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那个年代》——第一部:风云突变
作者:沈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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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年代 作者简介: 沈勇,青年作家,70年随家下放农村。曾任《大丰日报》社编缉部主任、记者,大丰市广电局电视台编导,现任《今日大丰》编缉部主任、记者,已出版长篇小说《那个年代》、人物传记集《天南地北大丰人》,发表中、短篇小说、报告文学、散文、随笔等文学作品上百篇。 本书通过描写以萧雷为代表的知识青年以及大运河人的遭遇,深刻揭示了文革时代的悲剧性和极左路线对人们心灵的伤害。情节细腻真实,跌宕多姿,发人深思,催人泪下,具有很强的艺术感染力。 引子
“妈妈,这就是京杭大运河吗?” 被唤作妈妈的是一位中年妇女,四十多岁,但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年轻得多。她秀眉大眼,面容明丽,短发齐耳,气质沉凝。她叫杨小艳,是著名作家,曾出版发表中、长篇小说十余部。刚才喊她的是她的女儿方方,上海某大学外语系二年级学生。此行,她是专门请假与父母一道下乡来玩的。杨小艳听了方方的发问,没有说什么,只是缓缓地点了点头。 驾驶车子的人,身着西装、戴着墨镜。他叫度华上,是方方的父亲,现任浦东一家大型中外合资企业的中方经理。他身材魁伟,相貌堂堂,头发理成平顶式,鬓角有些花白,络腮胡须剃得干干净净。他对方方说:“孩子,前面不远处就是你爸妈和叔叔、阿姨们插队的大运河村了——那时叫幸福大队。” 方方吐了一下舌头,做了个鬼脸:“乡下蛮好的嘛,哪像你们说的那样苦?听说孙阿姨在乡下都成大老板了!” 坐在后排的一位身材瘦小、有些秃顶的学者模样的中年人从口袋里掏出块白手绢擦了下湿润的眼睛,叹了口气道:“变了,这里变得几乎认不出来了。”他叫单聪,一九七七年回上海后,考取了北京某名牌大学,大学毕业后,成了粉碎“四人帮”之后的首批硕士生,之后,又考取了美国某名牌大学攻读博士学位。在美留学期间,他结识了一位荷兰小姐黛丝,并很快与她同居。但尽管他和黛丝感情很好,可他却因另有所爱,固执地不肯结婚,黛丝小姐一气之下,回到了荷兰。现在他已在上海一家研究所工作了二年。 一周前,度华上从一个偶然的机会得到了单聪办公室的电话号码,单聪接到度华上邀他下乡的电话后,心里久久不能平静。自一九七七年回城之后,单聪和度华上一家便断了联系,他一直有意躲着度华上一家,怕见着他们。二十年了,即使在他与黛丝小姐相爱期间,他也无法在心里摆脱杨小艳的影子,他太爱杨小艳了,以至于又恨极了杨小艳。他一直苦苦奋斗,原来就是要争一口气,以便有朝一日让杨小艳觉着后悔。他等这个机会等了整整二十年,他怎么能不激动?不料,待双方见面时,他却发觉自己过去的想法太幼稚了。杨小艳对现在的生活很满意,她早已淡漠了与单聪曾有过的那段恋情,而且,他们的事业很顺利,根本不需要羡慕别人。她平静地对待单聪的到来,像对待所有老朋友那样,这使他心灰意冷,几乎不 想随车而行,只是度华上股劲地劝驾,才有了这次下乡之行。 坐在单聪旁边的人叫董岱,也一起插队大运河村。董岱身材略高,皮肤较白,微微有些发福;戴一副近视眼镜,身着蓝色休闲夹克,戴一顶灰色礼帽,嘴里叼着一支万宝路,显得悠闲自在。他现在是一家私营企业的老板,家财百万,算是个大款。他抬头向坐在副驾驶座位上、一直沉默不语的一位中年妇女关切地问道:“丰秀玉,你还晕车吗?你把车窗打开,透透气会好点的。” 丰秀玉轻轻地摇了摇头,眼中流露出一丝复杂的神色,仍没有开口。她一九七七年回上海后,先是考入上海某大学英语系,后留校任教,一年后到澳大利亚留学,取得硕士学位后转英国某大学攻读英国历史,毕业后在英国伯明翰一家翻译协会工作。她虽然在英国先后谈过两个朋友,但终因感情难以沟通而告吹,至今仍孑然一身。她已定居英国,这次回国探亲,恰逢度华上他们要重返插队的乡下,经不住劝说,便跟随而来了。她长得非常漂亮,凤眼含春,肌肤如玉,身着浅黑色长裙,也许由于没有生育过的缘故,体型仍旧像少女般苗条。 方方惊叹道:“真大呀!” 一直未开口的丰秀玉这时喃喃自语:“到了,终于到了!他现在要是还活着该多好啊!” 车厢内陡然静了下来,那逝去了二十多年的岁月仿佛一下子又倒转过来。 第一部 风云突变
“度华上,萧雷在这!”喊话的人叫单聪,二十来岁,个头一米七左右;瘦弱,皮肤有点黑,脸上有一些酒刺,一对单眼皮下的小眼珠子挺有精神地闪烁着。他弯腰把萧雷从湿润的枯草上抱起来,轻轻地摇着萧雷的身子。“醒醒,醒醒,萧雷!”他像哄小孩似地轻声呼唤着。他见对方依旧昏迷着,不觉眼内泛起泪花,轻吁了口气。被唤作度华上的小伙子,年龄和单聪相仿,身材魁伟,血气方刚,他带着三四个同龄男女青年,一路刷拉拉地冲过来。“他没问题?” “昏睡着了……别惊着他。” 众人默默地围上来,满怀同情地注视着脸色苍白、憔悴、眼圈红肿的萧雷,千言万语一时都说不出来。 “我们把他背回去吧。”力气过人的度华上从单聪手里接过瘫软的病人,众人心情烦躁地跟在后面。 “究竟怎么回事?”神态冷峻的贾浩开腔了:“是不是为莉莉的事?” “嘘,你别再刺激人了,你看他的样子多不幸!”走在贾浩前边的孙丽霞的姑娘回过头来刹住了贾浩不合时宜的话头。她在这同来的三位女青年中,看起来最年轻,最纯净,一张鲜嫩的娃娃脸好像还没脱尽稚气。 贾浩扮了个鬼脸,嘻皮笑脸地对她做个挑逗的眼色,可她没理睬,拉着身边两位姑娘的手,一起跟上了度华上他们。贾浩心里不是个滋味,犹豫了一会,终于不甘心似的追上了前面的几位,对走在孙丽霞左边的一位姑娘说: “哈,哈。丰秀玉,这回可得真正给你庆贺呢……你为什么还愁眉不展?是不满足还是担忧他的健康?放心吧,他是条汉子,会很快的忘掉过去、弃旧恋新的。”说到这里,他的情绪突然变得激越起来:“要是我呀,就要狂欢了……因为情敌……。” 丰秀玉苍白的脸顿时飞红了,她回头瞪了一眼贾浩,但没说什么。孙丽霞同情地看了一眼有些恼怒的丰秀玉,轻轻地骂了一句: “阴阳怪气!”贾浩碰了个没趣,面子没处搁了,就把矛头直接指向了还在度华上背上昏睡着的萧雷:“……这就叫乐极生悲。”众人很明白他话里的意思,谁都没有理睬,只有度华上轻轻地哼了一句:“贾浩,能不能闭上你的嘴?”走了不到一顿饭的工夫,众人来到一座火车车厢式的泥墙草屋前停下。单聪一把推开有好几条裂缝的板门,首先钻进了热气腾腾的屋内:“诗人,饭做好了吗?”被唤作诗人的青年从灶后探出一副关切的神情。“快了。找到他了?”边说边用手指在眼镜的镜片上抹了一下。萧雷这时已醒过来了,他被安置在自己的硬铺板上,不住地咳嗽。 丰秀平接过诗人沏的一杯姜茶,把它递给了萧雷。贾浩突然尖声叫了起来: “咦,诗人,你怎么今天又把粥煮少了?是不是又开小差了?”诗人的脸胀得通红,他抛开手里的小说后,轻轻地推了推眼镜,不好意思地笑了。 诗人叫董岱,因为他爱好诗歌,过去也曾在报刊上发表过几首小诗,因此,得了“诗人”这个雅号。他有着一张俊俏、白皙的脸蛋,两颊微微泛红,总能给人留下不错的印象。他打量了贾浩一眼,转身对度华上说: “度华上,刚才孙队长来过呢,说要找你去谈谈。我问他有啥事,他支吾了一句,便走了。”“噢?”度华上的两道卧蚕眉不自觉地跳动了一下。 “谢谢!”萧雷对丰秀玉道了声谢,把碗还给了她。
