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回忆(三) 作者:中条山人


 

 往事回忆(三)


 (八)玉成的故事 

知青到农村,最高兴的是中小学生。村里有人一辈子都没见过火车。知青的到来无疑打开了一个了解外面世界的窗口,而正处在求知欲强烈的学生们就是一个扒着窗口觊觎渴望的群体。

有三四个学生经常来找我,要我给他们讲,讲什么都行,讲什么都爱听。一到麦收,我的付出就得到回报。我村地处山脚下,最大的一块地四十亩,其余都在二十亩以下,最小块的只有几分。大部分是坡地,也是一层层的梯田,只不过坡度比较缓,就没有像龙脊梯田那样壮观。每到麦子熟了,一层层麦浪翻滚,金光闪闪,也有点诗情画意。

按说这样的地割麦子是不算累的,因为还没来得及腰疼,就已经到头了。就这样我也不中,开始割还行,割着割着就被别人甩在后面,越着急越赶不上,有时弄不好还割了手。一般就在这时,几个学生就赶到了,他们割到地头,返回来接我,你一把,他一把,三下五除二,就割完了。老实说,有这些学生,我少受了许多苦。

学生里和我最好的是玉成。他不仅在劳动上是我的坚强后盾,而且在生活中给了我许多帮助。他曾经拿家里的鸡蛋煮给我吃;那时我学会了吸烟,又没有钱买,他就拿他爸的烟叶装满一个小布口袋给我拿来,抽完了,再装;还有一次,我腹泻,他把我带到他家,让他妈妈给我做了一碗鸡蛋面,伴了许多大蒜和熟油,他们自己是从来不舍得这样吃的。

一天,玉成给我拿来几串像葡萄一样的紫褐色小果子让我吃,我一尝,有点甜,有点酸,有点麻,还有点辣,他说这就是五味子。是一种药材,可以补肾安神。我问他从哪里得到的,他说在山里很远的地方,那里有很多野果,山杏,土梨,野葡萄,八月炸……他说找机会带我进山,他家有亲戚在山里。然而这个愿望一直没能实现。

我1971年9月离开村子到县城工作,虽说只有50里地,但是不自由了,只回去了一次看他们,心里一直很歉疚。1973年,我到了电影放映队,借放电影之机回去呆了一天,但是没见到玉成,听说他当了队长,去公社办事了。后来,因为我一直下乡到处去放电影,也失去很多见面的机会。

1975年,我调到文化馆。冬天县里开三级干部会议,玉成来了。他已经是大队支部委员了。他跟我说:他当队长以后,做了几个大动作:1、扔了百十亩烂地,社员谁愿意要谁要,种了收了归自己;2、让二掌柜当酱油厂厂长,专门做酱油卖,3、有些活儿包工分包时间,在保证质量的情况下,节约时间归自己。按说这在当时都是犯忌的事,我说,你这样干,公社大队让吗?他说,我没告诉他们,但是我今年麦子分了二百三十斤,预计分红能达到四毛五六,这次开会,我是模范队长,全县表彰。他脸上不无得意,我也为他高兴。他来还给我带来一桶酱油和一麻袋土豆。

大概是79年,玉成到县城看病来了,住在我那里十几天。我问他什么病,他说不清楚。就是睡不着觉,脑袋疼。我问他怎么搞的,他也不说。我看了看医生给他开的药,有“安定”,“谷维素”“维生素B1”等药片,我说管事不?不行看看中医,调理一下。那时县医院有个北医大毕业的何医生,跟我们很熟,就找她看了一下。何医生说,没大事,操劳过度,休息一下就好了。

后来我看何医生开的药里,就有“五味子”。我说,这是让你安神呢,队里的事不行就别管了。他说我已经辞了,今年分红掉下来了,一个工合四毛一。我说可以啊,不少了。他说,我定的是五毛,没达到,有一干人弄我呢。我说,你听我话,不干是对的,管他四毛五毛,挣来钱大伙分,挣不来,你自己挨骂。何苦呢!

