插队故事(一)
作者:南国嘉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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插队故事(一)
知青的圈里话把知青分为散插、集装两类。其中散插又有跟单位走和投亲靠友或自己联系几种,集装有农场、建设兵团、军马场等。 我是名副其实的散插知青,是属于自己联系地方插队。 其实父亲、母亲单位可以集体插队,但父母考虑到自己当时正在受审查的状况,认为我如果跟单位走决没有出头之日,所以为我联系了当时知青都害怕去的“甘、阿、凉”之一的阿坝藏族羌族自治州,理由之一是那里的知青很少,以后抽调、读书的竞争小;理由之二是那里地理偏僻,民风质朴,相信老乡会善待纤弱瘦小的我。后来事实证明父母的这一决策非常正确。 就我自己而言,其实我并不害怕下乡,更不害怕散插。内心深处甚至还对插队有着一种渴望、一种希冀。从66年到74年,从一个孩子长成少女,我的整个少年时代充满的是灰色记忆,那样的年月,我迫切的希望能走到一个全然陌生的环境,希望能关掉身后的门开始新的生活。 我不愿多想等待我的将是什么,8年的独立生活让我对生活的艰难有足够的思想准备。我只有一个信念:我长大了,我要远走,我想飞翔! 下乡的路上,一辆空空的大卡车,驾驶室里坐着母亲,敞棚车厢里是我、弟弟、邻居弟弟和一只很旧的棕色皮箱、一个铺盖卷。 我们的车在坑坑包包的泥石路上扬着土尘,穿过美丽的川西平原,沿着岷江驶进了大山之间的古溪沟。 没人欢送,也没人欢迎。 我们的车就这样带着我走进了生命的雨季。 在这之前,父亲专门请假亲自去踏看了一番,对这里老乡的质朴和两位比我高两届的散插女知青的热情很有好感,特地嘱咐我要和他们搞好关系。 弟弟和邻居弟弟是来看看为将来做预演的,两年后我弟弟也成了末班车知青。 母亲请假送我来陪我住了一星期,熟悉了四周和各位社队干部、与一些老乡联络感情,拜托他们照料我,这才满怀心事不得不离去。 奇怪的是,这里实际是个散插的知青点,院子里应该有4、5个知青,可是刚来这段就老没见那几个老知青,后来才知道,我来的时候也是知青抽调推荐的时候,他们中有希望的都在活动,没希望的干脆就到处玩去了,果然我来后3个月那两位女知青都走了。 这里最让我觉得惊喜的是居然有电灯!原来我们这里靠近岷江的最大的一个发电站,在省内最早实现全县电气化。 散插的知青都有同感,最大痛苦不是苦不是累,而是那种难以形容的孤独。那是看前景渺茫的孤独,那是渴望亲情渴望爱又不敢言亲不敢言爱的孤独,那是常常让人害怕、让人绝望的孤独。 这种孤独很快就让我感觉到了。 母亲是在我出去干活时走的。 晚上一身疲惫酸疼,走进空空小屋门的我,心里一片茫然。但很快便毅然提起一只空水桶到小溪提水,开始生火做饭。 在一阵浓烟之中,我的火燃了熄,熄了燃,泪水和着黑烟灰弄了一脸,但我的心开始飞扬,至少我离开那让我窒息的天空没有阳光的城市,一周的劳动虽然很苦,但在乡亲的眼里我不是一个黑帮狗崽子,而是一个有文化的城里学生。 灶堂里的火开始亮堂了,逐渐映红我苍白的小脸,孤独其实也并不是那么可怕。 这年,我18岁。