这是一个只有三十来户人家的偏僻的小队,方圆有好几里,其中有数百亩草荡和不毛之地。它隶属于江海县红旗公社幸福大队——从前叫大运河村,到了“大跃进”年代,才改了名,一九八○年之后,又恢复了旧名。 从高空鸟瞰,绿绒绒、黄蓬蓬的一片中点缀着疏疏朗朗的稻草棚,队东南边的是六、七十亩荒地,正好把一队的人与南边王家八队的联系隔断开。知青组的宿舍就位于这个荒地的北部边缘,与西北的队部相隔千米左右,距生产队里最近的社员家——大名鼎鼎的祁懋德住地也有五六百米。在这荒地中央,有一株二十多米高的老槐树孤傲地屹立在那儿,覆荫达半亩,不知经历了多少年。据说,很久很久以前,当它还很年轻时,曾有棵同类作为伙伴,后来不知怎么就不见了。……清澈的,从村东大运河引来的一弯河水,游龙似的在小队部周围悠闲地绕了个圈儿,分出许多细支末流,有的小池塘就像从它身上掉下来的一块鳞片或一根触须。有好几座由几棵杂树圈成的不够严密的小林子里,偶然露出的一角灰褐色的房脊,活像一部古旧的线装书斜支在绿地毯上……几十,甚至几百年来,这里的人们就在脚下的这黄褐土地上默默地滋生、繁衍,外界的喧哗虽然也曾多次侵扰到这里,但从来都没能在这里扎下根来;这里的习惯势力太强大了,仿佛一切外来的东西都要被它嘲弄、驱逐和消化。 然而,最近十几年来,特别是近几年来,这里的人们似乎也失去了往昔的理性,变得轻浮而神经质了,几千年来沿习的闭关自守、夜郎自大、慢条斯理的惰性,被时代的漩流牵着旋转,上升,下沉,生活变得那样的动荡不安,不守戒律,人生像被一团刺目的弧光耀得眩晕、颤栗起来。队里有人成了仙,有通天的本领;有人变了鬼,万劫不得复生。顺应潮流的,飞黄腾达;逆着潮流的,被打倒了……瞿莉莉的死,给这个现在颇富神经质的村子带来了一点新的刺激。先是一阵热烈的喧腾,但很快,人们又忙于关心国家大事,走共同的人生之路了。 萧雷躺在床上已有两天了,他的思绪不断地飞速旋转,脑袋灼。 “哎,醒醒!”丰秀玉轻轻地推了推他,脸上忽地腾起一片红云,她是刚从地里回来的。 正如贾浩又嫉妒又辛酸地挖苦她时所说的:莉莉死了,你应该高兴。确实,当她最初一听说莉莉溺水而亡的消息时,震惊中仿佛也有点快意。但她很快就意识到自己的自私与冷酷,即使死者生前是自己的情敌,而现在对方一旦死去,则谁也不应该计较前嫌,何况莉莉和自己之间并没有真正产生什么隔阂——莉莉太单纯了,太天真了,也许她根本就没意识到除了她本人爱着萧雷外,还会有人也爱着她的未婚夫,甚至还向他求过爱。 莉莉的死,确实给已濒于绝望的丰秀玉带来了无限的希望。现实就是这样的爱播弄人,当初要不是有个瞿莉莉,也许就不会有她丰秀玉长达四年的失恋之苦;如今,莉莉死了,她又不禁产生了同情、怜悯之情。她也讨厌忘恩负义、喜新厌旧的男人,但她却在内心里祈祷他能很快忘掉这次打击,重拾他们往日的情绪。 可是,凭着她最近的预感,她觉得事情并不那么简单,出乎她意料,萧雷对莉莉的爱是那样的真挚深厚,以至于又要让她妒嫉起来。虽说现在莉莉过去了,但她仍感到她存在于萧雷的周围,她处处感到她那咄咄逼人的气势,幸而她并不是那种心胸狭隘的女人,这可以从萧雷与莉莉相爱的过程中她从不作梗,甚至还衷心地祝福他俩能白头偕老中窥见一斑,自然,在这种时刻,她是极自卑的,觉得自己情场上的失意完全是由于本人缺乏莉莉那对男人强有力的诱惑力,莉莉也许不如她丰秀玉漂亮,但她聪颖过人,温顺含蓄,也许这正是使萧雷钟情的主要原因。是的,既然人家看不起你,不爱你,那就算了。 谁知莉莉的死一下子使她心中早已暗淡下去的爱情之火又熊熊燃烧起来,她冲动得挺厉害,以至于夜里难以入眠。她爱他,她也需要他的爱,凭什么自己不能得到合理的回报呢?她不能很好地出工了,头脑中尽出现他的形象。她知道他病倒在床上。她对病人的过度伤心感到不安,生怕他再次从眼前飞了,同时,她心里也越来越激荡着跃跃欲试的强烈欲望,期望在他最困苦绝望的时刻,能给他温暖,也为自己增添获得爱情的机遇……这天下午,她实在熬不住了,独自从地里跑了回来,迫不及待地溜到了这里。当她发觉萧雷躺在床上不停地说着胡话时,不禁又心疼又不安,下意识地推了他几下。突然,她意识到这里是男知青宿舍,而宿舍里又仅有他俩时,不禁紧张得心怦怦跳了起来。 “呀,我还是走吧,要是让别人瞧见了,还不知怎么嚼舌根呢!”她看到萧雷翻了个身咕噜着又睡着了,怜爱地叹口气,轻摇了几下头,悄悄地走了出去。 猛地,萧雷浑身剧烈地抽搐起来。……他看见绝望中的莉莉被一条粉红色的巨蛇紧紧地缠住了,娇小的她立时扑倒在地。他哭喊着,可是隔着大海,不能过去救援。于是他不顾一切地扑进了翻腾的海里,拚命地向前划呀、划呀,终于到了彼岸,可是抬头一看,天哪,在一片荒漠之中,莉莉已被毒蛇吃尽了血肉,……他大叫一声,吓昏过去了…… “扑通!”他一下子摔到了地上。这时他才清醒了一些。他嘴里喃喃地说道:“天啦!为什么要吃掉她?”
三、 萧雷和瞿莉莉见最后一面是在出事的前一天傍晚。 夕阳像盐碱地上的一滩污血,带着原生命的痛苦,向命定的黑暗坠落;饥馑的鸟雀,含着忧郁,缄默地跌回简陋的巢边;收割不久的稻田,有如一个粗犷的男人的腮帮,冒出了硬棒棒的茬桩;瑟瑟的秋风,掠过广袤的荒野,驰过白霜般的沙地,钻进猪鬃般乱蓬蓬的“毛脚”林里……“莉莉!”他见莉莉闪进路东的“毛脚”林里,禁不住叫了她一声。“毛脚”林本是来自上海的青年们很得意的杰作,原来叫“知青”林。后来由于这里的树多数成了侏儒,造就了一座乱蓬蓬的灌木丛,因此,“知青”林在私下里给换成“毛脚”林了。 “你没听见我叫你?”他小心地拨开一株刺槐上的枝桠,偏了一下身子,然后蹦到了她跟前。“莉,你的脸色不好看,是不是病了?”他关切地注视着对方,然后轻轻地握住她那不知放哪儿好的小手。“瞧,你的手多凉!今天拾棉花的吗?”他留神地看了一眼系在她腰间的白围裙。“累了吧?”也不等对方回答,就在对方的手背上亲了一下。 “没什么……别这样。”她像突然受到刺激似的浑身一颤,要把手缩回去,可他因此握得更紧了。她那忧郁的眼神碰到对方的眼神,脸红了起来:“我没怎么的,我……很好!”“不,不像。”他盯住对方那惶窘的神色,轻轻地摇了摇头。“你一定有什么心事,只是要把它藏着不说出来罢了。”“你千万不要这样认为,”她突然有些急迫地说:“我们相爱四年了,我有过什么隐瞒你的吗?我的一切你应该早已看透……”这次她主动地握紧了对方的手,两人四目相对,万千柔情,都在这不言不语中交汇了。 夕阳的余晖吃力地在这些一丈多高的树林的顶端挪动着;紫堇色的雾霭从前面农舍上空袅袅地升腾起来,与村南孑然一身的参天槐树遥遥相映;在树林的东侧蜿蜒向南的大运河正继续它那日夜不停的奔波……几位本队的社员沿着树林西侧的渠道走了过来。他俩赶忙穿过这宽约五十米的林子,来到紧挨河边的有如古城墙般的堤坡下坐了下来。这里安静极了。他俩坐在柔软的枯草败叶的上面,手搭着手,静静地交流着感情,体验着对方因心跳加速而产生的越来越强烈的异性的刺激,慢慢地,他俩完全被一种全新的氛围笼罩住了,都感到有些窒息,但又非常沉迷。……她倚偎在他的怀抱,两人都像忘记了双方所应遵循的理智,越来越控制不住奔放的情绪,然而,就在他俩要互相占有对方的瞬间,她却突然受到电击似地幡然惊悟过来,痛苦但坚决地拒绝了爱的要求。她挣扎着坐起来。他没有介意,以为对方这样,不过是害臊而已;于是又不顾一切地要占有对方,可当他抬头一看到对方痛苦、委屈、哀求的目光时,不禁心里一阵苦涩,热度顿时降了下来。他缓缓地松开对方的腰,柔声地问: “怎么啦?我这样是不是伤害了你?”“不,你是我的未婚夫,你有权这样要求……”“那你为什么不高兴呢?……只剩一个多月我们就要举行婚礼了……”他这样一说,对方越发伤心了,泪水顺着柔美光滑的面颊流下来。他用力摇了摇她的肩膀,像哄小孩似地说:“好了,别哭了。看你羞的,怎样做新娘?”她浑身一抖,像是受了凉,脸色由红润一下变得苍白起来。她把头埋进对方的怀里,边啜泣边求道:“你别说了,……我怕。”他用手轻抚着她那松软的秀发,宽厚地笑了,仿佛他已结过婚似的:“难道你将来不想让我们的爱情开花结果吗?听说私生子多半是男孩,而且聪明……”“我们回去吧?我……心里不好受。”他吃了一惊,怔怔地打量着对方,仿佛面前是位陌生人似的,半晌也说不出话来。最后,他喃喃地说:“这是为什么?……难道,你……不爱我?”“我可以把心掏给你,我可以为你去死……”“那你为什么又感到难过呢?”他疑云未散,“如果你实在怕……那我们结婚后就当兄妹在一起生活好了。只要我和你在一起,就什么都有了。”“可我们命中注定是不能结合的。”她突然控制不住自己,放声大哭。 “你胡扯些什么呀!你说实话,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不!你别折磨我了!我受不了!”她蓦地站立起来,绝望地挥了一下手,像是在赶眼前的一群黄蜂。 “那……是你父亲不同意,还是你自己变卦了?”他的脸色也发白了,一时弄不明白,对方昨天与他见面时还好好的,怎么隔了一夜就风云突变。“别问了,好不好?我求你……慢慢地一切都会明白的。将来你会找到比我更好的姑娘。让我最后一次吻你吧……”他一下子愣住了,仿佛木偶似的让对方吻了一下,刚想转过身问下她究竟,只见她一扭身子冲出了林子。“究竟怎么回事?会不会是对我进行考验?”他缓缓站起来,拍拍身上的草叶,对她刚才的话仍然莫测端倪。他呆立在原处,直看到她的身影在暮色苍茫笼罩的村子里消失。
