插队·第六章(长篇小说《双面人生》节选) 作者:李江


 

长篇小说《双面人生》节选——


 插队·第六章

 

   一

每天天还麻黑,我们就跟着袁老二皮车去戈壁滩上撬石头。此时,天空还繁星密布,整个祁连山和大戈壁滩都还隐藏在黑暗里。冷嗖嗖的哨哨风在祁连山口里,刮得更加肆虐,“吱——吱——”地象鬼在叫喊,常常就象要把人掀起来。风中的沙子打在脸上都发疼,时不时地眼睛里就钻进了沙子,得揉上半天。先是用钎和镐头将嵌在戈壁滩土沙中的大石头撬着抛着弄出来,然后由两人抬起来,另一个人钻到抬起的石头底下去,背起来,送到皮车里去。遇到小点的石头还好说,要碰到大的石头,两人使足了劲抬离地面,另一个人就得身子弯得很底才能钻到石头底下,使足了劲,晃晃悠悠地硬撑起腿,半直起腰来,两腿打着颤,一步一步地勉强将大石头背着送到皮车里去。每等装完一车石头,全身已被汗水浸透。袁老二赶皮车到工地送石头,我和马大有就急忙用铁铣铲戈壁滩上的骆驼刺、红柳、逢秧等灌木拢在一起,点燃烤火。如果不这样,很快戈壁滩上的寒风就会将我们身上的汗水吹成冰。没几天功夫,我和马大有的衣扣就全被石头磨得掉光了,只好在工地上找来一根铁丝拧断了,一人一截,系在腰上。更严酷的生活还在后边等着我们。两头不见太阳的超强度劳动已经使我们的身体几乎达到了极限忍受的程度,几天后,大队又通知我们需要加几天班,让我俩必须晚上7点钟吃完饭后马上睡觉,到午夜12点起来加夜班去给涵洞灌两小时的浆。就这样,我和马大有就象个连轴转的陀螺,从早上天不亮就去背石头,到晚上6点半收工,吃完饭赶紧困觉,晚上12点又被唤醒加夜班一直到凌晨2点,半夜回来后,睡到早七点,就又得起来去戈壁滩撬石头。马大有晚上加班是在洞子里接从上边洞口三角架吊下的水泥浆筒,我的加班任务是呆在洞子口,每次运水泥浆的车子推到洞口时,我在旁边帮着往上推一把。每次推完车,只有这一两分钟的时间里,我都能立马躺在身旁的沙堆上困一觉,有时甚至还能做个梦,梦见我又回到了青年点上,我和晓芳钻在热被窝里剥着吃烧土豆。此时想起年前和晓芳在青年点单独呆的那段日子,我就感觉那简直幸福得提都提不成了!每天深夜加完班,收工路过讨赖河百米深的悬崖边,望着幽幽的深谷和满天的星斗,我就木木地发呆,人都傻了似的没了知觉,我就常常会产生幻觉,觉得晓芳就在悬崖的那头,拿着几个土豆烧玉米棒子,在向我招手,让我跨过绝壁去……活越苦,我心里就越思念晓芳。可是,却不能一下子见到晓芳,而且晓芳究竟在我和她的事情上有没有心理上的变化……那位解放军排长,一直是我心里挥之不去的疙瘩。

一天,电影队来给工地放电影《闪闪的红星》,说是慰劳一下大家。马大说“都看了多球遍了,有啥看头。邀我说:“带上你的口琴,走远点,我们到崖边去,唠唠。听你给吹两支曲子,心里特烦。”

我自然特乐意。一来,好长时间都没吹过口琴了,口痒痒,二来,竟然有知音愿意听我吹,就二话没说,去铺底下取了口琴,和马大有去到讨赖河边的崖边上去。来到崖边,我们找了块平坦点又背风的地块坐下来。我问,“吹啥?”一边掏出口琴来。

马大有说:“你随便吹。我听就行了。一看见这口琴,我就他妈的想起了蚊子。原来你和蚊子上学时在一个班,还同桌,怪不得你俩关系那么好。”

“蚊子告诉你的?”

“上了火车,他就把你给他的那五块钱从怀里掏出来,一边看一边哭,讲了你和他在上学时的好多事情。”

我伤感地叹口气,“那天要抡上我背那麻包就好了,肯定摔下的瞬间,就把麻包扔脱了,还让它压在自个身上!蚊子是没上过粮,没经验。”

马大有就又一声唏嘘。我就又提醒他:“你狗损抱石头时就小心点,太圆太滑的就让我来。我毕竟在开荒队、基建队的都呆过,比你有抱石头的经验。你可不要学了袁平娃,让石头把卵子给砸了。那样,你狗损就算是彻底地废了。”

马大有叫了起来,“我他妈的李秀萍都去了,还要那玩意有啥用!”

“你看你,就是死抬扛,钻进牛角尖里就出不来了。那么多死了老婆的,还不都活得好好儿的。花蛋那二球,死了媳妇,在村子里还更加逞精霸猴的。”

“我跟他能比?”

“都是个人,”

我说,“我就不相信,没个李秀萍,你这一辈子,还不成家过日子了?”

“跟谁过去?”

我想了一会儿,调逗:“马秀兰是不行了,被老乔霸了。不行了花花总可以。”

“滚你个妈!”马大有肩上打我一拳头,“赶快吹你的。”

“吹啥?”

