插队故事(二) 作者:南国嘉木


 

  插队故事(二)


  比鬼还胆大

刚下乡时,让人害怕的东西真的很多。

首先是跳蚤,不知那来那样多的跳蚤,我在乡下时一年四季全身上下就没有过一块好肉,布满大大小小的红疙瘩,抓得伤痕累累。夜里痒得不行就擦酒精,这一下又火辣辣地疼,不过比痒还是好过些。当时自己看了都害怕,因为我皮肤一向很好,连青春豆也没长过。还好,回城后都好了,一点痕迹也没留下,尽管有些伤痕或许是刻在了心里。

再有就是蜜蜂,到开菜花的季节,我们的院子就成了赶花人的养蜂场。一不小心就会被蜂扎,让我紧张得要命。那天一下被蜂哧了,一边脸立即肿得老高,一位大嫂二话没说撩起衣衫,捏着乳房把奶喷了我一脸,本来痛得烫呼呼的脸立即就觉得清凉了。

还有老鼠、蛇、毛虫。。。。。。这些东西都令我感到恐怖。

然而最让我害怕的不是这些,而是人。我为自己买了一把很大的水果刀作护身用,常常磨得又快又尖故意用钥匙链吊皮带扣上,走路时一甩一甩的,常做出一副谁敢惹我我就敢拼命的样子;夜里睡觉,枕边也放上一把磨得飞快的砍柴用的弯刀。其实谁也知道我是虚张声势,但时间久了连我自己也相信我敢拼命。

不过真让我吓得半死的一次不是人,而是“鬼”。那是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我从队里开会回来,好象是关于分配问题。回来的路上我和众多老乡一样手里横拿着一个酥麻杆做的火把,一路下来人都陆续到家,最后就剩我一个人要绕过一大片乱石堆到大马路上再走一节才到我们知青点。

刚走到乱石堆,我的火把就烧到头了,眼前一片漆黑。依稀中突然发现平时只有一条路的乱石堆居然冒出几条路来,我小心挑了一条自以为正确的路,刚走几步突然一巨大的石头挡在面前,吓出我一身冷汗!立即掏出刀来,打开,紧握手上。再绕开那石头朝一边走,猛的又一块巨大的石头挡在面前,再走,又是这样!我的心开始砰砰乱跳,冷汗不停地冒,脑子也开始乱了,就这样接二连三的瞎撞,好象碰到鬼了,怎么也走不出去。

我让自己停下来,告诉自己:没有鬼!我什么也不怕!我是人,我比鬼胆大!我什么也不怕!我就是什么也不怕!!!

这时好象真的不怕了,我冷静下来,仔细辨认,突然想到有一块最大的象房子一样的大石头应该就在路边,这时眼睛也开始适应黑暗了,我前后左右仔细看看,断定现在我面前的应该就是那块最大的巨石,我摸着它开始绕过去,这时一条灰白的、我觉得最最宽阔的大马路出现在我的眼前,我一脚踏上马路突然一阵没命的狂奔奔向我的院子我的小屋,不知怎样打开的门又怎样关上门拉开灯,一把抓住我的弯刀,用棉被裹住自己,一夜几乎没敢合眼!

早上天亮了,太阳出来了,我第一次感到太阳是这样的可爱,这样明亮。

回忆昨夜,我对着太阳对着山野大声说:鬼有什么可怕的?我比鬼还胆子大!


  苦恼的神枪手

这里的老乡确实很善待我,我一个城里的黑帮狗崽子居然当上了持枪民兵!

在第二年的6月,我们大队持枪民兵排开始脱产训练,准备迎接公社、区继而县里的备战大比武。

这可是知青们最高兴的事了,打枪可比干活好玩多了,再说,那个年代人们最大的愿望就是当兵了,当不了解放军,民兵也行啊。

首先要学的是打枪,广大贫下中农民兵真的是刻苦训练,许多人练瞄准把胳膊肘都磨破了皮。

而我等知青们却乘机偷懒,枪不太够,我们常常发扬风格把枪让给贫下中农练。我们的民兵排长很忧虑,尤其对很多重活都干不好的我说:要抓紧练啊,不要给我们大队丢脸啊!