四、 想不到队长孙忠心又关心起知青组的事来了。以前对他们关心,是在他们刚刚走上社会,怀着满腔热血,要为共产主义建设事业添砖加瓦,要为铲除三大差别奋斗终生,要为两个彻底决裂贡献青春而来到这穷乡僻壤插队落户的初期。那时,知青们曾被乡亲们的亲切接待、高昂的政治热情所鼓舞;那时,他们的眼睛里只有两种颜色,要么是红的,要么是灰的,就连骑车、步行也要走左边的。 然而,日久见人心。知青们过去曾认为接受孙忠心的教育是天经地义的事,可如今,他们与这位顶头上司之间已积起了很大的恚怨,用贾浩的话来说:“好像我们是他的长工、奴隶似的。”虽然度华上对这位酒糟鼻、猪肝脸、骠悍而粗野的中年队长从一开始就反感,但他还是尽力克制着,不让它表露出来,并且在组友们与队长之间发生龃龉时,还极力从中周旋,进行调和。他一方面想到孙队长毕竟是祖宗三代都是贫农的干部,另一方面认为,自己作为集体信任的组长至少也应该站在组织的一边。他们以前全是上海市丰华中学高三(1)班的六八届高中毕业生,度华上一直是该班的班长,加上他成绩优良,为人厚道热忱,办事有魄力,因而在同学中颇有威信。 度华上从谷场来到队部,脱下被汗湿透的衬衫,露出近似女人胸乳的一胸肌。这健壮的公牛般的体魄,得力于他过去的体育锻炼,如今,他虽说几年不锻炼了,但每天超强度的体力劳动和胜过常人的胃口,还是练出了他一身健壮。刚才他正全神贯注地忙着把大捆、大捆的稻把填进那铁家伙的嘴里,因此一点也没听见孙队长的喊声;当他被身边的单聪捅了一下时,开始还愣了一愣呢。身旁的机器声震耳欲聋,他根本听不清对方在喊什么,只能透过重重尘雾,勉强地从对方的手势、表情上猜出大概。“什么事,队长?”他长长地吁了口气,进屋走到比他矮半个头的队长面前,顿时一股浓烈的酒气扑面袭来。 “小度,你今天干得不错。我要张会计给你多记几分工。”年约四旬的孙队长边说边打了个饱嗝。“坐。”他指了指自已办公桌前的一张长凳。 这里陈设简陋,除了三张半新的办公桌,其它的椅凳都已破旧不堪;北山墙上有一个较大的窗口,不过它是从不开启的,因为在内窗台上有一尊主席的半身塑像,据说还是夜光的。这办公室是一连四间的丁头屋最北的一间,南边三间是木工间、农机间和农药、化肥间,即使是炎热的夏季也不会感到闷热,西墙开门可见农场、仓库,东墙开窗可见辽阔的原野,平日里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 办公室里的三张办公桌,从南向北一字儿排开。第一张是孙忠心的,第二张是孙忠心的堂弟、副队长孙二狗的,第三张是张三更的,张三更是小队会计,五十岁上下,左腿微瘸,满脸皱纹,一点不似孙忠心脸上丰腴光润。由于在社会上混久了,他很善于为人处世。听了队长的话,他看了一眼似乎有些莫名其妙的度华上,不知为什么,赞许地点了一下头。 “谢谢、不用多记了。”度华上仿佛被孙忠心那呛人的酒臭憋得喘不过气来,急促地冒了一句。他没有坐下,微微蹙了一下眉头,心想,他这决定或许是酒精的作用吧,因为这位队长素来是以克扣工分为主要管理手段的。 “好,好,呃,不愧是革命小将,不看重个人利益,就凭这一点,就该好好表扬……”孙忠心满脸堆笑,泛着血丝的眼睛仿佛感动似地紧忙眨巴了几回。 “有没有其他事了?”度华上真的有点呼吸急迫起来,情不自禁地向后退了两步。“如果没有,那我到场上去了。”“听说萧雷没能来上工已好几天了,病了?……你看我这个队长是怎么当的……对你们这些革命接班人真是关心不够哩。我想抽空去看看他,要不然他有了什么毛病,我们贫下中农怎么对得起上海的工人老大哥呀……”他又打了一个饱嗝。“是病了,是重感冒,没什么大不了的,过几天会好的。”“啊,这下子我放心了。我还以为是什么大病呢……也怪我这几天得了场痢疾……谢天谢地。啊,你看我,又说了一句落后的话。嗨,秋天来了,忽冷忽热的,很容易着凉,你们这些离开父母的大孩子,可要多注意健康,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嘛……他究竟是怎样伤风的呢?我听红将讲,那天夜里你们为了寻他一直折腾到早上?”孙忠心边说边坐了下来,翘起二郎腿,跟敲着算盘的张三更要过一根火柴棒,剔起了他那参差不齐的黑黄的门牙。 度华上感到奇怪,孙忠心从来没这样关心过知青们的生活呀,要不然,他们还会连续四年住在那车厢式的破旧蚕房里吗?他一时猜不透对方的用意,就吞吞吐吐地说: “是有这回事……前夜里,他睡在和尚夼的草地里……我们把他找到……也许,就这样着凉了吧?”孙忠心的腿不晃了,牙也停止剔了,冷冷地顿了一会,满面严肃地说:“他是为了莉莉的事吧?人死了,哭呀,悲呀,又有什么用呢?我们是唯物主义者,信奉无神论,人死了也就没了。这些……都属于小资产阶级感情。小度,你知道我一贯很信任你,我叫你来,一方面是要证实一下我的担心,同时也想请你代我做做他的思想工作——当然,不是以我的名义;因为你和他最要好,我想,对他来说,你的话比我的话更管用。”度华上点点头;可他总感到把对亲人的怀念之情说成是小资产阶级意识未免有些令人伤感。他沉默了一会儿,盯住孙忠心说:“可莉莉毕竟是他的未婚妻呀!”“是啊,是啊,咳,这一点我当然很清楚。不过,咳,背地里说句心里话,我觉得她死了对小曾同志的前途更有利……这,你和我一样明白。咳,咳,该死的咳嗽!我早就想对他说了,咳,一个光荣的领导阶级的儿子怎么能找反动的右派的女儿?这样是没有好结果的,可不是嘛……要找老婆,咳,咳,贫下中农的,工人阶级的,有的是嘛!为什么偏偏要那个臭老九的丫头?……当然,这些话请你千万别跟他说。咳,事情都过去了,还提它干嘛?人死不能复活。不过她也可怜,怪只怪她投错了胎。你要好好劝劝他,莉莉的死倒是救了他呢!”度华上一阵揪心。他答应了一声就慌忙奔了出来。他郁郁不安地回到谷场。单聪关心地问了一句:“队长找你有啥事啦?”他只是厌恶地摇了摇头。他实在怕说起刚才的情景了。
五、 说良心话,度华上又何尝不为萧雷的情况担忧呢?就在莉莉出事直到入葬的那几天,他一刻也不敢离开萧雷半步,他知道这件事对萧雷的打击太大了。将心比心,他知道萧雷心灵所受创伤的深浅。 那天清早,他醒来之后,第一个预感就是觉得这雾是个不祥之兆。他立即下床,只穿着短裤、背心,就到对面萧雷的床前。不好,人不在,被窝里冷冰冰的。他忙跑到门外转了一圈,还是没见到;顿时慌了,就进屋来点煤油灯,叫醒还在酣睡着的单聪等四人,众人一齐喳呼起来,结果连住在附近的三位女知青也被惊动了。 默默地从北搜到南,又从东搜到西……他们发现莉莉的坟前有手抠过的痕迹,但附近并不见萧雷;后来大伙儿又到莉莉家门口,但屋里黑灯瞎火的,又不敢惊动那可怜的老头,再说,他们平时和老人的交往也近乎是零。 当时,度华上的心情非常沉重,他俩从上幼儿园时起就是同班好友。萧雷比他小一岁,聪颖过人。初三时,萧雷在全市数学竞赛中荣获第三,曾引起轰动;高一时,他又在市中学物理高中组竞赛中独占鳌头;当年,全校仅有他一人获得了《文汇报》优秀征文奖。无论是公开场合还是私下里议论,人们都把他看成是本校史上独一无二的尖子人物。也许,如果没有这场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他早已是清华或北大的高材生了……当然,也说不定他将来有一天会重放异彩,成为一名了不起的人哩!可如今他跑哪儿去了?世上的事情为什么这样难以理解和预料呢? ……度华上平躺在发着清香的松软的稻草堆里,阵阵的谷香刺激得他饥肠辘辘。南飞的大雁还在继续它们那艰难的迁徙,傍晚的明艳渐渐消融到无边无际的黑暗里。然而,他没有动弹。无头无绪的秋风在草堆上呜呜作响。他凝望着小河对面渐渐变色的辽阔的原野,以及那呈现出一派灰涩格调的高大的槐树,心里的雾也越来越浓重起来。 “怎样使他摆脱这场感情遗恨呢?用孙队长的那番道理去劝说他真的有用吗?那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好的办法呢?等他自己醒悟过来?作为男子汉理应能挺过来……可眼前的情景似乎有些特殊,没想到他是那样重感情的人。他不会像贾浩所说的那样很快就会喜新厌旧,和丰秀玉爱恋上的;若果真如此,又有何不好呢?……但愿她真的能打动他的心……能否让莉莉她爸爸瞿韶勋来处理?不行,瞿韶勋也许自己还悲不过来呢……可怜的老人!为什么他偏偏是个右派呢?看他的举止,我怎么也想不通他要对历史潮流倒行逆施……不能请他去,一方面考虑到他的身份,另一方面更要想到他的出现只会对萧雷增加新的刺激……可他毕竟是死者的父亲呀!嗨,多么可爱的姑娘,谁见了不动情呢……然而,她死了。