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文革的日子里
作者:溪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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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文革的日子里 引言: 磨难与痛苦都会变成回忆,心酸与泪水终会变成坚硬的伤疤。四十年过去,往事并不如烟,今天写的片断回忆是真的,是痛的。我深深相信,不论在任何恶劣的环境下,只要坚持,忍受,向往生活,充满希望,一定能战胜一切。让人与人的歧视与欺压,让人的无知和邪恶烟消灰灭吧!感谢磨难带给我回忆的体会。谨写此文回顾我四十年前的下乡经历,留作纪念。
文革形势的发展,大字报、斗争、游街……抄家是平常的事。深夜,我在睡梦中时被砰砰的敲门声吵醒。我感觉家里有种不安宁的预感。 1969年秋天的一个中午,一帮戴高帽的“坏分子”从我家门口游街经过,他们敲着破铁盆、破铁桶,红卫兵跟在后面,大声高呼着口号,里头一个“大个子”的手持长鞭,恶狠狠抽打着那帮“坏人”。我家的门半开着,我探头望去,我爸也正好下班,从门缝看着人群,就在这一刹那间,不知从何而来的皮鞭重重的抽在我爸和我身上,那人喝着我爸跪下,打得我爸死去活来,接着用麻绳捆住,戴上高帽,推上跟着队伍游街……我哭着,身心彻底的巨痛。家庭的厄运到了。 12月24日,这是我终生难忘的日子,早上,居民大队通知父亲去开会,我代他去,他们发给我一张白条,上面写着“勒令”两个大字,正文:“通知郑××于12月26日前携带其妻子、儿女全家下乡务农管制……”当时是厂方联合当地进行清理阶级队伍,由于我家成份是工商业,爸妈兄嫂被列为清理对象。接到这白纸勒令犹如晴天霹雳,全家厄运开始了。 指定下乡准备时间仅有的两天,大兄嫂与父亲决裂,准备到广东龙门找儿子插户务农去,兄嫂把自家里所有的一切都变卖光了,19岁的女儿也马上出嫁。兄嫂一家离去,家里只有我和父母三口人,那年我24岁,父亲65岁,母亲55岁,我们只有一个念头,也如父亲说的“死也死在一起!”当地居民中队长有权力关系留住我,连夜赶来我家,想说服父亲把我嫁给他儿子,放条“生路”。我父亲拒绝了。两天的时间里,家里充斥着悲痛欲绝的气氛,欲哭无泪,妈变得心慌意乱,神志不安。我檫干眼泪,收拾着行李,清理下,只有一领棉被、一个煤炉、一个木箱子和七片眠床枋。 1969年12月26日一早,我们一家被勒令驱逐出家门,我回头望着留恋的家园,红卫兵在家门上贴白封条,后用木板写黑字的十字架钉上。我挑着行李,走了一段路再也走不动了,有一朋友的哥哥看见帮我挑至东门大街,然后放在大街中央,等待卡车运送。这时我爸押送的专车已先开去,车上看押的红卫兵手里拿着长棍吆喝着,车上的“五类分子”死死的蹲下,车不知道开往哪里。我和妈依偎着等车,大街围观的人群越来越多,送行的人也多,夹道很拥挤,我听见人们议论着:“这个女孩还会下乡劳动?何不嫁给人啦?”我看着将要上车的人都是老的老,少的少,可能只有我是青年人吧。这时车子来了,我和妈被赶上车,周围都是惨哭声,吆喝声。车上,我碰见了女友的母亲,她带着一个十多岁的男孩,哭着跟我说:“孩子他爸想不开,前天夜里上吊死了。