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想起我姥姥
作者:Wenjun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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姥姥已去世许多年了。但她的音容笑貌,依旧不时浮现在眼前。 姥爷家原在海参威(现在称:符拉迪沃斯托克),此地割给俄国后,随太姥爷回到东北。一次世界大战时,年轻的姥爷成为中国参战华工到了欧洲,也因此成了十月革命的一员。北伐时孙中山先生要求苏联派遣华人返回加入北伐军,姥爷又成为其中一员。但当他们到达满州里时,却没人理了。于是散伙,姥爷便娶妻生子。我母亲就生于满州里。接着日本鬼子占领东北,姥爷一家逃往关内,先回山东老家,日本鬼打来又往南方逃。途中,我的亲姥姥被炸死了。到江西时一位逃难的女士就成了我的姥姥。母亲一家一直逃到广西、贵州交界的小地方,才停止逃难生活。解放后,姥爷返回山东青岛,母亲有了我父亲,便留下了。 1957年暑假,反右派造成学校推迟开学,我们和妈妈到山东姥姥家住了一个多月。和姥姥天天在一起。她总是乐呵呵的,常买些便宜但有营养的晕腥给我们吃。象鸡爪子、海蛰头什么的。那些素菜也劝我们吃的,她说:“萝卜上了市,医生没有事。”“青菜豆腐保平安,多吃好当官。”她那一口难听的话语,常惹我们发笑。 通常一个省的方言,以省会话最好听,两省交界处最难听。姥姥是湖北黄梅人,隔着长江便是江西九江,东边挨着安徽,那一口湖北话实在令人不敢恭维。她小时侯跑到九江,在一所教会学校读了点书,不要交学费还管饭。后来学当护士,要不是日本鬼子来,她一定是个好护士,说不定是护士长了。 有一天我突然想起一句话,就想作弄一下姥姥。我说:“姥姥,‘天上九头鸟,地上湖北佬’是什么意思啊?”她笑了,笑得很开心:“你呀!逗你姥姥是吧?你这句话只讲了一半,还有一半冒讲。”我急了,忙问那一半是什么。姥姥说:“听好了,是这样的:‘天上飞着神通广大的九头鸟,地上住着聪明绝顶的湖北佬。’记得了吧。”我不但记住了还记得好几句呢。 姥姥说:“家有千金,不如日进一文。” 姥姥说:“省着省着,窟窿里等着。” 姥姥说:“钱是挣回来的,不是省回来的。” 姥姥说:“穷人养娇子,富人养孬子。” 姥姥说:“吃不穷,穿不穷,算盘打不到一辈子穷。” 我们回到南方的家,学校也开学了。好几个老师成了右派份子,其中就有我最喜欢的刘老师。他很年轻,教我们图画课。还跟我爸爸说过,说我很有绘画天赋,要认真培养我的。可是一下子就成了右派,老师讲的右派,很坏很坏,就象国民党特务。从美国佬那里拿些玩具,专给我们这样的孩子,一玩就会爆炸。朝鲜就有很多孩子,捡了美国飞机丢的玩具,都被炸死炸伤了。于是我和别的孩子一样,恨死右派份子了。 我给姥姥写了封信,告诉她回来后的情况,还画了一幅青面獠牙的鬼怪画,旁边写着“右派”两个字。就在这几天里,有一天晚上,我和几个同学跑到学校捉迷藏。看见老师们在风雨操场开会,不时还喊着口号。我们好奇地躲在附近,见几个老师低着头站在台前,其中就有刘老师。这是在批斗右派分子,这也是我头一次见到批斗会。散会后没想到就遇见了刘老师,一群孩子跟在他身后,我也掺和了进去,我们唱着:“右派右派,象个妖怪,当面他说好咧背后来破坏……”刘老师突然站住了,其他孩子全吓跑了,我没跑。他走近来摸摸我的头说:“你还小,以后长大就会明白的。”我永远也忘不了他当时的神情。回家后我向母亲说了这事,母亲叫我别跟别人说。 没想到几天后收到姥姥的回信,里面居然也有“你还小,许多事你还不懂,以后大了才会明白的。”这样的话,还叫我别画那些鬼怪画了,为人要学正派些。以后就再也没见到刘老师,听说他被开除并下放到农村去了。再往后,我最要好的同桌跟我告别,他说因为他的爸爸是右派,全家都要到乡下去了。我知道他爸爸,是部队南下的干部,怎么也是右派呢?那时,大人们并不恨右派,倒反有些同情。 到我上中学时,有一天,在海军的二舅给母亲来了一封信。大意是,姥姥上班的渔具社来了几位外调人员,问我姥姥在江西时参加过什么组织。姥姥死不认帐,人家说有证明人的,还找到了原来的档案。姥姥还是不承认,别人又不能明说,只好找到二舅。原来姥姥在江西苏区红军医院当护士时,宣誓加入过共产党。长征前夕老弱病残和女人被疏散了,她也是其中之一。四清才查出来。二舅跟姥姥一说,她哈哈大笑,说:“搞了半天原来是共产党啊!我还以为是什么反动会道门,象是一贯道呢。是有这么回事。”此后她便有了些许补贴,还当了人民代表。 1978年我仍在插队,以做木工维生。姥姥叫我到青岛去做,母亲也去了。我问姥姥当年的事,她说那时谁知道怎么回事,院长去了,大家都跟着去了,那个表叫你填就得填的。谁不填会有麻烦,哪知道是共产党呢?我问,你怎么没长征呢?要不也是女将军了。