难道红颜真的薄命吗?想起来可笑,直到莉莉死了,贾浩才像做了场大梦似的猛醒过来,迫不及待地追求起丰秀玉来了,真不知他前几年是干什么的……为什么偏偏是她这样的人死了呢?为什么世上那么多的坏人却快活得那么快活?……她是溺水死的,但真的就像人们所说的是不幸失落到水里淹死的吗?真的就像那些老人所说的是被大运河神相中了吗?他们把她的外语当成鬼话,真是大白天说鬼话……那河边不远处就有人家,为什么没人听到呼救声呢……是被人害死的?”他头脑中刚一出现这个疑窦,蓦地打了个激灵,倏地坐直了。“被人害死的?那么凶手是谁呢?像她那样可爱的姑娘谁忍心伤害呢?是……”他吓了一跳,不敢想下去了,只觉得心头被蒙上了一层黑漆,比这刚升起的夜幕还要阴郁、黑暗和秘不可测…… 他跌跌撞撞地往回走去。他们男女知青分别住在两套相隔二十多米的“临时”的屋子里,这“临时”一临就是四年……这两套房子共计七间,女知青三人住东边三间,男知青六人住西边四间。屋子都是已岌岌可危的泥坯墙,只要来一下七级台风,或者四、五级地震,房子就会像断了脊梁骨的哈叭狗一样瘫下来。 当他无精打采地推开楝树做的门时,一股暖气伴着饭香瞬时包裹了上来,而他带进来的一股寒意却几乎使屋内罩子灯熄灭。他透过这跳动不已的火苗,一时醒悟过来,原来走进了女知青宿舍。要是平常他就是闭着眼睛也不会走错的,因为,如果从大路上归来,总要先经过自己的宿舍,可是今天,宿舍西边的小桥断了,他不得不绕道而行,因而竟走进了位于东边的女知青宿舍。 这时,正在就着咸菜喝泛黑的麦片粥的姑娘们停止了讨论,一致招呼他坐下来吃稀饭,他愣了一下,脸微微发起烧,想走又不好马上走,只好暂时坐了下来。 “啥事啊?华上。是不是萧雷怎么啦?”直率的孙丽霞首先抢着问道。 他偷偷瞥了一眼正关切地注视着自己的杨小艳,心内一动,忽然急中生智:“我刚才从你们门口路过,好像你们正在热烈争论着什么……能不能告诉我呢?”“好啊,原来你是个听墙根的坏蛋……偷听姑娘们的谈话……”孙丽霞得理不饶人。 “不,”他的脸一下子臊得通红,惶窘地摆着手,“我是无意中……根本没听到……我是瞎说的。”“啊,嘻嘻,那你是别有缘故了,秀玉,小艳你们说是吗?”孙丽霞得意地扮了个鬼脸。 “就是听了也没什么的。”丰秀玉淡淡地说,显然她毫无心思开玩笑。 杨小艳的脸微微飞上了红晕,她比较纯真,不太喜欢开玩笑。她略含同情地扫视了一下有些尴尬的度华上,轻轻地说:“她们开玩笑的……”“我知道……”他赶紧顺着台阶往下溜。 “小艳姐,你就告诉华上我们刚才议论的话题。”丰秀玉有点苦恼似的一本正经地说。 “华上,你有没有听到下午队里发生的事呀?”杨小艳用手捋了下额前的留海,轻轻地问。 “你指的什么呀?我和单聪一直在场上脱粒,没听说发生了啥事。”“下午,孙队长也不知在哪儿喝得醉醺醺的,刚走到瞿老伯的门口,却不料那位平时见什么都低头的人,今儿居然像失去理智似地扑到孙队长身边,举起棍子就没命地乱打。要不是旁人拉得快,说不定会出什么大漏子哩……奇怪的是,孙队长竟没有了过去的威风,却像害怕地拔腿溜走了。众人对瞿老伯的暴怒感到费解……可他除了破口大骂外,绝口不提发火的原因……我恰好在场。他当时怒斥队长的样子挺可怕的,衣衫不整,头发零乱,额角上的青筋一蹦一蹦的,两只近视眼瞪得血红像要吃人……住他家附近的小孩都给吓哭了。后来,他给众人连劝带拖地送回了屋……他不久就平静了,还对别人道了谢,但后来有一个小家伙讲,他又在屋子里哭了……你道奇怪不奇怪,他女儿死了,当时他也没掉几滴眼泪,可今天却如此反常,歇斯底里,这究竟为了什么呢?”“肯定与莉莉的死有关。”刚安静了一刻的孙丽霞又抢嘴道。 “你可千万别乱怀疑人,怀疑错了你会倒霉的,况且……谁不知道她是自己失落到水里的?”丰秀玉反驳道,她似乎不希望对这事深究下去。 “你难道真的这样相信吗?”孙丽霞的脸泛起了红润。 “别吵了,我们刚才不都各抒己见了吗?现在我们还是听听华上的分析。”杨小艳像个大姐姐似的哄住了两位好胜的妹子,其实,她和丰秀玉同龄,比孙丽霞也不过只大十个月。 度华上乍听到这个消息,心头猛的一沉:难道莉莉的死还真的与孙队长有关?可人家是模范队长、共产党员呀!也许瞿韶勋另有缘由,或误会他了吧?不过,下午孙队长为何突然对萧雷的病那样感兴趣呢?是担心萧雷会因下午的事而记恨于他?有可能。但照小艳的说法瞿韶勋绝对不会是无缘无故或为鸡毛蒜皮的事而发那么大火的。他毕竟是个被专政的对象。也许是有人从中挑拨?那挑拨者是谁呢?为什么要挑拨呢?他又为什么轻易听了别人的呢?是否有什么证据落到了他手里?他不像因为悲伤过度而变得糊涂,他是倔老头,绝决不可能为了经济问题而向集体或他人伸手的……度华上大脑中飞快地转过这些念头,一时拿不定主意,就起身告辞道: “我一时也看不透。我看或许只有一个办法可行,就是劝萧雷到莉莉她爸那里问个明白。除了他,别人都不好随便介入这个漩涡。”
六、 其实就是在丰秀玉到宿舍里看望萧雷的时候发生了那件震骇全村的大事。当她回到地里时,这场冲突至少在表面上已暂时结束了。至于萧雷,对上自然是一无所知,别人当然不会随便把这事披露给他,所以,当他走进瞿韶勋家时,还是跟平时一样:“伯伯,您一个人在家?”话一脱口,他猛然醒悟过来,这是他以前常说的,但此时却不该这样;不觉心内一酸,泪水差点儿涌了出来。 “嗯,小曾啊,坐,坐。”老人有点不大自然地招呼着萧雷,当他给萧雷他递去热水时,手抖了一下。很显然的,经过这场变故,老人变得衰老多了,灰白的爱因斯坦式的发型已全然蓬乱。想这位年仅五十的教授、学部委员,过去在学业上曾有过何等的抱负,但由于一九五七年被定为右派,赶下农村,以及后来在一系列的政治运动中又屡遭冲击,已真的快要行将就木了。他身染多种疾病,瘦骨嶙峋,一米七五的身子没有百把斤,重一点的体力活根本不能承担。更可悲的是,没有人真正理解他,包括他的独生女儿;没有人愿意相信他,曾是个在科学领域叱咤风云的人物,在萧雷这般大的年龄已在剑桥三一学院攻读理学博士;更没有人敢用他,尽管他才华横溢,报国心切……到这里落户的头几年,他曾不顾身心憔悴,不时地把自己的科学论文寄给科学院,以尽学部委员职责,给予他的却是一顶“白专道路”的帽子。他不服输,执着地认为科学是没有阶级性的,是不分国籍的,就把论文寄到哈佛托过去在剑桥的同学帮助出版,结果是可以预料的,论文没能寄出去,却又成了里通外国的特嫌。虽然他屡遭挫折,但科学家的使命感仍使他雄心勃勃。白天他边劳动边思辨,晚上就坐在油灯前推演计算,在严重缺乏资料的情况下,潜心苦攻统一场理论和核力结构理论,他决心,即使在有生之年不能看到自己的研究成果面世,也要研究下去。 他的妻是在一九六二年饥饿死去的,那时,这个队里饿死了多少人啊!他原以为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可后福却是他的爱女正在豆蔻年华便先他而去了,而她是自己后半生的唯一希望啊…… 两人默默地枯坐着,有苦难言。 萧雷在过去的日子里一直与瞿韶勋有点疏远,虽说瞿韶勋的学识、风度,以及宁折不弯的气质令他肃然起敬,但一想起“右派”这个头衔,他的心里自然就要增加点什么;他确认自己一贯站在革命的、左的一边,在立场这个原则性问题上,他当然要慎思而行,不能含糊。但他又为自己爱莉莉的行为加以辩解,他知道党是看重成份的,但更坚信党会更看重表现;她不应因为父亲是右派、特嫌、反革命而遭受株连。好在每次发现莉莉那样体贴老人,他倒也不起什么反感,相反觉得自己心中还好像少了点什么,但究竟是什么,他也说不清。 “这几天怎么不见你?病了?”老人终于打破了沉闷。 “没关系,重感冒。您不也瘦多了吗?……”萧雷说到这里,嘴角肌跳动了几下,差点儿控制不住要哭出来。 “孩子,来日方长,决不能把自己关在烦恼里。这几年的遭遇,也使我看透了世情。因此,这样的打击对我来说,还是经得住的。只可惜人生一场,恍若一梦;往事历历,不堪回首。不谈这些了。你肚子饿不饿?我来给你弄点吃的。”说着就站了起来,但被萧雷拦住了: “不,不用,我真的不饿。本来我现在不想来见您,我害怕见面彼此会更难过……我还是觉得她不是失足溺水,而是自杀。”“自杀?我上次不是对你说过了么?她为什么要自杀?我和你对她都很好,她为什么要这样做?再说,还有一个月你们就要结婚了。”老人哽咽着说不下去了。“可出事前一天下午我和她见面时,她显得心事重重,还说我俩命中注定不能结合。我想,她一定是遇到了什么麻烦,一时想不开。”萧雷固执地说。“她能遇到什么麻烦呢?我还是不太明白。那天晚上我看她还好好的么,我也一直没听到什么。