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从容
作者:老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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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日从容
一切都发生得那样不可思议。我的一位交往密切的朋友,突然间失踪了,整整一年,没有任何音讯。这一年里,我多次向熟识的同事或朋友打听消息,居然没有一个人知道他的下落。 我始终不能相信这样一个事实,一个有名有姓、有血有肉、有情有义的人,竟然在一夜之间,消失在他所有的亲友面前,不留任何踪迹。 然而,这是一个千真万确的现实,我不得不怀着无法释然的疑惑去面对——我知道他永远也不会回来了,是他自己精心导演了他的失踪。 一年以后,终于辗转得知一个令人心悸的消息:他走了——在经过与命运痛苦的抗争之后,他从容不迫地去天国与亲人团聚了,那里有他亲爱的爸爸、妈妈和姐姐,他们已经等候他很久。 没有人在他离去前发现任何蛛丝马迹。 不知道是他掩饰得太好,还是朋友们太粗心。他其实是用心地向所有他认为需要告别的人告别过了,冷静地安排了自己的后事,像一轮辉煌已尽的寒日,从容陨落,留下满天残血。 那一年,我是在5月一个闷热的日子里接到他最后一个电话的。像往常一样,话筒那头依然是谈笑风生:“我要出一趟长差,最近就不能和你联系了。” “去哪儿?多久?”我问。经常奔波的朋友,不会使人感觉到任何反常。 “上海,半年或者更长时间。你托的事我已经交代给同事,你就放心吧。如果我回来,一定给你打电话。” “一路平安,多保重啊。”我叮咛了一句,当时正忙,无暇多聊,很快就挂机了。 若知他永无来日,我怎能这样漫不经心?我一向自诩看人处事入木三分,竟然未察觉到任何异样;他分明是在向我告别,我如何就没有丝毫预感? 半年过去了,几次向认识他的朋友打听,都说不知去向,突然就觉得凶多吉少。我不禁作了很多猜测:下海?出国?还是遭遇了什么不测? 又过了几个月,终于有消息从不同渠道传来,断断续续地,我以零散的信息加之联想,大致拼接出了这一年里发生的故事。 去年开春,他被查出晚期肝癌,知道来日不多,他不愿拖累别人,决定一个人把不幸咽下。住院前,他先和相知六年的女友断交,表现出一种义无反顾的绝情,使她相信他不再爱她;接着把姐姐的骨血“小东西”交给她爷爷奶奶,再将唯一的亲人——清华毕业的妹妹送到美国,不知不觉就到了5月。 最后和上司长谈。他表示“这里挣钱太少”,说要到南方打拼。递辞呈,交车钥匙,还BP机,大步走出工作了十年的单位,然后从容不迫地打回一个传呼:“我于今夜12点离开北京。如果回来,还会在此效力……”曾花了三个多小时苦口劝留的上司突然惊出一身汗,再打电话过去,已经没有人接听。 该安排的都安排了,该交代的都交代了,他觉得自己可以放心地走了,便带着剩余的积蓄住进医院。后来,朋友们在病历上查到他两次手术的记录,据说他经过与病魔的殊死搏斗,走完了生命的最后历程。 他就这样消失了,消失得无影无踪,消失得令人难以置信。 他对所有的人都说“如果我回来”,他是抱着生的希望走的。 大家都说他太刚强。其实他刚强,也脆弱。一个人吞下所有的痛苦,他是那样刚强;不忍心让别人为他难过,他又是那样脆弱。 他好像从来就是为别人而生的,很小就知道什么是负重。十六岁那年,当飞行员的父亲死于空难,他成了家里的顶梁柱。以后,母亲和姐姐相继死于癌症,他为她们支起生命中最后一片天空;然后抚养姐姐的遗孤,照顾上学的妹妹,他年过三十,依旧孑然一身。 现在轮到他自己面对死亡,就像一只蜜蜂,在自己无法酿造生活的时候,他愿意悄悄死在外面,不给别人添任何麻烦。 他把不幸深埋在心底,一个人扛起全部苦难,就是这样一个凛然而残酷的抉择,连女友都被瞒得死死的,让她对他失去信心,以为爱情是那样不堪一击。 因工作关系,我认识他六七年了。他玉树临风、剑眉星目,是一个俊朗的小兄弟;他性情随和,极有人缘,是一个讲义气的好朋友。每当单位有事,呼之即来;工作之外,交往也多起来,渐渐地成为朋友,托他办事尽管放心。 一次,我求他为一位好友做月老,他多次牵线搭桥,一心玉成,对方略有迟疑,竟然不依不饶,他的古道热肠,令我感动不已。还有一次,大家结伴出游,驾车数十公里,一路侃下来,游玩的情景历历在目,在金海湖边和小贩讨价还价,在卡拉OK厅狂歌劲舞,天南海北地聊到夜深人静,妙语连珠,兴致酣然。 那次还拍了很多照片,可惜其中竟没有一张见他的照片,因为他始终把照相机镜头对着别人。 不知他怎样挨过生命中最后的日子。我希望他不是孤独的,而是有人相扶,我想象,他有一位非一般意义的朋友,和他一样侠肝义胆,一样铁骨柔肠。我相信他是在他面前发了誓的,为了朋友的重托披肝沥胆,守口如瓶。 如果他真有这样一位挚友,我愿向那位义士遥遥致以崇高的敬意。 直到今天,我还心存幻想,但愿所有的传闻都不是真的,有一天他会突然回来,再一起合作,一起聊天,一起郊游。他的名片还在我的名片夹里,只是那个早就烂熟于心的呼机号码,我已是百呼不应。 即使真的与他是天上人间,我想我也不应该悲伤,我的好兄弟,他原本是不希望朋友们悲悯,才悄然离去,他不想干扰大家的生活。 为了他最后的心愿,我们必须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珍惜生命,好好地活着。 “日落山水静,为君起松声。远送从此别,青山空复情。” 谨以此文纪念好友陈明先生 后记:这篇短文大约写于六七年前,本以为它已经为朋友的故事画上句号。没想到事隔多年,当往事渐渐被淡忘的时候,这个令人伤感的故事有了结局:2006年一个夏日的早上,上班后接到的第一个电话竟是关于他——他的遗骨在他居住的大院地下室被发现,公安局的结论是自杀。 不难想象,八年前,在被病痛折磨、求生无门的绝望中,他选择了轻生,以求一了百了。 作为他的生前好友,我们最后能为他做的,是让他入土为安。 2006年10月19日,几位朋友相约,在北京昌平的德陵公墓为他举行了一个简朴的葬礼,愿他的灵魂在青山松柏中安息。 逝者如斯,生者苟且。朋友的故事告诉我们,越是热爱生命,越是不能承受生命之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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