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节
作者:老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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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秋节
弄迈的知青们决定,邀约周围寨子的知青到弄迈来,以大吃大喝来庆祝中秋节。听说有吃的,各寨的知青们自然是欣然响应。 弄迈知青开始积极地做准备工作。首先做出的决定是:把他们养的那头猪宰了。别以为他们这个举动有多大方,这只猪养了快半年了,就一直没见长,到判它死刑那天,个儿还跟刚买来时差不多,比只皮鞋也大不了多少。在老地看来,它挺冤的,跟着知青们饱一顿、饥一顿的,经常忘了喂,叫它怎么长肉?好在竹林和荷塘中有不少食物,它靠自己觅食活了下来。 当天早上,7条汉子一齐上阵,也不讲什么武林规矩,一涌而上,七手八脚地费了不少周折才把那只极为敏捷的小猪给擒住了。 那小猪嚎声震天的被按倒在饭桌上后,老猫自告奋勇地充当屠夫,满脸杀气地操刀上前,刀尖对准那死刑犯的咽喉时却直发颤。正当众人不忍看到那残暴的场面全都把头扭向一旁之际,忽然觉得手中一松,又感到脚下一滑,桌子一歪,几个帮凶就倒在了血泊中。等他们浑身是血的爬起来,那只小猪已经成功地逃离刑场,钻进了密不透风的竹丛,脖子上还插着那把滴血的屠刀。 遍寻不见后,大家开始相互指责。老猫说大家不该放开手,其他人则认为老猫心慈手软,不能再担任刽子手,应该请个傣族汉子来干。傣族虽然信佛,杀猪却挺在行。但要请傣族来杀,还得先去请人来念经,否则他们不杀生。 最后大家终于达成一致意见,决定先杀鸡和鸭子,等找到猪逃犯后,由老豆来杀。于是大家四处散开,去抓那十几只买来养了一个多月的鸡鸭,顺便寻找那只逃避死刑的小猪。 抓鸡鸭也决非易事。早在主人们对付小猪时,那些聚在场院里观看主人光天化日之下行凶的动物们,也跟着小猪逃进了竹林。在竹林之中,即便见到了,不等赶至跟前,它们只低头一钻,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直到中午,仍是一无所获。2个女生提议,先吃饭,吃完饭再说。这下可提醒了男生们,吃饭时间正是捕捉逃犯们的好时机。 知青们养的鸡、鸭、猪,从来没有个固定的窝,它们在知青们吃饭时赶来,跑进知青们那没有围墙的饭厅,围在桌旁抢吃抛落的剩饭剩菜,放肆点的鸡还径直跳上桌,理直气壮地跟它们名义上的主人争食。开过饭后,它们就扬长而去,跟傣族养的同类混居在一起,眼中从没有把知青们当做它们的主人,知青们也只好忍气吞声,要不是为了中秋节,早就……哼! 酋长当下作出决定:由老地和老龙,紧急召集全寨鹿旺仔,带上弹弓,埋伏在场院四周。其余各人,装做吃饭,围坐在刚扶正的饭桌旁,每人身边放一根打场棍。 一切布置停当后,老蒜跟平时开饭时一样,一边敲着那只吊在饭厅前的破犁头,一边喊出了知青们所称道的时代最强音:“开……饭……啦……”这悠扬的女高音合着犁头清脆的铛铛声,向四周扩散,如果是晚饭时分,还将混入在空中盘旋着、准备归巢的灰鹤高吭的鸣叫,和着回栏老牛低沉的哞声。这声音越过密密的竹林,飘过高高的大榕树,传到菜地边、沟塘边。游猎和农耕的男生们,正当腹中饥肠辘辘之时,听到这喊声,感到胜过一切最优雅的音乐。 正如知青们所料,动物们忘掉了刚才的不愉快,纷纷现身,前前后后地来到这些老奸计滑的人类身边。就连那只带伤的小猪,也在小路口露出头来。 听到它的哼声,老猫忍不住抬头看了它一眼。它一看到老猫,忽然呆住了。