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两篇】:同学小周·我和三明
作者:老城
|
|||||
同学小周 小周其实早就该是老周了,他属龙,已过知天命之年。从年轻时候叫过来,小周被叫顺了,管他是不是胡子拉碴的,大家还叫他小周。 小周是我们一拨去陕北插队的知青中,最后一个回北京的。我们队阴盛阳衰,十一位娘子军,多半体格健硕,只有七位男生,其中两位还是后来的,个个瘦小单薄。 三十多年过去,我们村一干人挣扎了半辈子,没出一个“人物”,在无数生活轨迹各异,境遇也不尽相同的老知青中,小周无疑是最普通的一个。 小周个儿不高,身体瘦弱,眼睛近视但不肯戴眼镜,见了熟人快碰上鼻子才认得,说话有点口吃,走路外八字。但他动作敏捷,脑子灵活,干活儿不惜力,心眼儿极好,且热情外向,很得我们那帮厉害的女知青的称赞。 我们插队的那个村子叫“石窑”,和史铁生笔下“遥远的清平弯”差不多。 石窑的知青都是老初一、初二的,没什么文化。刚下乡时知青关系有点像当时的国际形势,扑朔迷离、错综复杂。男生频生战事,女生时有口角,男女生之间持续冷战,偶尔还与当地知青或外村知青引发争端,后来这种局面因小周的缘故发生了很大的转变。 下乡不久,小周收到父亲病危的电报,匆匆请假赶赴北京,回来的时候臂上戴了黑纱。他简单地告诉我们,父亲患得是脑溢血,眼看快脱离危险期了,病情却突然恶化。万幸的是,他总算见上了父亲最后一面。 小周是搭队里进城的毛驴车回村的,只见车上大包小包装得满满的。“这小子,把西单商场都驮回来了!”我们闻讯涌进男生住的窑洞,看小周就像一个脚夫,把千辛万苦从北京背回来的手提包一一打开,将我们亲爱的父母托他捎来的东西挨个送到大家手上,十几个知青人人有份。 那天是我们插队以来最盛大的一个节日。在食品极其匮乏的年代,插队给我留下的最深刻的印象就是人人都像饿死鬼。当时有知青的家庭,父母都会把那些平时舍不得买或凭票供应的稀罕吃的攒着,如芝麻酱、肉松、糖果和酱菜等,千方百计带给他们正长身体却在乡下什么也吃不上的孩子。 我记得那次母亲给我带的是白糖和月饼,货真价实的一大包,很有些分量。 据说小周在办完父亲的丧事后,跑遍城郊走访了全组十四个家庭(知青中有一对兄妹和一对姐妹,还有的家已不在北京),见到了每一位惦记着远行儿女的父母。父母们最担心的是我们能否吃得饱,农活累不累,会不会被人欺负,甚至能想象家长见了小周就像见到自己孩子一样的心情,恨不得倾尽所有,多给我们带些吃的。小周强忍丧父的悲痛,详细描述了我们在陕北的生活,走进十四家,同样的汇报就得说十四遍,同样的嘱咐就得听十四回。就这样带着十四家亲人的牵挂和重托,小周把装得瓷瓷实实的五六个大手提包用绳子系牢,前两后三地搭在少年人还没有发育成熟的单薄消瘦的肩上,踉踉跄跄地上了西去的列车。从北京坐硬座到西安,从西安乘“闷罐”到铜川,从铜川再乘长途汽车到延安,最后才坐上队里的毛驴车。一路上他历尽艰辛,每次转车都咬着牙背着沉重的行李进站、出站,不但没有人给他搭把手,还要时刻提防东西被人偷或抢了,连个盹也不敢打。实在走不动了,他就解开绳子,把沉重的包倒腾着一步步往前挪。后来我想,家长们当时也是昏了头,只顾心疼自己的孩子,怎么就让一个十七岁的瘦弱男孩几千里路带这么多东西,也没有想想他怎么拿得了? 牢牢地记着长辈嘱托的小周回到村里,自觉地成了村里的维和部队,他闪光的品格就在那次探家后逐渐显示出来,只要是知青集体的事,无论担水、打柴、种自留地还是进城买粮,他都主动承担,谁要是和别人有了过节结儿,他都苦口婆心地劝解。我们从此再也没有发生大战,直到最后一名知青离村,始终是一个充满友爱的集体。那种兄弟姐妹般的情谊,一直保持到现在。那时,我们连家里捎带来的吃的都要拿出来共享,更没分过灶,这在当时的知青小组中是很少见的。1970年招工开始后,大家陆续各奔前程,有的参军,有的当工人,有的上大学,有的病退回北京,先走的人若赶上夏收、秋收,分什么东西都不拿,全部留给队友。 