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回忆(一)
作者:中条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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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事回忆(一)
1968年-1969年是中国几千万知青上山下乡的高峰,所以不管是08年还是09年,纪念知青下乡都叫40周年,这很有意思,混乱的年代让数字也跟着混乱。我实际上在农村仅仅呆了三年,大概还差三个月,如果加上回家看父母的时间,充其量有一千天。但是我在那里的县城工作的时间却有十年,短短的一千天加上漫长的十年,让我终生难忘。四十年过去了,我虽然痛恨那场强迫我离开父母,到很艰苦的农村去劳动的运动,但是每每回想起我插队工作的中条山区,心中却总是被牵动着一丝乡愁。 我插队的小山村共有102口人,22户人家比较集中地居住在中条山脚下的一条浅浅的沟壑里。村里有村村通,就是县广播站在每家院子里拉的铁线小喇叭,一天广播三次,先是新闻,然后是文艺节目,大多是当地的蒲剧样板戏和眉户戏。再然后就是大队主任讲话,一般是讲生产形势和任务。开头往往是一段毛主席语录:有时是“要把牛喂好”,有时是“要把棉花种好”----这要看需要。 村里没有电。全村没有一个收音机,只有生产队有一只手电筒,被赵本山戏称的家用电器。家家住的是土窑洞,外观简陋、破旧,里面很黑暗。 队长是个很英俊的庄稼汉,在我们眼里有50多岁,后来一问,才知道只有36岁,他儿子比我小一岁,17岁,刚刚读完初中,也回村参加劳动。妇女队长是个16岁的女孩,长的人高马大,像30多岁,我们不知道,管她喊大嫂,她就笑。 村东头有一口井,是全村人都饮用水源。井口用石板盘着,紧靠井北边是一个很古老的辘轳,上面缠着大拇指粗的牛皮绳,长长的绕着两层,约有40多米长。水不多,但够吃。望着井底,深深的,可以看见自己的脸。 村里与我们同龄的年轻人一共有6个。有存在我们去的第二年结了婚,还有一个贫协组长巷娃,正热恋着大队妇女主任的妹妹----一个带着一岁男孩的河南妹。贫协组长一米八二,身体强壮,大眼睛双眼皮,很漂亮,按现在的话说,绝对是个帅哥,性格温柔,一说话就脸红。但因为太穷,他只好在本村找,可是与他年龄相当的只有这一个了。 另外四个:有志和志友已经说下了媳妇,而铁锁和喜发是铁定的光棍了。铁锁是放羊娃,一穷二白,一群羊属于他的只有两只。喜发上头有两个哥哥,下头一个弟弟,只有老大娶了媳妇,老二患小儿麻痹症后遗症,是个残疾,走路跛,已经注定是光棍了。家里又一贫如洗。所以对他的婚姻问题,一家人都死了心。 山西的买卖婚姻十分严重,娶个媳妇要花一两千块,最少也要千八百。那时一个劳动日分一两毛钱,玉米收购价八分五,小麦一毛三分九。一千块是个什么概念?恐怕要吓死人。农民没有钱,养几只鸡,下了蛋必须卖给供销社,五毛九一斤,供销社卖六毛五,赚五分钱。农民最多养十几只鸡,鸡蛋换点煤油和盐巴,显然,如果从鸡屁股下抠出个媳妇来,就等于做梦娶媳妇。 那时农村娃的唯一出路是当兵。到了部队,即使提不了干,复原后县里也给安排工作,一下子变成了城市户口,每月一个小秋收。但当兵除了政治条件身体条件以外要有一定的人事关系。我村里有三个当兵的,一个在湖北,提了干。一个复原后在垣曲铜矿工作。最后一个晚,赶上哪来哪去,完璧归赵了。 我参加工作很早。县城里虽比不得大城市,但比起农村来像进入了天堂。我先在工厂学徒,国营,铸造工,一个月19块。学两年,很累。好在那时工厂管理混乱,累也累不了哪去。后来进了文化系统,不累了,知道的事也多了。 我们县有个很漂亮的女孩,县革委会主任下乡时看上了,想给自己的独生儿子找个媳妇,女孩家里觉得能和县里的领导做亲家,一定是祖坟上冒了青烟,毫不犹豫的答应了。女孩很小,想着自己能离开农村到县城参加工作,每个月可以给穷苦的爸爸妈妈补贴一点钱,也高兴地答应了。于是很顺利,女孩到某单位当上了打字员。从交易规则上讲,这事还算公平。 因为女孩不够晚婚年龄,两人始终没有登记结婚。那女孩虽然很俊俏,但永远是紧锁双眉,难得一笑。我和她打过几次交道,只见过她一次笑脸。可是后来事情有了变化,据说是革委会主任那娃有点智力问题,女孩终于不干了。很快传来主任病倒的消息,又很快,女孩被调到距县城50公里之外的一个公社里去了。 革委会主任的儿子后来和县城附近村的一个女孩结婚了,这女孩被安排到我单位图书馆,为主任生了一个孙子,保住了他家的香火。接着,改革开放的烈火像文革的烈火一样在偏僻的小县城燃起。已经成为图书馆正式员工的女孩果断地提出离婚,并顺利办理了手续。此时的革委会主任早已无权无势,力不从心了。但是,主任儿子的承受力显然已经大大加强,他也很快完成了第三次婚姻,可见他的智力不一定有什么太大的问题。 革委会主任如果还在,应该80多了。他女儿和我爱人是非常要好的朋友,是个很漂亮很聪明很开朗的女孩。他的儿子我见过一次,看不出有什么瑕疵。我觉得作为领导,他还是挺大度的,并没有斩尽杀绝。而那第二个离了婚的儿媳妇后来还当上了图书馆的馆长,算是个很有主见的女孩了。我倒是常常想起那个被贬到公社去的打字员女孩,不知这曲折的人生之路对她产生了什么样的影响,她现在还好吗?