“给你说随便吹。”

我就把那次在荒地里给晓芳听了的和那天在雪地里回村时唱的几首知青歌曲一首一首地重又给马大有吹了一遍。吹完了,马大有问,“咋没有那一首?”

“哪一首?”我问。

“就是那一首嘛。”

“哪一首?都吹了。”我问。

“没有,就是那一首,让我给你哼哼,你就能想起来。”马大有就哼了起来。

我一下子想了起来,“噢,知道了。”我就接着吹了起来:

我们的过去,我们的情谊,我怎能就忘记!

梦里想起你这样的年纪轻轻地就死去!

我多难受,我多伤心,再也不能见到你,

只有你留下的往常事,我时时在想起

……

我多伤心我多难受,再也不能看到你,

只有等我死了后,埋葬在一起!

我发现,马大有听着听着,眼睛里就淌出眼泪来。我停了下来,一句话也不说,俯着头去看百米悬崖下深不见底的河床,一会儿,又昂头了望那夜幕里的满天星斗,和星光下那黑遽遽的祁连山峰顶。半天,马大有说,“走球,明天还得起早去撬石头,早点回去困觉!”

 

  二

我天天掐着指头算日子,盼归期,在此期间,就是和马大有谈晓芳,还跟他讲了那个排长,讲了那天晚上送他们上火车回兰州后,我如何从县城顶风冒雪地走回青年点去,如何过年时到晓芳家去遭了冷遇。马大有就替我分析,说,“晓芳真是对你没说的,可是,你们这事,悬。不然,为啥她过年后不回点上来?肯定是被那排长给缠住了。”

听了他这话,我心里更没底了。当天晚上,我也失眠了,第二天起来,晕晕乎乎的。马大有见我直打哈欠,问我:“咋,昨晚没睡好?”

我答非所问:“身边那损就是老放屁,把人熏得。”

“不行今晚重换过来?”马大有说。

我回答:“没事,昨晚想了些事情。”

“怪我,不该那么说。”

“你说的在理。我想好了,晓芳要跟我拜拜了,我就去给蹩子当女婿,倒插门!”

“你疯了?”

“我就是要让她晓芳看着心里头难受!”

我几乎是绝望了。马大有的话,老放在我心里,挥之不去。那位排长的身影也一直存留在我脑子里。我反复地把自己各方面跟人家相比,越比,就越灰心丧气。自己简直要啥没啥,跟人家一比,我简直就是个大马猴,人家是白马王子。干活的时候,因为特别的累,也就顾不上想了,可一但有点消闲,脑子就又尽胡思乱想起来。到最后,我越想越觉得和晓芳的事情很渺茫。我一个指头一个指头地掰着算来到祁连山里的日子,最后想了一个好办法,在每天歇息的地方,挖了一个小坑,每过去一天,就往里边扔个小石头,盼着回归的日期。

五十六天后的一个清晨,我和马大有装完一车石头,袁老二赶车走后,我们正铲草拢一堆火烤,就发现,东边,在太阳正要冒火花子的晨曦中,有一辆装着麦桔的骆驼车向我们这边走来。我咋看那皮车咋象是我们生产队的。不一会儿,皮车来到了我们面前,可不咋的,就是我们生产队另一个车把式花三。我迎上前去,刚要跟花三打招呼,就听他说:“你看,谁看你来了?”话音未落,从车中的麦垛中钻出个人头来,是晓芳!我惊喜得几乎跳起来,迎上前去,“你咋来了?”

晓芳拨拉掉头上的麦草屑,跳下车来,怔怔地看着我打量半天,眼泪就从她眼中流出来了,问我:“你咋成这样了,象个叫花子一样!衣服上的扣来,咋就用个铁丝拧着?”

我的眼泪就再也控制不住地夺眶而出,说:“早就让石头磨掉了。”

我就把我们一天干的活简单介绍了一下。晓芳就感慨,“之前我想你们在祁连山里肯定吃苦了,没想到,比我想象的还苦。”

我不解地问,“你怎么说来就来了?”

花三在旁边说:“队长老乔得到通知,让给大队送粮草来。她知道了,就瞒过老乔,等在村外,自个钻上皮车来的。昨晚上在路上给冻坏了。”

这时候,我方才发现晓芳两个嘴唇都冻得紫紫的,这会儿在寒风中得得得地直打颤,一边说,“我没想到,水利工地会这么远!”

此时此刻,再不用说何任多余的话,我就知道晓芳的心。近两月的猜疑、委屈和痛苦的思念等折磨一扫而光,我马上感觉初升的太阳都金灿灿起来。晓芳这时候,手伸进大棉袄里,摸出一包东西来,还是用她的花手绢包着。我知道她又给我带来了好吃的,静静地等着。晓芳将手绢交到我手中,说:“快吃吧,你和马大有。你们可真是苦坏了。”

我打开来,是十个鸡蛋,还微微热着,带着晓芳身上的体温,我的眼泪就止不住的啪啪啪掉下来,打在鸡蛋上。我告诉晓芳,我们每天的伙食除过两个黑面馒头,两块苞谷面发糕,就是一大碗玉米面糊糊。

“那就快吃吧。”晓芳催促我。

我就把手里的鸡蛋往马大有手里放,马大有不好意思地说,“晓芳给你带的。”

我就说,“都一个点的,还分个你我。给我带的就也是给你带的。”

晓芳也在一旁说:“马大有你真见外,把我当成啥了?这鸡蛋就是给你和一凡两个带的。赶快吃,吃完了,我还有重要的事情要告诉你们俩。”

“啥事?”我看晓芳一本正经的样子,问。

晓芳说,“你们先吃,吃过了再告诉你们。”

我和马大有就狼吞虎咽地三下五除二将各自的五个鸡蛋送下肚,急猴猴地问:“啥事?”