当晚我马上报告居民大队领导,那领导回说,顶多打张证明给你买两叠草纸垫棺材去罢!”我楞住了。车是开往离城区十多公里的河溪公社,那是个穷僻的村落。路上翻坡过岭,车又急又转,崎岖颠簸,我和妈早上都吃不下饭,妈疲惫不堪,不做声,顿时晕了过去,我急得直喊救命!幸好同车的人帮忙,有的把帮涂上药,有的帮着按穴位,好不容易我妈才醒了过来。我感谢了她们。 车子好不容易到了中午才到达目的地,我才知道爸被关在一仓库里,看守的放他出来见我们。下午四点钟广播响了:“所有来的人都听从指挥,老老实实接受贫下中农的教育,监督,好好劳动,不许随便离开当地,如有抵奈者,不服从者,将……”来接领我们的是河溪村村书记,我点头谢谢书记说:“书记,请你帮找个好点的地方给我们住吧!”书记领着我们来到村最尽头的地方,一看,是一座宫庙,前面有个池塘,后面是山,山上有很多古坟和树木。宫庙的左边有村集中的一排排粪坑,苍蝇纷飞,臭气冲天。进宫里一看,里面尽是牛粪、蜘蛛丝、蟑螂、跳蚤,没窗没户,宫内的殿龛和外边烧钱的土塔已全毁掉,宫内又矮又黑又破,面积约9平方米。书记说这就是你们的住处。原来这宫庙是“三山古庙”,分中殿和左右分殿,我们住右边一间,中殿和左殿那边分给另一户“同路人”10人住。 夜幕降临,好不容易领到自己带的一领棉被,其它的家用品未领到。邻居一位老伯送来了一大碗冬节汤丸,有位大嫂拿来几把干的稻草,给我们垫地上当草床用,一好兄弟花力气从牛棚间抬来两扇木门帮安装门,关上后还差约20厘米宽的大缝,父亲用稻草塞上。天黑沉沉的,屋里幽湿,只听见呼呼的寒风,山上的大树被刮得哗哗的响,狐狸、狗叫声传来,那心酸的一晚,我们三人依偎着,彻夜难眠。 第二天一早,接到大队的通知,分配我们一家三口到河溪大队第七生产队,队长指着我说:“你是主要劳力,要和队员一起劳动,以工报酬,分给你为五分工(相当于半个工)。你爸不会劳动,那就以拾牛、狗、猪粪为主,满100斤粪为一个工,每晚由队记工员用大秤称了,再挑至公厕。”从此我的新生活开始了。 对于农活我一窍不通,对农作物一点都不熟悉,最惨的是不会跟他们一样赤脚走路,挑担不会换肩挑,更不会下溪捞鱼。父亲拾粪更不容易,要耐心地等牛从牛棚出来拉屎拉尿,有时要走好多路才能拾到一些,有时拾多了,挑不来,需等我帮着挑,有时遇到天下雨,那真是粪遇雨淋一场空。每晚回来才记两三分工。 池底的烂泥是最好的肥料。我第一次劳动是挑烂泥,从池底挑至池边,要来回几十次。由于烂泥拌水,太滑了,我摔倒了,全身上下都是泥,一群男青年看见了,哈哈大笑起来,有人开玩笑说些讽刺的话,我哭笑不得回家换衣服重回工地。轮到我挑粪水施肥,田埂一尺来宽,从公厕到田地,田路又滑又窄的,突然砰了一声,连人带粪桶掉到田里去,我全身臭得难闻,头上两条长鞭洗也洗不清,味道持续一段时间才消失。 过了好几天,我们开始装修屋子,神殿左边打上木板做睡床。宫外是露天的,生产队的老农帮我们搭起了草棚,原烧纸钱的土塔位作炉灶,用旧布围遮着做浴室和厕所。为了养猪还在草棚右角挖了猪粪坑。一切整理得干净条理,邻居都夸装点得好。日子一天天过去,一天有位大嫂来提亲事,跟我妈说:“你女儿只不过是十九二十岁(其实我当时25岁了),跟我儿子差不多年龄吧!我家有两间新房子、四头大猪、几头小猪、一头大牛、两座大谷店,我们很富裕的。”过几天有有一老姆说她儿子刚退伍,父亲是大队干部,说我要是嫁给她儿子,能到学校去教书,不用种田,自留地也有人帮你们种。