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那个年代》——第三部 迷途羔羊 作者:沈勇


 

长篇小说《那个年代》——


 第三部  迷途羔羊

 
  一

忧郁,是人类的致命伤之一。这种反映在精神上的痛苦要千百倍远过于肉体的痛苦。

萧雷也忧郁了。他的忧郁始于何时,也许,真的像我们所能理解的那样:是由不幸和痛苦引起的。

……人是何等古怪的动物,有时精明得令神鬼惭愧,可有时又固执得连蠢猪都会慨叹。当萧雷取出瞿韶勋的手稿之后,就得出了这样的结论。他从瞿韶勋那装订成册的厚厚的学术论著中,深深感到了对方的天才与毅力;然而,瞿老的日记却又让他替老人感到揪心的难过——老人这么多年来一直都在为辩得个清白之躯,他为科学事业不懈地努力,并不是为了什么功名富贵,竟全是为了人类社会的进步。他总以为,为人民做了好事,人民总会感激的,却不知“人民”本身只是个抽象的名词,人民对名人的了解又常常是依赖于小道消息或政治服务的某种宣传……

当萧雷从瞿韶勋屋后偷偷爬上窗子,取出瞿老用生命和血泪写成的沉甸甸的稿子时,忽然吃惊地发现刘国威站在自己面前。刘国威面色冷峻,铁青的阔脸上又增添了几道刀砍似的皱裥;灰白的头发,在晦暗的晚风中纷乱得像一堆草。萧雷大吃一惊,万万想不到这事竟给人察觉了,而且这人还不是一般的人。

萧雷有过一段时间,那是在少年时代吧,对当官的人是何等的尊敬和崇拜啊,那时,在他的眼里,父母是公正无私的,而官又是父母的领导,并且父母们一谈及他们又都带着尊敬的口吻,所以就觉得官一定比自己的父母更有能耐,更公正。在他那稚年的梦里,他曾经不止一次地做过当官的,梦见自己成了正义的化身,怎样把一堆苹果合理地分给大家,而自己只拿最差的一份;梦见自己如何亲手抓住一个偷吃良心的魔鬼,并判了它永远禁闭,……然而,现在他从内心憎恨当官的,他感到他们多是伪君子,是自私自利的家伙,因此就认定他们永远也不配自己尊重。

萧雷厌恶地皱了一下眉头,不想搭理面前的这位不速之客。

“你不必躲开我,我决不会说出去!”刘国威边说边伸手拦住了想走脱的萧雷。

萧雷鼻孔里哼了一声,可心里依然感到有些紧张,他不明白对方拦截自己的用意。“要检查吗?”

刘国威仿佛犹豫了一下:“我们先离开这里再说吧。”说完,一个人头里走了。

萧雷本来极想摆脱对方,可这时心里突然升起一个疑团,他必须释开这个疑团。他故作镇静地耸了耸肩,跟了上去。

“你大概还对我存有戒心吧?”当他们默默地穿过了一片草地之后,刘国威开了腔。他一屁股坐到黄茸茸的茅草上。此刻天已昏暗了。

萧雷的身子微微晃动了一下。他两臂搂抱在胸前,包裹被他紧压在棉袄里,仿佛怕对方抢去。

“你先放下东西,坐下来。别怕我夺走,你不见我老了,没有这个能耐。”老人颇有点伤感地说。

萧雷有点不好意思地蹲了下来,但包裹依然压在衣内。“有什么事,请讲吧。。”

“唉,我太对不起你,对不起瞿老一家子,”刘吸了一下鼻子,难过地说:“他的,及你的所有不幸,都可以说是由我一人引起的,我感到难过……”他说不下去了。

“这个老滑头,又要耍什么花招?”萧雷心底里骂了一句。心想,现在莉莉一家已是家破人亡了,你还假惺惺地来这一套。可他嘴里只是说:“噢,真的吗?”

“……前几天我住院去了,一点不晓得竟会发生这样的事。当然,即便知道了,也无能为力,你知道我也是被监管的对象。”

“活该!”萧雷又暗暗骂道。可嘴上只是轻轻地顶了这样一句:“您既不能出力相帮,又说什么……”“废话”一词差点脱口而出。

“我想求你告诉我这件事的真实情况。请你放心,我早已和瞿老和解了!这也许你早有所闻……我对孙也是痛恨的,我痛心莉莉的不幸。”

“算了!”萧雷差点儿吼起来。莉莉爸爸书生气太足了,易上你们这些政治骗子的当,我可不是吃素的。他一巴掌击在包裹上,“啪”的一声,“过去的事……你还有完没完!”

“请原谅……”刘国威突然嗫嚅起来:“请原谅我刚才的唐突……我只是想了解这事的底细,没想到伤害了你的心……我感到这事太蹊跷了,当然,我没有权利过问,……这场悲剧是由我引起的,我有义务……力所能及地做一点可以做的事……尽管事态的发展出乎人的意外,可我坚信,真理总会战胜邪恶的。”

“你想翻案?”萧雷自以为听出了对方的弦外之音,不禁冷笑起来。“得了吧,这些大道理谁都会讲的。我可没有这些幻想了,我劝你也不必自欺欺人、老天真了!”

“无论你怎样认为,……这是我终生为之奋斗的理想,而且今后还要为这奋斗下去!”刘国威突然严肃起来。

“是这样,”萧雷突然意识到没有任何理由不说出这件事的真实背景了,“是我和一个朋友在夜里揍了孙忠心一顿,可这事先并没有告诉莉莉的爸爸——我们怕他不同意……没想到……”

“我明白了。”刘国威重重地叹了口气。

“姓孙的也太毒了,他害了一条人命,我们只不过揍了他一顿,他竟能勾通专政机关判了我丈人二十年徒刑。他妈的,这二十年,对于像他这样岁数和体质的人来说,就等于判了无期徒刑或缓期死刑。我……任何一个有骨气的人都不能咽下这口气!”

“孩子,你说得对。不光是你不能咽下这口气,就是我,也会咽不下的……要是我这辈子不能为瞿老出这口气,不能最终补偿一下我的罪过,那我是死不瞑目的!”

“你……?”萧雷大惑不解地瞪住了对方那张满是皱纹的脸。

“你放心,”对方淡淡地苦笑了一下。“我是不会去和他拼命的……自从我与翟老和解之后,我才真正理解了他的崇高之处;也正因为这,我这辈子才永远不得平静了。……这样的冤假错案在全国也许有千千万万,谁也承受不了;可只要我有一口气,有一线希望,我就要为瞿老平反昭雪……”

“谢谢。”萧雷双手握紧了对方那缺乏弹性的大手,轻轻地摇了摇:“但愿真有这一天。”  

 

  二

“妈的,岂有此理!”单聪的脸都气歪了,他用力摔碎手里的瓷杯,这是刚从集上买回来的。

“啥事呀?这么激动?”董岱一下子丢开手里的小说《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惊愕地站了起来。

“你没听说啊?咱们的郑大主任要高升了!他明天就要到县委大院去上班呢!”单聪使劲地啐了口唾沫。

“做什么官呢?”董岱似乎还有点摸不着头脑。

“组织部长,哈,好肥的缺。”

“这……不是平级调吧?再说,管他呢,官反正要人去当;哪怕他去做省长。”

“你真是个书呆子,光知道看书、写诗!当然,如果仅有这事也就罢了,正如你说的,他高升还是解职与我无涉……你能想到孙忠心又会受表彰了?”

“什么?!”这下子董岱真的吃惊了。

“你以为郑的高升不是孙的后台起了作用?现在朱立成了咱们公社的一把手了,这难道不也是孙某的功劳?就凭这些,他们也该表彰表彰孙某。”

“这,真不敢相信。”董岱沉吟道。他被这荒唐的现实震惊了,当然,并不是他料想不到这类事情发生的可能,而是不愿相信这类事情真的会发生,并且来得那么出人意料的快。

“你别不敢相信,等着瞧吧,说不定孙某还会有大官做呢!”

“卑鄙!”萧雷突然从门外跨了进来,他只听得单聪的最后一句,就忍不住脱口骂道。

单聪和董岱吓了一跳。他俩看出萧雷并没有大发雷霆,才暗暗地松了口气……

“奶奶的,这个世道!”萧雷不紧不慢地坐到长凳上,又恶狠狠地骂了一句。

单聪和董岱对视了一下。董岱抢先转移了话题:“牟红将和贾浩哪去了?”

“据说牟红将也想过过官瘾儿,正在大拍郑部长的马屁呢。”单聪抢着回答。

“此话当真?”董岱又急忙追问了一句。“他这人挺神秘的,不易看透。”

“千真万确。他死皮赖脸地缠住郑部长,说要跟他一起进县城——-他想去当保镖呢!”