这次我是很自信地拍着胸脯说,排长你就放心吧,没问题!

到实弹射击考核那一天,那些农村兄弟姐妹们个个战战惊惊,不是这个闭不上左眼,就是那个一紧张就打飞了,打得好的没几人。

轮到我了,我很自信的上好子弹,三点一线瞄好轻轻一抠扳手“砰!”一枪,再来“砰!”两枪,“砰!”三枪!大家都很紧张的报靶员:“9环!10环!10环!优秀!”哇!啪啪啪~~~~~~~~一片掌声传来。

考核完毕,我的成绩最好!在现场主考的公社武装部长专门过来和我握手,说:“好好!打得好!”可是我自己很不满意,因为这枪不熟悉,要不我肯定3个10环。

这下老乡们可觉得惊奇了,到处传说,那个知青女子才聪明哦,练都不练,一开枪就是10环,神了!

其实他们不知,我这可是童子功哦!

我有个老三届的小表叔,他有一只气枪,打鸟那是一打一个准,我10岁起就老和一批小孩子做他的跟屁虫,后来他父母文革被整死家里房子被收掉,他当工人住集体宿舍把枪就寄藏我家,我和弟弟练气枪练弹弓,在我家的三楼窗户上瞄树叶、瞄小鸟,瞄学校围墙外山坡上农田里的各种东西,练到弹弓用石头子可以打穿树叶,别说枪弹了。后来我弟弟当三年兵是连续三年的军区神枪手。

再说武装部长一高兴就决定调我到机枪班,别看机枪班的民兵们平常抗枪神气,到实弹时那些家伙个个都抓瞎,为什么?因为机枪实弹考核是连发,具体是“砰!”一发,“砰砰!”两发,“砰砰砰”三发。

很多人通常是连发地一发“砰”上靶,后边连发的就飞了,所以我们的机枪班几乎每次实弹考核都没人及格,这次就看我的了。

考核时我先仔细观察别人,发现那些家伙由于过于紧张,把枪端得死死的,靠得紧紧的,机枪后坐力比步枪打,一发出去枪口就被后坐反弹一边去了,所以瞄准全靠头一发,后两发则要靠把枪稳住。

轮到我打,我仔细调整了握枪和枪托靠肩窝的松紧程度,瞄准,打!“砰”“砰砰”“砰砰砰”!

六枪全在8、9、10环上,全场沸腾,掌声不息!

领导们纷纷和我握手:小女子不简单不简单!战友们围着我狂喊。

武装部长又发话了,去参加区里的比赛吧!不过区里比赛是三项全能,步枪、机枪、手榴弹,回去好好准备吧!

这下不光是我们排长发了愁,我自己也发了愁,因为我的手榴弹最远扔不到15米,别说比赛,离及格还差得远呢。

为了帮助我练习,排里特地派手榴弹扔最好的小伙子来教我。他始终不明白这有什么好教的,“拿起一甩就出去了嘛!”

无论他怎么示范,我就是投不远,后来他和围观的民兵们一致认为:“就她那根麻杆一样细的手杆子,咋个甩得远嘛!”

后来部长来检查我的训练结果,说:“你只有把自己炸死算了!”

而后也同意我的“麻杆一样细的手杆子”短时间练不出来,只好忍痛割爱改由我去辅导别人打枪。


  洗澡

古溪沟的名字来源于这里的一条美丽的古老的小溪。溪水哗哗流个不停,无穷无尽;小溪水流清晰见低,一边流着一边碰在一河大大小小的石头上翻起一簇簇带着浅浅碧绿的白花花的浪。和沟里人一样,我的吃用水都来自这里。可是这里的女人都羞于洗澡,即使要洗也是把自己关在黑呼呼的屋里悄悄洗,一年也洗不了几次。

