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表舅(外一篇) 作者:郁琪


 

 怀念表舅

 
    从前天晚上接到电话,我心情一直比较沉重。九舅去了,九舅母也跟着去了……

“九舅”是九表舅的简称,“表舅”给人的感觉似乎并不十分亲近,九舅可几乎是我们家唯一的亲戚了。我父亲是独子,我没有姑姑叔叔。母亲的姐妹又在半个世纪以前先后出国,九舅一家几十年来和我们关系非常密切,过年唯一要聚在一起的亲戚就是九舅一家。

九舅是我外婆的侄子,在外婆的侄子女中大排行“九”。外婆的兄嫂去世得早,九舅早年就成了孤儿。外婆很怜惜这个侄子,带着幼年的九舅一起在夫家的老宅生活。我幼年的时候也住在外婆家,九舅一家曾经和我们一起住在老宅二楼,隔过二楼阳台就是九舅家。九舅九舅母在外婆的老宅先后生了三男一女,大表弟比我小三岁,后来他们全家搬到孙家胡同去了。孙家胡同是九舅母娘家的房产,九舅母是大户人家出身,有一条大胡同百十来间平房的遗产,又来大多归公了。

九舅九舅母在我的长一辈亲友中,不算是男才女貌的。(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注意观察思考熟悉的长辈亲友,尤其是他们的婚姻,大概是想引以为借鉴)九舅没有上过大学,但是为人好,工作勤恳,经验丰富,在一家市属进出口公司工作了几十年,后来任中层领导,是单位德高望重的老字辈了。九舅母是属于长得丑的女性,但是她非常慈祥,和蔼可亲,是典型的贤妻良母。她的慢条斯理的话语,她的温存的目光,我再也听不见,再也看不到了。九舅母内心是非常美丽的。

我观察过的不少心目中的郎才女貌长辈,都没有白头偕老,或许因为感情,或许因为种种原因,婚姻大多是不幸的,这是为什么呢?红颜薄命?郎才二心?九舅九舅母的婚姻是幸运的,是幸福美满的。

九舅九舅母恩恩爱爱半个多世纪,携手走过风风雨雨的岁月。如今九舅去了,九舅母痛不欲生,不到一个月也跟着去了……生离死别之后的那一个月,对九舅母来说是如何的漫长,似乎是一个世纪,似乎是朝朝暮暮组合的一生。九舅母大概回忆了和丈夫生活中的每一个细节,她是怎样的肝肠寸断,怎样的悲痛欲绝啊。我想起林觉民《与妻书》中有这样的话:与使吾先死也,无宁汝先吾而死……盖以汝之弱,必不能禁失吾之悲,吾心不忍,故宁请汝先死,吾担悲也。这是恩爱夫妻生死临别之时的肺腑之言。嗟夫!我想九舅心里一定也是这样想的吧。

九舅九舅母去了,连同他们那个温馨的家。我真不知道今后还有没有勇气再次走进水上村九舅家。那个曾经充满九舅爽朗笑声,充满天伦之乐,养着热带鱼,养着几种香喷喷栀子花,开满火红蟹爪莲花朵,可以俯视水上公园美景的温暖的家。九舅家现在是什么样子了,不知道。至少,墙上他们夫妻双双旅游的外景照片还在吧?还是肃穆地挂着他们的遗像,如果是这样,我真的受不了。

母亲在国内我下乡在外地的岁月,年年母亲她们到九舅家过年,九舅一家讲究饮食,而且厨艺高超,母亲她们总要在九舅家玩上一天。母亲出国我回城的年月,年年春节带上礼物去看九舅九舅母,我总要去买两只活鸡,或者几斤活鱼,或者牛羊肉……是我的一份心意,也算是我带去母亲的一番心意;然后总要打电话告诉大洋彼岸的母亲,我去看过九舅九舅母了,他们都很好。