陕北土地贫瘠,普遍广种薄收。劳动地点通常离村很远,有时候要走出7、8里地。为了不耽误工夫,天不亮就要下地,两顿饭都在地里吃,由半大后生回村“寻饭”。知青“寻饭”的任务常由小周承担。知青不会做饭,特别是不会伺弄拉风箱的柴火灶,往往是人家的饭都担到地头了,我们的火还没点着;当老乡捧着黑瓦罐狼吞虎咽吃完饭心满意足地抽烟袋时,肚子已饿瘪的知青才远远看见小周担着两个明晃晃的白洋铁桶,摇摇摆摆地爬上山梁。 两年后招工开始了,我走得最早不知是否算是幸运,以后的故事就是陆续从大伙口中凑出来的了。 有少男少女的地方,本当有风花雪夜的故事,但不知为什么,我们遥远的石窑,十几个情窦初开、朝夕相处的知青在一口大锅里搅和了好几年,愣没撞出点火花来。后来才听说,小周有一段目光游移的时间,眼睛常常自觉不自觉地追随着小W,可能是有点意思。小W和小周住街坊,是个很温和善良的女孩。他们从小就认识,小W对小周印象也很好。我对这个道听途说的故事很感兴趣,而且坚持认为,如果小周适时有所表示,故事肯定有一个圆满的结局。但直到小W招工离开延安,小周始终没有表明心迹。几年后,被分配到煤矿的小W嫁给了一位外地青年。 小周走得晚,在大部分同伴离开石窑以后,他终于等到一个机会:延安饮食服务公司要招工。工作虽不理想,但他已经等不起了,不能再让年迈的母亲为他担心,好歹是国家正式职工,月月有工资,小周觉得也就知足了。 小周就这样当了学徒,他干的活是将下水制成熟肉。小周手脚勤快、虚心好学,人又有心,很得师傅喜爱,不久手艺就大有提高,做出的卤肉肥而不腻,味道醇美,许多延安市民都知道饭店来了个好师傅,单位也很庆幸招来一个好知青,他的故事还上过当时的《陕西日报》,登了很大的一篇。我曾经把文章剪下来给同事看,无比骄傲地对人说“这是我同学”时,。 男大当婚,长大了的小周在别人撮合下,娶了一个泼辣能干的陕北姑娘,成了延安人的好女婿。岳父家里负担重,老人的伤病,花去了小周的大部分工资,也耗费了他相当的精力。结婚十几年,他毫无怨言地瞻养老人,帮衬小姨子、小舅子,成了这个家庭的顶梁柱。一直到九十年代初,延安已经没有多少北京知青了,政策给了他最后一次机会。为了满足妻儿对北京多年的仰慕与向往,也为了自己能叶落归根,小周终于下决心辞掉工作,举家迁回北京。 北京城早已旧貌换新颜,家里的老房子拆迁,小周户口不在没有份,一家三口无立锥之地。从北京到延安,又从延安回北京,少年时代就出门闯天下的小周,三十年后依然两手空空。靠亲友帮助,他找到一个需要昼夜看守的小工厂,成了那里的看门人,就在门房安了家。后来厂子搬迁,工作又几经变动,幸亏普通话说得比他还地道的媳妇找到一份临时工。最后,小周在东郊租到两间平房,虽然房子不宽敞,却是一个小小的独门独院,他很满意,几次邀请我们去玩,都没能履约,直到前几年他得一场大病做了心脏手术,我们才相约了去看他。久病初愈的小周面色苍白、满脸疲惫,但是笑容依旧明朗。我们几员女将驾到,海阔天空地神侃,席间还有小周当年心仪的小W,差点把小屋的房顶掀起来。那天他的陕北婆姨为我们包饺子,做家乡菜,大家吃着、喝着、玩得十分尽兴。像当年一样,小周微笑地看着我们折腾,脸上带着令人心悦的热情、坦诚和满足。 和小周在一起,你心里无论如何产生不出同情和怜悯,有的只能是敬意。 他不是一个窝囊人,其实很聪明,做什么事都让你觉得是那么回事,无论庄稼活儿,家务活儿还是技术活儿,即使玩牌,他也总是赢家。 他不是不思进取的人,在队里时是劳动骨干,在单位时是先进工作者,在知青圈子里是大家信赖的朋友,他始终保持着一种近乎于平和的积极心态。 他不是逆来顺受的人,有很强的独立观念,不轻易妥协,不会被困难压趴下,当年就是知青、特别是男生中的主心骨。 他更不是一个懒惰的人,他吃苦耐劳,肯卖力气,什么时候都闲不住,人也总是收拾得干净利落。 可能是从小生活在多子女家庭,上有兄长,下有弟妹,他本能地学会了包容,学会了放弃,学会了拱手相让。他的弱点是过于善良,太顾及他人;过于谦让,太与世无争;过于宽容,太随遇而安。