他走后,我就再没见过他。何医生跟我说,他有些抑郁症和精神官能症,可能受了什么刺激。我调回河北之前,碰上大队书记来县城,我向他了解玉成的情况。书记说:这娃太刚。农村的事像个臭皮囊,不能认真,就是你来我往地对付。他搞那一套我都知道,我不管他,有人嫉妒,也有人受不了,就弄他。娃又实心眼,想不开,现在送洛阳看病去了。我说,我马上就调走了,你告诉我洛阳什么医院?书记摆摆手,说,“你不去了,”他压低了声音,“神经病院。”

2004年,我回村第一个找的就是他,一打听他不在我村里住了,迁到后村二队了。我见了他,他认不出我了,也许我太沧桑了。我告诉他以后,他拉住我的手,半天没有说话。然后他就骑着摩托车带着我东家西家的转。他说,从洛阳回来之后,他就迁到这里,大队推选他当了副支书,没球事,是个闲差,他也不操心。现在种些果树,烟叶,胡球弄着些,也可以。

我想玉成这人也太实在了,别人当队长,即使捞不着什么好处,起码落一个轻闲自在不干活,可他却……。我说,记得咱们当年还要进山去弄五味子吗?他笑了。叹了一口气,老了,别说你,我都很多年没有进山了。不过,五味子可没少吃,哪副药里都有。

唉,五味子,五味子,人生就是五味子,酸甜苦辣咸要体验一辈子。

 

 (九)玉玺的故事

1970年春,因为队长不借巷锁家粮食,我跟队长干了一场,虽然后来算是赢了,心里也很烦闷,就经常不去上工,猫在窑洞里画画。这个时候,认识了玉玺。玉玺是太原工学院毕业的大学生,分配在我县的曹河钢铁厂。那年夏天,他到我公社招工,从公社秘书那里知道了我,就找上门来。

我这人是很不懂接人待物的,现在想来, 就是不太懂事。那时,我正在画一张李铁梅的剧照,“仇恨入心要发芽”那张。玉玺进门的时候,我知道进来人了,但是既没有招呼人家,也没有给人家让座,连看都没看,还在不停地画。玉玺见我没有停下来,就站在一旁静静地看。

过了一会儿,我画够了,一回头,才发现不认识。这个人文文静静,长得很秀气,个子不高,脸色白里透红,像个姑娘。我很歉意的请他坐。他做了自我介绍和来意,吓了我一跳。原来是大救星来了!那时,我真是在村里干够了,甚至在公社,看见拖拉机站里满身油污的工人我都羡慕不已,心想:我要是能在这里上班该多好啊!常常站在那大门口发上半天呆。

我俩就很快聊起来,他就是玉玺,一个很高贵的名字。不过人极为和善,说话和风细雨,真的像个姑娘。记得我俩就那张画聊起了样板戏,我唱了一段“临行喝妈一碗酒”,他喜欢旦角,唱了一段“爹爹留下无价宝”。唱完了又唱别的,足足过了一把戏瘾,非常高兴的一个下午,正事没说。

第二天,他又来了,说,你跟我走吧,到钢铁厂当工人去。真的吗?我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真的,他非常肯定,这事我就说了算。我喜不自禁,天啊,我终于离开这个穷山沟啦!他说,你现在跟我去公社,我要看一下你的档案。我俩就一路春风跑到公社,找到梁秘书取出我的档案。

那年月,档案这东西,领导可以看,招工的可以看,你自己不能看。我就老老实实躲在一边,看着玉玺撕开那牛皮纸袋的封口,从里面掏出几张表。谁知,玉玺拿着一张纸,看着看着,眉头就皱起来了。一会儿,他把几张表装回去,交给梁秘书,拉着我来到院里。我们找了一个僻静的地方,玉玺脸色很难看,沉重地说,你去不成了。我说,怎么了?“你档案里有一个海外关系,政审是通不过的。”我一下子懵了,仿佛从天上突然掉进深渊,那时的脸色有多难看是可以想象的。

好一阵脑子空白。我极力回忆着那东西是怎样进来我的档案,我想不出来。我只知道,我有一个叔叔在台湾,但是我没见过他,也不会在任何表格里填写,我还没有傻到这种地步------尽管我自认为对党和毛主席很忠诚。我俩半天没有说话。

过了好一阵,他说,回吧,好在这事谁也不知道,你们大队,小队都不知道,你回去就像往常一样,这件事就当没有发生,以后再找机会。见我没有说话,他又说,你跟我回家玩几天吧,我家在黄河边,可美了。我木然地点了点头。他家在县西边长乐公社,我跟他坐车到了县城,买了一些糕点,又坐了几个小时的汽车,还走了很远的路,才到了他家。