偏偏我来深圳,今年春节没有去看他们;偏偏我在遥远的南方,他们双双离去了。我没有能够在他们生前见最后一面,今后在电话中也再不能听到他们熟悉亲切的声音……

九舅的四个孩子,大儿子和二儿子上初中就文革了。文革开始后,父母开明,兄弟响应号召一起到河北省插队。后来落实政策,允许一个子女回城,大哥照顾弟弟,自己留在农村。后来勤奋学习了医学专科,在矿山医院工作。文革后三女儿读了师专,在中学教书。其他两个儿子单位都不景气,先后下岗,自谋出路。九舅的四个孩子都没有高学历,都没有地位显赫的工作,然而他们都是非常孝敬父母的好孩子。九舅糖尿病晚期突发脑血管疾病,神志时而清醒时而糊涂,住在医院治疗,他的四个孩子跑前跑后,连孙子孙女都围在爷爷左右寸步不离。回家疗养后,四个孩子也是有钱出钱有力出力,他们尽最大努力照顾好父亲。如今老人离去了,他们心中不会留下遗憾。

去年大表弟告诉我,九舅母做了白内障手术。九舅母一辈子没有参加工作,因此也没有医疗保险,做手术费用不少,孩子们为母亲做了自己应该做的,九舅母是心明眼亮离去的啊。

九舅的四个孩子,是我的好表弟表妹。我何时见到他们?他们会怎样讲给我九舅九舅母离去的情景……

呜呼?从前天晚上接到电话,我心情一直比较沉重。九舅去了,九舅母也跟着去了……

……

 

 祭奠


    去年,L大夫离去了,L大夫老伴Z大夫也跟着离去了。他们夫妻共同生活了70余年啊,实在是不能也无法想象分别。L大夫离开人世,Z大夫寡居生活不到100天,也匆匆上路,离去了。

妈妈爸爸说,在我4岁的时候就认识了L大夫他们一家。那时候外婆家的老宅地处西安道和山西路交口,从山西路隔一个大门就是L大夫家,他们的宅院也是三楼一底,地处山西路和成都道交口,也是算深宅大院吧。幼年的我生病了,爸爸妈妈把我带到L大夫诊所,从那时候开始,我认识了L大夫一家,并和L家小妹成了莫逆之交。

两位大夫是不是同学,我从来也没有打问过;是不是同龄,我也不知道。只知道他们一起度过了80大寿,又度过了90大寿……度过了银婚、金婚、钻石婚……90多岁高龄的Z大夫还很健谈好客,在小女儿陪同下还到我家做客,只是有些耳聋了。Z大夫白皙的皮肤,清秀的五官,那样慈祥,那样和蔼可亲。有一次我去看他们,带去一个花篮,Z大夫欢喜非常,后来L家三嫂告诉我,Z大夫最喜欢鲜花。L大夫高龄之后不太愿意见客人,非常喜欢和孙辈们聊天玩耍,是觉得自己老态龙钟其貌不扬,有一些伤感吗?他和孙子的照片,紫红T恤,银白头发,风度绝不减当年啊。

L大夫的离去是突然的吧,三嫂说是喝了有什么问题的咖啡,吐泻不止……没有许多痛苦,或许也算寿终正寝?Z大夫精神崩溃了,随着精神的坍塌,各种器脏都跟着衰竭了……

LZ两位大夫在中国还是私有制社会的年月,开私人诊所;公有制之后,到了国立大医院,L大夫是外科专家,Z大夫是妇儿科专家。他们是我最早认识的高级知识分子,国家给了他们优厚的待遇。

两位大夫在自己的老宅生育了三男二女(听老人们说三男二女家庭有福气),每个孩子间隔两岁,小妹和我同龄,二哥三哥比我大几岁,都是我儿时的玩伴。我在《在老宅子里.之四》中曾经有过这样记述:

“从露台可以看到邻居L医生一家,那幢三层楼房屋的每一个角落,几乎都留下了我和弟弟的足迹。L医生的几个孩子,是我和弟弟的总角之交。小妹和我同年同月生,我们从4岁开始在一起玩耍,情同姐妹。在淡淡馨香的紫藤萝瀑布下,在盛开的火红凌霄墙边,在串串紫色圆亮的葡萄引来叽叽喳喳麻雀的时候,我们五六个孩子在欢快嬉戏,那么无忧无虑!