“哪有你这等夸张的?”萧雷果然兴趣来了。

“你不相信啊?你没看见贾浩这几天像没魂儿似的,整天烂赌烂醉?他这是在吃红将的醋呢。”

“一对狗熊!”萧雷有点瞧不起地哼了一句。最近一段时间,他由于光顾着想自个儿的事,竟把自已的伙伴们给忘了……

“得了,得了。人各有志嘛!”董岱和事佬似的摊了一下手。

萧雷的心里忽然一阵难过,就像有什么东西堵住了胸口似的。他猛地想起刚才和度华上在一起的情景——

“得了吧,萧雷。我看这事该告一段落了,反正一切都已经板上钉钉子了,还是死了那份心的好……”度华上悠闲地抛了一下鱼钩。“就像我这样,既抱希望,又不抱希望,这叫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我看只有等待机遇了。”

萧雷躺在向阳的坡下,东北风吹不到这儿。晌后的阳光晒在身上暖烘烘的。

萧雷的嘴张了一下,却马上又合上了。

“你在想什么?”度华上不紧不慢地问道。

哎呀,他这是怎么啦?他的转变也太大了呀。难道他感到害怕和后悔了吗?真是的,本来这事就不该让外人插手,可他不能算是外人呀……但他现在不是很像外人说话吗?想什么,自已还真说不上,头脑木木的难以转动;但有一点是清晰的,那就是自已也绝望了……

“萧雷,华上上哪儿去了?”单聪问了一句,打断了萧雷的沉思。

“他还在鱼刺口钓鱼呢!”萧雷淡淡地说。

“嗬,可真有他的,我们像生活在一只密封的罐头盒里,他倒有这个雅兴!”单聪幽怨地咕哝道。

萧雷心内一动:队友们对自已的事多关心啊!他们并不把莉莉一家的不幸看作和自身无关,而是当成他们自己的事。人啊,看来不可能像鲁滨逊似的生活,不管是否意识到或愿不愿意,他必须是社会这张立体网上的一个结点。

为什么度华上这时能那么悠闲自得地垂钓,仿佛置身于物外,这可能是萧雷终生不得其解的问题。

 

  三

“喂,萧雷,等一等。”

萧雷回头一看,原来是丰秀玉一溜小跑地追了上来,怀里还揣着个蓝布包儿。

“哟,什么事呀,跑得这么急?”他半开玩笑半带疑惑地问。

“嗯,”她连连喘了几口粗气,粉白的脸颊微微泛红,额角上有层汗珠。她定了定神,接着说:“没什么……我只是觉得一个人呆在宿舍里挺闷的,出来走走。”

“那小艳和丽霞她们呢!”萧雷有点奇怪,但没停下脚步,只是速度放慢了。

“她们说是要到李大婶家去学做年糕呢!”丰秀玉在些苦恼地跟上他后说:“你能不能慢点?” “那有什么好学的,到时候你们请个大师傅得了。”

“你呀,”丰秀玉狡黠地眨了眨秀丽的大眼睛:“你可知道这是谁出的主意?”

“谁?这有什么的?”他纳闷了一会儿,忽然恍然大悟:“那定是小艳出的主意。她爷爷在饮食店工作,那里是‘洋’玩意,她也许想学点‘土’手艺带回吧?说不定这还是遗传作用。”

“嗨,你这个人真是的,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什么洋手艺、土手艺的,小艳对这些概没兴趣,她感兴趣的是小说和诗。这是孙丽霞出的主意,鬼丫头还不肯明说!”她赌气似地撇了撇嘴。

“噢,……噢!原来是这么回事,”这下子他总算开窍了。李大婶的儿子周小海是个很有抱负的回乡青年,最近跟孙丽霞关系挺密切。“她是借故去看小海?”

“那还用说……”她笑了。

“那他俩有没有那个意思呢?好像没什么反应嘛!”他终于停下了脚步。

她飞快地瞥了他一眼:“那谁说得准哪。这种事呀,也许只有他们自己明白……”

他感到她这话里或许含有另一层自己不愿揭示的深意,于是沉默了下来。可能她也意识到自己的话可能惹起的误会,脸不禁又微微红了。

“也许今天是我情绪的低潮期,心里觉得很苦闷,所以我也是出来走走的。”他说。

“怎么啦?”她轻轻地挑了一下蛾眉。

“没什么的。”他努力摆脱她的眼神,“你有没有感到董岱这几天很不开心?”

“他?他不是蛮好的吗?”

“最近他经常一个人独坐那儿,把我们搁在一旁发呆。据单聪说,他夜里很晚很晚才睡着,而且偷偷地哭过……”

“为啥?”

“我也说不准。大概是失恋吧。”他不想说得过分明白。

“那他的对象是谁呢?会不会是以前他在火车上遇到的那个张萍?”“差不多吧。”“这为什么呢?”她不解地问。

“社会对我们太不公允了,”他不想谈此事,就换了个话题说:“有的人坐轿车,住高楼,办事只要递个眼色,或打个电话,就能办成。……可我们在这儿日晒夜露,忍饥受寒,遍尝艰辛,却不光肉体上受苦,精神上还要受折磨,难道说,我们积极响应领袖的号召就是为了这个?难道说,我们这辈子就注定要永远这样默默无闻地忍辱负重吗?那些官僚是人,我们也是人,凭什么要我们供养他们,还要受他们的气?我真恨啊,恨我手上没权,不然,我定会请那些老爷、太太们也滚到农村来,或到工厂去,一个也不许脱产!”

萧雷一口气讲了这么多,这是绝无仅有的。丰秀玉终于获得了抗辩的机会:

“并不是所有的官都这样嘛!就连封建社会里还有个包拯嘛,难道新社会反不如了?”

“有?你举一个令人信服的例子出来看看?”

她不作声,显然是不满意对方的这种武断说法。

“噢,”萧雷突然醒悟过来,感到失言了。丰秀玉的爸爸就是老红军、部级干部呀。打心里说,她的父亲给他的印象倒极好,每次见到他那平易近人的态度,他都打心眼里敬佩;每一次听说他老人家廉洁奉公的优秀事迹,一股由衷的敬意就在他心中油然而生。

“别谈这些了。你看,不知不觉天已暗了,我想回去休息了。”她轻轻地打断了他的遐思。

果然,当他抬起头来看时,太阳早没影儿了。远处的一只山羊忽然像小孩哭似地叫了一声。

萧雷点点头,两人便默默地往回走去。不知不觉中,他们来到了那棵巨大的大槐树下面。忽然,丰秀玉停下脚,把怀里的包裹塞到萧雷手里,并且还没等对方明白过来,早就一溜烟跑远,很快消失在夜色之中。萧雷不安地抚摸着手里软绵绵的包裹,打开来一看,原来是一件新绒衣。

 

  四

萧雷捧着丰秀玉偷偷替他编织的绒线衣,心中暖烘烘的,真想追上去对她说点什么。由于把大衣送给了莉莉的父亲,他自己身上的衣服多少是有点单薄了,没想到细心的姑娘竟考虑得这么周到。然而他又不想收下。他觉得若是收下了,无疑于收下了人家一颗心。可自己……唉!他坐到路旁的半截树桩上,望着不远处依稀的农舍,心潮起伏。

当然,萧雷是知道诗人董岱的真正病根的,但他不能全说出来,因为他向董岱起了誓。

在萧雷备受折磨的这几个月内,诗人同样的也感受到了打击;也正因为此,他才在萧雷的一再追问下道破了自己的内心世界。他曾经过分天真地把现实想象得很美好,认为一切不足之处都像是现实世界里的泥点子,经过风雨的洗涤自会消失。他们都习惯于从好的方面去理解、分析和适应社会,喜欢用自己的激情去弥补别人的冷酷!岂知对现实期望越大,失望也越大。正当他全力以赴地准备向艺术王国冲刺时,现实世界却先给他备下了一道深渊。

当他终于明白了自己所爱的姑娘原来是个不可靠的人时,在灵魂深处激起的震动使他目瞪口呆了。他做梦也没想到自己的恋人竟会变成这个样子;他一直仍把她看成那个穿着绿军装、一对羊角辫压在男式军帽里的单纯可爱的少女,完全没有料到她的灵魂已被现实给扭曲变形了,原本追求真理的火热情怀竟变得像个庸俗市侩。想当初,他曾劝她不要到农村去,在家照顾年事已高的双亲,然而她不采纳。她硬是在冲动之下,和父母断绝了关系,连恋人也不招呼一声就插队到北大荒兵团了。当时的她是何等幼稚而又可爱呀,她以为这样做就能替当过资本家的父亲赎罪了,以为只要拼命劳动,就能洗刷掉历史积淀在自己心灵上的污垢,可以真正自豪地生活在光明和幸福的世界了……可是现实使她那水晶般的心灵锈蚀了,终于后悔了自己的冲动。在北大荒那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的艰苦环境中,渐渐地她明白了个人的力量是何等的卑微,个人的信念受到了怎样的嘲弄……也许是幼时受到了过多的溺爱,她终于在这严峻、冷酷的生存竞争中怯懦、退却了……

张萍在最近的一封信里颇含得意地告诉董岱,说她已成功地曲线调回,并希望他也设法调回城去。她的信中谈到大批知青已倒流回城。在此前多次的来信中,都读到她生病、腿摔坏的情况,曾一次次引得董岱为他担心。但在这封信中,她承认她的病从根本上说是她自己要它愈来愈严重的。她说,当她那次从拖拉机上摔下时,只不过受了点轻伤并未造成什么严重骨折。队上专门派了一名队员开拖拉机送她到团部诊疗。她躺在病房里听到一位爱唠叨的女知青谈到她的不少队友装病回城的消息后,不禁灵机一动。她赶到很远的师部去拍了x片,结果x光片证明她的腿部确实有问题,在底片上有一块黑的斑点。也许由于这位医生恰非科班出身,也不复检,把那斑点说成是骨质病变,要多加保养。她一回去就哭着把这份诊断书交给了科盲队长,而把那个糊涂医生开的药统统扔进了草沟里。此后,她就不再干重活。后来由于有人怀疑她患了骨癌,领导上就越加重视了,不久便让她回上海治疗了。其实那骨头上的斑点,都来自于她的一枚硬币。这硬币是她事先故意粘在那个部位的。“哈哈,那医生真笨,真没水平,竟被我胡弄住了……”她在这封信中说,想必对自己的手段十分得意。对此,董岱当然产生了被愚弄的愤恨。

 

  五

萧雷伸伸快要冻僵的腿摇摇晃晃站立起来。这时天已不早了,冰凉的月亮惨白地悬挂在中天下着霜。路旁三三两两的刺槐,参差不齐地凝望着远处浑若一团墨迹的同类中的巨人,呆呆地一言不发。前头农家绿豆大的灯火像鬼火般地闪烁着。他早已习惯这旷野的夜了。记得刚到农村不久,他们为了显示各自的胆量,用五元钱赌东东,看谁敢到离宿舍半里多远的坟场把最大的一个坟头上的彩纸取来(几天前刚清明)。当时他狠了狠心独自去了。夜很黑,没有一颗星星,风呼呼地吹着,头天才下过雨的地上还积有不少小水坑。他深一脚、浅一脚,一路上心惊肉跳,迎面碰到的所有直立的黑影似乎都变成了呲牙裂嘴的鬼向他袭来……他吓得面无人色,不管自己牙咬得多紧,嘴里还是发出了咯嘟嘟的声音……他终于勇气尽失,一溜烟地逃了回来。可又不好意思进屋,就在门外徘徊……突然,他听到贾浩的声音:“我敢打赌,萧雷他绝不敢去。瞧他那熊胆——姑娘家的!黑夜只属于真正的男子汉!你不相信?说不定他还在我们屋四周转悠呢……”没等听到下面的话,他抄起门口的一把镰刀像要去进行肉搏战似地一路冲刺就把彩纸扯了回来……想到这里他有些忧郁地笑了——即使请他今夜里独自在坟场里睡一觉,他也不会皱眉的……

他决定把毛线衣先收下再说。他感到浑身冷得很,就把这新毛线衣衬到棉袄里。果然,暖和多了。不过,他这时突然觉得自己很饿。他想起来了,晚饭还没吃呢。

一晃几天过去,明儿就是二十三夜,有几家今天就偷偷烧了纸,祈祷灶王爷“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了。其实,穷苦的人家何需送灶呢?在这锣鼓震天的“破四旧”的喧闹声中,即使真有灶王,他也早已吓得逃之夭夭了;再说,除了你做过亏心事,又何需忌惮那些神灵们呢?