老地躲藏在知青专用厕所后面,见小猪停下了,心想糟了,被它识破了。这时,大部分逃犯已经进了埋伏圈。 猎手们必须听到酋长的哨声才能行动,而动物们如果听到小猪的叫声会立即转身而逃。就看酋长和小猪,谁抢先一步了。 漫长的几秒钟过去,忽然,哨声和小猪的嘶叫声同时响起。紧接着,万弹齐发,乱棍挥舞,鸡鸭乱飞,一阵混战。 战斗结束,清点战场。俘虏5只鸭子、4只母鸡,主犯小猪和其余鸡鸭逃匿。人类除老豆失踪外,无一伤亡,但损失了一桌饭菜。 众人正在乱猜老豆行踪,但见他得意洋洋,满身竹叶,一脸划痕,身后拖着那只已然毙命的小猪,英雄般从小路凯旋归来。 知青们重新收拾饭菜,边吃边听老豆讲述追杀敌方首领的经过。那只死有余辜的小猪,仍大睁着眼,一副死不瞑目的狠劲,躺在饭厅前。 正在此时,老地忽然发现,一个黑影悄没声息地落在了猪尸旁边,不由心中一凛,忙抬头看,只见一个黑瘦汉子,面无表情地站在那儿。大伙儿也查觉了,停箸闭嘴,一齐抬头看着那人。 静默片刻,那人缓缓地开口说话,说的是汉话,听口音是滇西一带的。 “你们杀猪是要交税的!”他说的很坚决。 “交多少?”众人都还没反应过来,先开口的,反而是老平。她管财务,自然最关心支出数额,也不先问问所以然。 “4元。”那人仍站立不动,语气平淡。 大伙沉默不语,4元,等于10包“春城”、20包“金沙江”烟,这不要命吗? “能不能少点?”老令突然冒出一句。 知青们笑了起来。这种笑是在嘲笑老令,一点也不针对来人。众人已经被来人的气势给折服了,认定给钱是必然的了。这个人的权威是不容置疑的,老令这家伙,居然敢跟人家讨价还价。 那人没说话,仍静静地站着。他不必说什么,大家的笑声已经代他回答了老令的问题。 酋长看了看老平,老平站了起来,她是要回宿舍拿钱了。 突然,老令又开口了,这家伙真是,自不量力。 “你是那个单位的?”他竟然这样问。 “税管所的”,那人也不恼怒,平静地回答。 平时话极少的老令,这时却一下滔滔不绝地说起来:“今天你先回去,等下一个街天再来。我们是下乡知青,不是农民,知青属县革委知青办管,等我们请示过上级,上级同意交才能交。”那人看看老令,又看看大家。老平也站住没动,等他说话。 他却什么话也不说,转身走了。 再看那死猪身边,那人仿佛连脚印都没留下,跟没来过似的。 众知青议论了一会,管他呢,先忙今晚的事再说,随后就将此事抛到脑后去了。 饭后,由老地带着鹿旺仔继续搜捕漏网的鸡鸭。其他人,杀鸡、杀鸭、剖鱼、拣菜各有分工。 老地的队伍用了2个时辰,对周围的竹林和荷塘进行了彻底的扫荡,战果极其辉煌。在密集如雨的泥弹丸袭击之下,所有漏网的鸡鸭无一幸免地被俘获。 押送俘虏回来,酋长塞了把菜刀过来,叫老地把最大的那只鸭子宰掉。 抓俘虏到没什么,杀俘虏时老地的心就虚了。 他学着其他人杀鸡的样,把鸭脖子折弯,鸭头塞进翅膀里,两支翅膀则像斗反革命坐飞机似的捏紧,再揪掉点脖子上的毛。那鸭子静静地任他摆布,视死如归的样子。该下手了,老地一扭头,一闭眼,一刀割去,只听见“哧”的一声,一股热流喷到了他的手上。 这并不是他第一次杀生,早有数不清的小动物死在他手下。 可那是死在手下,而不是手中。 “快接着,接着鸭血”,酋长放了个碗在地上。 于是老地把那鸭子倒拎着,看着那血阵阵喷射进碗里,手里感觉到一个生命正在逝去时的由强到弱的痉挛。直到他认为鸭子已经不动了时,就放开让它躺在地上,去找盆准备烫它。也许这只鸭子怕烫更甚于死,等到老地回来时,它已经不见了。周围到处找遍了找不着,大家奇怪万分,它的伤势比那只小猪重得多,血都流了一大碗,难道还能跑到荷塘去? 老地正准备再次召集鹿旺仔时,忽听老豆大叫了一声:“在了”,便从厨房里走出来,手中倒拎着那只嘴还一张一张的,只是叫不出声来的鸭子。这家伙原来是躲到厨房里去了,看来它深喑越是敌人核心越安全之道。 