晓芳眼睛再一次湿了,转过了身去,轻轻地说,“丁志雄死了。”

“什么?!”我和马大有异口同声地喊出了口:“为啥?”

晓芳半天不吭声。

戈壁滩上卷起一股龙卷风,风刮过去后,把沙土和柴草撒落在我们的身上和脸上。

我和马大有都惊呆了!

半天,我俩就追着问晓芳,究竟是咋回事。旁边的花三替晓芳说了。花三说:丁志雄是被人用匕首捅死的。原来,我们上坝后不久,其它大队的一帮当地知青到我们点上窜点,有一个家伙看上了晓芳,以后,就有事没事来点上缠晓芳,晓芳挺烦他,可又不敢惹他,那小子就得寸进尺。有一天,别人都上工去了,晓芳留在青年点上做饭,那小子不知咋地事先打探好了,那天下午窜到我们点上来,把晓芳逼到炕上要干事。正好丁志雄上工歇息时,有事情回点上来,听到女生屋里有声响,就急忙闯进去,见那小子强搂着晓芳要亲嘴,上去就对那小子脊背猛踹了两脚。那小子恼羞成怒,骂了丁志雄两句,说“你等着!”就转头跑了。又过了个把月,公社招集知青听扎根农村先进分子事迹报告会,两拨知青点的人在半道的沙滩上又碰上了。那小子先挑事端骂了丁志雄一句,丁志雄回骂了一句。当着各自青年点知青的面,两人都不示弱,就撕把在了一起。丁志雄平时练过拳脚,那小子不是丁志雄的对手,吃了点亏,下不了台,就拔出了藏在腰里的匕首,捅了丁志雄一下,拔腿和他们点的人跑了。我们点上除过丁志雄没有别的男知青,全被眼前的一幕吓傻了,反应过来后,急忙把丁志雄抬着往公路上赶。到了公路上,就耽搁了很长时间,等拦了汽车,送往公社卫生院,就一切都晚了。卫生院那天正好还有北京医疗队下来巡回医疗的医生,但北京医生遗憾地摇头说,“准备后事吧,送来得太晚了。”大夫说病人是流血太多流死的!丁志雄可能在路上预感到了什么,一路上,手都紧紧地攥着葛平平的手不放松,嘴贴在葛平平的耳朵上,象在嘱咐着什么……

我和马大有听完了花三的叙述,眼睛里满含着泪水,一句话都说不出口。半天,马大有突然失控地大叫一声:“丁志雄——”就双膝跪在了戈壁滩上,嚎啕大哭了起来。我心里清楚,马大有和丁志雄的关系就象我跟蚊子的关系一样。他们是一个街道上玩大的。上坝来的日子里,他还曾给我讲过他和丁志雄小时候的许多往事。说他和丁志雄上学时好得每天上学,他都要绕道去丁志雄家去叫上他一起去上学。丁志雄是在奶奶家长大的。丁志雄的奶奶挺疼丁志雄,也就挺疼丁志雄的朋友。有啥好吃的,给丁志雄的同时,也给他一口。我们谁也没去劝马大有,让他发泄个够。我知道他心里的苦,要找个事由来渲泻。

马大有就那样,跪在戈壁滩上,迎着早上初升的一轮勃勃红日,叫着丁志雄的名字,嚎着。哭声在茫茫大戈壁滩上久久地回荡,听着让人感觉撼天动地的悲怆。最后,他不哭了。我抹掉了自己的眼泪,上前去,扶他起来,马大有甩脱了我的手,说:“你别管我,让我哭个够,我难受,我心里难受啊!”

我说,“你难受,难道我就不难受?总得有个度。你一直这么嚎下去,也不是个事。袁老二的皮车马上就要来了,一看我们没撬下石头,又得x叨叨。”

“让他叨叨!我他妈在这世界上最好的朋友都死了,我还怕他个叨叨!我要哭,你别拉我。”说着,就又嚎起来。那声音,就象是要把腔子都要吼吐出来,撕心裂肺的。鼻涕眼泪全混合在一起,被马大有用手在脸上左一道右一道地抹得到处都是。

晓芳把她包了鸡蛋的花手绢递给我,让我转给马大有。马大有接过去,擦着眼泪鼻涕。我再一次架他起来,马大有坐在了地上,开始一边用手绢擦眼泪,一边哽咽,“他奶奶知道了这消息,会咋样……”

此时,整个戈壁滩静静儿的,没有一点儿响动。巨大的祁连山,卧在大戈壁滩上,就象是轻轻地谛听着马大有的哭诉……

 

   三
 
    晚上,我们三个又来到没人处的戈壁滩深处,马大有本来是不来的,说让我和晓芳单独在一起好好说说话,硬是被我和晓芳劝着拉来了。夜色中祁连山豁口处的大戈壁,比白天显得更加苍凉、幽深。月儿升上来了,星星很少。戈壁滩在暗夜中,显成了黑色。祁连山阴阴的,山坳里的积雪也变成了灰色。风比白天小了许多,但吹在人身上,还是冷嗖嗖的。我问,“我们应该上哪去?”