以前,萧雷对这类迷信活动总感到可笑,感到不可理解。他不了解这种信仰的深刻社会基础,不了解这种信仰正是支撑贫苦百姓生存下去的希望。

如今,萧雷也竟希望存在着鬼神,他盼望莉莉能夜夜来与他幽会,一诉衷情;更希望真有一个“桃花源”,让人们再不像现实生活中那样尔虞我诈,一切都是为了爱而活着,爱自己,爱人类。

董岱还在铺上痛苦地挣扎着,虽然病已大好,精神却颓废下去了;叹息声虽然少了,但内心里的忧郁却增多了……

牟红将终于谋到了公社团委副书记的职位,昨晚得意洋洋地把铺盖儿一卷,到镇上赴任去了。贾浩嫉妒心发作,今天一早就提了个包到镇上乘公共汽车回上海,两人之间出现了公开的不和谐气氛。

单聪最近不知是受了诗人和萧雷情绪的感染,还是个人问题受到了挫折,也变得郁郁不乐了,整天把自己关在宿舍里,用他一把不知打哪儿借来的旧二胡,没完没了地拉《二泉映月》。

度华上依然坚持到鱼刺口垂钓,不论天气多冷,只要外面不下暴雨或大雪,总是天天午饭一吃就出去,从不考虑这种天气是否适宜钓鱼,也不计较半天坐下来毫无所获……偶尔,他还劝萧雷同去,但萧雷平静不下来,无法耐心地干坐在河边。

有几回,孙丽霞她们好奇地观察度华上是否在打瞌睡,然而,她们终究没看清度华上那深埋在棉军帽下的眼神……

年关已近,各人都有各人的心思。他们过了年都是二十二、三岁的人了,这要是在正常情况下,四年本科都读完了……当杨小艳看到孙丽霞三日两头借故到张大嫂家去,虽然认为孙丽霞把自个儿看贱了些,但多少还是感到隐隐的惆怅——若是等下去仍得不到一个如意郎君,还不如孙丽霞的及时行乐呢!她自卑自己成熟得过早,似乎已少了女性的魅力。她的父母都曾是中学语文教师,并且都喜欢舞文弄墨,虽说如今都改了行,可他们的遗传因素仍在独生女儿身上起作用。因而杨小艳爱好诗,而且象诗人一般,也特别爱写诗。她非常倾慕董岱的才华和学者风度,也很喜欢他热诚真挚的为人;然而,她并不知道自己爱谁,甚至不止一次地和丰秀玉半开玩笑地谈起独身的优越……

丰秀玉并不像她杨小艳那样甘于寂寞,她憧憬着甜甜的爱情生活。她在事业上几乎毫无所求,对前途也不抱多大希望,只希望能和萧雷相爱,其余什么也不顾了。

人的直觉是怎样的奇妙啊……即使在萧雷预备与莉莉结婚的时候,丰秀玉都能满怀信心地期待下去,预感到自己与他能够相爱,并最终结合到一起。人活着为了什么,她认为就应该为了爱情,为了获得一个真正的知已。当她看出他因为少了件大衣而略受风寒时,就对杨小艳、孙丽霞诡称自己要为弟弟打一件毛线衣……她认为萧雷没有理由拒绝她的礼物。然而,当他有意识地想和她谈点什么时,她却又悄悄地避开了。她很了解,萧雷的心此时矛盾、彷徨……

萧雷从和莉莉认识的那一天起,就感到自己的心情有些沉重,尽管他自己也说不清是怎么回事,总觉得自己有一种想把对方从不幸中解放出来的同情。那时莉莉还不到十七岁,给人弱小的印象。

后来贫下中农为他们刚到农村的知识青年举办的忆苦思甜教育会后,紧接着批斗了一长串牛鬼蛇神——地富反坏右,这些人中不少是从邻队“租”来的。萧雷听到走在最后的是莉莉的爸爸瞿韶勋时,一股刚刚被激发起来的仇恨就不知跑到哪儿去了;他实在想不通,像他这样一位手无缚鸡之力、久已成名的核物理学家居然还会反党、反社会主义?

他听着一阵阵呼天抢地的口号声感到恶心,便从会场上退了出来,刚刚转过队房,却猛然发现莉莉正倚在墙角偷偷地打量着由沟圩做成的批斗台,一对羚羊般的眼睛内噙满了泪花……

他一阵惆怅。他这时不但不明白她的父亲为何会反党,更不明白像她这样清秀的姑娘怎么会是右派的女儿!

后来他知道了,瞿韶勋是五七年被打成右派的。莉莉当时刚满四岁随父母一起下放到这里。她九岁时,也就是一九六二年春上,她母亲——曾是大学外语系讲师——因为不胜劳累和饥饿死了。从此,她就和父亲在这坎坷的人生道路上相依为命。她是独生女儿,受难的父母因为一时失去搞学术研究的权利,就把自己的精力花在了培育这棵不幸的独苗苗上了。在这里,她曾被人们私下里誉为神童,因为她会说几国外语。她一路跳级,十四岁就以极优异的成绩高中毕业了。可是像她这种家庭出身的子女是无权上大学的,政治挂帅,并不管她是不是天才。

当萧雷知道莉莉已经干了多年农活时,心中不觉又是一颤。也记不清是哪一天了,可能是到了农村两个多月之后吧。他想跟她说话,哪怕只是一、两句寒暄的客套……这种机会终于来了。那天天阴,他和她一起负责把挑到场上的麦把堆积起来:他在地上用叉子把麦捆上去,由她码好。那时,萧雷他们到农村不久,对各种农活都能不遗余力的干,都想用汗水证明自己的一颗心是红的。他俩搬弄、码好源源不绝的麦捆,精疲力竭,但是谁也没有哼一下,仿佛谁先开了口,就是一件不光彩的事。终于,他的两只手酸得抬不起来,浑身一两力气也挤不出来了,一捆把子,举了几次终归没举得起来。他有点不好意思地抬起头,只见她关心地盯着自己,紧咬着下嘴唇,那件白衬衫被汗水湿透紧贴在身上。他苦笑了一下:“侬还吃得消勿?”

她摇了摇头,说道:“还能坚持。”

“歇一息吧?”他喘着粗气坐到腿边的一捆麦上。幸好,这时挑把的人断了流。

她没有说什么,温顺地坐了下去,解开头上的毛巾,拍掸着身上的麦芒。

“侬是上海人?”过了许久,他问了句废话。

“嗯。”声音轻得像蚊子叫。

“侬家里就只侬和阿爸?”他继续低着头提出愚蠢的话题。

“嗯。”声音依然很轻,仿佛不是堆顶上传下来,而且随风从云中飘过来的。

也许是机缘巧合,命中注定,这天下午仍然是他俩搭档堆麦。萧雷虽然浑身被麦芒刺得像出疹子一样难受,但他的心情却是愉快的。

到农村一晃半年过去了,他俩的关系依然是平平淡淡的,除了在公开的场合,他从不和她单独做一处。但是细心的丰秀玉发觉了这场悲剧的前兆。她渐渐感到莉莉不像以前那样自卑了,居然和萧雷一样啃起了微积分。这在她是不可思议的,一个右派的女儿,学这有什么用?即使学得像她父亲那样渊博,到头来还不是在这里劳动改造?再说,这里面哪有什么乐趣呢?

她从没莉莉那样自卑过,尽管她的父亲被打成走资派而被赶进了牛棚,但她认为父亲没偷没抢过,没干过对不起人民、对不起党的事,迟早会东山再起的。因此她觉得自己和工人家庭出身的萧雷是平等的。而真正出身不好的人,比如莉莉应该低她一等。可这女孩居然和萧雷一起啃起了微积分!她生平第一次产生了醋意。

莉莉确实很美,看上去那么天真、无邪,瓜子形的脸上,有一对会说话的眼珠子,长睫毛,微黑的皮肤,娇小的身材,使人感到她只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女;深深的酒窝,即使不笑也有痕迹;说话轻雅,举止斯文,谦卑合度。不知始于何时,也略微注意打扮了。让长长的留海盖住了光洁的额头;把秀媚的鬓角巧妙地贴在面颊,而把半透明的耳朵隔在乌溜溜的头发之间。但她的服装依旧是原来的老样子,只不过洗得更勤了;脸上没有什么雪花膏、珍珠霜之类化装品的香味,但她那容光焕发的脸,却不能不让人相信那上面有淡淡的香气,并且这香气真的都是来自她的芳体。

丰秀玉对瞿莉莉的心情是极复杂的,她想恼恨莉莉,可又实在恨不起来:莉莉太柔弱了,太单纯了,对人又那么真诚;虽说知道她是右派的女儿,可还是要疼她,爱她;是的,她太不幸了,以至于又太幸运了。

几天之后,丰秀玉终于寻着一个机会去向萧雷表白爱情了。那天,萧雷肚子痛,几乎一天都是在床上度过的。下午,她向组长告假,以自己身子不爽为由也留在了宿舍里。她认为萧雷和瞿莉莉之间还不可能产生爱情,所以话说得还是很大胆的:“来这里不少时间了,你对我印象怎么样?”萧雷倒也畅快:“好呀!你比我能吃苦……”“不,我是说,你……”她欲言又止,犹豫了好一会才又说:“你,……可爱上了哪个?”