他家真的很美,他的爸爸妈妈都是老实忠厚的农村人,爸爸是生产队长,他有个弟弟,和我同年生的,比我大几个月。我还见到他的未婚妻,在公社当妇联主任。他们全家都对我十分热情。他家院子里有许多花草,还有很大一个竹子搭的架子,上面缠绕着很多藤藤蔓蔓,长长的结了许多瓜,还有豆角。他领着我在村里转,村子里很多房子,很多树,枝繁叶茂的,还有许多竹林,感觉很像江南。往南走不多远就是黄河,因为是库区,这里的水不黄,而是清亮清亮的,水面很大,碧波荡漾。玉玺指着对面的黄土坡,说,那里就是三门峡,我们这里是渡口,有摆渡可以过河的。站在宽阔的黄河边上,望着远方的水天一色,我的心情渐渐开朗起来。

我在玉玺家住了五天,最后我从他们村的渡口去了三门峡,在三门峡玩了一圈又从茅津渡口过河经县城回到生产队。从那以后,我和玉玺就一直通信,后来,他每个月给我寄五块钱,说是买邮票信纸信封的,一共寄了四个月,来信说,他马上要结婚,不再给我寄钱了。遗憾的是,他家太远了,我没能参加他的婚礼。

1971年9月,我到县农机厂上班,他也从钢铁厂调到工业局,后又去了化肥厂。那时我们就经常见面了,我要还他钱,他坚决不要,他说我是给你的,不是借。1981年,我调回河北,他专程送我到运城。我到河北后,给他写了一封信,他回信说,化肥厂的效益不太好,他准备停薪留职搞长途贩运去。从那再没了消息。

2004年春节后,我回县里看他,他已经退休回了长乐老家。因为是冬天,当我开车到了他村里时,感觉很是冷清,树叶已经落光,枝条光秃秃的,天气阴沉,村里见不到人。我好不容易问到他家,我在路口锁车,爱人去敲门。敲了半天,才出来胖胖的一个妇女,一会儿,搀出一个瘦瘦的人,只见他一个劲摆手,我爱人喊:“他说不认识你!”我远远看去,就是他,玉玺,我思念多年的朋友。我三步并作两步跑过去,一边跑,一边喊:“就是,就是……”

跑到门口,那妇女一眼便认出了我,“你就是那年到这里玩的知识青年吧?”我说,“是啊,我是从河北来专门看望玉玺的啊!”这妇女就是玉玺的老伴,我的大嫂,当年的妇联主任。玉玺痴痴地望着我,嘴角流着口水。我一惊,他是怎么了?大嫂说:“唉,他脑溢血,险些没死,现在好多了,还能动了。”

进了屋,我拉着玉玺的手,问,“你真的不认得我了?我是XX啊!”他看着我,好像在想。大嫂说,“你忘了那一年,你带着他到咱家来玩,他后来去了文化馆,你俩唱戏,唱样板戏,你不是老说吗?”忽然,他想起来了,一下子抱住我,趴在我身上:“哇,哇----”地放声大哭,我也忍不住大哭起来。万万没想到当年英姿勃发的玉玺会变成这个样子!我们两个都没想到。

临走时,我给他留了一点钱,他们坚决推辞。大嫂说,不缺钱,三个娃都上班,他还有退休金。我说留下吧,这是我的一点心意,离着远,下一回还不知什么时候能见。

回到县城宾馆,见了县里的几个好朋友,当他们得知我去长乐看玉玺的时候,都责怪我,“你怎么不早说?早说,咱们一起去啊!”然后大家就说起玉玺。有人感叹:这个人啊……对人好,对人实在,乐于助人,没有一点点坏心眼,钱也赚了,但是没有染上一点坏毛病,不抽烟,不喝酒,不赌不嫖。有人插嘴,别说嫖,谁见过他跟哪个妇女嬉皮笑脸过?谁见过她跟哪个妇女开过玩笑?没有,没有。又有人说起当年一起倒腾苹果,车过广东的时候,遭遇强买强卖,只有玉玺跟那些人讲理,因为这货都是订了合同的,不能卖给他们。但是其他所有人都屈服了,那些人不讲理,把玉玺打了……同去的四个人都很惭愧,因为他们中间玉玺是最文静,个子最小的……

记得孟子说过:“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玉玺就是这样的人:是正人君子,也是大丈夫。我为自己有这样一个朋友感到幸运。祝他早日康复!