我的灶是赶着我来之前刚盘好的,泥还是湿的。一口大缸大得来藏个我完全没问题,一口大锅在人家老乡家是做一家人饭煮一圈猪食用的。 做饭做菜本身在我不是难事,从小独立生活,这些早都会了,不会做的学起来也很快,怕的就是烧火。 我母亲很理论的告诉我,火要膛中空,那是她自己下乡多次总结的经验。 但就这湿灶她自己也不太把握得好,她一走我自己简直是一塌糊涂。因为除了湿灶而外,这灶里还没有撑柴的炉条,要像搭篝火一样用柴禾自己把灶膛架空。 最初一段时间每天的烧火做饭都要费我很大劲,不是点不燃火就是好不容易成功的做了一个空心,炉火旺起来,突然呼啦一下全塌了,幸得有根吹火筒很有效地用于不断挽救灶火的过程之中。 最让我没面子的是,这天正烟熏得来眼泪鼻涕满脸花时,一位早我一年来的,不知突然从哪里冒出来的男知青突然敲门进来,笑嘻嘻地打量着我自我介绍说:我是**,你是新来的知青?我万分狼狈的点点头,避开他的眼神说了声;你坐吧!立即一边低头继续烧我那倒霉的柴火一边不顾卫生地用衣袖擦我的眼泪和花脸。 这人居然笑嘻嘻的说:让我来帮你点燃。待我让开后他三下两下的就弄燃了。然后还有一句没一句的问这问那。我心里特别没好气,说:谢谢你了,我自己会了。 就站那做出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样子不再说话,那人只好讪讪走了。 后来时间长了,那男知青也比较熟了,但直到他一年后招工走了,我们始终没成为很好的朋友,其原因可能是他后来向老乡形容新来的女知青是个丑女子有关,哈哈! 不过后来我烧火做饭是非常熟练,每晚用不了一小时连第二天早上中午的都做好。特别还学会了用玉米面做锅边馍馍,金裹银饭等,最拿手的是切土豆丝,那个快,那个细啊!
这是8月底,正是收玉米的时候。 开始一个月我在生产队干农活,连着出了几次洋相。 本来开始几天用锄头翻地,这是刚收完玉米的地。我干的真不错,几乎跟上了大家的趟,尽管每天回家连走路都东歪西倒,至少得到了一片赞扬声:“这小女子还老实嘛!做起活路腔都不开。” 老天,我气都喘不过来那还有力气开腔哟! “这个小女子可以,做活路还做得!” 那当然,做不得也要做嘛! 没想到就真遇到做不得的活路。 这天下工队长说明天你带上背篼,跟秀华她们一起上山背玉麦杆杆。 这里是山区,背篼是主要载物工具,学会背背篼是最必要的劳动。 第二天我背上空背篼迎着早上明媚的阳光高高兴兴的上了山,当比人高的玉米杆紧紧地塞在背篼里后,我的感觉是完了! 先看这些女老乡,个个长得是矮矮墩墩的,身长腿短,那高高的玉米杆背上背,比例重心很合适,人家爬坡下山的路走得来是稳稳当当,噔噔地一路小跑。 再看我吧,长得来瘦瘦长长,长腿高腰鸡脚杆,背上那远远高过头顶玉麦杆杆,重心都在腰上边。我在老乡的帮助下,颤颤巍巍直起身来,咬紧牙关,心里喊着:“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摇摇晃晃望山下走,没走几步重心一偏就仰面倒在坡上。哈哈哈哈!周围一片笑声。 再咬牙,再在老乡的帮助下站起来,继续摇摇晃晃迈步,继续在心里喊着“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 为了吸取刚才仰面倒地的教训,我努力弯腿弯腰,身体前倾。这次更惨,一个倒栽,我尽力支撑住自己,你猜怎么了?我两腿撑地,弯腰,头朝下,玉麦秆子撑着另一头,整个倒U字造型不能动弹。 哈哈哈哈………后边在地里装玉米杆的老乡笑翻了。上来几个人七手八脚把我解救出来,我是满脸通红,眼泪在眼睛里打着圈,几乎就要哭出来。大家说;算了,算了,你就在这里帮忙装吧,别背了。第二天我便被派到场坝和一堆老弱病残一起,抹(ma)玉米粒去了。 还有一个做不好的活路就是担粪。倒不是担不动,而是起不来。 因为这里担粪走陡削山路,必须把桶担得很高,以免前边(上山)或后边(下山)的桶触地。