“绝没有的事……”他这才明白了丰秀玉的来意,“但我求你,千万别爱我……”

丰秀玉红着眼圈出去以后,他感到一阵内疚,觉得对不起丰秀玉。但同时他又突然意识到了自己拒绝她的勇气的来源:对呀,这是因为自己的心已整个儿被莉莉占有了。

 

  六

“队里分红了,咱们也去凑凑热闹!”

度华上一把拽住正在看书的萧雷,往队房走去。对于农民们来说,分红可是件重大的事,一年到头付出的艰辛劳动要在这时得到报偿,尽管这种报偿是那么的微不足道。许多人家不但得不着分文,而且要透支百儿八十元的,即便家里劳力足的,能分个几十上百元的,可这又算得了什么?几次一赶集,这钱儿就又从他们的粗指缝里漏掉了……

知青组里,除了单聪没浪过什么工外,其余的人都缺得不少,因此,一年的劳动所得,划去口粮钱,就数单聪分得最多了——三十五元八角四分,而萧雷仅有十元五角一分。没用计算器,只有老祖宗留下来的一把破算盘,所以张三更会计嫌麻烦不再算到毫厘上。萧雷冷笑了一声:十元钱,还赶不上城里临时工几天的活计呢。他扭头看看毫无表情的华上,想说点什么,但是忍住了——这几年的日子就是怎样度过来的呀!

萧雷下乡这几年,分红最多的一次就数七二年了,那年他足足得了五十元纯收入。当时,他与莉莉私定终身不久,两人都还瞒着自己的亲人,瞒着社会。当他喜出望外地领到这许多钱后,马上进县城买了条红白黄三色的羊毛围巾,作为送给莉莉的过年礼物。她当时高兴极了,咯咯地笑着,跳着,忽然,她又把眉头一皱,将围巾塞回到他的手里:“不要,不要!这太浪费了,我也配不上这围巾的鲜艳。”

萧雷起初一愣,但马上就明白过来,笑嘻嘻地又围到她脖子上,一边打量着她,一边拍着手说:“多美,这围巾只配你用!”

“去你的!”她的脸顿时羞得绯红。她用小手捂住脸蛋在田硬上奔跑起来,那条鲜艳的围巾像只彩蝶在她的身后飞舞……

萧雷揉了揉眼睛,此时又伤感起来:“过去了,一切都过去了……钱,如今有什么用呢?即使自己陡然之间成了百万富翁,可没有了她,一切都黯然失色。”他咬牙切齿起来,一把将那张猎猎作响的“大团结”搓成个团团抛了出去。

正默然走在一旁的度华上瞅了一眼铁青着脸的萧雷,说:“你这是何苦呢,钱又没招惹你呀。现在不只是咱们不幸,世上还有比我们更不如的呢……随遇而安吧!”

“我无法理解,你为什么竟会变得如此畏畏缩缩,一点儿男子汉的血性都没有了。”

“不是我变,而是你一个人着急有啥用?”

“中国坏就坏在怯懦认命的人太多!”

“正因为这样,我们才要耐心等待好转。”

“不,越是在这种时候越要挺立起来,给别人做个榜样。”萧雷为了加重语气,又补了一句:“烈火见真金嘛!”

“好,那依你怎么办?你能把全国人都唤醒起来,让他们相信文化大革命是一场反动吗?不,别说是全国,就是本县、本公社、本生产队你有本领去号召吗?人民对领袖崇拜,对党感情深,他们决不会相信党会犯错误。”

“物极必反。爱之弥深,恨之越烈。”

“是的,老百姓对党无限信赖,可这样发展下去就会让人民大失所望,那才是最可怕的呢!”

“我想不通,为什么我们党掀起了一场又一场的运动,我们国家却贫穷如斯。我总觉得,目前这种状态决非党所希望的,我们要的是和平、幸福、自由、民主……”

“这要慢慢来。共产风不是也刮过了吗?事实证明那样行不通。我们的共和国还年轻,何况走的又是条前无古人的道路。但我坚信这种状态不久会得到改善。”

“乱臣贼子……”

“好,算了,空谈这些有什么用呢?不少干部习惯于欺下媚上,人们习惯于忍辱负重,苟一偷安,这可是中华民族的传统。”度华上一发觉自己扯远了,赶紧换一种口吻:“我也和你一样痛苦,我也常常被这样的问题弄糊了:为什么这些人还有脸面自诩为人民的公仆,而人民也没有谁敢站出来大声指责!”

两人沉默了下来。度华上想了想,建议道:

“回上海去吧,我俩一起走好吗?我们已经两年没回家了,也不知上海现在怎么样了,南京路是不是还繁华?外滩是不是还那么热闹?说真的,我这时真想到少年宫去爬滑梯、坐电马呢,小时候我们太幸福了……”

“是啊,过去的……总是好的嘛!”萧雷没精打采地嘲讽道。“小时候有什么好谈的,全是童话、骗局……“不过,回就回吧!”他想到了瞿韶勋的手稿。

 

  七

“妈!”萧雷推开变黑了的门,跨进地面比街道低一尺多的家里。

“谁?阿京吗?”传来了一位中年妇女又惊又喜的声音。“你回来前咋也不打声招呼?”随着话音,从房内走出一位胖胖的、中等身材、头发有些灰白的妇女来。

萧雷一阵心酸,两年不见,母亲明显老了。

“哎呀,都晒得这么黑。怎么这样瘦呀,两嘴巴都瘪下去了……快洗洗你那张泥脸。呶,梳子在条桌上,把头发好好理理……瞧你这副样子,多像个劳改犯!”母亲絮絮叨叨还几次擦了擦眼睛。

萧雷顺从地把脸埋进热水里,啊,多舒服呀!他是个独子,一般受宠的孩子难成人,可他却是个懂事的孩子,从不和父母争论,即使他们说得不对。刚才,当他听母亲说他像个劳改犯时,他只苦笑了一下——自己难道哪一点比劳改犯强吗?我们过的就是这种非人的生活啊。但他依然没说什么,任凭母亲帮他掸着棉衣上的尘土。

“妈,今儿厂休?”

“哪儿是……不,可不是吗,厂里停工一个多月了,说是先抓革命,后促生产……”

“爸爸呢?”

“他忙呢,成了区里工宣队队长了。我劝他不要管那么多的事,可他就是不听,还说要到中学、大学讲台上讲历史,也不怕寒碜……唉,真叫人不好受。”母亲触及了自己的委屈,眼圈儿一红,竟抽噎起来……

儿子最见不得眼泪,尤其不忍心看到母亲伤心。他急忙劝母亲,可也没什么可责备父亲的,作为晚辈,他总认为他们比自己看得远、想得多,再说,父亲在历次运动中都积极,这可是出于对祖国的一片赤子之心哪!

“你一个人回来的?”母亲忙定下来,拎开他放在桌子上的包裹,抬头问道。

“和华上一道回来……我们是在亨得利钟表店前分手的。”

母亲烧了碗蛋茶端了过来。这么好的东西他已二年没尝过了,倒不是吃不起这些,而是集体伙食不方便。

萧雷从不去观察父母的内心世界,父母的爱是无私的,他觉得他只要记住这话就行了。

晚饭一直推迟到七点半,因为他一定要等父亲回来一起吃。他感到自己旅途劳顿,早已精疲力竭,如果晚饭一吃,心里暖烘烘的,也许马上就能睡着。

他拨弄了半天收音机,喇叭里要么是千篇一律的样板戏,要么就是一本正经的新闻宣传。他感到有点腻,就把收音机扔到床里,随手抄起一份《文汇报》看了起来。这是家里订的唯一一份报纸,然而还没等他看完一篇文章,父亲那擂鼓一般的脚步声就在楼下响了起来,接着他听到父亲兴奋地问:

“什么?阿京回来啦?人在哪儿?”

他赶紧从木梯上跨下来,这时父亲已在桌边坐定了,筷子里挟着块薰肉。老人两眼愉快地打量着他。父亲还是老样子,精力充沛,身体健壮,一点没显老,看上去还年轻了些呢。他打开茅台酒的瓶盖,笑着对儿子说:

“这是你二叔去年从贵州回来过春节时带的。我们满以为你会回来的,可你却变卦了。”

“我当时不晓得叔叔要来。”说了这话后,他觉得心里一阵迷惘,他已有十几年没见过叔叔了。叔叔大学毕业支边后,就没有再回上海一趟,只听说叔叔才结婚没几年,在那边过得颇不顺心,实情究竟如何,他又一无所知。

“这几年你二叔过得不顺心啊。”父亲仿佛看透了儿子的心思,心情沉重地说。“他五七年志愿到贵州省气象局,只过了一年多安稳的日子,就被打成了右派……”

“什么?”萧雷大吃一惊。家里对这件事一直守口如瓶,显然是怕因此而影响他的成长。“二叔会是右派?这怎么可能!”他推开面前的碗,不吃了。

“这年头老实人吃亏。”父亲第一次对他推心置腹起来,他已把儿子完全看成大人了。“你叔叔就是因为血气方刚,对丑恶的东西看不顺眼,说了些不该说的话……其实,那些领导才是真正混帐,他们应该想到,如果你叔叔真是反党反社会主义,他怎么会主动要求到地去呢?”