在利益面前,他从来不会和别人争抢,而当今社会,如不竞争,失去的必然是利益。 我不能判断选择放弃是否适宜,但我敬重小周的品格——乐观豁达,淡泊功利,坦然处世,直面人生;对于现实生活,他从不回避,从不攀比,从不抱怨,从不仇视。每次聚会他都会很有兴致地参加,从不会因“没混好”而自卑,羞于见人。无论什么时候见面,都能感觉到他的表里如一,和一些被利欲困扰的人相比,境遇最差的他看上去心情最明朗。比他耿耿于怀的,比他愤世嫉俗的,其实都比他活得滋润。但是,他有他的准则,理想与现实固然有着不可逾越的距离,小人物也没有能力改变现状,但心情的开关掌握在自己手里,没有必要整天对着别人哀叹和抱怨。命运对人是公正的,有汽车、别墅不一定有快乐;有权力、权威不一定有亲情。小周觉得人最该有的亲情、友情、爱情,他都拥有。 人的生存环境里一定有一种“场”,在什么样的“场”中,人的群体心态就会是什么样。影响“场”的性质的是一些闪烁着人性光泽的人物。小周就是这样的人物,是始终影响着我们这个小团体的“场”。每次见到他,我总有一种心灵被净化的感觉。我不知道他有怎样坚韧的承受能力,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力量造就了他的精神,一个普普通通的下岗工人,哪里来的这份磊落的襟怀和博大的气度? 小周是小人物,但他是中国知青的脊梁。 好人好报。小周有一个和美的家庭。他与小他五六岁的媳妇十分恩爱,他患病住院期间,多亏媳妇疼他,无微不至地照料他,使他得以很快的康复;可能是继承了北方游牧民族的遗传基因,其貌不扬的小周有一个生得白白净净,长得结结实实的漂亮儿子,当时正读高职,成绩优秀。难得儿子小小年纪,见了人举止大方、又有礼貌,实在招人喜欢。 我相信那孩子将来的生活一定会比父辈好,我也衷心希望小周幸福。
我和三明 三明是我的好朋友,我们六岁认识,十岁分别,这一别就是遥遥千里,漫漫数十年。 十岁那年,外祖父调动工作,去另一所大学任职,我尊父母之命,从合肥转学到北京,以便"接受更好的教育"。此前,我一直和外祖父母住在一起,外祖父是安徽大学重建时的元老之一,老人早已百年,而他主持建造的教学大楼至今依然屹立。 我和三明同学4年,由于在班上年龄小,个子矮,同坐前排,我俩最能玩在一起。虽然偶尔也吵架,却不妨碍我们是一对形影不离的好朋友。当时我家住104楼6号,三明家住105楼8号,我家的后门对着她家的阳台。想约她玩,只要冲着阳台喊一声,就见三明伸出头上扎着蝴蝶结的小脑袋答应一声,旋即飞奔下楼。那时候小学生作业很少,我们经常玩得昏天黑地,实在累了,三明就睡在我家,也不把自己当外人。 三明的爸爸妈妈是安大著名的"花匠",育有7个子女,除了唯一的男丁四明,余者从大明到三明,从五明到七明,六朵金花争奇斗艳,一个比一个漂亮。 转学前,小小的我们就已经懂得友谊,并且意识到别时容易见时难,特意和另一位同学到城里的照相馆拍了张合影。可笑的是,想送班主任老师一张,居然让他自己拿了底片去洗。当年只有二十岁、刚从师范毕业的宋道韧老师将放大的照片给我们看时,大家都很高兴。 依依惜别,我和三明约定互相写信。小学五年级,自认为已有相当的文字表达能力,这信一通就是十几年,直到三明从部队转业。 1966年11月初,正值文革时期,三明到北京串联,住在通县的一所学校。人生地不熟,三明辗转找到我家,分别四年惊喜相见。我留三明吃了一顿简单的午餐,接着一同去学校看大字报,然后匆匆分手。那是革命年代,不能沉湎于小布尔乔雅的缠绵友情。 两年后,上山下乡浪潮席卷,三明去了安徽滁县,我去了陕西延安,都成了插队知青。1969年冬,我专程到滁县看望三明,一起去南京游览新建的长江大桥,相聚一天一夜,再叙友情。 又过两年,三明当兵入伍,我进入司法部门,在当时,这几乎是最好的归宿,我们由衷地为自己、也为对方庆幸。 转眼到了七十年代末,三明从部队转业,花样年华、美丽善良,被一位插队时认识的男生追了个死去活来。