她有早起的习惯,喜欢早上看点书,散散步,这不奇怪。自杀是不可能的。”老人还是不相信女儿会是自杀。萧雷心乱如麻,一时理不出个头绪,安慰了老人几句,便告辞回去了。晚上,他躺在床上抽烟,烟呛得他不停地咳嗽。 不久,度华上捧着粥碗走了进来。他和萧雷同住一间。 “怎么抽烟了?看这烟雾都使我看不清你了。吃过了吗?”度华上坐到他床头。 “吃过了。”萧雷蓦地坐起来,目光直盯住度华上。 “我今天到莉莉她爸爸家去过了,他还是不肯相信莉莉是自杀的。”“可你总得有根据呀!”“怎么会没有根据?前一天她明显反常嘛。”“是啊,我听你说过这事。不过会不会是巧合呢?也许,她心情不好,想着心事,早上散步时雾又大,不小心掉到了河里。你总不能完全排除这种可能吧。毕竟人的生命只有一次,谁不珍惜呢?”萧雷有点沮丧:“当然不能完全排除这种可能。可我的直觉告诉我,这不是真的。”“什么直觉?也许是你想多了的缘故。不过有一点我倒是觉着奇怪,你丈人今天为什么与孙忠心吵架呢?”“吵架?什么时候?他怎么一点也没跟我提起呢?”萧雷惊讶不已。 “我听杨小艳讲,你丈人今天下午和孙忠心打了起来……我看这不会是平白无故的!”“那你的看法是……”萧雷一把拽住度华上的手,赤脚站到地上。 “我还不敢肯定,只是担心……”“没关系,你有什么想法就说出来吧!”度华上摇了摇头,他知道自己这话的分量;但他一想到莉莉,就顿时热血沸腾,恨不能立即为她洗刷蒙在她身上的耻辱:“说不定,这和莉莉的死有关……”“有这个可能吗?”“也许纯粹是偶然的事,与莉莉的死风马牛不相及。”“不,……不。”萧雷急忙说,“毕竟有很多疑点呀,起码这比我的臆想要有价值得多……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可怎么办好呢?”“你不妨先去问一下你丈人。”“可他今天下午只字不露,始终坚持她是不小心溺水的。”“没关系的,你就单单问他吵架的原因好了。也许是我瞎联系。”“要是……真的与姓孙的有关,我,哼!一定要叫他偿命!”萧雷咬牙切齿地发誓道。“你先冷静下来,等事情弄明白了再说。咦,单聪他们像是打起来了。”度华上边说边走开了。 原来是牟红将和贾浩做牌而且打赖。单聪和诗人住在隔壁。牟红将和贾浩住最东边一间。明间是厨房、客厅兼活动室。他们吃在一起,睡在一起,每天一人值日,偶尔小吵一顿,倒也热闹。度华上和萧雷喜欢看书,单聪和董岱喜欢动笔,而牟红将和贾浩则喜欢抽烟、聊天。
七、 度华上离开后,萧雷再也躺不住了,心急火燎的,在宿舍里来回兜了几圈后就出去了。外面繁星满天,皎皎月明,冷风拂面。他心中一酸,想起了到莉莉家求婚时的情景。 那是今年夏季的某一天,太阳还没落下去,满天的晚霞把天空装扮得绚丽极了,红的是情焰,紫的是神秘,白的是纯洁,黄的是高贵……他来到她家,当他讷讷地吐出他的心事后,却不料老人忧郁起来,把严肃的眼光慢慢扫到他发烫的脸上: “你真的想和她结婚?”“是的。”“你和你家里商量好了?”“商量过了。他们同意了。”“如果我不同意呢?” “……那我一定继续等待下去,直至您同意。” “要是我永远不同意呢?” “您不会的……您爱你的女儿。如果我真的不配,那我这辈子就不结婚。” “你也不必起誓,青年人终归要结婚的。我想劝劝你,如果遇到你意料不到的结果,不必悲观,世上的姑娘毕竟千千万万。” “可莉莉只有一个。” “她可是你的阶级敌人的女儿。” “我只知道我爱她,她也爱我。” “那你不会后悔?” “不会”。 “你能对你所说的做的负责吗?” “能!” “很好,请让我再问一下莉莉。莉莉你过来,我有话问你。” “干什么呀,爸爸,人家在做正经事,又不闲着;有事你就请阿京帮忙嘛!” “你进来,鬼丫头,不要扭扭捏捏的。现在我再问你一句,你真的有意和他一起生活吗?” 她当时斜倚在门口,用眼梢轻轻瞟了萧雷一眼,脸红得像三月里的桃花。“愿意。爸爸。”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唉,女大不当留。既这样做爸爸的也没法了。”说着,老人竟流出泪来了。 “爸爸(伯伯)您怎么啦?”他俩都感到意外。 “没什么,没什么。我觉得对不起你妈妈,对不起你,现在又连累小曾了。”老人掉了一下头,强忍住泪。 “爸爸,快别这么说,”莉莉一愣之后,马上扑到了父亲的怀里,眼内也噙满了泪花。“无论如何,您还是和我们生活在一起的呀,我们绝不会抛弃您的,我一定会像过去一样侍奉您。” “我知道,我知道你是个有孝心的女儿,尽管现在不时兴这套。萧雷,我把这样的女儿给你,你应该知足了,你不要以为她是个老右的女儿就好欺负,说心里话——也许偏颇一点,我觉得她一点也不比你差。” “爸爸!”莉莉恳求了一声。 “莉莉,小曾,你俩到我跟前来。”老人像没听见似的,仍按照心里想的去做。“把手拉起来……这就算定婚了。如果你俩高兴,就元旦结婚吧!” 萧雷喜出望外地用力捏了一下手,不料她却皱起眉头来:“你真坏。” “哈哈哈!”老人看了,终于破涕为笑。“这次是我成了老右后的第一次开心。好,好,今晚小曾就在我们这儿吃饭,咱爷儿俩喝两盅!” “爸,你又要喝酒了?”莉莉微微噘起了嘴。 “噢,哈,哈!你担心我这又是借酒浇愁吗?鬼丫头,我这是心里高兴。记得我像你们这么大的时候,有一次和一个英国同学比酒,整整喝了一瓶白兰地,尽管我赢了,却烂醉如泥……少年逞性啊,当时我还以为这样就是爱国,是为龙的传人争气了呢;那阵子,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拚命学习,什么也不能比外国人差……”老人显得很激动,“新中国成立了,我的博士导师和剑桥的其他许多导师、同学都热诚挽留我,可我觉得,位卑未敢忘忧国,还是回来参加新中国的建设了。” “爸爸,您别说了。” “好,好,这些、这些陈年烂芝麻还抖落它干什么呢?……这儿恰好有两瓶……苹果酒,它能除热解毒。来吧,莉莉,你随便弄点什么菜,我与萧雷今天一人一瓶。” 萧雷愣了一愣,中断了脑海中刹那间涌上的思绪,害臊地说:“伯伯,我不会喝。” “没关系,……不练哪儿会呢……想不到世上除了我女儿外,还有人不嫌弃我这个臭老右的。来,小伙子,就着这些咸菜先干一杯。” “祝您健康、长寿!” 小屋子里洋溢着略含甜味的酒香。 ……不知不觉中,萧雷来到了瞿韶勋的家门口。此时风呼呼地吹起来,屋内暗淡的灯光闪烁不定;在这阵阵落叶声中,老人完全沉浸在对目标的追求之中。 终于,他回了头。他不忍打破这难得的宁静。 圆月被天边浮起的一片乌云抹去了半张脸,给点点的繁星也增添了晦涩的色调。他独自在田野上徘徊,伴着晚风所带来的阵阵秋鸣,像一个失去归宿的幽灵。
翌日一早,萧雷和度华上就一起出工了。他们的任务是平整一块刚犁过的稻田,打算在这块盐碱地上种点蚕豆。 干了不多一会,萧雷就有点撑不住了,这也许是由于几天来重感冒的缘故。他跟别人打了声招呼就坐了下来。当年时兴的是大寨式记工,收工前随便由大伙儿评一评,让张三更记下来就算完了。抹黄的草径,被阳光亲得暖烘烘的,萧雷躺在上面,像枕着羊毛毯一样的舒坦;眼前的白云轻悠悠地飞荡着,贴面飞行的微风带来了淡淡的泥土气息……几天以来,他第一次感受到了无以言表的轻松,那无尽的烦恼,都在远处沟边水牛的反刍中消失了。 “好小子,躺在这儿蛮舒服嘛……你不干,我也不干了,大家一起躺倒了迷糊、迷糊拉倒。”突然,一个雄鸭似的嗓音在他身边响起来。 萧雷正回忆童年往事,一听这声音浑身起了层鸡皮疙瘩,不由自主地向旁边避开了一米多远。每逢听到这声音,他总感到一种生理上的厌恶。 说话的是一个邋里邋遢、年近四旬的中年人,名叫祁懋德。他满脸的皱裥像浮在泥土上的蚯蚓。冒着血点的烂巴眼,时时露出一种谄媚的讪笑,仿佛对什么都那么崇拜,却又满不在乎;塌鼻子如被摔在地上踩瘪的蒜头;两颗门牙据说给某个被污辱了的丈夫一拳击断,现在换上了晶晶发亮的金属假牙;疏朗的胡子与满头狼藉的虬发,让人无法亲近……他是十足的无赖、流氓,是萧雷他们一到农村就被孙忠心私下暗示过的坏人。他的妻子就因为劝他不要糟踏自己,而被他一顿棍子打跑了的。 祁懋德大咧咧地躺到萧雷刚避开的地方,翘起二郎腿,用手把马粪纸般的脏脚从破解放鞋里脱出来,扳到鼻前嗅了一阵。 萧雷受不了对方的脚臭,又往旁边挪了两米。 祁懋德每逢手头没烟的时候,总喜欢把奇臭无比的双脚一一嗅上个够。在众目睽睽之下,他当然得找个借口: “哟,右脚板也快要磨破了,该死的鞋子,这么硌脚!……嗳,小伙子,听说你这几天挺不顺心的?” 萧雷哼了一声坐了起来,他打算到地里去了。 “别那么看不起人好不好?你现在是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祁懋德洋洋自得地说。 “就你这德性?”萧雷啐了口唾沫,站了起来。 “嘻嘻,没我这种小人,哪儿显出你们这班大人?——这叫芝麻衬西瓜!” “我不用你教训……” “哟嗬,别他妈的跟我神气,有种的跟别人神气去。缩头乌龟!” “你说什么!”萧雷仿佛受了猛烈一击,浑身哆嗦起来。“有屁就放!”他感到对方话里有话。 “没什么的……跟你开了个玩笑。”祁懋德却又退怯了。 萧雷恨不能上前踢他几脚:“癞皮狗!” “狗杂种,你欺负到老子头上!我早看透了,你是个龟孙子。” “你敢再骂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来来来,我正手痒呢。龟孙子,哈哈——” “拍”没等祁懋德笑完,一巴掌已飞到他脸上。 这是萧雷生平第一次打人。他突然后悔不该这样。而祁懋德非但没有动怒,反而开心得哈哈大笑了: “打得真舒服啊,再给我这一边来一下。哈哈哈!” 萧雷一个急转身奔开去了。 “龟孙子,我迟早要把你抓到手心里。”祁懋德开心地想道,两颗小眼珠滴溜溜地乱转着。他四下里看了看没有人注意,就又扛起另一只脚来美滋滋地嗅上了。
九、 孙忠心这几天在县里开会,队上的工作暂由副队长孙二狗负责。孙二狗獐头鼠目,五短身材,说话有点结巴,一点威信也没有,因而生产队里这几天像瘫痪了一般。 祁懋德这几天却显得异常活跃,经常趁人不备接近孙队长的太太康兰英,这在别人眼里,他的举动不过是为了讨好康兰英,拍拍孙忠心的马屁而已。其实,他骨子里是对她存着非分之想。她虽已有了四个孩子,但还不足四十岁;虽然有些显老,可仍旧有几分姿色。她性情懦弱,身材矮小,好似丈夫手心里的一块面团,要把它捏成什么形状就是什么形状。在家里,她从不敢对丈夫的言行说个什么,只是时常夜里躲在被窝里抽泣。子女和外人不知她遭受痛苦的深重,只以为她是个贤妻良母、幸福的女人,殊不知丈夫从不把她当妻子看待。在他俩结合的最初两年,两口子也曾亲热过一阵,但不久他就另求新欢,而把妻独自抛在一边,有时,酗酒了,或者天气恶劣不便出门了,才在她身上降格以求。随着年岁一天天的增加,她日渐显得憔悴、衰老了,不但对自己灰了心,对丈夫灰了心,就连子女们也使她灰了心。 老大孙大林,一天到晚神不守舍,生活放荡,不务正业,她也不知为他操了多少心。老二孙石榴是个闺女,已十七岁了,长得漂亮、灵气,其聪明能干在队上是上数的,只是过分内向,既自卑,又骄傲。她不喜欢母亲的懦弱、顺和,常拿些话刺母亲的心。老三也是个闺女,叫秀芳;老四是个小子,叫小林。他俩还小,仍在小学里混日子——秀芳傻里傻气的,小林却是个使老师头疼的捣蛋鬼。 也许有人会说,像她这样的女人活着不如死了好,是的,每当心里难过时,她也确曾想到这些,只不过她的心太善良,没法忍心使孩子们成为没娘的孤儿。 作为女人,她怎会不知道祁懋德对她的用心呢?从她嫁到本队的那天起,她就已意识到了。她对他嗤之以鼻,但也从不记恨,她是个有巨大宽容能力的女人,对任何人也恨不起来,更不希望别人恨她,她认为只要自己行得正、摆得稳就行了,管他别人的流言蜚语或痴心妄想呢。更何况祁懋德是她娘家邻居的一个远房亲戚,她嫁过来之前曾见过他几面,印象也不坏,只是她那时还小,不曾留意周围的世界……说真的,对她动过脑筋的男人也不在少数,但由于她为人正派,处置事情无懈可击,再加上她丈夫的气概和权势令人敬畏,所以很多极危险的场合下她都化险为夷了。 她和丈夫住在东房间,孩子们睡在西边两间,大人和孩子们之间隔着一个明间,因此,东房里发生的事,孩子们一般是觉察不到的。 在她丈夫出外的这几天里,她依旧是孤枕独衾,和梦而眠,她久已习惯于此,若不是祁懋德,这几夜她一定如平常一般度过。 连续三夜,每当她刚刚睡下,就听到轻微敲窗声。起始她紧张得想嚷起来,后来听到有人叫开窗子,她一愣,听出了他那雄鸭似的沙哑声,猛然记起白天做工时他那丑恶的玩笑,尽管自己当时骂了他一顿,没想到晚上他还是真的来了。她又气又怕,想大骂他几句,可还是一句话没说,假装睡熟了。他前后敲了两个多小时吧,最后骂了句什么,悻悻离去了。 第二天白天,她尽量回避,可他却像夜叉一般,一旦夜幕降临,就又来了,并且敲窗一敲就是半夜。第三个夜里,他依然如故。哀求时发出的声音是那样可怜,仿佛是一只饿狗在呻吟……她一阵心酸,但立刻意识到这种感情的危险,摸黑偷偷地跑到西房间,轻轻地推醒了儿子,说外面有个贼想进来偷东西。孙大林一听,浑身陡增千钧力,从床上一跃而起,随手抄起一根扁担,悄无声息地从后窗窜了出去。但是他回屋时一脸沮丧,他虽让那人挨了一扁担,但始终没看清那人的真面目。康兰英可是出了一身冷汗。 “妈,他会不会再来呢?”石榴姑娘害怕得脸有些发白了。 “不会的。他吃了苦头不会再来了。”母亲无力地回答道。 “不知是哪个王八羔子,他敢再来,看我不揍死他!”大林牙咬得咯咯响,一手捋起衬衫的袖子劲了一下。 这一夜,康兰英并不比其他两夜睡得安稳,她心里乱糟糟的,千思万念一齐涌上心头。她想到丈夫的无情无义,也想到了祁懋德的胡搅蛮缠;她想到了自己的洁身自好,也想到了别人的苟且偷情……她感到委屈。自己十几年来苦苦守着的贞洁是为了谁呢?为了丈夫?还是怕坏了孩子们的声名? 模模糊糊的,怎么也搞不清楚,但她觉得自己非改变一下不可,与其守活寡,还不如……她不敢想象下去了,害怕自己真的会一时动摇而丢人现眼。 打那之后,她变得忧心忡忡。不过,她最终还是认为: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只要自己恪守本分,到头来是不会吃亏的。
十、 孙忠心从县里学习回来了。他这次到县里,是听有关深入开展批林批孔运动报告的。他花了近五天的时间才大致理清楚了──凡是与党的正确路线相一致的历史人物都是法家,凡是与党的正确路线相悖离的历史人物就是儒家。儒家的最大代表是孔老二和孟子,在我们党内隐藏有儒家,而儒家是开历史倒车的,所以要狠狠的批,狠狠的抓,不能像猴子搔痒似地顺着毛抹几下,法家是以无产阶级利益为重的,像秦始皇、诸葛亮、商鞅、王安石、武则天、慈禧太后等,因此法家是革命先锋队的一员,是他们推动了历史前进的车轮,最好追认他们为中共党员……然而,真正使他头痛的不是记住那些法家、儒家,而是听到的有关家里发生的事情。 他听到传言,说他家里给阶级敌人破门而入,儿子被打伤,老婆、女儿差点被人奸污,亏了左邻右舍闻风相救,才幸免大难,不过裤子已被扯破。传消息的人讲得钉是钉,铆中铆,唾星直冒,连打赌带发誓仿佛亲眼所见的一般。他自然而然想到那个阶级敌人多半是为他孙忠心而来的,不禁脊梁骨丝丝发凉。凭他办事的魄力,钻营的本领,早就该升到大队支书,甚至公社革委会主任之类的显赫位置上了,怪只怪他起初当民兵营长那会儿,审训一名偷听敌台的“特务”时,把对方打断了气,后来,又因剥光一个富农之女的衣服,使其羞辱而死……当然,他的处理是有些急躁了,可这完全是出于阶级义愤,谁让这些阶级敌人那样可恶而又脆弱呢?……因此,他一直没能得到升迁。据说这两家的人都在伺机报仇。…… 当他回到家里后,才知道不过是场虚惊,但他并不因此而庆幸。他预感到某种对他不利的因素在暗暗滋生,说不定最终也许会导致自己身败名裂,因而,他愈发变得惴惴不安了。 后来,他无意中从邻居小孩那儿得知捣鬼的是谁时,肺都气炸了。他即刻怒气冲冲地赶到家责问妻子,但她只推说不知。他跑到祁懋德的那间破旧不堪的丁头屋前,轰的一声推开了黑不溜秋的板门。一见对方果真躺在床上,不由得劈头骂道:“他妈的,你吃了豹子胆了,敢在太岁头上动土!当心我把你打成反革命,让你一辈子不得翻身……” “操你妈的,今天算你走运。有种的等我伤好了再来!” “哼,狗杂种,下次你再这样,当心我打断你的腿!”孙忠心一说完,拂袖而去。祁懋德也不示弱,嚎叫起来:“当心,别以为你一辈子得意到底,老子也不是好惹的。他妈的,我一定要你做龟孙子!” 一周以后,他背部虽然还敷了张又圆又大的黑膏药,却已经能到处走动了。几天以来,他一直靠着啃山芋、萝卜过活,因而脸上堆上了一层浮肉,那富有个性的鼻子也因为反复的挤捏而更加殷红如血了。他对康兰英既恨得咬牙切齿,又想得浑身乏力,心底里暗暗发誓,不把她弄到手誓不为人。 他呲着变质了的假牙,慢慢地呼出含有蒜头味的气体,在大圩上慢慢地走动着,冷风一吹,他的鼻子居然红得发紫了。他大骂自己恶有恶报,干了数不尽的坏事,这次为了尝一点腥味,竟差点把命搭上,真是偷鸡不着蚀把米。