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年》节选——想当初(二) 作者:邢奇


 

《华年》节选


  想当初二)
 
 
   (4)

城里人总以为放羊是件很悠闲的事,一提起放羊,脑海里就浮现出这样的想象:蓝蓝的天上有几朵白云,羊群静静地散开吃草,而牧人呢,则悠闲地吹着牧笛。却不知放羊有时和打仗一样紧张。且不提冬天的白毛风和夏日的雷暴雨,就是在那明媚的春光里,也真能把羊倌急得够呛。春天,正是羊群跑青的时候,羊要下羔,走远了就不好回家。而羊群总是昂首阔步,对脚下不屑一顾,好像走到天涯才有芳草似的,谁也休想教它们安静下来吃草。这时,我才知道,羊真是世界上最顽固的动物。有人曾几次隔山听到急躁的小B的哭骂声,那是羊群又在疯狂奔窜啦。羊一走起来就排起队,越走股越多,变成无数纵队,简直是稍纵即逝。它们爬山过岭,越走越来劲,却把羊倌累得要命。
    
    诗曰:

        羊倌下马把竿放,圈羊累得真够呛。
            舒开四肢才一躺,忙又抬头看看羊。
            羊群刚一奔前方,便是“朝天一柱香”。
            没等羊倌爬上马,又成“凤凰展翅翔”。
            羊群前面把坡翻,羊倌后面紧追上。
            追到山顶朝下望,我的娘!
            只见白波九道下大梁!


   (5)
  
    初到草原,艰苦和困难并没有使我们觉得是难以忍受的事情。相反,我们是张开双臂迎接它们的。我们唱着这样的歌:


        一杆长竿手中拿,风雪豺狼都不怕。
        要让那艰苦和困难,锤炼这青春年华。


    在我们的放牧生涯里,最难熬的不是别的,乃是寂寞。羊是一家一户地放的,为了避免掺群,彼此永远保持一定距离。早上跟着羊出去,草原上空空荡荡的,除了羊在地上走,云在天上飘之外,一切都是静止的。远处,虽有几群羊,却是可望而不可及。偶尔有个过路的,聊几句天,心里就高兴极了。要是天气不好,羊群不好放,人得忙活,还不会无聊。要是天气好,人就闲得难受。
   
    诗曰:

    地阔天空没有风,放羊闲煞思赫腾。
        寂寞无人可共语,登山长啸两三声。

 

    又曰:

    仰看浮云卧看羊,小山顶上白昼长。
        云不耐看羊不动,怎生排遣这时光。

  
    放羊的出去了,包里就剩下一个人了。虽然有干不完的家务事,还是感到闷得慌,希望有个人来串串门。要是有人在远处出现,老远就盯着他,看是不是奔这里来的,猜想会是谁。如果那人往别处去了,并不路过自己的包,心里就大大失望,要遗憾半天。
   
    有诗为证:


        头上青天脚下草,莽原空旷吾庐小。
        一片静悄悄,独守蒙古包。
        忽见南边人影冒,忙登牛车作远眺。
        人向西北影渐消,──来客又没盼到。


 

    (6)

羊喜欢在大石头上蹦,尤其是羯子(注:阉了的公羊)和羔。它们蹦到石头上跳跃,有几个厉害的想占据住石头,便在上面摆擂台,用头把别的羊顶下去,然后腾起四蹄直上直下地跳着,对下面进行挑战。于是一帮不甘示弱的便开始往上攻打,战斗是很激烈的。要是山上大石头多,羊就东一拨,西一拨的在石头上蹦跳顶架,流连忘返。羊倌轰了这头顾不了那头,有时刚轰完敛齐,一只羊带头,众羊又蜂拥而回。用正常的方法是圈不了羊的,四和尚碰到这种情况,只好把马绊住,竭力怪叫,挥舞衣衫,乱蹦乱跳 (比羊蹦得还要欢),以至于满地打滚,做出种种怪样,以此来惊吓羊群,简直是丑态百出。但为了圈羊,哪里还顾得了体面啊。诗曰:


        大石满山, 石上羊撒欢。
        已是傍晚闹犹酣, 羊倌奔走挥鞭。
        顾东难顾西边, 羊儿回窜流连。
        打滚怪叫把羊圈, 羊倌如同疯颠。


    有一年秋天抓膘走浩特(注:连续远出放牧,转换草场,意在使羊多吃草尖草籽,速增营养), 途中支起陶包(注:蒙语。只用蒙古包伞状的包顶支起窝棚)权住一宿,第二天拆起来很容易, 可以很快起程。陶包很小,但睡两个人还够地方。秋天的月亮很亮,明光光的月亮地里,羊不愿意睡觉,低矮的陶包给羊羔提供了耍闹的场所。它们像蹦大石头一样地往陶包顶上跳,愉快地顶着架,这一下羊倌可没法睡觉了。当羊倌气冲冲地蹿出陶包时,羊羔便轰的一声跑了,连鞭子都来不及打着它们。气愤之下,便随手抄起一件什么东西向羊羔掷去。可是,等羊倌回到陶包,还没躺稳,它们就又来了。诗曰:


        秋月高照,暂宿搬家道。
        陶包虽小易拆掉,凑和一夜睡觉。

    一帮羔子胡闹,蹦上包顶乱跳。
        气得羊倌蹿出包,抄起棍子当镖。

 

   (7)
   
    下夜的人没有不神经衰弱的。冬天,要是刮白毛风或是夜里变风向,羊群就会走出圈去,顺风而逃。人就得对准风向,在零下三十几度的严寒中移车挡毡子,然后拿鞭子堵在羊群前面站着,整宿不得睡觉。如果不是冬天,人也不得安眠。春天,下索白(春天接羔羊群分为两群,不带羔的群称“索白”,带羔的母羊群称“撒合”)夜,羊要下羔,人得照料;下撒合夜,天刚亮,羊就外出吃草,散得特别大,大羊小羊咩咩叫,互相呼应着,人想睡好是不可能的,必须天刚亮就爬起来去圈羊。夏秋两季蚊子多,羊往往一夜不卧,蚊子叮得羊总想迎风逃避。晚上,羊一回圈,人就得在羊前边抡鞭堵住,一打盹羊就没影了,非常熬人。
   
    诗曰:

    蚊子真多,下夜罪难说。
        不断抡鞭人怒喝,羊群向风挪,挨打不退缩。
        拉辆牛车,我往羊前拖。
        靠在车旁唱支歌:“要想逼死我,瞎了你眼窝……”


    一年到头,天气不好,就会跑羊。如果晚上要下夜,白天就担心地看着天,天气不好,心情就特别沉重。当傍晚天边升起乌云时,那乌云简直是铺到了心上。而且,一年四季都有狼。有一回,几个四和尚刚吃过晚饭,在包里聊着天,忽然“哄”的一声,羊群炸了。赶紧跑出去大喊,围着羊群绕了一圈,在地上捡了个热乎乎的羊尾巴,那是狼咬下来,来不及吞掉的。打手电往羊群里一照,完了,有六只羊都被咬了,这时心里是多么悲愤交加。只要天不是特别冷,人还是躺在外面放心。拿块毡子铺在羊群边躺着,有狗趴在脚下,心里就得到了很大安慰。
   
诗曰:


        月黑星微,羊群旁,心提胆吊。
        下夜人,怕狼来,不敢睡觉。
        远近处,狗声鼎沸,手电乱照。
        今夜事,难预料。


        插竿设防,推车布阵,未必有效。
        和衣露宿,细听征兆,时而大叫。
        困意虽浓,所幸夜短,急待破晓。
        却不知,又会传来,几家噩耗。

  
    夜是黑洞洞的,看不远,谁知道狼藏在哪儿,只好悬着心等着它来,又困又紧张,人怎么能不神经衰弱呢?

 

   (8)


        烈日当空, 羊圈粪气蒸。
        雨淋羊尿成泥坑, 剪毛在此出工。
 
        大羊四腿踢蹬, 捆绑初学手生。
        插青未谙剪子功, 我的妈呀,
        铰个大眼睛!


    剪毛对于初到牧区的四和尚来说,真是件怵头的事。看着牧民拿着剪子,手下生风,一会儿剪一只,羡慕得不行。可是自己一干,就不是那么回事了。第一是不会拴猪蹄扣,两只手攥着四只羊腿,腾不出手来拿绳子,好不容易捆上了,也是一会儿一开。羊腿在地上踢蹬起不少砂土,下风头的牧民都掩着脸叫“倭拉妈”(注:感叹语)。第二是不会使剪子,一点点地探进羊毛里,不知怎的,往往一剪子就让羊身上出了个大眼睛,给苍蝇制造了下蛆的地方。不知铰了多少个眼睛,才学会了剪毛,后来还和牧民比赛呢。
   
    剪毛的圈是铁哈那(注:围栅)围成的,羊在圈里圈边踩没了草皮子,地就成了沙土地。轰羊进圈和抓羊的时候,羊东奔西窜,拥来挤去,沙尘飞扬,又呛又迷眼。羊一受惊,就吓得粪滚尿流,夏天羊粪稀软,再一下雨,羊圈就成了泥坑,又湿又滑,费了好大劲才能抓到羊。羊毛里都是油汗,羊腿上都是粪泥,捉羊抄腿,剪毛又得按住羊,弄得两手又脏又黑。忽然有阵风,闹不好,眼迷了,羔毛也跑了。人蹲在地上,膝盖酸痛,手也被剪子磨红了,脸上流汗,一抹就成了花脸。剪毛是个抢时间的活计,一干一天,晚上还得下夜,很辛苦。但由于游牧生活太分散了,剪毛时得以集中,人们见了面就谈笑风生,等剪下羊毛堆成山时, 人们都是很自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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