我下乡时正是8月底,干起活来一身臭汗,每天回去在屋里用水擦澡感觉很不清爽。看着这一条小溪的好水时时刻刻都在眼前白白流走,很不甘心。偷偷试探地问比我早来的女知青能不能想法夜里到这溪水里洗澡?回答是:决不能!这里忌讳女人在溪水里洗澡,认为会脏了一条溪水。

其实平常干活休息时也可以发现即使是洗手,男人们都往上水走,女人们自觉在下水。但我仍然不甘心,在几个傍晚假借洗衣担水之机在附近溪边细细查看,终于发现有一个水凼边有三块有一个半人高的巨大的石头靠一起,中间形成一个洞,朝沟里一方有一条可以溜进一个人的缝,朝外两缝都堵得严严的,溪水从下边穿流过去。我先走到附近坡上从各个方向观察发现都看不见洞里情形,然后等到某天天黑后直接穿着衬衣长裤溜进洞里,发现水刚好齐腰深,便斗胆在里边宽衣洗了个澡。记得那天好像月黑星灿,那水凉幽幽的缓缓渗过石缝划过肌肤,带走了疲劳带走了尘埃也带走了烦恼,人渐渐似融化在了水中,一时间除了蛙鸣蝉唱溪水孱孱四周一片静谧,一瞬间自然进入一种天人合一的奇妙境界。以后这里便成了我夏天秘密的洗澡天堂,想来奇怪的是竟然持续了两个夏天也没人发现。


  洪水

也是在古溪沟,插队才半个月。那天傍晚我和平常一样到溪里挑水准备做晚饭,刚从浅浅亮亮的溪水里提起一桶水,就突然听见四面八方一阵敲锣声和凄厉恐怖的吼叫声还有好像有火车开进似的轰隆声,在近处还有人叫着我的名字叫“快跑呀!”,抬头寻声望去只见上游有三四层楼高的黑黄色的水流如万马奔腾般朝我呼啸着压顶而来!我本能的反映是提着手上那只桶转身往高处猛跑,直到有人处方停步转过身来,只见我原来放岸边的另一只空桶已经被洪水卷走正噼里啪啦粉身碎骨立即就消失得无影无踪!我目瞪口呆大口喘气,简直不敢相信眼前这条奔腾咆哮黑黄浑浊连马路也侵占了的大河就是几分钟前那清丽温柔我的古溪!

这时耳边响起公社大喇叭的激动人心的召唤:共产党员们!共青团员们!考验大家的时刻到了!公社附近的堤坝开始漏水!请立即到公社集合参加护堤战斗!。。。。。。共产党员们!共青团员们!考验大家的时刻到了!公社附近的堤坝开始漏水!。。。。。。

我条件反射般地扔下手中幸存的那只水桶和大家一起拔腿涉水赶往堤边,经历了生平第一次“战洪抢险”。

第二年8月的一天上午,风和日丽,我们改土队在古溪沟和岷江交口处修建围江造田的堤坝,沟里人叫做:砌堡坎。

上午10点时记工员喊:放哨了!(工间休息的意思)。

大家一堆一群的在清凉的溪水边嘻嘻哈哈打打闹闹,突然间那恐怖的声音和场面又毫无预兆地出现了,大家一窝蜂的边叫边往高处跑。待站定时,突然有人凄厉的叫唤:哑巴!哑巴!快跑啊~~~~~~~~~~~!转身一看,只见那高猛凶黑的水兽正呼啸着把楞在江边的大小伙子哑巴给吞噬进去,我亲眼看见哑巴奋力把手高高伸出水面三次便永远地消逝了,坡上响起一片悲声。

很快,人们顾不得悲伤立即又投入与洪水的周旋。这年我经历了生平第二次也是最后一次战洪抢险。

许多年后的一个春节,当我再去古溪沟,我们当年战天斗地修的堤坝造的田地已经被每年的洪水冲刷得只剩下些许残破的石堆,而美丽的古溪也被人们糟蹋得在平时只剩下一滩石头,雨季却成了一河洪兽。

我站在枯干的溪边想:自然规律真是不可抗拒啊,人为什么不能与水为什么就相依相辅友好共存呢?