马大有说:“我随你们,你们说去哪就去哪。”

我说:“那就去上次我给你吹了口琴的那崖边去?”

马大有说,“晓芳不害怕?那么高,一百多米深呢。她肯定吓得头都不敢往下瞅了。”

晓芳笑着说;“你们也挺浪漫的嘛,还吹口琴。”

我就苦笑一声,解释,“那是那天马大说心里烦得实在受不了啦,才拉我去的。”

晓芳就提议说,“我今天来时,发现离你们挖石头的地方不远处,不是有条大渠吗?渠里的水可清可大的。我们到渠边上去坐坐?”

“行,好主意。马大有你说呢?”我问。

“行,你们说到哪就到哪。”

这样,我们就借着月光,辨别着方向,向那条大渠走去。一会儿功夫,就来到了渠边。

这条大渠是原来的一条老渠,提供着下游好几个公社的用水。但随着人口的急增和戈壁滩荒地的开垦利用,仅靠这一条渠已经远远不能满足全县农村用水。所以县里组织各公社几千口人每年春季到这祁连山口的讨赖河崖边搞大会战,另外再修一条大渠。

据老一辈的人说,以前,祁连山下生活的人们,祖祖辈辈都是靠祁连山的雪水开春融化后,汇入讨赖河槽,流到下游去灌溉农田。自打解放以后,开始了主动的向祁连山的取水行动。所以,这讨赖河口每年开春都要汇聚来全县各公社的几千名壮劳力,兴修水利工程。时近仲春,虽然山中的气候还很冷,但祁连山冰川的积雪已经开始渐渐融化,这渠中的水流也就一天比一天大了起来,而且由于坡度很陡,水的流速很急,水流声冲得渠边“哗,哗,哗”发出很大的声响。马大有捡起一块石头扔进水中,只听,“窟嗵”一声,连个浪花都没溅起来。我又捡起个枯树枝,扔进水渠中,一眨眼,就飘走不见了。晓芳说,“这渠里的水,比我们村里的渠水不知要快多少倍。”

我给晓芳介绍说:“咱村的那渠才多宽,这渠多宽?村里的那叫毛渠,毛渠上边是斗渠,斗渠上边是支渠,支渠上边才叫干渠!这就是干渠。你说能比吗?再说,村里的地,多平?这地势,在祁连山坡坡上,水能不急吗?掉下去个人,想爬都爬不上来。我前几天吃饭时听邻队的一个说,去年有一个修水利来的,下到渠里去喝水,没喝上水,栽了进去,最后,连尸体冲到哪去了都没找回来。”

晓芳一听害了怕,说:“那你们站远一点,别掉下去了。”

我说,“还没那么悬乎。”三个人蹲在渠沿上唠了一会儿嗑。晓芳又把丁志雄遇害的情形给我们详尽地叙说了一遍。说捅了刀子的那小子为啥那么胆大包天,原来他老爹是县公安局局长,?平日里,为非作歹的,把全点上的所有女生几乎全搞完了,就把眼睛盯在了别的点上。实实的为全公社各知青点中的一霸。事情发生后,被逮了进去。可是,听说他老爸正在四处活动,说是他儿子有精神方面的障碍,争取能把命给保住。我感慨道:“那过几年再减上两次刑,不就出来了?过去听到这样的事情多了。”

“可不咋的。”晓芳感慨:“就是判他个死刑,又能咋样,丁志雄也活不过来了。”

马大有愤愤地在一旁说,“可惜我当时不在,我要在,非用铁锨把那有人养没人教的货劈成两半!”

我就揶揄马大有:“你也就是嘴上的劲。真遇上了,还不吓得尿湿了裤子。忘了你是咋把我扔下肩头让蹩子家的狗咬了的。那次在大荒地里烧狗肉,遇上点血,看把你吓成了啥样!”

马大有不服气,“啥时候跟啥时候,那能比吗?”

我不吭声了。马大有神经本来就已很脆弱,我怕再刺激着他。我们又问起丁志雄的后事是咋处理的,其实在这之前,晓芳已经给我们说过一遍,但我们总是想了解些更详尽的细节。晓芳说,丁志雄的父母从兰州赶来,把丁志雄的尸体火化了,把骨灰盒带回了兰州。

马大有听着晓芳的叙述,忧郁着,一句话也不说。晓芳说完了,三个人就蹲在渠沿上,听渠中的流水在月光下哗哗哗地流淌。半天,马大有知趣地说,“你们呆着,我走了。”

我和晓芳客套了两句,马大有说,“你俩都憋球了几个月了,急猴猴的,我呆着干啥,当大灯炮?我走了,你们该干啥干啥。”

我就骂他,“大冷的天,能干个啥?”