萧雷的头有些晕了,模模糊糊地,眼前出现了叔叔那豪爽、真挚的微笑。

“哎,瞧你们爷儿俩,菜都凉了,咋也不动动筷子?嫌菜不好吃?这些话留到以后说不行吗?孩子今天本来高高兴兴的……”母亲端来一盆热气腾腾的整鸡汤,一边用盆子推着桌上的碗,一边唠叨着。

“你也坐下来吃吧。”父亲招呼老伴,接着又对儿子说:“孩子,你看岁月不饶人哪,你母亲只知道高兴你一天天长大成人,却不曾用镜子照照自己——老了!这个世界该让给你们年轻人了。”

“听说您在工宣队?”

“嗨,又是你妈告诉你的吧?她这个人哪,就是怕政治运动。其实运动是我们躲得开的么?要么成为先进,要么就是落后,像你妈还不要紧,她毕竟是妇道人家,又不是党员;可我就不同了,我是工人阶级出身,又是党员,能不听上面号召?即使上面有什么不对头的地方,那也不关我们的事;我们只要遵守下级服从上级、全党服从中央这个原则就行了。”

“那,就因为这,运动一来时,你就去打头阵?”

“什么头阵不头阵!我文化程度低,觉悟不高,哪能分辨出是非!可我认为,只要顺着潮流走就行,反正我又不想做大官,只要对得起良心、对得起党就行了。”

“那叔叔后来怎么过的呢?”

“你二叔自从出了那事,就被送往乡下管制劳动了。这事除了我和你妈知道外,连你爷爷和奶奶都给蒙着。后来,你奶奶实在舍不得你二叔,想去看看你二叔。这下子可使你二叔为难了,起初还用‘工作不断变动’搪塞,后来实在没有什么借口了,就求我千万别让他们去。我就对老人说,那里的高原反应老人受不了……他们总算不去了,但从此就忧郁起来,总担心你二叔出了事,心情一直不好,不久,就相继故世了……经过这一变故,你二叔把所有的雄心大志一古脑儿抛了,精神颓唐像个老头子,你去年要是看见他,准会大吃一惊的。大学时谈的女友因为他是右派而离开他,这没使他有多少难过,丢了自己的事业,也没使他太悲观,可没能见上父母最后一面,这成了他终生遗憾。后来他和一位扫马路的清洁工结了婚。你二婶很贤慧,对你二叔也极体贴,这也算是他不幸中之万幸了。”父亲的眼内不觉流下泪来,他赶紧用袖子揩了,可揩了之后又涌了出来,后来他就干脆不揩了,伏在桌子上一会儿后,抬起泪眼自我解嘲道:

“我也老了,感情容易冲动……”

萧雷鼻子一酸,差点儿放声大哭。他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看见父亲流泪呢!他紧紧咬住嘴唇,以致感到嘴里有血腥味。

 

  八

到现在萧雷才算明白,为什么父亲对瞿韶勋没有什么敌意,为什么对他和莉莉相爱,起先反对而后来也就默许了……

一连几天,他都在家里度过,毫无心思去拜访同学及亲友,家里人只当他是替不幸的叔叔伤心,也就不加追问。都古历二十九了,父亲还在外面忙活着,说是要完成上头派下来的任务——宣传过年不迷信,不大吃大喝,不请客送礼,工厂、企业不放假,学校要组织忆苦思甜,等等,等等。他不久就看出来了,父亲把这些活动只不过当成一项游戏,表面上认真,骨子里却是另一回事。

在这几天里,家里人像商量好了似的,缄口不谈瞿莉莉的事,大人们虽然迫切想详细了解她的死因,但又怕触着儿子的疼处。

这天早晨,待他父亲出门之后,母亲唤来他,叫他到菜市场去置办点年货,他应了一声就骑车走了。其实,家里该置的年货早已准备得八九不离十,这不过是做母亲的看他一连多日呆在家里闷闷不乐的,怕憋坏了宝贝儿子才叫他出去溜达溜达,顺便散散心的。

几年不到菜市场了,刚一进去,他就大失所望。原来这里冷冷清清的,除了几处蹩脚的蔬菜摊,就只有些海货,鲜鱼是一条也没有。他嘲讽地扫了一眼贴满墙头的最高指示和安民告示,心想,大概那些鱼儿一到这里都给吓走了。他一连转了好几家大的菜市场,情形大抵相似。他顺便进几家百货公司、新华书店转转,都没有什么使他感兴趣的东西。

他一回到家里,立即就意识到家里来过人了,桌上有没撤去的茶碟,地面上散落着瓜子壳和糖纸,他知道,母亲是绝不可能独自坐下来享用这些的。

“妈,谁来过了?”

“孩子,买了什么了吗?……是个叫丰秀玉的姑娘来过。我记得好像以前见过她,挺通情达理的,人又长得好。她说你和她同学,还一起插队……”

他想不到丰秀玉也已回上海来了,而且到过自己家里。

“妈,您没留她吃饭?她来有事吗?”

“哪儿留得住噢……她坐了一会,没说什么事就走了。”

“那她有没有约我去找她呢?”

“没,没说呀。我说你马上就回来,可她还是要走。我看实在留不住,就说等你回来让你去找她,她像没听见似的走了。”

他没再问什么,默默地上了楼。平时他不在家里,楼上这间是父母的寝室,儿子一回来,他们就临时搭个铺,睡到楼下去了。

他躺到了床上,心里有些不安,不明白她为何来了却又走了,更不明白她此时是什么心情。莫非她有什么事想告诉我,还是想单独找我,再次向我求爱?他烦躁地翻了一下身,心里乱糟糟的。人活着,烦恼太多了,好事、坏事都让人难受。他对生活厌倦,更对丰秀玉的爱感到痛苦,他觉得她的爱像座山一样压得自己难受,无论自己逃到哪里,它都会跟到哪里。

人就是这么奇怪,当初他费尽心计才获得莉莉的爱,而今,对于送上门来的爱,却使他感到痛苦。

他清楚地记得那个决定他一生命运的晚上。那是在一九七O年夏季的一天,天空繁星密布,银河两岸的织女和牛郎星也显得分外的明亮,他与莉莉约好了在离她家不远的小路上见面。晚风吹拂着他俩滚烫的脸颊。

“莉莉,我很早就想对你说……可我一直没有勇气,我怕你会因此瞧不起我……我一直把这个秘密藏在心底。”他终于忍不住内心的折磨,率先打破了沉闷。

莉莉的脸一下子感到热烘烘的。她不安地瞟了一眼停下来看着自己的萧雷,那明亮的眸子像闪耀的星星。

“我要告诉你,如果我不说,我一定会憋疯的;不过,你放心,无论你怎样对待这件事,我都不会责备你的。”

她的头低了下去。她早猜出他要说些什么。但她仍羞答答的没作声。

“我……我想娶你!我觉得如果没有你,我就无法生存下去。”

“不,不,你千万别这样想,——我不配你!”她的眼内突然闪出泪花,终于开了口。“你要是能把我当成你妹妹看待,那我就心满意足了……”

他情不自禁地用两只手拉住她的衣袖:“莉莉,我求你,你答应我吧,你知道我是多么爱你——”

“不行。”

“为什么?”

“就是不行!”她坚决地说。

“难道你一点也不爱我?”他有些绝望了。

她猛地挣开他向前冲了几步,泪流满面。她何尝不爱他呢,正因为有了他自己才振作起来,然而,也正因为自己爱他胜过爱自己,那就更不应该让他往火坑里跳——现实毕竟是残酷的呀!她很清楚,自己肉体上长出的那一层蛇皮似的政治色彩,早使她丧失了爱人的权利。

“不,你不答应我就不走!”

“你……”她的声音都有些变了。

“莉莉,你别苦着自己了,我懂得你的心,我知道你爱我,你是怕我和你相爱了,政治上就没前途了;但你知道不知道,如果没有你的爱情,那我的生命还有什么价值,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你别这样说——”

“我偏要这样说。我决不怕别人怎样议论,我做过的事决不后悔。我只求我们俩能相亲相爱,一起求学问,说不定将来国家还会有用得着咱们的时候。”

“你,也许有些天真,对现实认识不足……”

“不,我觉得我俩一起过老百姓的生活世道是会容许的。别折磨我了,答应我吧,世界上没有什么力量能把我俩拆开……”

她依然站着不动,不很丰满的胸脯剧烈地起伏着……蓦地,她扑向萧雷,伏在他那宽厚的肩膀上轻声啜泣起来。……

 

  九

他从楼上下来,打算马上去找丰秀玉,免得让人家说自己冷酷,不懂礼貌,何况,也许她真有什么重要的事要诉说呢。

来到一座屋前,他敲了敲门,里面有人低问:“谁呀?”随之,门打开了,一位干瘦的中年妇女迎了出来。她就是丰秀玉的母亲。年轻时她一定很漂亮,这从她温柔儒雅的举止和雍容的气度上可以看得出来。她一见是萧雷,客气地问他找谁,但还没等对方回答出,已反应过来,微笑着把他让进了客厅。

从萧雷家到丰秀玉家,不过两、三条巷子之隔,然而,萧雷找到这里,却花了足足半个时辰。

“丫头,还不出来啊,看你的老同学来了。”丰秀玉的母亲让萧雷坐下,然后喊道。

丰秀玉一见是萧雷来了,脸微微的红了,讷讷地说:“你怎么会知道——找到这儿来的?”

“咦,你忘了?我回城前不是你告诉我你家新住址的吗?”