全喜的故事 村里最能干的应该算是张全喜了。我们去时,他36,7岁,瘦瘦的,满脸皱纹,也像50多岁。张全喜哥俩,他哥哥张喜来放羊,高个子,喜欢发表议论。张全喜不,很少吭气。但是农活里的十八般手艺,他什么都会。据说农活里最叫板的手艺是摇耧,种麦子时,把式们一边吆喝真牲口,一边抖动着手里的耧,使麦种均匀地漏下去,播种到地里。而只有麦子从地里长出来时,才能看出摇耧技术的高低。好把式播种过的麦地,长出来的麦子一垄一垄的宽窄差不多,而把式孬的则是一疙瘩一块的,有地方多,有地方没有,像癞子头。 不光农活,张全喜还会木匠、泥瓦匠。村里所有的门窗,桌椅几乎都出自于他的手,不过不是很细致,但是能用。农具的修理也是他的事,他甚至会打棺材。他还是泥瓦匠,村里打窑洞,抹墙,封门口,他都是一把好手。他干活肯动脑子,不紧不慢,会使巧劲。他从不甩开膀子大干,从不气喘吁吁,从不伤痕累累,同样的活儿,往往是他先干完,而别人还在出大力流大汗。 哥哥张喜来七八个孩子,一排一溜儿,都、来、米、发、索、拉、西,数不过来。张全喜老婆不生育,他收养了一个男孩,还养着他的80多岁的老母亲。他不停地干,是村里挣工分最多的劳力。可是他分不到钱,因为欠款户太多,那些孩子多的,分口粮多,占用了村里的粮食款,而他们却无力偿还,他哥就是欠款户里的老大。就这样年复一年地积累下去,张全喜的账上有几百元的存款,却一分钱也取不出来。 张全喜的自留地里长着全村最好的庄稼,一来他家人口少,自留地少,二来他勤劳,把块地整的像块绣花布。我们私下谈起来时,他说他希望搞包产到户,要不,他再能干也是受穷。但他仍是全村最富裕的户,过八月十五时,可以郑重其事地摆上一桌,虽然胡萝卜丝,白萝卜丝各算一盘菜,但也能凑起八个菜。70年中秋节,他请我们几个男知青吃饭,八个菜中央还有一个砂火锅,里面有粉条豆腐,炸鸡蛋切成的丝,还有十几片带皮的五花肉,炭火很旺,烧得火锅咕嘟古代滚,冒着热气,满窑洞里喷香,让我们垂涎欲滴。 大概是74年吧,他母亲去世,八十五、六岁,称得上是高寿了,又过了一年,他媳妇害病,先是公社医院,又是县医院,治不好,后来到了三门峡医院也没看好,癌症。折腾了不到一年,走了。算是心疼他,没把他的积蓄花完。那时他也找生产队借了不少钱,彻底沦为贫下中农,心安理得地当上了欠款户。 我04年、08年两次回村都见了张全喜,他后续了老伴,儿子也成家了,并且有了孙子。第一次他不在家,他儿子骑摩托车把他从地里接回来,满身灰尘。第二次他正在晒山楂,我对他说,如果早些分地,他可能早就成了财主。他笑了,说啥呢,现在不是老了吗!不过,土里刨食终究靠不住,一个病人,就能把你拖累死。如今他盖了新房子,不住窑洞了,但是没有什么家具。我说:你不是木匠吗?他说,木头太贵了,我这木匠早就荒了。他笑了笑,说,凑乎吧,跟你们城里人没法比,就是落一个自由,穷自由。
来娃的故事 村里还有一个喜来,姓吴。为了区别张全喜的哥哥张喜来,大家喊吴喜来叫“来娃”。来娃大我三岁,属猪,是我村学历最高的人,读完了初中,他也应该是我村最有才的人。来娃长得很精神,大眼睛,双眼皮,鼻直口方,站直了也有一米八左右,可惜小时候得了小儿麻痹症,后来就再没站直过。他就是我在本系列(一)中提到的喜发的二哥。 本来吴家这一辈,家谱规定中间的字是个“玉”字,老大就叫“玉生”,轮到来娃叫玉来,可是稀里糊涂竟叫成了喜来。据说,来娃生下来特别好看,他妈特别喜欢,就叫成了喜来,但人再穷,家谱是不能乱的,所以,上学时还叫玉来。后来他患病,妈哭得死去活来,觉得本来家里就穷,这一来,娃这一辈更完了。村里没有哪个娃读过初中,但来娃妈非让他读初中,说,娃惜嚯(方言:可怜),叫娃多读两年书,少干些活路。