我妈谢绝说:“对不起,我女儿已经定婚了。”他们半心半疑的。 家庭生活全靠生产队记工分点稻谷和番薯维持,只有二哥每月给家寄来15元,这样,我妈想出去“挽面”,那是潮汕这边一种民间的美容手艺。母亲每天穿上整洁的衣服走山路到邻隔的村,上门为女人们服务。青年妇女都喜欢她,知道她是县城人,都叫“县姆”。出嫁的姑娘需要打扮,找她“挽面”,也多点工费给她。从此我妈早出晚归,傍晚我总是到河溪岭上等她回家,天黑无人影,听到狐狸叫声,很害怕。父亲经常到河溪部队运煤处扫煤粉,有时到部队厨房外边捡些煤渣,给自家生火用,父亲年老体弱,煤扫多了挑不动,要等我帮挑。我也争取劳动机会,帮汕头造纸厂挑稻草,整天来回上船挑,一天顶多赚两元。拼力气的体力活,女孩做是力不从心的。于是到城里拿些绣花活来做。 下乡不久,我们购来一头30多斤的猪苗,小猪叽叽的叫,卖猪的人说:“你们看看,这猪苗长得活泼,走路特别快。”买来回到家,放下一看,小猪走路一瘸一拐的,邻居老农告诉我们:“这猪食量少,养不怎么大的,是头母猪苗。”原来小猪是个弱者,猪很可怜,但人有时也是这样的命运。过了些时候,我早晚绣花赚了80多元,买了四只小猪苗,由于冬天寒冷,小猪受冻,不过几天,一天死一只,全死光了。可怜我一针一线在煤油灯下挣来的钱就这样完蛋了。我责怪父亲不养大猪养小猪,父亲说下次领养头大猪,有钱给你买件新衣服。我们总结经验,下一回从汕头购来一头30多斤的杂交猪苗,这猪长得真快,很活泼,不随便拉屎拉尿,通人意,养一年多长到了500多斤,四个大汉才能抓住。村里人议论说,咱们从来没有养过这么大的猪,是神明养大的。大猪卖了,有了收入,生产队又奖励了大米、红糖,我们也尝到养猪的乐趣。后来也养了一群鸡,还有鸭和鹅,家里热闹了。 下乡期间,“红卫兵”、“民兵”时常来抄家。每逢宣判会、“五类分子”定期汇报会,定要我同“五类分子”一样,到村晒谷场集中,围在一起,并责令我大声宣读资料。有一次抄家,连我的整叠家信、《红楼梦》三本和杂志全部都抄走。经常责令我单人打扫村的整条大道,我扫了大半天,手心发肿起了血泡。 有一天,我二弟从雷岭骑自行车走了30多公里的山路,载废木柴和点粉纤、萝卜干来回来看望我们。夜晚,红卫兵来抄家,说没先报告,就把二弟带走了。我们通宵睡不着,伤心的等待,第二天二弟才回来。1973年,二弟上大学,给我们回城带来了希望,也增强了农村劳动的信心,爸妈把一头不满100斤的猪卖了,凑足钱送他上学去。爸说“一胜百胜”,我也相信家庭的命运将带来改变。村里人知道我二弟上大学,说:“移民佬,他的儿子能上大学,难道比我们这边人聪明?”村里祖祖辈辈没有人上大学,也没有一个女的当上教师,妇女都不识字,连时钟的时间也不懂。平时,她们要我帮读信写信。那时我也想当名教师,可天不从人愿。家相对面的河溪小学,有位和我同龄的女教师,也是城里来的,人长得漂亮。我常到井边洗衣服,经常听到她上课的悦耳的琴声和歌声,我很羡慕她。 由于生活的贫困,要到棉城领些绣花活做,河溪到棉城只需三毛钱车费,可三毛钱不容易呀!那天,天刚蒙蒙亮,我起床,操着小路经新埔水库山路往棉城方向走。可我迷路了,在白竹山里走了两三个钟头,就是走不到出口,路上也没有行人,我害怕了。又走了好久,远远看见有几间房子,一看,原来还是在老地方兜着。好不容易到了棉城,已是中午了。我要往哪里吃饭呢……因为自从被遣送后,每逢回棉城,我都不愿意经过老家门口,因为房屋已不是我们的了,看了更会痛心落泪。