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年》——想当初 (一) 作者:邢奇


 

《华年》节选

 

   想当初 (一)


                     


   (1)


    到草原已经几年了。原来雪白崭新的蒙古包经过风吹雨淋,毡子已经发灰变薄,一些地方已经有过修补;由于狗经常进包偷嘴,门也被这些畜牲扒坏了;包里只有两个人,搬到后如果是冬天,还要铲羊盘,仓促中包搭得歪歪扭扭,很不好看,牧民家虽然大多也是旧包,但搭得浑圆和谐,所以老远就能分辨出哪个是四和尚(蒙语:知识青年──思赫腾的谐音)的家。我们队有八座“和尚庙”呢,放着八群羊,几乎占全队羊群的一半。本来每群有三个四和尚,可是除了春天,总有一个外出打杂。有的学生包也住着知青马倌,他们要算寄居喽。

每逢换季的时候,差不多住上一星期就要搬家。每到一地先要捡粪,下雪前常常还得挖井,好在一人多深就出水了,井往往是下夜时在包附近挖的。当一切就绪,喘息方定的时候,就又得准备搬了。在这无休止的搬迁转徙之中,多余的东西扔了,新东西旧了,旧东西破了,家业凋敝,无暇重振,生活也过得马马虎虎。有一次赶牛车买粮食,煤油洒了,浸润了面口袋。场部很远,不可能马上腾出人再去买粮食,于是不能蒸馒头,只能烙饼,以期煤油得到充分挥发,但面里的煤油味还是去不了。没灯油了,我们发明出一个办法:把羊粪蛋放在炉盘上烤着,不一会儿就发出幽蓝的火苗。我们并不在乎有烟,因为包早就熏黑了。这种“吃煤油,点羊粪”的日子,我们过了半个多月呢。一年秋天,粪都湿了,只好烧报纸炒面吃。还有一次是冬天,没牛粪,冻羊粪在炉子里沤着烟,趴着吹,捅了几小时也不奏效。干嚼炒米吧,砂子太多,去他妈的,吃这一把就够了。“火着上来了,饭快焖得了。”当M君惊喜的声音把我从睡梦中唤醒的时候,已经是夜里1点了。那时,穿的也很随便,我们的汉装,有的袖口像狗啃的,有的衣襟上缀上了流苏;冬天,我们的蒙装不但破,而且下摆比地皮还黑,因为轮流做饭,端锅时不免要蹭锅底,吹火要趴下,袍子的下摆就成跪垫了。但我们很愉快,很乐观。眼看春节就要到了,我们都积极地在包里包外收拾整理,还要搞四和尚聚餐呢。

有诗为证:

        满天风雪一月末,眼看春节要来了。

        心里盘算怎么过,脑子渐渐出轮廓。

        学生风格要独特,不比摆设比利落。

        毯子遮住被子破,割草再把扫帚做。

        每月十三不算阔,也要省出买年货。

        各包聚餐挺不错,只是碗少难请客。

        两袖清风绕胳膊,坎坷不减眉间阔。

        学生历来有其乐,穷日子当成富日子过。


    要做注脚的是“每月十三不算阔”和“两袖清风绕胳膊”。当时我们还没记工分,刚立包时每月发13块钱生活费,买粮食、茶盐、衣物和零用,真不算阔气。“两袖清风”并不是标榜自己的廉洁,而是因为得勒袖子破了。


 
   (2)


            不惜漆费,淋漓刷马背。

        马在群里认不准,人急必出智慧。

        风吹雨淋不褪,这个主意真对。

        偏被牧民耻笑,都说马主真水。

 

我们队的四和尚都是第一年就立包放牧的,每人四匹马。换马的时候,骑着马在群里转来转去。几百匹马纷纷乱乱,觉得这匹眼熟,那匹面善,另一匹也似曾相识,可是又都值得怀疑。只好求马倌指出。碰上个爱开玩笑的马倌,便被奚落一番。后来,一个四和尚小Y发明了一招,他得意地用绿漆涂抹了马背,马在群里非常显眼,牧民们看了都指着笑话,说他“水”(即不顶用没本事的意思)。可是,对于当时的四和尚来说,这难道不是高招吗?