她哈哈大笑,说傻孩子,除了首长老婆,女人都解散了。你姥姥不漂亮,首长看不上,留给你姥爷了。又说,丑女人好,自古红颜多薄命呀,人家贺子珍,年轻漂亮,能文能武。后来怎么样?人中有人天外有天,你漂亮还有更漂亮的。她想了想,说,也许死了,也许跟别人了,反正不会是你姥姥了。 我当时有些得意,姥爷当过十月革命战士,姥姥又当过红军护士,我们家还该算革命的。这意思不知怎么的,居然给姥姥察觉了。她有意无意地对我说,人要看远一点,你姥爷姥姥都不算个啥,碰巧遇上了,随了一阵大溜。你要学点本事,不是做木工,是要多读点书。少小不努力,老大徒伤悲。谁敢说世道总不变呢?等机会来了,你没本事还是不行。我突然想起托尔斯泰在《复活》里的那句话:“不要欣羡,不要焦急。人类的前途和你自己的命运是你不应该知道的。但你得这样地生活,那就是要对一切有所准备。”别看我姥姥文化不算高,水平还是挺高的。我安慰她说,你放心,我虽然招不了工,也不让考大学,但樊映川的《高等数学》我已经读完了,还有大学的好几门课呢!不让考大学我自学,都好些年了。去年我辅导的几个回乡知青都考上大学了。姥姥说,那你今年再报名嘛。我笑着告诉她,你外孙是现行反革命,不让考的。她也笑了:你看得开姥姥就放心了。别理他,迟早会平反的。姥姥说对了,1980年我被平反,1982年我考上华南理工大学函授,已是当教授的年龄了,还是学了六年,才得了本科文凭。 姥姥是个极普通的人,“知足者常乐也”简直成了她的秉性。有一天,姥爷说:“养兵千日,用在一时。”姥姥说不是,应该是“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他俩争起来,接着姥爷把碗给摔了。我妈急着两边劝,没想到姥姥笑呵呵地说“你爹就是这个臭脾气,没事,我跟他吵了一辈子。吵完还得过日子。可惜这只碗,它又没跟你吵架,摔它干啥?老头子,你说是不是?角把钱呐,还得去买。”风波就这样平息了。 我吸烟很凶,母亲为此不知唠叨过多少次。这时她又叫我戒烟。姥姥叫我母亲:“滨子,我给你讲个故事:有个老头吸烟,老婆买烟。她买一包烟,就放一包烟钱在罐子里。一年下来,打开罐子,里边有一百多块钱了。她就对老头说:‘你看,这一年你吸掉了一部自行车哩。’老头也心疼了,决心戒烟。又过了一年,老头问:‘老太婆,这一年我们是不是有两部车了?’老婆说:‘你不吸烟了,我也不放钱了,哪来的两部车?’老头说:‘我吸烟还有一部车,戒了烟车没有了钱也不见了。看来是我吸烟吸出一部车来,这烟是戒不得的。’就又吸上了。”我乐得哈哈笑,母亲直怪姥姥。姥姥也乐了:“让他吸吧,‘闲茶闷酒无聊烟’。他一个人还在农村插队,怪无聊的。” 一天烟台老家来了位与我同年的表兄,是母亲堂姐姐的儿子,调进青岛了。闲聊中他问我有几个孩子?我哈哈大笑,告知本人的岳母娘可能还没出世。他没听懂。姥姥说:“恩池,你别瞎问了。他不象你,就知道讨老婆。人家还没结婚。”表兄大吃一惊,又说了许多应该结婚生孩子的道理。他走后姥姥问我,生气没有?我告诉她,能惹我生气怕不容易。姥姥说“那就好,‘宰相肚里能撑船’,有肚量才能成大器。” 过了一阵,我停下木工活休息。姥姥坐过来同我聊天。她说:“你记住,女人有两条,一是贪恋食物。这是天性,上帝给的。因为女人要养孩子,没有食物就不能养活孩子,所以女人比男人贪。二是女人喜欢不听话的男人。打老婆的男人没出息,怕老婆的男人更没出息。”我一听就忍俊不禁,问道:“你是不是怕我找不到老婆?”她说:“我才不担心这呢。你今年三十了吧?男人三十一枝花,你姥爷不就三十多岁才结婚嘛!我怕你将来不止一个老婆”我道:“那是犯法的。”她喃喃道:“畜牲知足不知羞,人呐知羞不知足。就怕管不住哩。”姥爷在隔壁听见,骂出声来:“你跟孩子胡说八道些啥?尽是些歪道道,是从基督教那里学来的?还是上帝教你的?”姥姥也不示弱:“基督教怎么啦?基督教跟共产党主张差不多,都信共产主义。臭俄国佬,大鼻子!东正教的恶霸!”姥爷嘟囔了几句俄语,竟然挂起了免战牌。 一天,姥姥回家,拿了三张电影票,叫我和母亲陪她去看场电影。我问,姥爷去吧,我在家干活。姥姥说,你姥爷不看电影,看家。有那盆昙花给他看就够了,姥姥特地买给你看的。后来我们去看电影,是罗马尼亚的《侦察英雄》。看完回家路上,我问姥姥这部片好不好看?姥姥说:“全都是男人,没一个女的。”我仔细一想,真的,这是我所知的唯一一部没有女性的电影片。那时,电视放了部日本片《望乡》;报纸杂志上讨论着刘心武的小说《班主任》。文艺上似暖还寒,国家也似乎如此。天安门事件正吵着平反;右派正在‘改正’;地、富也在摘帽。 三个月时间很快就消失了。我决定回乡下去看看,便告别了姥姥。这是我记事以来,同姥姥处得最久的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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