我领到的是“大床单绣花”的刺绣,为了先取工款,只能领到八成半的工钱。拿到了100多元,这是个大数目!干脆花三毛钱坐车回家。回到家,妈看到钱,很高兴的。可是那未完成的千针万线还等待我多少个日日夜夜地奋战。当时农务繁忙,白天忙挑粪,晚上做绣活到深夜,体力精神透支很大,所以白天劳动力气不足,经受不了,请了两天假在家赶绣花任务。民兵发觉我夜里用电灯绣花,就把电线剪掉,停止我家的供电。我没办法,只好用小煤油灯,但煤油供应紧缺买不到,家里一片漆黑,心情也急躁,看来任务难完成了。 当天傍晚吃完饭,有一男一女民兵来叫我,要我立即去“开会”,他俩带我到大队仓库。一进仓库,灯火辉煌,人头涌动,村的青年男女民兵、红卫兵都集中在这里,一派杀气腾腾,我觉得我可能祸到临头了。他们一见到我,用鄙视的眼神看着我,大声吆喝:“把她带上来!站中央!把头低下!”我心跳得七上八下,发抖着,我很害怕。仓库很宽敞,汽油灯亮得发白,他们围成一大圆圈,我站在中央。斗争会开始了,人群中有个大个子吼着说:“郑××,你把头低下!再低下!”我只得低下头,其他红卫兵七嘴八舌的大声嚷:“你是什么成份?你为什么到这里来?”“你为什么不出工,吃闲饭?”“你看什么杂志?看什么书?”“你为什么信件那么多?”我被吓呆了,嘴唇上下颤抖着,说不出话来,心想我到底犯了什么罪?难道今晚他们会……我强忍着泪水,抬头说:“我生在红旗下,长在毛泽东时代,我要走与贫下中农相结合的道路,我随父母一同来,我出身工商业,我是可以教育好的子女……我看的是《红楼梦》,是‘禁书’……因我兄弟姐妹八人,加上同学多,信件自然多……我因最近劳累过度没有出工,我要积极劳动,争取表现……”我无奈的说,断断续续。不知什么时候,有人对我恶凶凶的嚷:“滚出去!”两个民兵带我回家。 刚到家门口,我忍不住放声大哭,彻底地崩溃。父母亲以为我受挨打,问我怎么啦,我抽泣着说不出话来。窗外有几个民兵偷听我们的动静。过了一些时候,我跟父母亲说了今晚“斗争会”的经过,父母听了很痛心,无奈地安慰我说:“只要皮肉不受痛……你千万要忍受啊,将来定有出头之日的……”这一夜,我怎么也睡不着,心痛,委屈,无奈,整个枕头湿透了。我想自己来这世界20多年,犯过什么罪?我为何要受这样的折磨?我的青春将在这样受辱中度过吗?做人有没有平等与尊严?像这样发展下去真不是人要过的生活?这时我也想到了死,想几天前在河溪水库挑土填坝,那里的望天岭陡峭,有几十层楼高,下面水库溪水清澈见底,溪流很宽很长,不如跳到里面死个清凉!但转念又想我是个女孩,来到异乡异地,不明不白的死也会“臭名死尸”,经受不了磨练,活得没意气!在这社会里,有成千上万受连累的子女,也和我同样受尽多少折磨与羞辱,难道他们就用去死吗。不!不死!坚持!坚持就是胜利! 在漫长的农村日子里,不管寒冬酷暑,刮风下雨,村里的女人重活不出工,我和其他男人一样,开荒扩种,平整耕地,挖沟修路,插秧拾草,样样都干,自留地种得象花园,番薯、花生、韭菜、合菜长得旺盛,特别是屋门口的三棵丝瓜,结果累累,自家都吃不完,自己的自耕稻谷地跟生产队田地相隔,一同施肥灌溉,队里丰收收割,我这边也丰收。我庆幸自己是个女的,要是男的得去扛大石头围堤,为村里人扛棺材和埋死人。 下乡几年,我努力锻炼,成了插秧能手,做活勤快,农忙时一天活相当于四个工的工作量。150斤重的稻谷能挑回家,也能自如挑担过跳板上船。