但他不甘失败,发誓要给姓孙的吃点苦头,尽管他有个哥哥在外做大官,一出门前呼后拥的,……自己当然不能用鸡蛋碰石头,只可暗中损他一下,而且让他不知为什么。 秋风早已一阵紧似一阵,枯叶铺了一地,他用开了口的破解放鞋在上面肆意蹂躏着,仿佛听到无数垂死的精灵在脚下呻吟,他得意地笑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的烟瘾又上来了。他一摸口袋没带着烟斗,于是赶忙坐下来要嗅一嗅脚气,这才感到背部受伤难以翘脚。他努力尝试了几回,却因压迫肺部而咳嗽起来,咳得心里像有无数条毛毛虫在搔着似的。他求援地向四处张望着,希望能有个人从圩子底下路过。猛地,他的眼前一亮,见萧雷正独自从南走过来,不觉连咳嗽也好了,心想,天赐我也。他赶紧站起来招呼萧雷过来,可萧雷不理他,独自沉吟着向前走去。 “喂,你小子过来!我有桩挺重要的事想告诉你呢!” 萧雷迷惘地看了他一眼,脚却没有停。 “你过不过来呀?算了,你这小子,算我瞎了眼。帮你什么忙呢?” 萧雷想不理他,可脚却停下来,但他决不想向圩上跨上一步,只是轻蔑地一句地问:“什么事?有话就说吧。”可是见到对方脸上那极为罕见的一本正经的表情,不禁心里一怔,终于是还是跳上了圩子,走进那败落的槐树林里。 “你有没有烟?我的烟瘾上来了。你先给我支烟。” “就这事吗?……我又不抽烟。哟,算你走运,刚才红将送了我一支‘劳动’。喏,给你。你要骗我,别怪我不客气。”萧雷把烟递给迫不及待的祁懋德。 “啊,阿嚏,他妈的多香!”他急忙把烟塞进嘴里,点着火,贪婪地吸了两大口,美得连眼睛都没有了。“好,太嗲了。你们上海人是不是这么说的?” “说呀,你究竟喊我有什么事?”萧雷有点耐不住。 “你从你丈人那儿知道了吧?”“莉莉是怎么死的……。”祁懋德慢条斯理地说。 “什么?难道你知道她的死因?”萧雷的脸有些泛白,心砰砰地狂跳起来。 “算老子倒霉,给我碰上了。”得意地摇了摇头。 “碰上什么?”萧雷恨不能钻到对方肚里去瞧个究竟。 “你以为莉莉真的是无意落水吗?那全是鬼话……”祁懋德顿了顿,两颗小灰眼珠子滴溜溜地向四处一转。“出事前两天那个下午,我本来想偷偷地溜回家歇歇,却不料当我刚刚走近你们栽的那段‘毛脚’林边时,突然听到有人哭。我吓了一跳:吓,哪一个女人想不开跑到这里哭……他妈的,这年头自杀的妇女特别多……我怀着好奇,偷偷摸摸地钻了进去,说句老实话,我那时心里忽然慈悲起来,真想进去做点好事呢……突然,一个男人的声音就在不远处响起,一惊之下,我就扒到了地上。我不让人发觉,我知道在这地方,一男一女,八成是为那个……这你明白,我不多说。我扒在一片灌木后面,刚要把头探出去瞧个究竟,谁知那男人的声音又吓得我赶紧缩回来了。呀,你猜是谁?是孙忠心……想不到吧?哈……哈。……别以为他那么正经,实话跟你说吧,和我差不多,甚至比我更坏——我是明的,他是暗的。哎,你别发呆啊,要是把你吓死了,我可担当不起。只听得孙忠心低声地说:‘你别他妈的那么伤心了,有啥子好哭的?女人总是我们男人玩的。我知道你很爱那小子,你也很孝顺,那好,只要你乖乖的听我的话,我决不亏待你们。如果你把今天的事抖落出去,后果你自己去想吧……’这时我才明白了,那女人原来是莉莉。说实在的,我也蛮喜欢这小妞儿,啧啧,想不到倒让他先尝到了……你怎么啦?哭了?我还没说完呢……后来我悄悄地抬起头看过去,嗳,太可怜了,只见莉莉坐在草地上哭,裤子给扯坏了,还沾着血,没系上;辫子全部散了开来,沾着许多草茎、枯叶。她半侧着身子把脸埋在手心里哭……那哭声太惨了……” “别发泄你的口欲了!”萧雷忍住了眼泪,免得对方说出更脏的话来。“这些可是真的?” “千真万确,哪个骗你不是人养的,是狗日的。我还看见孙忠心丢了二元钱在她面前,说了句狠话就走了。我扒在那儿,动也不敢动,浑身的血像僵住了。我看到她把那二元钞票撕了个粉碎,哭了好长时间……太阳落山了,才低着头跌跌撞撞地走了。嗳,你别以为我永远那么坏,爱占便宜,其实我还是老实的,决不会趁人家倒楣就……要是那时我稍微……”祁懋德说着说着就自吹自擂起来,但也不无遗憾。 “混账,你还有完没完!如果这事真的与你有牵连,我就先宰了你!”萧雷眼里喷出了火,喉咙也沙哑了。 “乖乖,好险哪。不过,你可以到你老丈人那儿去问。我想她临死前决不会什么也没有留下的……不然,她父亲那天为什么要跟孙忠心拼命?” 萧雷觉得确有道理,擦干了眼泪,拔腿就跑。 “喂,小子,你得谢谢我——可千万别说是我告诉你的。”
十一、 孙忠心十分忧郁,但又不十分清楚这危险究竟出在哪里,仿佛一个行将崩溃的长堤,面对着奔涌而来的洪水一筹莫展。他不怕祁懋德报复,却怕翟韶勋把内情告诉萧雷后会引起骚乱。他曾经为得到莉莉而欣喜若狂,可如今呢,却有点后悔了,因为他决没料到这个右派的女儿会这么要强。也许真的会一着错满盘输呢。 然而,在村民大会上,他仍然庄严地宣读最高指示,解释文化大革命新精神,大讲儒法斗争新动向……当他看到台下黑压压席地而坐的泥腿子们迷惘地瞪着自己时,一忽儿觉得自己是这个队的最高统治者而神气活现,一忽儿却意识到危机四伏而不寒而栗;一忽儿认为自己紧跟形势颇得上峰赏识而口大气粗,一忽儿又明白自己在人们心目中不过是个跳梁小丑而恼羞成怒……在这样的心境下做报告,其收效如何,是不言而喻的,谁也没弄明白他究竟说了些什么。 这次从县里回来后,还有一件事使他骑虎难下:在县里开会期间,公社革委会副主任朱立对他表示愿与他结为秦晋之好。按理说,这是个千载难逢的上爬的好机会,可他那个不听话的丫头却坚决不肯。尽管他能使手下的百姓一个个服服贴贴,可就是不能把自己的独裁在家里实行到底。 其实,这也难怪他女儿不同意这门亲事。你想那个朱立的儿子,又矮又胖,一米六的个头,倒有二百五十来斤的体重,走路像肉瘤一蹦一纵,脖颈完全被肥大而粗重的头颅压没了,呆滞且冷酷的脸蛋上布满了麻坑,让人看了心都要揪起来……这样的丑八怪像石榴那样水灵灵的女孩子能看上吗?这不啻是硬把一朵鲜花往牛粪上插吗! 可是,在孙忠心的心目中,政治高于一切,即权力高于一切,一切都可以为权为利牺牲。女儿算个什么呢?不过是他养大的一只会说话的草狗而已,他随时有权利用她去进行商品交换,只要能获得利润。 不过话虽这么说,他还是要先设法征得女儿的同意,因为最终结婚的是女儿而不是他自己。他用了近两天的时间软硬兼施,可就是不管用,后来他逼问她心目中是不是有人了,她也不作回答,直急得他一佛出世,二佛涅般,他只好一面向朱立缓作答复,一面继续向女儿施压。 做母亲的看到女儿遭这份罪,心疼得直掉泪,可不能帮上一点忙。这天傍晚,她早早下工煮好晚饭后就到离家较远的河边挑猪草。要是在一般的家庭里,这样的活必然是孩子们的事,可她却尽可能地揽过来。她过去没读过几天书,连孩子们的名字都写不全。因此,她特别巴望孩子们好好学习,将来能有个出息,可是老大、老二看来没指望了,而老三太笨,老四又太皮,对他们抱的希望也不能过大。也不知怎的,她越疼孩子,孩子却越忤逆,一点也不听话。 她独自一人凄凄惶惶地忙碌着,过去的那个扎着两根又粗又长辫子的姑娘老在跟前晃动,那是自己吗?她感到怀疑。她看着清澈的河水里倒映着的早衰的面庞,简直难以相信自己也曾年轻、美貌过;也曾无忧无虑、天真烂漫过;她想不起来自己的青春是怎样消逝的,也许那只是某个梦里的情景吧……当她十八岁时,父母做主把她嫁给了这个粗鲁、强悍的比她大三岁的男人。现在,她多情愿死去十次以换取一次少女的梦啊。 丈夫不好,但她又为丈夫辩解,认为他并不是生来就这样的,而可能是环境造成的,比方他好色,根本就是一些浪女人把他勾引坏了的……自己没有责任吗?如果自己是个泼妇,不这样柔弱,当第一次发觉他有了外遇时,不是独自偷偷的哭,忍气吞声,而是抓住这个辫子不放,大吵大闹,或许不至于落到今日如此地步。 她很快就挑满了一篮子猪草,用手压了压,挎起来打算往回走。 “大嫂子,你的心好狠哪!”祁懋德忽然出现在她的面前,像从地底下冒出来一样。 “啊,是你……怎么啦,不疼了?”她有点窘迫。 “我对你是一片真心,可你的心却比铁还硬,比冰还冷……让我一直躺到今天上午,你就真的无所谓?”他边说边逼近了她一步。 “那是你活该,谁让你不怀好意?”她想从他旁边溜过去,可是没办到。 “你也别再傻了,你丈夫在外面嫖,而你却为她守贞节,真是可笑极了。”他想伸手摸她。 “滚开。要不我喊人了。”她气红了脸,紧张地举起小锹。 他趁她不备猛地夺过她的小锹,摔在身后的地里,得意地狞笑起来:“你喊吧,这里反正只有我俩。”说着,伸手在她胸前一抓。 “你,你这个混蛋!”她狂叫一声,也不知从哪儿来的一股勇气,猛然把他掀倒在地,拾起小锹撒腿就跑了。他躺在地上直哼哼,像只大甲鱼似的,翻不过身来。“臭婊子,今天便宜你了!”他轻轻地骂了一句,不过一想到前一会儿对萧雷的告密,也总算出了一口恶气了。