马大有戏谑道:“想干不怕冷。”

我就调侃,“我可不象你,在蹩子家的坟头上,都能把……”

我意识到了什么,晓芳也在黑暗中拉了我一把,我就没把下半截话说出来。没想到,马大有自己说了出来,“我知道你要说我啥。好好整,但怀上千万要上医院,别怕丢人。我真羡慕死你俩了!”说完,拍拍屁股上的土走了。

本来,马大有的几句撩骚的话还真把人的心给弄兴奋起来了,憧憬着马大有一走,就好戏开张。可是,等马大有抬屁股走了,我倒反而拘束起来。毕竟两个多月不见了,觉得和晓芳有点儿生疏。半天,我打破沉默问,“你过完年咋就一直没回来?”

晓芳就回答,“我知道你有想法,肯定会问我这的。我妈病了,住了院。”

“啥病?我过年去你家时,不是好好儿的?”

“心脏病。可能是过年那几天累了。再,也许是生了点气。”

“生谁的气?”我又敏感地问。

“再生谁的?她非要让我和那当兵的确定关系。我不肯,跟她拌了几句嘴,就把她给惹气了。”

我心里一阵激动,问,“那你妈咋样了,现在身体?”

“没事,就是血压有点儿高,在医院住了半个多月,就出来了。”

“谢谢你,晓芳。”我不知该如何表达我此时的感激之情。

“你看你,什么谢不谢的,对我还说这样的话,让人听着挺见外的。”

我就表白:“其实那天,我真的没吃饭。你给我送油饼来时,我当时就想叫一声司机让停下车来。可是,横了一横,就没叫,车开了后,我好后悔。真的,我都掉眼泪了,旁坐的人一个劲地看我,我都忍不住。晓芳,是我不好,我伤了你的心,我今后一定一定不那样了。我改,我知道我这性格,扭得厉害,都是我爸小时候对我那样造成的。”说着,我就将晓芳搂紧了。

晓芳说:“说那么多干什么。该咋样还咋样。只要你心里对我好就行了。我就啥都满意了”

我心里好甜,轻声叫:“晓芳?

“嗯?”

“我想摸摸你,特别特别的想。”

“那你就摸拜。”

“可是,我怕冰了你。”

“没事,你摸吧。”

“不,上次摸了你一下,让你肚子疼了好几天,都上不了工。”

“你摸吧。没事。”

“不,我不忍。”

“摸吧,大不了肚子再疼一次。”

“不!我还是亲亲你,抱抱你就行了。”

说着,我就把晓芳紧紧地抱紧了,狠劲地在晓芳唇上亲着。亲过一阵,晓芳笑着说:“你把劲全用在嘴上了,把我舌头都吸疼了,恨不得吸到你肚子里去。”

“我特想特想摸你。”

“那你摸呀,我刚才不是说了,大不了再疼一次。李秀萍都能为马大有去死,我肚子疼一下算啥。”

“我想了个好办法。”

“啥办法?”晓芳问。

“我先把手放进我的怀中,捂热了,再赶快伸进你的怀中去。”

“你自己就不怕冰了?”

“不怕,我怕啥,我是男的。”

“那也成。”晓芳说。

……

我们一直在戈壁滩上呆得很晚很晚,不觉,月亮已升到头顶了。晓芳说,“该回了吧?戈壁滩上说不定有狼呢。”

“狼来了,有哥哥我护着你!”我矫情地说。

“回吧。你明天还要干活,不睡觉,那有力气?”

“你明天就走了,真舍不得。今晚的时间对咱俩太宝贵了。”

“你们不是马上就工期到了嘛,到了,不就回去了?那时候,我们不是天天在一起了。”

我就憧憬,“那时候该有多好,肯定感觉象过年!告诉你,我在山上的这段日子里,天天回忆我俩年前两人在青年点上你给做油泼拉条子的日子。有两次,活那么累的,我都在睡梦中笑醒了。”就这样,我和晓芳一直在渠沿上没完没了地唠着,一直到后半夜,实在冻得受不了啦,才回来。我回去把自己的被子抱出来,把晓芳领送到专供各大队做饭的妇女住的一个地窝子里安顿着躺下,才回去钻进马大有的被窝里。把马大有给弄醒了,揉巴着眼睛问我,“才回来,几点了?”“我说,“不知道,睡球你的!”

 

  四

第二天,晓芳就重坐上花三的皮车下山回村去了。我一直跟着皮车走了很远一段路,后又目送着皮车一直走出了祁连山豁口,晓芳坐在皮车里给我挥着手,皮车越来越小,在戈壁滩上变成了一个点,最后象个米粒一般消失在茫茫戈壁中,我才怅惘地回来。马大有一边撬一块大石头,一边问我,“整了没有?”

“啥整了没有?”  

“你说啥?装啥糊涂!”

我问:“咋整,那么冷?”

“想整不怕冷!”

“我可不象你那么没出息!在别人家祖坟头上都胡整事,不怕鬼把你拖进去。”

马大有苦笑笑:“真没干?”

“快干球你活吧。袁老二不是说了,上边点我们了,说我们的小红旗拉在了全公社的后边。”      “爱拉哪拉哪,我才不球在乎。我他妈都……”

“又来了!”

