀好意地对他说:“你看他现在多高尚,仿佛不顾一切地来挽救我们似的,可我们偏不领他的情!他要是真心对你好,就该把通讯员的位置让给你。要不是有你帮助,说不定他早被牛踩得一命呜呼了。还有,你以为他大公无私吗?为什么他不推荐你我去做代课教师,却偏偏让那个臭娘去呢?她能对他微笑,给他爱情,做他老婆,可你呢?他对我们的‘关怀’为的是向上爬。” “是啊,萧雷,别去理这类伪君子——伪君子比明火执仗的强盗、杀人犯还坏。我们交往虽然不长,可我们肝胆相照,为朋友两肋插刀,要是你老弟哪天瞧得起咱哥们,要咱哥们出力流血,咱命不要也要帮你。”那杭州知青信誓旦旦。“对,别看我们在牌桌上勾心斗角,可钱是身上的渍垢,擦掉还会有的。我们赢钱也好,输钱也罢,都是为了玩耍,斗斗乐儿的。‘今朝有酒今朝醉’,这比什么都强……”秃子老头也发了一通宏论。“谁说不是呢?说不定来场大地震,或天上掉下个原子弹,咱们就都得升天堂了。哈、哈、哈……”贾浩又抢着道。萧雷觉得他们的话似是而非,好像是错的,但自己内心却产生了共鸣。他讨厌别人对他关心,但更讨厌这帮情趣低下的家伙──他从未把他们视作朋友。他也知道这样下去不好,但又无法摆脱现状。 秃子又掏出他们刚才藏好了的牌,笑咪咪地说:“再上吧!”说完,嗅了下鼻子。萧雷却神经质地把手一扬,说:“下次再干吧!”众人大失所望,原来那么多的口舌白费了。今儿萧雷吉星高照,赢了不少,要是他以后洗手不干了,岂不可恼?但他们又不好相强,毕竟刚才说了那么多慷慨激昂的话。最后那杭州知青沉不住气,说:“萧雷,你真不够朋友,赢了钱就想溜了,下次谁还敢跟你来呀?” 萧雷一听,顿时羞得脖子都红了。他一声不响地掏出口袋里赢的钞票,一把摔到桌上,用鄙夷的目光扫了众人一眼,昂然走出屋子……走了不远,他猛然忆起两天以来只吃了几碗麦粥,顿觉饥肠辘辘,所有精神上的苦闷,霎时被肉体上的饥饿感代替了……他咬紧牙,踉跄着向代销点走去。……他敲开已打烊的小店门,要了一瓶红葡萄酒,先咕咚咕咚喝了一半,然后一边啃硬面包,一边喝酒。转眼之间,连吃了五只面包,他打了一个饱嗝,砰的一声把瓶子摔在砖头地上,然后抓过零头钱摇摇晃晃地走了出去。店家赶紧把地上的碎玻璃扫过一边,嘴里嘀咕不休。 “萧雷,怎么到处乱逛啊?”萧雷陡然听到这声音,吓了一跳。他回头一看,只见祁懋德插着双手正不解地盯着自己的脸。”他四下里一打量,原来自己已不知不觉地走到贾浩体验过死亡的大树下。祁懋德今夜打扮得很整洁,白衬衫像是才浆洗过的,脸上皱裥里的污垢也像用牙签剔过,干干净净,就连以往猪鬃般的头发今儿也梳成了大分流,上面至少倒了半两头油。瞧他这份装束,这副神气,简直像未婚女婿去见丈母娘,浑身透着新鲜气。“呀,他妈的,你这身打扮敢情又去嫖吧?”“这有什么的!实话跟你说,人生就是要快活……你别发蔫,那些有钱、有地位的人,哪个不喜欢女人!”“这不过形同禽兽而已,有啥可吹的?”“呵,哈,哈……”祁懋德放声大笑了起来,“人不就是像猪狗一样吗?可人一看到狗交欢,就想用棍子、镰刀去赶开它们,说它们做丢脸的事。其实,人长大了哪个不干那个?只是人做这事不给别人看到就是了。……算了,不谈这,你还是跟我学学吧,只要一天不进地狱就快活一天!”“闭上你的臭嘴!卑鄙的东西。”萧雷恶狠狠地骂了一句,“我还从未见过像你这样寡廉鲜耻的人呢!”他想赶走祁懋德,然而祁懋德不急不恼,对他扮了个鬼脸,大摇大摆地扬长而去了。萧雷回到宿舍时,度华上早已入睡。第二天,当他睁开眼时,度华上和单聪已都不见了,只有东房间里的贾浩还在呼呼大睡。他不由得感到一阵凄凉。当他还没有真正孤独时,他盼望孤独,而今,一旦周围的人突然视他为异已,那种油然而生的凄凉之感便猛袭心头。这也就是静极了反而不得安静的缘故吧。原先他千方百计地疏远别人,有意地使自己同周围的世界隔绝,而今一旦真的隔绝了,自己却又后悔不迭了。是的,他没有勇气去和度华上、单聪交流感情,他看到了横亘在自己和他们之间无法弥合的裂谷。在这段时间里,丰秀玉也由于意识到他对自己的伤害而决意不理他。他虽完全孤独起来,但他再也不想到死——因为他已尝过死的滋味,那是极不好受也不光彩的。他在许多事情上仍“对一切都无所谓”,譬如在孙忠心被提升为大队长时,他并没有任何震惊。孙忠心在这段日子里,变得异常的乖巧。村民们说,不然他何以会不断受到表彰而获得提升呢?原先的大队长给调进公社做知青办副主任了。赵支书还是做他的支书。孙忠心跳出幸福一队后,更加如鱼得水。他由于避开了与萧雷等人的直接接触,内心里顿觉安全系数倍增。当然,他也记恨度华上,他知道了那次揍他的两人之中就有度华上,他对他怎能不耿耿于怀?然而,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还是先把他与萧雷拆开为好。因此,当朱立征求他对调动度华上的意见时,他一口应允了。萧雷对孙忠心的高升“无所谓”,对度华上的“高升”却误会甚深,认为他是被孙忠心提拔,因而无疑是与孙忠心同流合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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