为了忠贞的爱情,三明放弃了回合肥的机会,来到小城滁州。 几乎同年,我和三明相继成家,过起了为人妻、为人母的琐碎日子。后来地址几经变更,从此更互无音讯。 从八十年代到九十年代,我们除了工作,还要相夫教子。忙碌之间,也常想起儿时的伙伴。合肥那座城市我一直没有再回去过,也不知道三明和其他同学生活得怎样。 我保存的那张照片,虽被严加看管,但它从北京到延安,又从延安到西安,终于在一次搬家后不翼而飞,在我心中留下一份失落。 今年3月,突然接到一个会议通知,会址居然是合肥!立即给主办单位回执,那还有什么说的,去啊!就这样,在阔别45年之后,我又回到日夜思念的古城合肥,回到我的梦中乐园安徽大学。 寻旧心情迫切。会议间隙,我从驻地皖能大厦赶到安大老校区,短短一段路,乘出租车只需9元,却让我盼得心焦。进入南门,一眼望见我们小时候常去玩的教学大楼,虽然落满沧桑,却是依旧巍然,"安徽大学"四个毛体大字潇洒遒劲。 三明的父亲也是安大建校初期的干部。我向一位老人打听(只有老人才知道老人),他遥指一片楼群,当年的老屋,已翻盖成新居。问了第二位老人,得知大概方位,第三位告诉我具体楼层,问到第四位时,只见她用手一指:那不是?你找的人来了。抬眼望去,一巍巍老者买菜归来,果真是老伯,当年形象依稀可辨。我忙自报家门,上前问好。老伯闻之,十分激动,拉我上楼,大呼阿姨倒茶。翻出三明的电话,终于听到久违的声音。得知是我,三明大喜过望。依旧是快人快语:"你住在哪里?等我安排一下,马上来看你。"坐两个小时的汽车赶到合肥,当三明站在我面前时,好像时光倒流。觉得三明一点儿也没变,就像我们从来没有分开过! 眼前的三明,不施脂粉,职业套装;谈吐温和,举止优雅。目光还像小时候一样清澈,声音还像小时候一样亲切。岁月在我们脸上留下重重的痕迹,却没有在我们心中划开一丝裂纹。 轻轻拥抱一下,心中好暖。三明说:"我调了5天休假,加上周末,天天陪你!""好啊,正好让我多看看这里。"朋友就是朋友,不管分别多久!谈谈工作,叙叙家常,女人和女人之间,总有说不完的话题。三明拿出当年那张合影,看到旧时模样,给我一个意外惊喜。如今的三明沉稳干练,在市科技局负责农业科技项目管理,工作卓有成效。我们从照片说到现实,从过去说到现在,会也不想去开了,考察也不参加了,我们要拥有自己的时间。 会议结束,代表们奔了黄山。我和三明整装出发,就像当年去看南京长江大桥,我们一段一段地乘火车,换汽车。先到蚌埠,我在安徽生活过的另一个城市。 外祖父工作过的安徽商学院,现已更名安徽财经大学,据说在当地招生十分火爆。学校建了新校区,旧址变为成人教育学院和宿舍区。当年住过的小楼已被拆成废墟,问及一位老人,居然记得当年任院长的外祖父,说那是一位很好的老人。 离学校不及1公里,便是我国南北之界淮河,我小时候最喜欢玩的地方。2006年建成的淮河大堤延展宽阔,堤内是花红柳绿的滨河公园,堤外是种了小麦的河滩。当年只有两条大马路的小城如今热闹繁华。 为了让我多看几个地方,三明把自助游安排得像80天环游地球一样紧凑。观赏了巢湖风光,领略了银屏山美景,逛龙川,游婺源,从江淮之间到长江以南;从山清水秀的皖南到郁郁葱葱的赣北,江南春色尽收眼底。一路上,三明车票、门票全包,对我更是照顾有加。 最让我高兴的是,三明还联系到七、八位小学同学和一位班主任老师。还有从深圳赶回来的"同桌的你",当年的小淘气俨然变为成功的企业家。虽然四十多年未见,但同学都是安大子弟,父母多为同事,诸多人、事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大家很快热聊起来,相约待到老师七十大寿时再聚会! 一周匆匆,分手时,三明把那张合影送给了我。她说:"我已经把它保存了四十五年,现在送给你,由你来继续保存。"友谊是人类文明的需要。一个朋友代表着一段经历的见证。一生中能结交三明这样的朋友,我真的好幸运。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