“实话给你说,张一凡,我他妈觉得现在活得一点儿都没球个意思。还不如象丁志春那样,倒解脱了。”

“你可别胡说。你得为你家里……”我意识到了什么,没有往下说。

“我他妈哪有个什么家!以前还想得好好儿的,以后如果回不了城也行,就和秀萍在村子里起间房,两个人过日子算球,也挺好,让他给我生一大堆娃。可是,她说走就走了。过年回去,我妈又撇下我走了。我他妈在这个世界上就再也没个人可念想可牵挂的了。实话告诉你,昨天晚上,我说走时,你看我显得轻松,你知道我心里有多难受,多羡慕你俩!我一路走,一路就想秀萍那时候对我的好。她要是活着的话,也会坐十几个小时的皮车,给我送鸡蛋来,你信不信?你老埋汰我和他在蹩子家坟头上如何如何,其实你根本不知道她对我有多好!你信罢,不信也罢,她都能把我的脚丫子放进她的怀里了捂!她把她妈插队时做的护肚子的兜兜硬给我,让我系在肚子上,你信不信?别以为就罗晓芳对你好。”说着,马大有就冲动地把自己的裤腰解开了,让我瞧,果然,我发现了马大有肚子上一个绣着个荷花的红兜兜,我被震撼了。马大有眼睛又潮乎了,刚要说什么,这时候袁老二赶着皮车来了,远远地就骂:“两个舔x货,还不来快了撬,胡谝个啥?这么长时间了,才撬下几个石头?”

马大有正和我唠在兴头上,挨了袁老二骂,一时火起,“你袁老二那x嘴干净点!”

袁老二不依不饶:“我就不干净,你能把我咋样?你一天除过就想李秀萍那个死鬼,你还能干球个啥?”

“你看我还能干球个啥!”马大有一下子就失去了理智,还没等我反应过来,拎起手中的铁锨向袁老二头上砍去。袁老二一惊,头一偏,铁锨就砍在了他的胳膊上,袁老二大叫一声,就往回跑。马大有还不解恨,拎着铁锨跟屁股紧追上去。袁老二丧魂落魄地一边往工地跑,一边大喊,“杀人了。救命啊——”

我这时候才反应过来,追上去从后边紧紧地抱住了马大有,劝道:“马大有你疯了?杀人要偿命你知不知道!”

“我今天就想杀了他!非杀了他!他欺负我不是这一次了!”

“那你先杀了我吧。我也说过你!”我死死地抱住他,把头伸给他。马大有再不往前追了,我责怪他:“都多大的人了,你咋说冲动就冲动,整得好吓人!”

“我忍了好长时间了!”

“你忍了好时间了就该拿铁锨劈人?你看你那一铁锨,老袁要是躲得慢点,脑袋就被你削成两半了,多吓人!那损的胳臂肯定让你砍得也不轻,肯定上工程指挥部告你的状去了。”

我马上就想到了上次对袁老大的批斗会,想到了我的家庭情况,会不会跟上马大有受牵连。这次,是几个公社的人在一起,可不比在村子里。指挥部如果认真起来,真没我俩的好果子吃,本来,我们的进度就已经落在了全公社的后边。但我这些想法都在肚子里闷着,不能给马大有讲出口。

马大有坐在地上,仍然气乎牛斗的样子。我再也不好说啥,帮他把身上的土拍拍,安慰他两句。

老袁再没来,我感到凶多吉少。在戈壁滩上坐了一会儿,我看马大有气渐渐消了,就说,“回吧,回去了,抓紧给老袁那损认个错,不要让他给告上去了。”

“他告上去能把老子咋球?”

“你看你,又钻牛角!指挥部开你的批判会咋办?说你搞破坏。这样的例子以前又不是没有。”

我又劝两句,马大有仍不肯跟我回去。半天,太阳都快要落山了,我又劝他一次,他说,“你先走,我到渠上去洗个脸。”

我说:“回去洗吧?”

马大有说:“渠上方便。”

我说,“我陪你去?”

马大有说,“不用,你先走,我洗两把就完了。”

“还是我陪你去吧,我也去洗一下。”

马大有就等上我,我们俩一同去水渠去洗脸。一边洗,我一边劝他,马大有的情绪才渐渐平静了下来。

洗完了脸,我们扛着铁锨钢钎在残霞中走回地窝子去。一路上,我叮嘱马大有,“回去后,见了袁老二,你千万别再叫劲,一切由我来给他说。”还好,袁老二并没有将此事往上汇报,他被砍的是左手,加上铁锨整天刨石头,锨刃都很钝了,所以,伤口也不算太深。袁老二回来后在工程指挥部设的医务所里简单包扎了一下,第二天,并没影响他用右手拿鞭子赶骆驼。袁老二被马大有那么一治,反而嘴损了,再不敢张嘴就埋汰我俩,干活时对我俩客客气气起来,马大有也就再不跟他计较。马大有仍然忧郁着,干活时,常常不讲一句话,背上往车中放石头时,袁老二让他怎么放,他也挺顺从的样子,倒好象他砍了袁老二,心里有点对人家不起的感觉。通过这件事,我也不太敢跟马大有开玩笑了。也就缺乏了和他的交流,真不知他心里想的啥。

 

  五

一天晚上收工后,我象往常那样,去伙房去打饭,领了一个黑面馒头,一块苞谷面发糕和一碗玉米面糊糊出来,吃完喝完,把碗洗了放好,出了伙房回自己的地窝子去,心想马大有这损咋不见了。正躺在自己铺上一边歇着,一边想着,就见马大有怀里抱着堆什么东西,钻进地窝子来。到我面前的铺上,我才看清楚了,马大有手里拎着两瓶酒和两个罐头。我吃一惊,问:“怪不得不见你,原来你才去工地小卖部了。你要干啥,买它?嘴馋得受不了,还奢侈上了?”