但农务还是不能赤脚,又不适下溪抓鱼。家中没柴烧,我只得去拾山草树叶。我总是爬到高岗上,那幽森寂静,是一排排的墓群纪念碑。1969年7月28日,特大强台风正面登陆汕头,为保护牛田洋堤坝,驻地全国来的大学生、解放军抗险救灾,搭成“人堤”死守抗击强台风,他们很多牺牲了自己年轻的生命,尸体从牛田洋飘到我们这边河溪村。为纪念这一惨烈的英雄事迹,当地政府、部队、人民群众在这里立了纪念碑墓群。因为这地方很少有村民过来,傍晚我经常到那里拾草,装到满大箩筐背回家。村里人知道,对我说:“你胆子真大呀!不要给鬼给抓去!”我答道:“神鬼我都不怕,怕的是饿肚子。”说起同下乡的人,有位阿叔住邻村,他有两个女儿,下乡前夕,17岁的大女儿嫁往和平。女儿结婚不久,夫妻不睦,离了婚,后来回到河溪跟父母同住。阿叔的主要劳动是拾粪,每天都从我们家门口路过,每次劳动来回,粪担定是歇于我家门口边,味道臭得难闻。他幽默地说,如果能回城,就把红头绳扎在粪担上,高高挂到大梁上。有一天,他小声地对我爸说:“听说林彪坐飞机失事摔死了,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你不可说出去呀!说了要杀头的!”他边说边做了“杀头”的手势。我爸说我们没害人的。在离我们不远的邻村,又有位教师,前被划为“右派”,以理发为生,下乡到河溪后仍是理发,但当地也有理发为业的,真是同业路窄!不久老师的理发工具被人没收了,后来不得不远走到他乡理发。一次,我回县城遇见教师的妻子带着10多岁的女儿,她们戴着破斗笠,赤着脚,各挑着柴草到县城来卖,我细看,扁担头还挂着稀粥锅,锅盖上放着一小块萝卜干,她说这大热天气,柴草怎么也卖不出。看了很多同路人的辛酸生活,有的沦为乞丐,有的磨累得重病死了。我同情他们,我觉得比他们好多了,这也更坚定了自己的意志。 春夏秋冬,在没有希望的日子,我挣扎着。特别是六月大暑季节,收割、挖地,插秧,每天要劳动十多个小时,烈日暴晒,汗流浃背,口渴得喝窟沟水,饿了就是米汤才喝得下。干农活割破了手脚,鲜血直流,只得弄点火柴壳药贴上止血,忍痛继续劳动。天热插秧时,田里的水被晒得发烫,整天双脚浸在水里劳作,经常全身疲惫。要是遇上田里的“蜈蜞”那最可怕的,它是种吸血虫,经常在田水里潜伏,贴到皮肤吸血长时间,一条短黑的小虫吸了血变像手指大。长期的劳动,我脚破手裂,手结皮茧,手指变形,腰酸背痛。 有一回,父亲病得很严重,发高烧几天仍没退热,当地又没医生,如何是好?母亲流着泪,父亲虚弱地告诉我:“我死了,你告诉兄弟姐妹八人,用木板抬我到潮阳,我死也不在这里安葬!”我听了心如刀割,父亲吃不下饭,我要买河粉汤给他吃,可要走三里路到邻村才能买到。那天下大雨,小路泥泞,我摔了几次跤,全身泥土,湿透了,走都走不动,含泪返回了家。有一回,我中暑,几天肚子痛得难忍,又买不到药,只好要求村开个证明,让我至河溪军医所去看病。我连走路都很难,母亲背着我翻过河溪山,到军医所。病痛中我体会到生命的卑微,活着真的比不上一条狗自在。 年复一年,日复一日,路还是那路,树还是那树,人还是那人,但岁月刻下痕迹,五年了,青春的希望已经破灭,但我还盼望着挣脱出命运的枷锁。1974年4月29日,我在田里干活,二弟放假回来,急匆匆地对我说:“姐!听说××同学一家已经办理回城手续,说是到县战疏办公室办理的。”我扔下锄头说:“快!咱们骑车回县里去问下。”