L医生的那幢房子早已易主,在耀华中学毕业的小妹,早已定居异国他乡,成了医学博士;很巧,我曾经在耀华教过她的儿子!每每短暂会面,不时提起往事,提起童年。记得我俩曾经去水上公园钓鱼,人家看是两个小姑娘,便任我们去钓,没想到还真有不少愿上钩者。大功告成,凯旋之前,我俩还客气地推让,互相说着“还是给你家的小猫吧”!……”

L大夫的家庭,是我自幼年开始,心目中最美满最理想的家庭。L大夫的小女儿虽然和我同龄,但是赶上文革前上大学的末班车,她6岁上小学,65年高中毕业,而我7岁上小学,66年高中毕业,命运变得跌宕多舛。我兄弟如果不出国,也是老三届;妹妹小学5年级就文革了,是70届初中毕业生。尽管在母亲的帮助下后来妹妹英文拿了文凭,但是没有中学数理化的功底,终生遗憾。L大夫的5个孩子都上了大学,他们的5个配偶也都是大学生,在50~60年代是不多见的啊。子承父业,5个孩子中3个学医,两个学外科的哥哥曾经分别任市级两所大医院的院长,二哥主编了消化系统超声诊断专著,三哥是小儿骨科专家,小妹是脑内科医生,后来到美国成为医学博士。大姐中央美院毕业,创作颇丰;大哥是香港大学教授,翻译了《牛津高阶英汉双解词典》。在十年动乱的年月,他们都没有蹉跎岁月,研究专业,攻读外语,文革后在各自岗位崭露头角,成绩卓著。

L大夫的儿女们成立小家庭之后,仍然住在老宅子里,他们各自独立生活。但是逢年过节,每到周末,甚至隔三差五便聚到一起摆起家宴。那时候我常常是他们的“座上宾”。小妹叫我去吃饭,我是“有求必应”。还没有读高中的我对饮食文化一窍不通啊,只知道有的家宴是鸡鸭鱼肉,有的时候他们戏说家宴无肉,原来都是山珍野蔌,核桃蘑菇宴,蔬菜水果色拉宴。难忘我在L大夫家初次尝了酒的滋味。记得哥哥姐姐们问我会不会喝酒,我说不会,但是想学。在他们的“怂恿”下,我第一次喝酒,却竟然喝了4大杯啤酒;不仅是酣,还第一次感觉了醉醺醺的滋味。大概那是我喝酒的最高纪录,以后再也没有打破纪录。有时候我也和他们一起包饺子,一起搓“猫耳朵”,我包饺子是小妹教的,徒弟包出来的饺子何师傅的一模一样。在我没有摘红领巾的年龄,父亲出国,世界进入冷战时期,亲人们天各一方;L大夫一家曾经给了少年的我多少家庭的温馨和欢乐啊。

L大夫家庭留给我的印象是学术气氛浓厚而物品摆放零乱。在老宅子里,书柜里、饭桌上,甚至地面、柜顶都是书籍报刊……在后来单位分给他们的单元房里,最明显的是各种玩意,贵重的,廉价的,琳琅满目,数不胜数,大多是旅游纪念品。有他们自己旅游的纪念,也有儿辈孙辈带给他们的礼物。每一件物品都来自不同的时空,都讲说着生动的故事。两位大夫的晚年生活也是潇洒浪漫的,到了80多岁高龄还到香港大儿子家,跨洋过海到美国两个女儿家。

L大夫家第一大不幸是,大女儿的辞世。在美国的大女儿患了乳腺癌,术后化疗维持。她想望父母回国探亲,又想找到中医的灵丹妙药。大姐隐瞒着自己的病情,但是一切怎能瞒过老专家父母的眼睛。大姐带着假发,那分明是化疗造成的脱发!大姐回到美国后去世,不知道这个消息在美国的小妹如何瞒过父母亲。第二大不幸是,大哥的离去。大哥是在加拿大去世的,对高龄的父母,白发人送黑发人,这悲,这痛,如何承受!幸好,两位老人在精神上互相支撑,强咽下辛酸的泪水。老人健在,这个大家庭还在我心目中健在。

L大夫后来的居所是单位分的高层单元,面临海河。我家老宅拆迁后搬到了海河东岸,他们家在海河西岸,隔河相望。我上下班骑车在光明桥穿行,几乎天天遥望他们的家,那里住着两位老专家,住着两位我可亲可敬的老人。

去年,L大夫离去了,L大夫老伴Z大夫也跟着离去了。我心目中那个美好家庭也逝去了,大概我生活中再没有可替代他们的家庭了。

L大夫和他的家庭,在我心中保存了半个多世纪,今后也仍然珍藏在我心中。曾经那么温馨,那么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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