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孔 作者:戎马小子


 

 老孔 
 
 
  老孔是我插队时的老大哥,知青点长,看似一个五大三粗的糙老爷们儿,实则善良敦厚,踏实心细;有时耍点小心眼,优柔寡断,偶尔固执得叫人恨不得踹他两脚方解心头之氣。


插队的村子只有四十一户人家,其中有五户孤寡一人。小山村前河后山,左右入;翻过山还是沟,沟的外面又是山。到镇上赶集要走二十里山路,最近的邻村也有五里地。

知青聚会,老孔喝高兴了,拎着高度瑯琊台,非要和我八拜之交——连干八杯。俺不敢喝,他质问我,你看不起俺?

我说,岂敢,俺钦佩你五体投地都来不及。

他摩挲着秃头,疑惑地问,真格的?

真的。

那你说说,你为啥钦佩俺?

因为你七年的知青生涯。

老孔不吱声了。

是的,插友们也许对老孔的乌纱帽不当回事儿,却佩服他七年的知青生活。点里的知青三年不到都走光了,剩下四年就他老哥一个光杆司令。守空城一座,抖威风八面;霸王不卸甲,癫狂到白头……想想就令我敬佩不已。

冬天,寒风料峭,凌厉寂寞。黑夜的幕布全部拉严,各家各户挑起油灯,窗前开始灯火摇曳,星星点点。山村开始舒畅叹息,沉浸在详和,温暖的气息。夜深了,零星的灯火次第熄灭,只有一个小屋依旧固执亮着,显得那么孤独和冷清。那是老孔的小屋,他在复习久已生疏的数理化。

功夫不负有心人,老孔一九七五年考上大学,工农兵大学生。其时,他在农村接受再教育已整整七年。毕业时已是而立之年,在企业工作两年后又回炉读了一年,相当于本科学历。就是因为这个“相当于”,导致他在一九八三年的“干部爆炸”中未能青云直上,一气之下,又考研。硕士毕业后经过苦心巴力的竞争,终于混入官僚队伍,七品芝麻官。

老孔胸无城府,对自己的奋斗史颇自得,尤其对自己头顶的乌纱帽很当回事儿,话里话外不时有意无意的显摆一小手。去年聚会时很是让两位女知青半真半假不阴不阳嘲讽若干次,老孔听了也不介意一笑了之,过一会儿一不留神又露怯,又让人家嗤之以鼻。这正是老孔的可爱之处:率性而不掩饰,该得意时便得意。不过我也善意地提醒他:“老点长的为官之道在我这下岗百姓面前侃侃即可,在京女面前就不要煽忽了,看到她们无组织无纪律藐视你、不把点长当干部、不把局长当领导,太不像话,我都于心不忍。”老孔听了,满面狐疑地看看我,没说啥,但以后再也不提自己的官场见闻了。

有一千个莎士比亚,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都没错。

敢问路在何方?一派茫然。问人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

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后来就麻木了,人总得活着不是?俺咋说也是个爷们儿!”老孔淡然一笑。老孔几句话令我百感交集,记得我下乡时,常常夜里让跳蚤咬得睡不着,呆坐在村外河滩地上,眼望星空,心绪萧索,五脊六兽,秦时明月汉时关,不知今夕何年……


    “麦浪滚滚闪金光,棉田一片白茫茫;丰收的喜讯到处传,社员个个心欢畅……”这是一首老歌,明快而轻松,抒情而浪漫,颇有诗情画意。

现实却并非完全如此。六月麦子黄,割麦。日头毒,天气酷热,哈腰撅腚干上十分钟,汗如雨下,人便像从井里捞上来的,浑身湿透。烈日炎炎当头暴晒,衣裳泛出一层白花花的盐渍……水深火热的日子。

老孔身大力不亏,总是第一个割到地头。树荫下,卷上一支烟,喷云吐雾抽完我才上岸。老孔看了看太阳,锤锤腰,拎着镰刀去给女生接地。老孔虽然有时候猪头猪脑的,干些出力不讨好的事儿,但大多时间不失老大哥风度。还是挺让人敬重的。

麦收时节也有快活。太阳落山,收工。路过沂河,远远听到哗啦啦的水声,心里好不激动,镰刀一扔、迫不及待地投身到澄澈沂水的清凉之中,一天的疲惫连同满身的汗臭烟消云散……那种临水心动的感受小时也经历过:夏日的晚饭后去游泳,每当走近省委游泳池,听到里面熟悉诱人的水花四溅、欢声笑语时,心跳蓦然加速,好一阵儿亢奋激动……美好而又遥远的童话。