 

 (十)裴老师的故事

我在乡下放电影时,认识了部关公社中学的裴老师。裴老师三十五六岁,中等个子,很清瘦,待人十分和善。一般到了公社,放电影经常在学校的操场,所以我们就吃住在学校,那里有教师食堂,有接待客房,比较干净,也比较方便。晚上,放完电影,还可以和老师聊聊天。

那天晚上,裴老师、我师傅和我三人聊天,裴老师讲了他自己的一个故事。

那是68年春天的一个清晨,公社门口的墙上出现了反动标语,“打倒X主席”,用白粉笔写的,大概写了五六条。这一下不得了,公社武装部立刻报告县里,县革委会,县武装部,县公安局都来人,把个小小的公社围了一个水泄不通,还有许多人看热闹。

记得,那是刚过春节不久,刚开学,我是班主任,正在收同学们的寒假作业。第二天中午,我刚打饭进办公室,饭还没吃,有人通知我,到校长办公室。我把饭放在办公桌上,来到校长办公的房间。一进门,看见有两个穿蓝衣服的民警在和校长说什么。校长见我进来,脸色很严肃,招手说,你过来看看,怎么回事?

我走到校长的办公桌前,才看见桌子上有五张照片,就是拍的那反动标语。我定睛一看,天啊,那不是我写的字吗?五条标语都是我的板书笔体,惟妙惟肖,难辨真伪,连我自己都不相信自己了。当时我的脸色非常难看,非常尴尬,脑子一片空白,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直到两个警察上来,把冰冷的手铐铐在我手腕上的时候,我才大叫了一声,“这不是我写的!你们搞错了!”

我害怕极了。我家里成分比较高。土改时定的上中农,谁知后来搞了一个“民主补课”,我家又补了一个富农。家里算“地富反坏四类分子”,我在学校里说话都不敢大声,文革时虽然没有被抄家,我老父亲也开了好几次会,站在前头挨训。本来我中师毕业后,因为成绩好,县中学要我的,就因为成分,被分到公社中学。而且我的工资应该一年后上调一级,也因为这,没有动。我连问都不敢问。

在县看守所,我冷静下来,仔细分析,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忽然想,一定是有人模仿了我的笔体!可那是谁呢?我没得罪任何人啊,甚至对每一个学生,我都从来没有发过脾气----我这个样子,哪里有什么脾气啊!我想不起谁和我过不去。我哭了。我睡不着觉。我不知道谁这样害我啊!

但是,审问时,我坚决不承认。在任何笔录上我都不签字,我无罪,我是被陷害的,是有人在害我。可是,人家说,是省里的专家鉴定的啊,百分之百就是你的笔迹,你不承认不行啊。你说有人陷害你,你说是谁?谁和你有仇?------我却真的说不出来是谁。

很快就结案了,我就是现行反革命,就是仇视无产阶级专政,对党对毛主席有着无比深刻的阶级仇恨,妄想翻天,复辟资本主义的富农子弟。我欲哭无泪。学校里,老师校长学生,没有一个人相信那标语是我写的,但是没有一个人敢替我说一句话。

那时,写反动标语最重是要判死刑的,但是要省里批。县里就一层层往上报,我就在看守所里等,那日子难熬啊。生活上就不要说了,死硬的玉米面窝窝头,一顿饭两个,几片咸菜,稀粥几乎就是蒸锅水,那时拉的屎,一点臭味没有,一点粘性没有,干了,风一吹就飞了,地上都没有痕迹。

我始终没有承认,虽然没有拷打我,但是,推推搡搡,体罚,不让睡觉是家常便饭。你说怪不怪,真让我睡,我睡不着;审我熬我,逼我,我又睏得不行。唉,可是受挣了。但是不承认,也定罪,证据确凿啊,我又百口莫辩。

就在省里批下来的当天,看守就透给我了,说,裴老师,阴曹地府又多了一个冤死鬼。我知道,我死期到了,原来听戏唱《窦娥冤》,现在我成了窦娥。我跟审我的领导说过,你们判我死刑吧,我不想活了,但是我是冤枉的,早晚有一天,你们要给我平反。那时我结婚两年多,还有个女孩。妻子来看我几次,哭得像个泪人,可是束手无策,她家里也是富农成分。