老地一见到它那副满不在乎的模样就火了,左手将它接过来,往树墩上一摔,右手手起刀落,极为利索地给它来了个斩首示众。 斩掉鸭头后,刽子手老地将鸭尸放在一旁,那鸭头却没敢拿,正准备去拿盆来烫时,忽听老沙一声尖叫,大伙一看,怪事发生了。只见那无头鸭子摇摇晃晃的站了起来,跌跌撞撞地朝着它自己的头走去。众人看着这身子找头的一幕,谁也不敢出声。等那无头鸭子撞到树墩上时,脖子恰巧靠在离自己的头不远处,它左右转动了下身子,就像在找个最舒适的安息姿式,躺下后,它的断脖子与鸭头也几乎接上了,然后就再也不动了。 看到老地目瞪口呆的样子,老豆挥挥手说:“算了,算了,我来整它,你跟老平、老令去买柚子吧。”打那以后,老地再也没杀过老鼠和蛇以外的动物。后来他老婆生小孩,吃的那些鸡也全是老豆来帮杀的。 买柚子要到邻寨去买,那里的柚子全县有名。老地后来也吃过广西的沙田柚,他认为远比不上邻寨的。摘柚子很好玩,拿支长竹竿,竿顶弄个豁口,叉住一个选好的柚子蒂部,一拧就掉下来了,只是要注意别被打中头。 在一个长相很漂亮的毕少热心的帮助下,不一会儿就摘了一百个柚子。每个4分钱,应付4元钱,那个毕少帮着用竹篾片将柚子10个一串地串好,只收了他们3元,临别时还一再邀请以后来找她玩。 那些柚子个大水多,每个少说也有1公斤重,但他们又懒得分两次来拿,于是老地、老令各挑4串,老平挑2串,三人被压得东倒西歪的往回走。走到路口,过独木桥时,老地忽来灵感,将竹扁担左右一倾,4串柚子“噗通、噗通”落入小河。老平、老令刚想叫唤,见老地笑逐颜开的样子,立即也明白了,也把他俩担的那几串扔入河中。三人用竹竿跟赶鸭子似的赶着柚子,悠哉游哉地顺着小河往回走。 走到半路,见老龙、老八他们正在漂洗刚从邻寨地里偷挖的花生。他们见到水力运输如此省力,也想如法泡制,把两萝花生顺流漂回家。不料花生箩不肯端端正正地浮在水面,老想侧躺着,它一歪倒,花生就撒出来,漂满了水面。 正在想不出办法来时,小河对面邻寨一个毕冒骑了头牛来洗牛,见知青们这帮连两箩花生都懒得挑的笨蛋手忙脚乱的样子,笑得差点从牛背上掉下来。他似乎没发觉花生是从旁边的地里偷的,热心地教他们将两根扁担对角穿过箩筐的耳环,箩筐就不会歪了。 果然,两个箩筐用扁担穿在一起后,浮在水面上稳稳地顺流而下。 花生的去向是确定了,但只要那个毕冒到河这边一看,这些花生的来历他也就知道了。 弄迈知青们做贼心虚,说话时都不敢正面对着他。老平更是连头都不敢抬,让人以为她是见了生人害羞呢。 还是老八有心计,他忽然热情地向那个毕冒介绍汉族的中秋节,并且佯装热情地邀请那毕冒到弄迈来做客,还别有用心说,邻寨的知青也要来一起过节。说完就挥挥手,带头赶着水里的赃物走了。 老八这家伙,一番话把赃栽到了邻寨知青的头上,让那个毕冒以为花生是邻寨知青挖的。 傣族本来最恨偷窃,那时却对知青偷东西显得宽宏大量,他们认为知青没爹没娘的,又是正在长身体的时候,嘴馋了弄点吃的,算不了什么。 知青一般不把顺手牵羊摸点瓜果的事看得多重,但如果见到人家的贵重东西,反而不会起偷窃之心。 有一次弄迈的男知青去境外看戏回来,顺手把外国寨子的柴给弄回来一些,差点引起国际纠纷。第二天,老社就安排人带知青们上山打柴,工分照记。 寨子里的鸡不知被知青们钓了多少只,都是半夜处理赃物,吃完后将毛、骨扔到厕所里。傣族从来没有想到是知青们干的,只是把老地养的狗列作重点疑犯,但一直未能抓住证据,也就不能定罪。 走在大路上常会看到一副箩筐放在路边,箩筐中放着刚买的各类日用品或是好吃的,附近却一个人不见,那担子的主人多半是躺在树荫下呼呼大睡,一点也不用担心会丢东西。 傣族家里也有很值钱的东西,如果哪家有待字闺中的毕少,就会有金项链、金耳环、玉手镯之类的珠宝。