“噢,原来……”她一下子想起来了。“到房里坐坐吧。”她嫣然一笑,然后给客人泡来杯茶。

他来到房里,头一眼见到的就是一张巨幅毛泽东画像、“听毛主席话,跟共产党走”的对联和“天天幸福”的横批。这间房比口边略大些,两张紧紧相挨的床把房间占去了一半;另外还有三四只箱子、二张木椅子。他心内一动,根本料不到一个高干家庭竟会沦落到这般地步……

“前天我回来才知道家里的事,半年前又给抄了家。所有的家具,除了这几件外,其余的都充公了……我父亲的东西,仅剩我母亲藏在怀里的几枚勋章……想不到造反派如此狠心……”停了一会儿后,像赶走苍蝇似地挥了挥手:“别提了!他们把我父亲当成走资派,这还罢了!现在又把我母亲的工作取消,让她到街道办打短工。弟弟也被学校解除了学籍,整天受窝囊气,他又欺负不如他的人,真是的……”

萧雷看到平日自信、乐观的姑娘一下子变得如此忧郁,心里很不好受。不期而然地,他想到了莉莉的目光。“上午你到我家去的,找我有事吗?为什么不再等一等?就在你走后一会儿,我就到家了。”他岔开了话题。

“我突然想起有事……就走了。”她变得支吾起来,显然,她有心思。

“你叫萧雷吗?孩子,真对不起,这里这么乱……刚搬了家,没心思整理。”丰秀玉母亲从外面进来插了一句。

“阿姨,您太客气了。您还没有到我们宿舍里去看呢,能连续半个月不扫地。”

“你们平日大概很清洁,不乱抛纸屑什么的。对了,你和我家秀玉在一个队吧?”

“是的。”

“我家秀玉在乡下人单力薄的,还得靠你们老同学多帮助呢。”

丰秀玉母亲把萧雷当成来与她女儿谈情说爱的了,而且还暗示了自己的乐意。这使敏感的萧雷非常尴尬。丰秀玉也显得挺不自在。

“赵梦梅的事你听说了吗?”母亲出去后,丰秀玉迟疑地问。原先她想请萧雷帮个忙,转请他父亲给她母亲调个好一点的工作,谁知两人见面后,她却忸怩起来,开不了这个口。

“她怎么啦?她不是中学毕业后就留在城里了吗?”他眼前突然闪现出一张忧郁苍白的脸,这姑娘总是修着齐耳的短发,穿一条灰色上装和黑色长裤,说话像口吃似的没有弹性。听说她小时候时常挨后娘打,而他父亲又非常怕他的续弦,偶尔实在看不过去了,才上去劝说几句,结果反倒弄个没趣。

“她死了。是秋天从七楼他家窗口跳下的……”

“为什么?”

“我一回来就听同学讲了这事。太惨了!”

“究竟为什么?”

“她父亲在夏天被捕了。因为他无意中碰碎了毛主席的石膏像,被人诬陷为心怀不满、借机发泄,把他打成现行反革命……据说,自他父亲被捕后,她处境更困难了,后娘直把她往外推,可一个没有工作的姑娘家能到哪儿去呢?……邻居们经常听到她一个人偷偷的哭,后来在一个下着暴雨的夜里,她突然轻生了……”丰秀玉说不下去了,眼圈一红,急忙用手帕捂住了脸。

他感到头有些晕。他告辞出来,推着车子独自走到这条巷子的拐角时,突然“哇”的一声,一口鲜血喷到了墙上……

 

  十
  
春节期间的初二下午,萧雷去办了瞿莉莉父亲委托的事。这天气温很低。当他推开位于邯郸路枕头巷秦恨梦教授寓所的门时,出乎意料的,眼前的这位长者,竟是个拄着拐棍的瘸子!老人一头银发。他把萧雷让到一张开了裂的旧沙发上,明白了对方的来意后,即刻询问起老友的近况。

萧雷把包裹递到老人手里,一边回答对方连珠炮式的问话,一边打量着这间厨房、书房、宿舍“三位一体”的十一、二平方米的房间。贴东墙的铺上煞是零乱,摆满了各种可以公开的书籍,包括马恩列斯、毛泽东著作和鲁迅选集。门在西边,室内唯一的窗子朝南边开着,远处有工厂的巨大烟柱。楼下是公路,喧嚣异常。紧挨窗的是一张八仙桌子,上面摊着一张还未画完的山水丹青。

“您独身?”萧雷怀着好奇问道。

秦恨梦愣了愣,也许很长时间没有人向他提这样的问题了。他把萧雷递给他的手稿放到床下唯一的破箱内,挺直了身子。他仔细打量了一下萧雷,犹豫片刻,像自我解嘲似地说:

“两个孩子都插队去了,爱人也早分手了……”

“对不起,”萧雷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不该提这样的问题。”

“没关系,”秦恨梦微微露出了一丝苦笑。“这年头,什么都经历过了。”过了一会,他问:“你们这些在城里长大的孩子,在农村适应吗?”

“有一点……现在无所谓了。”

“秦伯伯,”萧雷顿了顿,他想把话题引开:“我拜读过您的长篇小说《战地黄昏》。写得真好。里面许多生动的情节、精彩的对话使我至今不忘。如对战地生活的描写,对小燕子初恋时的心理刻划,以及对阳光、骏马、溪水、原始森林、山崖、大海、沙漠的描绘,表达了一种高尚、豁达的理想追求,但又不是让人对这种理想追求进行哲学上的探索与思考,而是着意造成一种朦胧抒情气氛,使人获得美的享受……您对黄昏的近似油画式的艺术刻画,当初我在中学课本中学到时,只感觉到太美了,对老师的讲解却不甚了了。然而,当我有了现在这样一段人生经历之后,也许才算真正悟到它深邃的思想。我也不知道自己的想法对不对,它给我的感觉就是一种‘上下求索,前途多舛’的人生图画。”说到这里,他有些胆怯地看住了对方的脸。

“谢谢你……”秦恨梦突然站起来,一把握住了萧雷的手。萧雷面对这位目光深邃的长者,感到有千言万语要说,有一种要彻底坦白自己的灵魂而想博得对方理解的强烈愿望。有的人使初见者受到拘束,感到压抑,大脑处于抑制状态;另一种人却让初见者变得轻松、坦率、真诚,恨不得把自己的心捧上去让他检测一下。秦教授就是这后一种人。

“谢谢你这样理解,看来瞿兄没有看错你——你确实是个好学的青年。虽然我们还只是初次相逢,但你让我感觉到热烈、真挚。你想象不到吧,我是刚从监狱里出来的,因为表现好而被提前释放,可我有什么罪呢?难道我的《战地黄昏》真的是蓄意反党吗?”当他看到对方惊诧疑惑的目光后,犹豫了一会,又滔滔不绝说起来:“以前我一直瞒着我的好友——我和老瞿打小学起就同学,情如手足;进大学后,他主修物理,我却转向了文学,但万万没想到,两条截然不同的道路却遭到了同样的境遇。我知道你会来的,从他的信中早已得知。当然,我们之间的信件来往极少,这主要是由于我住址的不断变动,同时,也因为我们双方心情都不好,而信中又不便详谈——我一直疑心有人检查我们的信,去年夏天,我竟然从辗转多月的信笺中嗅出了碘酒的气味……每次来信或复信,我都让儿子代办,他们一年去农场二三次。就这样,我的十年监狱生活他是毫无所闻……可谁想到,我刚出来,他却又进去了……”他终于控制不住自己,像个小孩似的伏在桌子上哭了。

“‘天下大乱,乱的是敌人,好的是人民;只有天下大乱,才能达到天下大治。’”萧雷像小和尚念经似地喃喃自语着,仿佛天底下所有的悲哀都可以由此消失。

“孩子!”老人微微叹了口气,轻声反驳道:“不是乱了敌人,而是乱的自己!不是为了大治而先大乱,而是大乱了以后就难大治……”

萧雷的嘴张了张,想说什么,但始终没有说出来。

 

  十一

初五的夜里,萧雷突然象个梦游者似的,悄无声息地起身出了门。父母们也许太困了,都没发觉。他轻扣上门,顺着高低不平的巷子向前走着。寒风刺骨。说不清他要到哪里去,也说不清怎样去。

大概是凌晨一点多钟吧,他步履踉跄地来到了外渡桥,桥下翻涌的黄浦江水与污浊的苏州河水交混在一起,恶臭难闻。

直到他那火钳般的手触及冰样的铁栏杆时,他才猛地清醒过来,原来自己此行乃是寻求自我了结,离开这使自己痛苦的世界。但他并没有跳下水,他想到了瞿莉莉的嘱托:照顾她的父亲。在返回的路上,刺骨的寒冷,使他直抖索头一晕,摔倒了,被人送进了医院。

将息了一个多月,他的身子康复了,在这期间,度华上来过一次,那是在度华上返回乡下的头天下午。看得出来,华上的心情也很悒郁,但他却尽量装出轻松开朗的样子。萧雷和丰秀玉一直再也没有机会碰到,仿佛彼此有些疏远了似的。

怕说了外行话让人家笑话,萧雷也一直鼓不起勇气再去造访秦教授。

他更不再想和父母多说话。他不需要怜悯。但慈爱的父母非但丝毫没有觉察到这些,反而不停地给儿子灌输甜蜜。

他终于决定回乡下去了。父母却绞尽脑汁推迟他启程的时间,最初劝他调养好身子,后来又撺掇他和父亲一起到贵州去看望叔叔。他理解父母的苦心,但他都坚决地拒绝了。

母亲因为儿子今天离家,流了半夜的泪。父亲也一反常态抽起烟来,脸色阴沉沉的,直到儿子爬上火车也没露一下笑容。

前几次离家,父母送行总是一路说笑。而这次却始终气氛惨淡,直到临上车前,父母还在劝他改天再走,想到这,他不禁心中一动,但赶快横下心,去看那逐渐逝去的窗外景色。地里的麦子都已经拔青了。下了火车转汽车,汽车到达终点站,他一下车就遇到了村里的一个熟人。这人无意中告诉他一个让他惊诧不已的消息:孙大林上大学了。

“真的?”萧雷转念一想,反正现在是靠推荐上大学,一切都是靠权势办事,哪管真才实学。说良心话,若是换了他人也就罢了,大学就像个空穴,总得有人去填充的,可偏偏是仇人的儿子!这不能不让他心理失衡。