我劝她也劝自己,黄泉路上屈死鬼多了。反正人总得死,不就是早死几天吗?想开了,我反而能睡着觉了。等了几天,我都等急了,不知怎么竟没了消息。谁知过了半个多月,竟然把我放了,说是逮住了真正的反革命分子。公安局领导跟我宣布这个决定时,我顿时觉得天旋地转,晕倒在地上,什么事情也不知道了。

醒来的时候,我躺在县医院的病房里,打着吊针。媳妇和孩子守着我,还有学校里一个老师。他们跟我说,就在准备枪毙我的时候,在李家沟水库工地上又出现了反动标语,字迹跟我的一模一样。公安局一个领导决定暂时停止对我的行刑,抓紧时间破案。很快逮住了写反标的人,原来是我的一个学生,叫杨幸福。

我极力回忆着杨幸福的样子,终于想起来了,前年毕业的,太普通的一个学生了。从来不说话,个子矮矮的,一说话就脸红。我跟他没有任何瓜葛,他为什么要害我呢?我实在想不通。

开公审大会那天,我挤到舞台前,想仔细看看杨幸福。我看见了,穿着破烂的衣服,剃一个光头,特别瘦,他看见我,露出一丝笑容。他轻轻地说:“裴老师,对不起。”声音特别小,我没听见,我是根据口型推测出来的。我眼泪一下子涌出来,不知是为了他,还是为了我自己。

我们都没有说话,屋子里静悄悄的。裴老师停止了讲述,静静地看着地面,此时的空气仿佛凝结了。半天,我师傅说,那娃枪毙了?裴老师说:枪毙了。我说,多大?十八岁。我师傅掐着手指算,过了一会儿,对我说,跟你一般的。如果活着,今年二十四。

 

 关于往事回忆的十个故事

从2004年到2008年,我连续四年回到我插队的地方,见了许多当年的朋友。通过和他们的接触、交谈,我发现,他们生存的环境虽然比四十年前有了一些变化,但是他们仍然贫困,特别是,他们的思想,至今还被控制在一种无形的桎梏之下。

四十年,应该是一个人从出生到成熟,从创业到成功,开始走向辉煌的时候。也应该是一个人生的完整过程。但是这四十年的变化几乎让人感觉时光停滞,或者极其缓慢的移动,与世界上发生了那么多惊天动地的大事相比,近乎一潭死水。甚至与我生活在的渤海湾的小城市相比,也有一种回归原始的感觉。

十个故事,除了“绒草的故事”是我听来的,其余九个都是我的亲历,而且有好几个人是我最近几年回去接触过的。他们的精神面貌依旧,思想变化不大,让我产生一种莫名的悲哀。

我和另外一个同样是富农成分,同样当过老师的马老师到裴老师家坐,谈起了以阶级斗争为纲那个年代的荒唐,谈起阶级斗争理论的荒谬,他们对我的言谈感到十分惊讶,马老师欲言又止,吞吞吐吐;而裴老师居然不敢说话,而且不时地向门外张望,似乎觉得在家里说话都没有安全感,可见当年的红色恐怖对他们的伤害之深,而这两位老师都已是年过七旬的老人了。

人生七十古来稀。虽然他们还很健康,但是七十岁的老人毕竟是“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可是蓦然回首,你却发现,恐惧伴随了他们的一生,作为不得“乱说乱动”的后代,两位老人一生都没有做过一点对不住人的事,他们甚至从来没有大声说话过。难道他们就没有与生俱来的人的基本权利吗?

两位老师的后代都很争气,考上了很好的大学,现在混得都不错。这多少在精神上给了他们一点点补偿。当然,这一切都过去了,都已经成为了历史。我们希望历史不会重演,但它的前提是:不要忘记。不要忘记才能让我们努力去创造一个新的生存环境,这个环境就是:让每个人都得到尊重,每个人都能大声地表达,每个人都不再恐惧,每个人都不再木然,每个人的脸上都绽放着由衷的笑容……

《往事回忆》暂告一段落,但是,为了“不忘记”,为了“新环境”,我希望大家一起写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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