知青到傣族家从不讲规矩,后屋、后楼随便进出上下,(按傣俗,自己家人才准到后屋和上后楼梯)人家的东西放在哪儿最是清楚。他们的家又从不上锁,出工时全寨子连个人影都不见,要偷东西容易的很。老地进城时曾经路过一个寨子,想找点吃的,顺着喊了几家都没人在家,最后见到一个5、6岁的小鹿旺,把老地带到他家厨房吃了一顿,直到走时都没见到一个大人。 如果中午时分到公社或县里的百货公司去,正是售货员午睡时间,整个商店会空无一人,外面街上也没有人,想拿什么根本没人管,可从来没听说过丢东西的事。知青们就曾经自行跳入柜台内,拿了所需的商品后,将钱放在柜台上便走。 这是个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的社会。 几人将柚子和花生弄回家后,一看,还真有点过节的气氛。场院里满地鸡鸭毛,厨房里香气扑鼻。外寨的知青已经提前到了几个,带来不少好吃的。 最让老地高兴的,是哈约寨子的老水瓢给他带来了一只小花狗。这可不是吃的,起码不是现在吃的。老地曾经养过只黄狗,因为是长得半大了才领养的,不太听话,没养多久就在急于改善伙食的老猫的提议下杀掉,一顿就吃完了。这只小花狗刚生下没几天,还没睁眼,乖乖地趴在老水瓢的草帽里。老地抱起它,捧在双掌中,小家伙伸出舌头舔了舔他的手心,趁着弄得他心痒痒之际,又毫不客气地在它未来主人的手心里撒了泡尿。随即,这小东西忽地睁开了两眼,呆呆地盯着老地。从此以后,这只被命名为“小花子”的小狗跟老地形影不离。 贺沙寨的知青带来几瓶白酒。老地打开一瓶尝了一口,觉得嗓子眼辣得像要冒烟似的。听说知青们过汉族的节,社里好几家傣族给知青们送了东西,其中就有一坛子米酒。老地喝过傣族酿的米酒,闻着很香,喝着略带甜味,比白酒好喝多了。当晚,凡是喝白酒的都没事,喝米酒的都醉了。 中秋之夜,大家来到大草坪上,生起一大堆篝火,铺上数十张芭蕉叶,把所有吃的摆上。30多名知青举碗(知青们没有杯子)对明月,共祝远在千里外的家人平安。知青们的小乐团琴笛齐奏,众人一曲接着一曲放声高歌。 酒后露真情,有位老兄端着酒碗唱《可爱的家》,歌没唱完突然梗住,仰面望月,泪流满面,弄得大家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冷场好一阵。 当时老地也不知怎么回事,忽然觉得心头堵得难受,鼻头酸酸的,拼命忍着没让泪水流出来。在月光下,老地看到一双双发呆的眼睛中都闪烁着一点光亮。 那怕是个铁打的硬汉,中秋时节,谁不想家? “举杯,喝酒!”有人开口打破了这短暂的沉默。 山脚丙乃寨子的老学究挺身而出,举起酒碗,极为慷慨激昂的朗诵《将进酒》,换来众人热烈的掌声。 知青中能人不少,每人的拿手节目轮流上场,面对每天朝夕相处的好友,本来就无所拘束,加上酒力,表现得就更为自然。 最受欢迎的,当属农场来的小北京表演的《列宁在一九一八》片断,“牛奶会有的,面包也会有的。”掌声中,老帕突然站起身来,一手端着他的宝贝收音机,另一只手则竖起食指放在嘴边,向大家致意,要大家噤声。随即,夜空中响起了悲呛的命运交响曲。 音乐声中,大草坪上所有的人陷入了深思,他们不约而同想着同样的问题:让他们来这个地方干农活,究竟有什么意义?是这里缺少农民吗?如果不搞文革,他们中的多数已经高中毕业,正在读大学。 在大家心底深处,多多少少都有一些对今后未知的命运的担忧,对不能预知自己命运的无可奈何,也由此产生出无所谓、不再乎、忘掉一切的心态。 这段时间,知青们的情绪最易波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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