萧雷听了祁懋德的叙述,如雷贯顶,感到浑身的血液都沸腾起来了。他像疯了一般向前狂跑,最后竟瘫倒在“毛脚”林边。他用拳头击打着树干,似乎比那天初听到莉莉死去噩耗时还要悲痛。 一种极大的被污辱感像烈火一般在他的心头熊熊燃烧。他竭力想克制自己的感情,可怎么也克制不住,他想尽快到瞿韶勋那里核实清楚,可又怕红着眼碰上村里人。幸而不久夜幕降了下来。他深深地叹口气,神思恍惚地走了出去。路在他的脚下变得模糊难辨了,许多有生命的东西都隐身到重浊的阴暗里。他仰望长天,星月无踪,过去熟识的东西一个也不愿出来打声招呼了。忽地“嗵”的一声,一只水獭从独木桥上跳进了河里,酽酽的腥味呛得他难以忍受。他不由得想起九泉之下的她,不得不与这些魑魅魍魉生活在一起,心都要碎了。 “我打听到了,爸爸。”他一进瞿韶勋家,就声音嘶哑地说。 “什么?打听到什么?”老人故作镇定地反问。 “她——的——死——因。”萧雷慢慢地像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四个字。室内顿时一片沉默,静得令人难以忍受。 “你怎么还没忘记这桩事?她都过去这么久了,你何必再搅得她灵魂不安!” “她会这样认为?” “如果真的有什么缘故,难道她不给你留个信?” “可有些事情让人知道了她更痛苦。” “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你……” “她的去世与孙忠心有关!” “怎么,你怎么知……知道的?该不会是因为我和他吵了一架你臆猜的吧?” “不,祁懋德告诉我的……他亲眼看见莉莉出事前二天的下午,在知青林里她被王八蛋孙忠心强奸了。” 老人大吃一惊,脸色顿时变得惨白:“他的为人你还不知道?你能相信他的话?” “可我这一次相信。” “……你为什么固执己见呢?你这样想,对谁有利呢?对你,对我,还是莉莉?” “但绝不能容忍坏人逍遥法外。必须为死去的人报仇。” “那你怎么报仇?” “宰了他!” “那你不也要赔上一条命吗?你想过没有,两条命换一个流氓的命合算吗?” “我杀了他一家子。” “如果真是他干的,这也只是他个人的罪,与他家里人有何牵连?如此做来,你不也犯了不可饶恕的罪过?” “那……告他去。” “好了,好了。孩子,别再加重我们的痛苦了。你还没有经历过更多的波折,还没看透生活的险恶。天不早了,快回去休息吧!我劝你再别胡思乱想了,莉莉的事有我这个当爸爸的来操心就够了,何必还要拖累你呢?记住,即使它是真的,也要让它成为过去,何况是无稽之谈呢?更不能为此类传言而愚蠢地犯错误。孩子,你的前途还很光明、远大,要积极进步,这才是你要干的正经事哪……我过去也许就吃的这个亏。啊,你吃过没有?我这儿还有剩粥……人心胸要放开一点。我听莉莉讲你天资不差,又勤奋……你应该振作起来,国家有用知识的时候……” “难道您被现实压扒了?”萧雷接过毛巾擦了擦脸。“您害怕了?” “你这叫我怎么回答?我只记住这样一句话:走你自己的路,让别人去说罢。” “‘走你自己的路’,可我自己的路又在哪里呢?我现在感到绝望。当然,有一条所谓的康庄大道,可我感到太抽象了。几年前,我们怀着一颗赤子之心,想改造世界,可几年过去了,我们究竟改造了什么?是我们改造了世界,还是世界改造了我们?‘知青’林变成了‘毛脚’林,‘知青’田变成了新草地。 “‘走你自己的路’,莉莉死了,她为了摆脱别人的纠缠,选择了死亡之路,瞿伯伯选择了行尸走肉般地苟且偷生的路。而孙忠心呢?他选择了一条伪善之路,表面上他是在积极跟党走,为乡亲们服务,可骨子里却那样卑鄙、残酷、自私,外表上他对地富反坏右斗争最坚决,可实际上他与过去的地主恶霸有何分别!现在他家砌起了全队唯一的青砖大院,盖起了唯一的四间瓦房。在队里还有那么多乡亲靠贷款借粮,处于水深火热之中的时候,他那每天的的酒菜哪儿来的?难道不是剥削乡亲们的血汗吗?如此十恶不赦的恶棍、新贵族,居然还是个优秀共产党员、模范标兵——真是活见鬼了。即使祁的话不是真的,不为莉莉出这口气,也要为乡亲们出一口气,为社会铲除一个蜕化变质分子。 “‘走你自己的路’,我是要走的,我要坚决地走我自己复仇的这条路。我不怕前途有多坎坷,就不信世上没有真理,只有强权,就不信乡亲们会永远听任这般奸人统治。要控告,要上诉,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他默默地,两眼燃烧着复仇的火焰,沿着一条绝少行人的路向前走着。 “也许,我可能斗不过他,听说他哥哥颇有点势力,可我不怕,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我坚信,‘刑不上大夫’的时代永远过去了!” 他在这惨淡的夜色里独自走着,竟无意识地来到了即使白天也使人恐惧不已的死亡之地。然而,他却一点也不害怕,因为他心中有她做伴。 他跪了下来,用手摸着她那已经锈蚀的坟头,一种说不出的凄凉涌遍全身……他不觉颤抖了起来。死亡在他的感觉里是寒冷的。“我发誓——一定要报这个仇!”
十三、 村子里又相安无事地度过了一些日子,立冬到了。萧雷为了让瞿韶勋出面,私下里不知做了多少工作,可老人死活不相信祁懋德的话。今早,萧雷实在忍耐不住了,对老人大大地发了一通火,然而仍无济于事。他窝了一肚子火来到地里,哪有一点儿心思在农活上?说来也许命定孙忠心倒霉,他偏偏来指责萧雷偷懒,不但要他返工,而且还要罚去他一个工。萧雷顿时暴跳起来,抛掉工具,走近孙忠心面前劈面就是一拳,孙忠心没留神对方会这么冲动,结果被打个满脸流彩,仰面倒地,度华上等知青一见,慌忙上前拉劝,并替萧雷向他赔不是。孙忠心躺在地上哼了一声,连血带泪地抹在袖口上,脖子胀得通红。“妈的,好小子,你敢打老子!”他捋了捋袖口,露出长满黑毛、青筋暴突的腕口。 “就敢打……王八蛋。”萧雷又飞起一脚踢在孙忠心的屁股上。 “呼”,孙忠心立即就是一拳“黑虎掏心”,要不是度华上挡得快,萧雷这下子肯定要吃大亏。 周围站了一圈又一圈的人。人们从萧雷的这一架很容易联想到瞿韶勋的突然发火。因此,他们大多只用嘴劝而不用手拉,想以此捞一些茶余饭后的谈资。 萧雷被度华上连推带劝地拉到一边,但他依然怒不可遏地破口大骂。孙忠心虽然被人劝住了,但一时面子上下不来,极想发作,可一想到对方那无名之火可能事出有因,立时又畏缩了,他心中恨极了,嘴里却只是骂了几句,就佯做宽宏大量地忍住了。一时间,在地里干活的农民都跑了过来,看到孙忠心被上海人打了,有的幸灾乐祸,嘴上却责备萧雷过火,劝队长拉倒,有的希望事态扩大,在队长耳边扇阴风,恨不能双方再打起来。祁懋德对这事当然心中有数,不禁暗暗得意,但他又怕萧雷把他拖出来当众作证,难以下台,就远远地躺到沟边的毛竹丛边,用手指在脖子上来回地搓着污垢。 这时楞头青孙大林赶来了,一接到别人塞给的红砖头,就没命地扑向萧雷。这样一来,萧雷反被镇住了,一时不知所措。孙大林又举起桑木扁担,不顾父亲的喝斥就猛地砸下,幸亏被单聪从背后一把抱住,方才使萧雷化险为夷。 平原上骤然起了风暴,乌云迅速地在空中翻滚,田野里红褐色的棉花枝叶发出清脆的哗哗声,叶子和着草径席卷而来……冷风一吹,萧雷忽然清醒过来,后悔不该感情用事,为了图一时痛快而坏了大事;小不忍则乱大谋。他悔羞交并地独自先回去了。 度华上在地里一直干到收工。他看到狼狈不堪的孙忠心那时眼里迸射出来的凶光,心中大为不安。他不敢想象孙忠心如何与莉莉的死有关。莉莉既似出水芙蓉,娇艳无比,又如天山雪莲,冰清玉洁。像她这样的女孩子怎么会与孙存在着暧昧关系呢?可萧雷也决不会为了几分工而如此激动,一定另有情由……说不定孙垂涎于她,逼她而死呢?度华上打了一个寒战。不过这怎么可能,孙忠心虽说有不少劣迹,可毕竟是一队之长,而她又是右派的女儿……欲望不分政治,他在我面前所说的那番话,或许正是“此地无银”的伎俩。 他和诗人董岱一起回去,两个人心里都感到沉重。 暴风雨前,乌云贴着树巅逡巡着。 “天变得真可怕呀!”董岱推了下眼镜,对度华上悄悄地嘀咕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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