他一路走着,心情很不平静。河刚刚解冻,咭咭呱呱叫着的鸭子、鹅子成群结队地往破裂的冰面上爬;田野里开始呈现出诱人的绿色,偶尔还能见到一两朵透出灵气的粉红色或蓝白色的小花;晚霞的余晖下,几只灰雀带着惊恐从他的脚前飞走。他凝视着远处的茅舍,不禁叹了口气,这大好的春光留给别人去尽情领略了。一种惆怅之情油然而生。

他伸手摸摸怀里硬实实的东西,心里扑通一跳,但愿一切顺利。他想,只要到时手不软,下手迅疾,岂有不成功之理?但自己难道真的在对付了他之后就引颈自杀?……当然,大丈夫不鸣则已,鸣必惊人。

想到这里,他的眼圈湿润了。他想起了贫困的乡亲们,想起了瞿伯伯、秦教授,想起了父母和叔叔,他们都和自己一样,为了担起华夏儿女对祖国的一份责任而任劳任怨,是的,直至今日,自己也没有失去对祖国的热爱,仍然愿意为祖国献出自己宝贵的青春,甚至年轻的生命!然而,这种献身的机会没有了,自己即将成为祖国母亲不幸的夭折儿……

他默默地走着,平静地与熟人打着招呼,内心却波澜起伏。他太痛恨孙忠心之流了!……党是伟大的,但是我们不少干部却是自私自利的。他们官官相护,形成了一张包括孙有贵和孙忠心在内的势力网,使普通的、生活在最底层的老百姓受到极大的压抑和愚弄……

在天还没黑透之前,他回到了男知青宿舍。屋内除了不见贾浩和牟红将外,其余的,包括女知青们,全在这里。众人见他突然出现都感到有些意外,但大伙儿都挺愉快,亲热地拉住他的手问长问短……他心里暖洋洋的,眼窝润湿。这是个多么好的集体啊。他取出所有从家里带来的糕点,与众人分享。

然而,他又感到众人的欢笑有些勉强,他不明就里,也不便明问,仍是装作开心的样子:

“秀玉,你什么时候到的?”

“两个礼拜前……”

“董岱你没回去呀?”

“没。”“你还写诗呀?现在看来,生活并不浪漫。”

“我只是凭兴趣。我相信这样一句话:走自己喜欢的路,是一种幸福。”

“喏,诗人加哲学家。其实谁也不能专心走自己的路,多半是社会强加的……”

这一夜萧雷睡得很踏实……

 

  十二

萧雷平静地度过了两个礼拜。他终于下定决心,计划好自己的退路。

他表面上竭力保持镇定,可内心却无法有片刻安宁;愈是要一切准备妥当,他就愈感到矛盾、痛苦——人生毕竟还是美好的啊!他企图用理智来战胜情感冲动,然而却始终跳不出一个思想怪圈,像头驴子一样,围绕着一个复仇——解脱的轴心去转,这种自我套上的笼头,使他感到某种说不出的委屈。偶尔,当他忍不住挣开强闭的眼睛时,总感到心驰目眩,会控制不住地从床上折身坐起,双手向前划动几下,像是要拥抱什么似的,可很快又颓然倒下,轻轻叹口气,瞪眼到天明。

以前他最爱笑了,嘴角边那两道优雅的弧线就是明证。当初,莉莉噘嘴,指住他的鼻子半娇半嗔道:“你就爱笑!怎么一点也不晓得烦恼?”

“怎么可能烦恼呢?我一想起你发怒的样子就要笑……”

“你真会怄人!”可话没说完,她竟克制不住先笑了。

他从一开始就对度华上他们过度的热情感到诧异,凭他的直觉,度华上的心情也不太好。度华上仍经常劝他去钓鱼,但他一直拒绝,今儿对方请他去帮看一下,他才不得不坐下来钓一会儿……

上午八九点钟的光景,正是钓鱼的好时辰,春风微微吹皱了浅绿色的水面,阳光斜斜地睇来,在河面上撒下一串串光斑,美极了。他感到有点头晕,一种类似初恋的陶醉浸润着他的肉体,他的心灵。

他的手微微抖动了一下,感到右臂有点吃力,定睛一看,水面上的浮子在上下抖动。他一阵紧张,猛地把钓竿向上一提,随之“扑通”一声,一条老大的鲫鱼刚给提出水面,却又脱了钩。他一阵懊恼,呆看着水面的一圈圈涟漪。可因此他的精神倍长,又重新上好了鱼饵。不一会儿,浮子又上下抖动起来。他平时绝少钓鱼,更难有机会碰到鱼儿上钩。他的手掌心微微出汗了……

从这个“窝子”换到那个“窝子”,不知不觉,已有好几条的收获了。猛地,浮子一沉,他不由得心花怒放,一提竿子,果然又是条大鱼。不知怎的,说来奇怪,原来这鱼正是滑脱的那条,瞧它嘴上还有撕裂的痕迹哩。看着这条贪嘴的鱼,他不禁露出了嘲讽的微笑。

鱼儿太蠢了。它以为挪动个场所就可以忘形了,谁知在劫难逃。由鱼及人,他忽然悲从中来,叹了口气。

他瞪着网兜里的鱼儿,觉得自己就像这鱼儿,受了他人的凌辱却无力还击……想到这里,他的血液陡然冲上头顶,狠狠的一拳击在草皮上。他感到自己原先的计划太迂腐了。按照原计划,明天写好遗书,后天埋伏在孙家附近……不,让仇人多活一天,自己就多一份屈辱,就多一天精神折磨。既然是同归于尽,又何必去选择什么白天、黑夜?又何必管什么有人、没人?

他下意识地摸摸怀里的匕首,忧郁地抬起头,却意外地发觉孙忠心正向自己这边走来,并且眼看就要到身边。惊愕中,他不免后退了两步。

萧雷不曾料到事情来得这么突然,以致于有些措手不及。

孙忠心听说萧雷回队以后,就一直避着他,以免跟他发生正面冲突。他内心一直忐忑不安,坐卧难宁,他知道,只要萧雷在这一天,他就多一份风险。他希望能把对方调到其他公社去,可机会难得,因此,为今之计,最好的对策乃是与对方保持距离,以防意外。他认为,时间会淡化人的感情,锋芒会在生活中磨钝。他当然说不出这样的话,但他想的可是这个意思。

可他万万没有料到会在这里碰到萧雷。他下意识地用手摸摸塌陷下去的鼻子,紧张得气都喘不过来了。但这仅是一刹那间的事。他猛然忆起萧雷和度华上是请了假的,萧雷并非蓄意等在这里,因此为自己刚才的失态感到可笑了。“钓鱼的?哟,手气还不错嘛!”

萧雷却像没听到一般,依旧站在那儿动也不动。孙忠心不禁暗暗戒备;回头张望了一下,想尽快溜之大吉。可还没等孙忠心跨出两步,他的衣领已给萧雷揪住,一柄亮晃晃、冷森森的匕首也已向他刺来。他吓得魂飞魄散,双腿一软就跪了下去,那柄匕首恰好从他的肩头上划过……说时迟,那时快,他情急智生,用尽吃奶的力气飞快地向对方肚子上撞去,萧雷猝不及防,反被撞了个跟头。孙忠心顾不上别的,拔腿就逃,可没跑到二十步,却给一条几丈阔的河拦住了去路;他一时犹豫,不知是跳进河里好,还是该沿着河向下游跑,可就在这一愣间,萧雷又如狼似虎地扑了过来。

偏偏天不绝人,孙忠心的脚边有半截砖头,他立即抢到手上,对着萧雷的脸扬了扬,果然,对方站住了。一个脸上充血,满面杀气,紧握住匕首寻机前刺;另一个脸色惨白,满怀恐惧,手里的砖不停地抖下泥沙。

“你……你疯了?”孙忠心气喘吁吁地问道。

“今儿你休想逃出我的手心!”萧雷怒吼着。

他未等话说完,立即如猛虎般扑向对方。孙忠心狠狠地将砖头向萧雷头上砸去。萧雷猛一闪身,那块砖从他的耳边呼啸而过,将他左耳擦得鲜血直流。萧雷顾不得耳伤,迅速扑到对方跟前,将匕首刺向对方。孙忠心用右手一挡,萧雷的这一击刺中了孙忠心的右臂。孙忠心忍住右臂的巨痛,迅速用左手抓住萧雷持匕首的手腕,想将其夺过去。萧雷拼命抵抗。孙忠心突然一脚踏空,两人同时倒在地上。萧雷平时力气虽不及对方,但此刻对方右臂客观存在伤很重,无法用力,萧雷双手对一臂,略占上风,瞅准一个机会,将对方压到身下。

孙忠心感到随着自己伤口的血不停地流下,手上的力气也在一点点消失,对方手中的匕首正一分分压向自己的脖子,他不甘心就此受死,故意编造谎言,企求对方分神,以此减轻手上压力。“你知不知道莉莉早就和我相好了?”

萧雷吃了一惊,想不到对方会提出这个问题,一时不知如何作答,手上的劲不自觉地缓了缓。

孙忠心得到了这个喘息的机会,趁机编造道:“其实莉莉已怀孕了,只是瞒着你。”

萧雷哪里相信这些鬼话,大骂道:“放屁!”

孙忠心一阵冷笑。“其实事实真相绝不是她在遗言中所说的那样,也不是祁光蛋胡说的情景。事实上,祁所见到的不过是我和莉莉最后一次偷情。莉莉的器只不过是害怕因出去要胎而被你知道事实真相。”

萧雷觉得对方的话匪夷所思。“你胡说,她没有必要在遗忘中撒谎!”