老孔在海边长大,水性极佳。蛙爬仰蝶,都能比量。尤其是爬泳,纯熟自如,舒展协调,专业水平,看了好生令人羡慕,不像我就会狗刨儿。

不过在河边洗衣的村妇们却不认可老孔的水上功夫。她们看着老孔在河里自由泳,手脚翻飞扑腾、弄得河水波澜壮阔,便诧异地问:“这城里后生凫水咋像老驴打滚儿?”大家听了哈哈大笑,别看村妇蛙泳自由泳弄不清,观察力不差。女生幸灾乐祸将农妇的评价学给老孔听,他闻之张着大嘴哭笑不得,挺泄气。我见老孔尴尬,便发自内心地夸他几句:“农村老娘们儿愚昧,你是我见过人里自由泳最棒地!”老孔听罢心中得意,驴气冲天地大声说:“俺当年是市里少年百米自由泳冠军!”京女们不买账说:“你哪才多大点儿个市?拿到北京充其量也就算个郊县。”老孔听了笑笑,也不回嘴。虎落平阳,小姐变丫鬟……里外都是人家娘们儿的。

京女们也游泳,她们下水往往招来一些在河边嬉戏的顽童看光景和洗衣村妇们的侧目,村妇们指指点点,评头品足……估计是说些不成体统、有伤风化之类的言语,后来她们便很少下河了。老孔的游兴也随之顿减,只剩下我在河里苦练狗刨,村妇瞅着不热闹,不如老孔驴打滚儿好看,便专心致志槌她们的衣裳。河滩上清净了许多。

只有几个光腚顽童看着我说:“你凫的忒快,俺撵不上你。”我听了心中豪气油然而生。大雨过后,沂河暴涨,河水浑浊,水流湍急。顽童问我:你敢凫?望着他们晶亮的眼睛,我没有退路,只能硬着头皮说敢。

下水,水刚过膝,便站不稳,一个趔趄,顺流而下,气喘嘘嘘,游到对岸,已被冲到下游二里开外。有了游沂河的老底,以后又游过黄河、长江、湘江、松花江、邕江、珠江……多大点事儿,不就比俺家浑河宽点、深点呗。

老孔前几年离婚了。今年又找了个对象,芳龄30出头,未来的岳父小他一岁。不知见面该叫老丈人还是叫老弟,愁人。

多少年过去,心里常常想起老孔,想起远去的知青岁月,想起沂河滩的欢声笑语,想起老孔那舒展的驴打滚儿……深深怀念那个朴素的年代和质朴的人,瞬间一种说不出的恬淡在心里缓缓洇开,无声的弥散着一种超然世外的安宁……

遗憾的是游泳已近半个世纪,一直没学会驴打滚儿……

河滩上,一阵风掠过,岸柳落叶悠悠飘落,秋,来了。


    热衷于议论知青生涯的老三届,一般都是成功人士或起码混得还不错的准成功人士。而绝大部分的老三届在阴差阳错中失去了种种的机遇,他们正在生存第一线上苦斗。这样的老三届大都不进行这样的议论,不是他们麻木沉沦,已经没有了思想,而是他们没有时间和这份心情。但他们是构成老三届的主体。绝大多数老三届,青年下乡,中年下岗;历史倒退时,以他们作为历史的牺牲品;时代在前进时,又要他们作为时代的牺牲品。他们的生命淹没在这样两段积垢蒙尘的历史之中,他们的路艰难苍茫。他们承受历史裂变之巨、时代反差之大不逊于父辈,更令他们的子女望尘莫及。比上一代,他们没有老本可吃,他们的身上也有创伤,但从来当不成奖章。当然,他们更无法同下一代相比,因为青春本身就是最大的财富,新的一代已经强有力地横在他们的面前。

不怪政府怨命苦。吃苦而不诉苦,他们在默默无闻地生活着,他门以对历史善意而通达的理解,以对新生活艰辛而痛苦的自我消化,在新的历史的转折期,以自己的牺牲和努力,彰显着这一代人独特的生命价值。毋庸讳言,老三届这一历史特殊产物已渐渐淡去,但那段消逝的岁月却是难以磨灭的历史的一部分,深深烙在一代人的心上……


 
                                                            2009-09-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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