“走。”马大有说。

我问,“上哪?”

“老地方。把口琴带上。”

“你要干啥?在这不能喝?”

“在这,待一会就人满了,咋说话?走。”

我就一边起身一边数落马大有:“挣两个工分不容易,那是血汗钱,你却一下子就买这么多东西。下半年你不过了?”

“走球。屁话说那么多!给你吃给你喝还落你说。”

“你就是太浪费了,还不听我说。这起码得花掉你两个月的工钱。你这坝算白上了。两个月撬石头挣下的,一顿就让你吃喝到肚子里变成粪了。多不值。”

马大有急眼了,“你再说?你再说我他妈就把这瓶酒摔在石头上砸了!”

马大有近来总是这样突然就变脸!我不敢再惹他,恭敬不如从命,乖乖地爬起来,把口琴摸进裤兜,跟上马大有出了地窝子。

? 出了门,我顺毛捋,道:“我他妈何不想喝上几口!你好象买的两个都是大肉罐头,馋得我口水都流出来了。”

马大有就说:“本来我想买一个鸡肉的一个鱼肉的。进了店想了起来,你这损最爱吃肥大肉。就都买成了大肉的,让你今天好好吃个够。”

“你看你,你想吃啥就买啥样的,还想着我。到哪,还是老地方,崖边?”

“不,我们到渠边去,就是前几天晓芳来时我们蹲过的那渠沿边。”

我说,“那地方好是好,就是风大些。”

“没事,今天天不是太冷,比我们刚来时,不好多了。我喜欢听那渠水声,象音乐一样。”        “那就走。”我附和。

到了渠沿,我掏出口琴,将包口琴的报纸打开来,铺在渠沿上。马大有将怀中的酒和罐头放上去,掏出个钥匙链来,上边有把小刀,将罐头启了封,又用嘴衔着酒瓶盖,将其咬了下来,又从怀中掏出他的漱口缸子来,我就说,“你这损想得还挺周全的。”

马大有不说话,将酒瓶拎起,往缸子里倒上了酒,把手中的酒瓶递给我,自己拿缸子,“来,干!”我举起酒瓶和他碰了一下,声音在戈壁滩上听起来挺他妈脆的。一杯酒下肚,马上感觉就不一样了,马大有又催促我:“你不是特馋肥猪肉吗?赶快吃,今天就是特为你买的。”

我说:“来,我们一起吃。”

“你吃你的,别管我。我吃我自己抓。”

我就拎起一块肥的来,款款地放进口中,哎哟,嘴嘬了半天,香得都提不成了。吃完了,马大有又拎起酒瓶来,给自己缸子里倒上酒,又和我碰杯。我一边碰着,一边说:“今天吃你的喝你的,真不好意思。等下了山,我和晓芳再好好请你。我也去大队小卖部里买了酒回请你。”

马大有把缸子墩在了渠沿上,“你说的屁话!我今天来请你喝酒,就是为了让你回请我?你说这话就太把咱俩的友谊看得轻了!”

我急忙辩解,“大有你别生气,我只是随便说说,我知道你的心思。我总觉得,我们点上的知青,自从插队以来,确实处得不错,而且关系越后来就越好。可是,唉——”我长长叹了一口气。气氛一下子就低沉了下去。

马大有知道我这一声长叹里所包含的意思,半天,才开口说:“一凡,插队来两年多了吧?”                  “快两年半了!”

“你说这狗损日子,它捱起来,一天一天的挺慢,可回头一看,它妈的也快啊。”

“可不咋的。”

“一凡。”

“嗯。”

“一凡。”

我正忙着嗍指头上的猪油,说:“你说,我听着呢。”

“你这损,别只顾了吃。听我说。”

“你说,我不听着呢嘛。”

“一凡,”

“说嘛。老一凡一凡的。”

“平日里,有些对你不起的地方,你就多包涵了。”

“你哪有对我不起的地方?也就是那一次偷蹩子家的果子,你把我扔下来,自己跑了。都过去多长时间了。其实当时也不怪你,撂谁谁都会跑的。”

“一凡,你是不是也觉的,我太不象个男人了?”

“哪里哪里,都是我不好,以前不但不替你解忧伤,还老埋汰你。我向你发誓,从今以后,我要再拿你和李秀萍的事埋汰你,我他妈就不是我妈养的!”我一边嘬着指头上的肥猪油,一边表决心。

“你一提起她,我他妈就心里难受我,是我害的她!”马大有就又哽咽了。

我刚想说,“你又来了。”话到嘴边,压在了舌头底下,变了内容,“说吧,你今天把心中有啥话都说出来,有苦水都倒出来,就把我当做秀萍,我听着。”

“我对不起她,我不该让她干重活,我不该让他换我周麦捆,我不是个人,我……”

我卖好:“你当时听我的就好了。我让你换我去城里拉粪,带她去医院看看。要是去了,也许就不会发生后来的事情了。”