花点钱心安些,妈也只能做到这一步了。 来娃总是留着一个分头,见人很有礼貌,笑得很得体,虽然跛,却给人一个小知识分子的感觉。他口才很好,说点什么很有条理,而且滔滔不绝。来娃会拉板胡,还会唱曲。友存结婚时,他自拉自唱。板胡拉得有滋有味,他摇头晃脑,如醉如痴;唱的时候慷慨激昂,特有激情。村里人又是鼓掌,又是喊叫;我听不懂,觉得不是很好听。但板胡听着还不错。 听说,来娃参加过县里的残疾人曲艺队,曾经跟着他们在各个公社各个村演出,混碗饭吃。不久他不干了,说剩不下钱,翻山越岭的,有点吃不消。来娃和知青比较密切,他比我们学历还高,因为我们初中没有毕业。村里人一般人不会下象棋,因为认不全那几个字。来娃下象棋,居然下得还不错,敢跟知青俩干,偶尔还能赢。老实说,我们队六个男知青,没一个长过来娃。虽然我们自己未来是什么命运我们还不知道,但是来娃肯定要打一辈子光棍,这一点已经不需要论证了。老天真是不公平------我们都这么认为。 凭良心说,不管谁当队长对来娃还是很照顾的,当然工分不高,8分5,跟妇女队长一样,比较公平。他本来也是经常跟着妇女干的,外号叫妇女二队长。哥哥经常要出去搞副业,或者去石膏窑挖石膏,或者上煤矿挖煤,或者下山到盐池担硝,总之是凭气力换些钱回来。来娃的嫂子是从山里嫁过来的,年轻,还没有孩子。一天到晚也跟着大家干活儿,穿得花枝招展,爱说爱笑爱热闹。 俗话说“三个女人一台戏”,几个妇女只要有来娃领着干活,就拿他说笑,结过婚的女人在一块啥话都敢胡球说,来娃有时也顺势骂俏,占点小便宜,不过动真格的还没有,毕竟腿脚不利索。来娃哥哥常不在家,嫂子是女流之辈,有些事免不了让来娃帮忙。当然来娃是有求必应,自己嫂子的事不就是自己的事嘛?久而久之,那杆妇女就拿这叔嫂说笑,越说越不象话。不过这在农村是常有的事。 后来越说越玄,或是来娃半夜钻嫂子窑里去了,或是嫂子钻来娃窑里去了。甚至连来娃妈都听到了风言风语。此时的来娃妈已经五十多岁了,一头白发,满脸皱纹。她什么也不说,她觉得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哥哥回来当然是听不到这些了,没有哪个人无聊到这份儿上。 事情就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一直到我离开,什么都没有发生。来娃果然打了一辈子光棍。 我08年十月回村,见到了来娃嫂子,70多岁的人,穿戴还是很干净,说起话来还是那样叽叽喳喳,拉着我的手问寒问暖地说起来没完,真是秉性难移。 后来我找到来娃,印象中的小分头变成了短短的平头,灰头土脸,61岁,不显老。虽然不显老,但早已没有了当年的活泼,木讷得很,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他住在别人家里,给人家看家。那人在外面做生意,估计是要给他一点报酬的。屋里满地都是玉米,大概是刚刚剥完皮,正准备晾晒。他让我坐,我看看没有坐的地方,就谢绝了。 过去我俩之间的接触是比较多的,所以我见了他有点激动,我以为他也会激动。可是没有,我们握了握手,他很快就松开了,脸上的表情比我想象的要平静的多。望着那熟悉的面孔,我想起那时候村里的流言蜚语,此时竟忽然产生一种奇怪的想法:也许那事真的有过吧?我真的希望它确实曾经发生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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