“那她为什么不允许你告我呢?”孙忠心觉得对方有点心动了,顿时将最近一直在心里盘算的谎言倾倒出来,反正一个死无对证,一个已去劳改,对萧雷能骗一时是一时。六八年春,有人根据瞿韶勋给外国寄去的稿子,想定他为里通外国的特务,并预备逮捕他。有贵知道后写信告诉了我,并让我保密,但我觉得瞿韶勋不像个坏人,女儿又小,万一这消息当真,那莉莉还能活命么?我禁不住一时的同情,就把这事告诉了莉莉。她哭着求我想个法子救她阿爸,还求我千万别把这事告诉她阿爸。她说她阿爸太可怜了,要是知道了不久就要进监狱,就等于判了他死刑……我答应了她。后来,果然来了工作组,整整调查了两个多月,但由于我们什么情况也没说,就定了他个‘特嫌’,说以后有明证再按叛国罪定。在这件事情上,莉莉当然感谢我,但在众人面前从没提起过。几年过去了,谁知就在去年初夏大忙季节,上头又来了文,责成地方要重新审查瞿的案件;郑部长反映,这次审查不达目的决不罢休,因为它牵涉到中央文革小组了。莉莉也不知从哪儿得知了这消息,就在地里偷偷地求我,说我有哥哥在省里,有能力帮这个忙;我说,这忙不是不肯帮,而是因为这事牵涉到中央,谁吃了豹子胆,敢去捅这个……我说我与你无亲无故,何必去冒家破人亡这个大险呢?……她跪在我面前不肯起来,说你不答应帮这个忙我就死在你面前……我劝他想开点。后来她对我说,只要你能救我阿爸,你让我做什么我都干……你知道,这话不是再明白不过了吗?她长得那样漂亮,我又是个好色之徒,这样我就做了对不起你的事。……”

“你还花言巧语!”萧雷气得脸色铁青,双眼喷出火来。双手一用力,差点儿将匕首刺进对方咽喉。

孙忠心吓出了一身冷汗,拼命用手支撑着,可嘴里还说:“这是千真万确的……以后我就和她私通了,不过没几次,但我也帮了她的忙,把她爹的事压了下来……”

“你,你气死我了!”萧雷大吼一声,一口鲜血喷了孙忠心一脸,一分钟,被孙忠心猛地推到坡下。

 

  十三

孙忠心一看机会来了,赶紧鼠窜似的逃走了。他用袖子抹掉额头上的冷汗,庆幸刚才编了这篇谎话,把萧雷一时骗住了。

事实上,孙忠心哪有那份好心帮助瞿韶勋呢,反倒是瞿韶勋的几次挨整都与他有直接关系。一九六八年那次审查,就是由于孙忠心的告状而引起的。他当时并没见到瞿韶勋给国外写信,只是见瞿韶勋和他的女儿经常在一起用外语会话,就以为抓着了什么把柄,便向上边揭发了。后来调查组由于查无实据,才给瞿韶勋定了个“特嫌”。至于莉莉,她从来也没求过孙忠心帮忙,倒是孙忠心对她的姿色垂涎已久,直到去年的那个下午见她独自一人在“毛脚”林里休息,顿时起了歹意,才终于将她强暴的。也就是祁懋德见到的那一次。两天之后,莉莉便含恨自杀了。后来,瞿韶勋被捕,也是孙忠心请朱立帮忙,以报挨打之仇的。但这些内幕,萧雷又怎么可能知道呢!

当萧雷从二米多的坡下站起来时,孙忠心已逃远了。他眼睁睁地看着孙忠心从眼皮底下逃走却无能为力,不禁痛苦得流出泪来。畜牲,非宰了他不可!他看着手中的匕首,心里一阵酸楚,抑制不住地哭了起来。天啊,孙所说的这一切是真的吗?太可怕了……不,这绝对不可能,不过是他想活命临时编出来的……可他说得那样有根有据。你不了解莉莉吗?你难道连自己的爱人都不相信,却去听信置自己于不幸的人的鬼话吗?即使真的,那也是她救父心切,她毕竟还小啊,怎么可以责怪她呢……

宰了他,毫不手软!不单是为了莉莉和瞿伯伯,也是为那被他凌辱致死的女孩子……可为什么瞿伯伯一直反对告孙呢?为什么他能忍受生命中最后一根支柱失去呢?他是看透了,知道人死不能复活,就是再杀掉几条人命也不能挽救他女儿了?萧雷有些焦躁起来,他明明坚信孙忠心说的是谎话,却又不能完全排除这谎言的可能性,握住匕首的手心全是汗水。

宰了他……这真的不可更改吗?我真的有资格去杀他吗?家有家规,国有国法,即使国家现在无暇去治他的罪,可难道国家会永远放过他不成?莉莉难道真的一点责任也没有吗?既然我们爱得那么深,她为什么不相信我会原谅她呢?失贞,这算得了什么?你忍心抛弃了爱你的人,问心能不有愧吗?

他沮丧地倒在半人高的草里,顾不得茎梢刺得他脖子直发痒。这时,他远远地看见度华上正向他钓鱼的地方走来。他不愿意让对方发现自己,不愿意看见任何熟人,哪怕是莉莉这时复活过来。他冷漠地看着度华上烦躁不安地走来走去,用手不停地揪着头发。

怎么办?度华上回去一说,也许又会像那天早晨一样兴师动众的。他们鄙视我,揶揄我,可又都一个不拉的假惺惺地关心我,伪善之至……他们就要来了……避开,还是迎上去?算了,大丈夫既然不能扬眉吐气的活着,那还不如死;这样我也不必去管莉莉或其他人的事了。对,唯一的办法,只有自行解脱。

他站了起来,四下里看了一眼,感到周围静悄悄的有点像阴曹地府;烂灿的太阳,是烤炙灵魂的火炉。他要起飞,去融进虚无……

“再见了……我的土地;再见了……我的亲人!”他跪在地上喃喃地叫了几声,慢慢地抬起手腕,惨然地打量了一下闪着寒光的刀锋,猛地向自己的胸脯扎进。

“住手!”他朦胧中听到有人惊呼了一声……

度华上心情烦躁地回到宿舍,不见萧雷,问别人别人也不知其下落,不免慌乱起来。他从田里叫起全组知青。到处找。猛然,度华上发现北边百十米的地方有异样的动静,奔过去一看,原来河心里正呛着个人。他奋然跃进河里……起初他以为一定是萧雷,却想不到竟是孙石榴!

孙石榴是会游泳的,可水底冷得彻骨,才下水两腿就僵住了。她在丰秀玉怀里“哇哇”吐了几口水后,就用手指了指距他们十多步远的地方,众人拥过去一看,只见萧雷倒在血泊里……单聪紧张地托起萧雷的身子,察觉到他尚有着一丝游气。度华上一屁股跌到地上,流下泪来。

春节期间,度华上的母亲因癌症去世了。可他把悲痛放在心里,仍一门心思要让萧雷过得愉快些,一再让萧雷出来钓鱼,便是他采取的措施之一。今天他把萧雷胡弄了来,然后故意说自己要回去一会儿,其实只是躲在了附近,直到萧雷钓起一条鱼并开心地笑了时,才真的离开……他骑自行车去镇上买了酒及鲜肉,打算中午大伙儿痛快地干一杯的,哪知道……当他听到单聪嚷着还有希望时,他立即跳了起来。

不一会儿,他一只手臂挟着竹床,另一只手臂挟条被子,从村里赶来了。众人七手八脚,很快把萧雷抬走了。

直到这阵子,杨小艳方才顾及到正抖个不停的孙石榴。孙石榴一边流泪,一边掩饰着自己为什么下河落水,不说自己偶然发现萧雷自杀,自己打算游过河去救他,却说自己由于看到对方自杀,吓得一下掉进了河里。杨小艳也不及细问,就去追赶担架了。孙石榴本想也跟过去,但一想到刚才的事情多半是自己的父亲引起的,便失去了勇气。经过一番周折,萧雷终于被急救车送进了县人民医院,可由于流血过多,他一直处于休克状态。需要马上输血,他的血型是AB型,血库里恰恰正缺这种血浆,唯一的办法是找人献血。度华上、单聪等人的血型都不合适,最后,就只有看丰秀玉的了。终于化验出来了,她的血型是O型。她兴奋、激动得眼圈都湿润了。

……100CC,300CC,500CC……!萧雷的病情在逐渐好转,虽然仍处于昏迷状态,但呼吸已不需要借助氧气袋了。幸亏当时刀又扎在肋骨上,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丰秀玉当晚就由杨小艳、孙丽霞她们陪着先回去休息了。原来脸色鲜艳红润的姑娘现在变得面容憔悴,叫人见了可怜。然而,在外面游荡的贾浩一见到她们,却什么也没说,就又到二队知青组去了。自从他吃了牟红将的醋之后,双方至今没有和好。如今他又增添了烦恼,凭心说,他不希望萧雷死,但由于丰秀玉给萧雷输了血,他又恨不得萧雷立即死掉才好呢!

萧雷完全清醒后,心理上产生了变异,居然恨起了所有救活他,给了他第二次生命的人。他没有对度华上他们道句感谢的话;当听说丰秀玉给他输血的事后,虽然内心大为感动,可不久又产生了另一种异样的思绪──

“她曾用毛线衣来束缚我的身,现在又用她的血来占有我的心,我才不中这种女人的诡计呢!”

然而,不论他内心里怎样想,他还是劝度华上他们回去了,并恳求他们千万别把这事捅给他的父母,他保证,今后再也不犯傻了。

在他住院的一个多月期间,刘国威曾专程来看望他,并暗示,现在的政策有些松了,自己有可能去找一些过去的老战友,请他们出面帮瞿老翻案。尽管刘国威说不准自己有多大把握,但他只要萧雷答应活下去,那么他马上就到北京去的决心终于感动了病人。

过了几天,听说刘国威果然进京去了。

 

(未完待续)


 


华夏知青网不是赢利性的网站,所刊载作品只作网友交流之用
引用时请注明作者和出处,有版权问题请与版主联系
华夏知青网:http://www.hxzq.net/
华夏知青网络工作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