到了战疏办公室已经是下午四点多钟,找到主任,我把家庭情况和下乡的时间、地点等一一清楚的说,他问我:“你多大了?嫁人了没?”我说:“我30岁,没有嫁人!”他看着我:“不是吧?你这年龄应该定婚成婚了吧。”“真的!没骗你。”他从抽屉拿出一份表来,说:“这是你父母回城的复职证明和户口迁移证明,你就到派出所办理手续吧!”我接过证明书,如接到了生死状,飞奔着跟二弟一起到派出所,把户口回城复职手续办理完。回到河溪家里,我象疯了似的,把破草棚的柱锯断,草棚塌了下来,我手也被割出血来。 下乡五年,政府拨款每人360元为下乡安置费,我们三口共1080元,但村里没有下发给我们,就是没饭吃,要求也没分文。于是我向大队书记提出退还安置费及自留地收成补贴的问题。书记说:“安置费,我们用于别的,现在村里没钱,你们住的宫庙每月租金要10元,你们住五年了,自留地的农作物可收成时你来收。”我听了,火冒三丈的说:“老爷宫还要租金?为何不早说呢!”书记听了,“砰”地一声拍下桌子!我也“砰”地跟着打,说:“你书记解决不了这点小事?”他说:“现在不能办!等我们13名干部到齐开个会来决定。”我想,明天我们就要回城,过“五一”节了,不如算个清楚回老家吧。除了租金,超支的,自留地未收成的总共折换成300多斤稻谷,再换成大米。1974年4月30日,我们雇人用两辆板车将家里的破旧东西,和一头未养大的猪装上,离别我生活过五年的地方,我的第二故乡——河溪。来送行的邻居们有的说练得种田“本领”就要回去了,有的说我们是来逃难的。我感谢邻居的关心与体谅,我们会再来的,一定回来看看! 我同父母回棉城后,老家的房屋仍被两户人家住着,他们对政府的落实政策是理解的,过了些时候搬走了。对于我家的房屋,房管同志将五年来的租金和维修费相抵,要我们向房管所缴交人民币730元。这么大的天文数字,我们实在是交不起,他们说要是差一分文也不得开锁。就这样,我们东凑西借,缴了款项,过了半年,才搬进老家住。 之后,我爸妈复职,回到了原来的岗位。我也很快找到了工厂的临时工做。爸妈对女儿的婚事心急,经亲朋的介绍,我结识了同龄的男友。1975年春,我们结了婚。同年7月我转入我所希望的教书生涯。三年后相继产下两男孩,家庭生活过得愉快。但是,五年的农村生活使我不时的回顾,夜里恶梦,梦到还住在原来的老爷宫里,哭泣了,丈夫被惊醒,安慰我。我亲朋同事知道我的经历,无不为之同情。特别是旅港的家公,知我此况,对我们婚事更是支持,对我的教育工作更为高兴,说教书育人,勿误人子弟。1983年夏天,在丈夫的支持下,我们带两个小孩回访河溪,来到我住过的地方,村貌开始有了变化,我住的宫庙也整修恢复,来祭拜的人很多,灯光烛红。我们奉上祭品,求好人一生平安。然后,我们拜访了村里的长老,还拜访了邻居,表示对村人的谢意。 回首四十年前发生的一幕幕,如同昨天一样,24岁到30岁,我人生中最美好的青春。家人的分离,离乡的无奈,生活的困苦,劳动的艰辛,成份的歧视,身心的创伤……一切都变成刻骨铭心的往事。但这些经历磨练我的意志,使我更珍惜生活,向往生活。文革日子里的回忆,也抚平心中对历史的伤感,回忆变成文字,文字变成永久的纪念!
(笔者2009年12月于汕头潮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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