不但不认马,有时还不认牛。往往牛拴到车上,牛主就找来了,只好赔不是。每次用牛,轰到包跟前,总要大家鉴定一番,看看是不是弄错了。有一回小M轰来一头牛,牛绕着包转,就是逮不着。大家非常奇怪,怎么最老实的红牛今天犯起刁来了?大家站住,又一次进行品评。老L说:“嗯,样子倒对,就是看着像是小了一圈。”小M说:“没错,我在群里转着看了,这样的牛只有一头。”结果呢,到底是没抓住——原来,这牛是一头大生个子。

不过,到后来,我们也都有认马认牛的本领了。

 

   (3)


    刚到草原时,看到所有的家当都放在牛车上拉走,感到很奇妙,很好玩。但领略了其中的滋味后,感觉就变了。五六辆牛车走在搬家道上,一个人轰羊,一个人驾车,许多意想不到的噩运都在前面等着。家在车上,往前看,空无所有,往后看,已成遗迹。天空地阔,旁无救援。搬到了,刚住稳,又得放弃刚建成的安定生活,再向前去。游牧生活,就是在这种动荡中度过的。这使四和尚修成了独立奋战,对任何颠簸变异安之若素的能力。在数不清的搬家中,令人最不能忘怀的是那年冬天,在白毛风和深深的积雪里搬了一百多里。车顺的人家搬了五天,不顺的搬了一个星期。那一次羊损失得非常严重,以至于有一家要专门用一辆车拉自己群里路上扒下来的羊皮了,摞得很高。途中住的是陶包(蒙古包顶做骨架支的临时包)。冰天雪地,寒风刺骨,白毛风吹得早上无法叠顶毡……但终于还是搬到了。
   
    这是一组记录那次搬家的诗:


              1.准备

    拉锯扯锯,南来又北去。
        满眼犹白风未暖,次数已不胜计。
        忽然又令转移,路贯牧场两极。
        收拾破车六辆,权当战备演习。


              2.第一天

    停车且喜早扎寨,谁知命蹇事多乖。
        陶森有人想发财,打狼夹子雪里埋。(陶森:牧业队名)
        老牛路过中圈套,小狗上当叫声哀。
        黄昏雪花萧萧下,阴云蔽月天不开。
        夜半风向南转北,倒灌白龙进圈来。
        移车挡毡累三遍,抬眼忽惊东方白。
        头天搬家竟如此,明日行程没法猜。


              3.第二天以后

    脚下、耳边、眼底,
        雪厚、风猛、草稀。
        举队向南移,我也牵车前去。
        前去,前去,路见弱羊倒毙。


              4.搬到(第五天)

    朝朝暮暮,赢得家南渡。
        我有一言请记住:天无绝人之路。
        路从脚下踩出,雪里开辟通途。
        经过斗争取胜,便是最大幸福。


    四和尚包车少,搬家时车都很重,牛不顾意拉。所以每次搬家,牛头绳不知要断多少回,越接越短变成了疙瘩串,不够长了就合二为一。搬家前先要准备牛头绳,而且要打出富裕来。马鬃都搓牛头绳了,包绳旧了也没法换。老乡包都是三道绳,四和尚的却一律两道。有时搬家途中,临时应急,还要拿包绳当牛头绳呢。车呢,明明搬家前看着挺好,不知怎的,往往才走了几步就出了问题。途中不知要卸多少次牛来修车,有时坏大发了,只好抛锚一天,第二天才能搬到。四更造饭,五更起程,人拉牛,牛拉车,一步一揪心,十步一回头,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轱辘两半了,重换辐条,再用铅丝、绳子来个五花大绑,可是没走多远,轱辘又拧得不成一个平面了。车轮在地上开始印波纹了,我的心啊,悬到嗓子眼上:“沫勒”(车辋)啊,你可千万别掉啊!

 

                     (图片来源:达青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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