结果是我首先必须低低地蹲地上钻到扁担下,但这样我是无论如何不能把满满的粪担子撑起来,所以每次都要有人帮我抬着我才站得起来。起来后我倒是可以担着走了,因为重心太高,自己总是桩子不稳,弄不小心就晃荡得一身是大粪。这时我最抱怨的是自己干吗长这么高啊?又浪费布,又没用,还不省力,最希望的是自己也长个矮矮墩墩的多好啊! 一个月以后,队长说:经大队领导研究决定你还是到改土队去干活,那里年轻人多活路也单纯些,你容易习惯点。 这样我被照顾到了改土队。 战地新歌. 一声对不起 刚到改土队时那天,看到的都是好奇的眼光。 这里主要是全大队抽来的强劳力。当时正在是修河堤,是向河滩要良田的与天奋斗其乐无穷的伟大事业。 象我这样瘦弱的女子,这里根本见不到。所以我一去就被分配和两个半大小子和一个半大丫头一起刨碎石,用来填缝用;刨活土,就是长草的石头缝里的土,用来改河滩造地时铺地用。这里强劳力是每天10个工分,我给评了个7分半。凭着我的咬牙苦干,一年后离开改土队时我的工分已经达到9分半!那是后话。 改土队40多人,大都是20上下的小伙子和小女子,因为年轻,又没有什么文化娱乐,所以大家都特别爱开玩笑,休息时更是打打闹闹。 我刚去,又腼腆,大家和我比较生疏。没想到开始让我和他们熟悉起来的竟然是我回家买来的两集《战地新歌》。这里的人从小就隔着山喊话,天生一副好嗓子,可是唱歌好的不多,跑调,但都爱唱。我们改土队恰恰就集中了几个大队唱得最好的小伙子,自从有一天我把《战地新歌》带到工地,大家就在每天休息的时候唱了开来,我的五音不全混在里边也滥竽充数了。歌声给我们枯燥的生活带来的快乐是难以用语言形容的,后来在这基础上大队还成立了以改土队员为主的文艺宣传队,我和改土队的哥们姐们在歌声中结下了长久的友谊。 改土队都是年轻人,脾气都不小,平常打打闹闹开开玩笑不说,真的吵架打架也是家常便饭。 在改土队发生的有一件事让我很感动。 在改土时,因为没有什么安全教育、安全措施,磕磕碰碰的事常常发生,每个人手上腿上常有伤口。有个脾气很暴躁的小伙子叫阿武的就常因为这些磕磕碰碰而跟人吵架打架,大家都惧他几分。 我有个毛病就是干活时有些毛手毛脚,有一次没注意就恰好把一个装土的撮箕扔在阿武的脚上,撮箕口的蔑片正插上了他脚上一个伤口,他立即疼得大声嚎叫!随即做出一副要找人拼命的样子大声喊:哪个丢哩?哪个丢哩? 我吓坏了不由自主地连声说:对不起!对不起!阿武!对不起!阿武!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的! 奇怪的是阿武居然不说话了,看了我一眼,涨红脸埋头干起活来。周围的人都楞了一下,突然几个小女子大声笑起来开始取笑阿武:阿武怕知青女子!阿武怕知青女子! 小伙子们也笑了;阿武今天咋个老实了啊?往次哪个惹了你都要毛了! 女子们又叫:我们惹你你就毛,知青惹到你你咋腔都不开啊? 笑声中,阿武突然抬头脸红筋涨的大声说:人家给我说了对不起! 一时间大家无言,都老实干活去了。 我却感到一种震撼:人家给我说了对不起! 就这一声对不起,暴躁的阿武居然就能平静下来,不对我“毛”!就这一声对不起大家都老实无言。 这不过就是最基本的文明语言,就让阿武感受到了被尊重和懂得了应该给人以尊重。 后来阿武成了我的铁哥们里的一个,处处照顾我,就因为他第一次从我口中听到了一声:阿武,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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