“所以我特特后悔,要不是听了大头的话,放开了弄,秀萍也不至于那样了。”

我刚想说,“也怪你,控制不住个自己,我和罗晓芳咋就没有那样。”但又压在了舌头底下,真是吃了人家的嘴软。

我俩就那么有一搭没一搭地一边碰着,一边唠着,不觉,已是满天星斗。好一个晴朗的夜空,祁连山的白雪都清清晰晰的,在澄澈的夜空下,白雪变成了裎红色,还闪着些耀眼的光亮。连嵌在大戈壁滩上的一个个鹅卵石,都能让人辨别出方的或是圆的,褐色的还是灰色的,大的还是小的。一渠春水“哗、哗、哗”地在我们眼前流淌,里边的星星随着湍急的水波,似一片片金灿灿的树叶在水面上一晃一晃。“多美啊。这祁连山的夜色。”我赞叹道,“在这样一个春天的夜晚,我们俩喝着小酒,吃着香香的肥猪肉。当我们老了,儿孙满堂的时候,躺在村子里的大榆树下,搂着孙子,喝着茶水,给他们讲我们今天的情形,那将是个啥感觉?”

“你还想了个远!”

“不远,人一眨眼就会老的。你没听上了岁数的人都有这种感慨。”

马大有叹口气不吭声。我望着星星继续憧憬:“到那时候,咱村子再也不只是他花家与袁家还是乔家夏家的天下。狗日的让他满村子光屁股跑的娃不是姓张就姓马!”

“去球的,你真能逗!”马大有打我一把,“赶快把口琴掏出来吹只曲子。”

我就抹一把手,把口琴掏出口袋,问:“吹哪一首?”

“就那一首。”

“哪一首?”

“上次在崖边最后吹了的那一首,你忘了?”

“没忘,能忘了!”

我就抹一把口琴吹了起来。琴声立刻就打破了大戈壁的寂静,好象身边的一切都就有了生命一般。马大有随着我的琴声,就破着嗓子吼了起来:

“我们的过去,我们的情谊我怎能就忘记。

梦里想起你这样的年纪轻轻地就死去。

我多难受,从此以后,再也不能见到你。

只有你留下的往常事,我时时在想起

……

我多难受从此以后再也不能见到你,

只能等我那死去后,埋葬在一起!

马大有可能是喝得有点多了,吼着喊着,就又歇斯底里地哭了起来,地动山摇的。我就不吹了,静静地听他哭。等他的哭声由大变小,后又变成了嘤嘤声,我就把手放在他的肩头上,劝说:

“回吧?天不早了。明天还得早起撬石头。”

第二天下午,装完了最后一车石头,夕阳衔山,晚霞满天。袁老二驾车前去了工地送石头。我和马大有象往常那样,留下来,歇息一会儿,收拾收拾工具,拍拍身上的土灰。我等马大有象往常那样,卷一支烟抽完了,就收工回去。我本来不吸烟的,可今天马大有是咋了,拧巴好了一支非要我陪着他抽,我只好接受了。我和他坐在地上抽着。一根烟快抽完时,马大有站起身说:“你先歇着,我去渠沿上洗个脸。”

我说,“回去洗吧?”

马大有说:“不用,渠上洗方便。”

“我陪你去?”我问。

“不用,你歇着。”

“小心点儿。”我嘱咐他。

“嗯。”马大有回答。

我就再没管他,坐在地上,抬眼一边吸着烟卷,一边欣赏落日里祁连山雪峰顶上缤纷的晚霞。突然,我听到身后一声喊,“一——凡——,我——走——了——,明——年——秀——萍——忌——日——时——,替——我——去——坟——上——看——看——她——”

我猛地醒悟了过来,急忙回过头去看,只见到了马大有在夕阳的余晖中纵身往渠中一跃的最后身影。我惊呆了!半天,才反应过来,没命地往渠边跑去,来到渠边,一个蹦子跳上渠沿,在我面前,只见一渠春水“哗、哗、哗”地向东流去,哪里有了马大有的半个身影!我喃喃地立在渠头,嘴唇哆嗦着:“你咋能这样!马大有,你咋能这样……”渐渐,我就跪了下去,对着滔滔的渠水,双手捂着脸,哭声渐起,我越来越不能控制自己,最后就嚎啕起来。我就向渠水流走的方向一直那么跪着,哭一阵,停一阵,过一会儿,伤心了,再接着哭上一阵。我的哭声在夜晚苍凉的戈壁滩上一直飘到很远很远,可能是碰到了祁连山壁,又反射回来,在茫茫戈壁上发出阵阵的回声……

到很晚很晚,我都没有回去,一直守候在渠沿上,似乎在等待着奇迹的出现。一弯冷月再一次地升上了天边,月亮边飘着些黑云。整个戈壁一片荒凉、庞大的祁连山体沉沉的似铅一样凝重……

回来后第二天整理马大有的遗物时,我从他枕头的铺下发现了他留下的一个信封。打开来,发现里边有二十五块钱。有一张纸,纸上写着几句话:“一凡,我所有的东西都留给你用。这二十五块钱你收着,每年秀萍忌日了,替我买点东西,到荒地里看看秀萍。”

我拿着纸条,心里难过得一句话也讲不出来,心里放了铅块一般的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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