我们的前辈李冰父子多么的伟大,他们在那个时代就懂得了顺势导水,水为我用的道理!


  窜队.盼望世界大战.

第二年春节后,我们知青点开始热闹,先是两个老知青回来干活了,希望这年有机会调走。5月又来了个和我同届同龄的镇上的女知青,8月又下了一位和我同城市的女知青。这样我的孤独之旅总算有了同路人。

其实最诱人的还是那公社禁了又禁的窜队,所谓窜队就是到其他知青点去聚会,因为窜队我认识了最好的朋友小凡和最敬佩的朋友江岷,可惜江岷在28岁的英年早逝了。

说起来,那时18、9岁的我们正值青春期,正是敏感、好奇、生长、躁动的生命旺盛期。可是我们的花季没有鲜花,雨季没有爱情。

我们总是在劳作的繁重和对前途的无望中挣扎,朋友和歌声就是我们最大的安慰最大的快乐。可是就这一点属于我们的小小愿望也得不到许可,公社领导一再下禁令不许知青来往,更不许凑一起讲“反动”故事唱“不健康”的歌曲。当然这些东西是禁不掉的,知青也是人,而且还是一群生机勃勃的青年人。

我们开始肆无忌惮的窜队,我们这里和小凡他们那里就成了聚会的据点。没想到的是居然就有人打了小报告,就有一天我窜队回来公社书记正黑着脸等在那里,居然我这从来不会吵架从来底调的小黑帮狗崽子就大着嗓子大着胆子和公社书记论理。虽然倒霉的是我,但是那一次我发现我没有必要低头缩尾的做老实人,大胆地说话,大胆地论理,大胆地做人,这真是痛快!

窜队仍然在继续,我们学到了不少东西,也听到不少故事,也学会不少歌曲,我们的生活有了些许色彩。可是我们大都遵守着一个原则,男女生保持距离,因为我们害怕在这里呆一辈子。

我们最盼望的事可能是我们的长辈最想不到的事,那就是盼望打仗!

记得插队第二年的洪水淹到了我们的床角。

半夜,在我的屋子里,我们刚刚参加抗洪归来几个知青疲惫的坐在床上、桌上还在漫无边际的瞎聊。因为大队领导指示让我们坚持别睡觉等到雨停,如果雨继续大、水继续涨我们必须收拾东西往山上书记家转移。

窗外雨声哗哗、水流声轰轰隆隆甚是壮听,我们这一群一身泥水、赤着脚、衣冠不整的家伙好象也很悲壮的等待命运的判决。

没有人收拾行李,大家一致认为逃命时轻装最好,另外听说如果洪水冲垮了我们的房子,政府要发补贴,正好想穿新衣服!

有人问了,这洪水咋还不快点淹啦?咱连肌肉都紧张半天了。

大家就一起哄笑,想象着如果房子被冲垮了我们该如何逃命。

这时又有人说:洪水还真没意思,我们太被动了,拿它没法。还是打仗好,打仗至少可以去拼TMD的一下!

这下大家就开始热烈地聊起打仗来,对此有研究者就开始大谈如果世界大战打响,世界局势会如何变化,世界政治、军事、经济结构将如何变化;最让人关心的是国内局势一定会变化,至少需要人去打仗,老人家不是说要把帝国主义侵略者引进来,关起门来打狗吗?老人家还说:中国有7亿人口,可以拿一两亿人去打鬼子。这样我们就可以参军了!可以打仗了!就是牺牲了,还能混个烈士当当!

“就是!如果被洪水淹死在这里,太不值了啊!”有人惊呼道。

这才想起低头一看,脚下的水不但没涨高好象还底了,外边好象没了哗哗声只有轰隆声。大家呼啦一下往外涌,站在屋檐下一望,经管一片白茫茫浑浊的大水还在轰隆窿地奔流,但雨已经停了,天边已经出现鱼肚白,白里灰里透着淡淡的紫,天就要晴了。

 

                                                                             2003.1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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