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电视,听红歌,想旧事
作者:wenjun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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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电视,听红歌,想旧事
所幸小区收费可以看到凤凰卫视的节目,尽管它越来越CCTV,尽管明知它的任务是统战全球华人,但多少有些与众不同的自由度,所以,电视机总是定格在凤凰卫视频道上。不经意间就瞧见窦文涛在调侃,嘉宾王蒙老先生正与之对话,讲的是建国六十年的话题。王蒙说,他的一位朋友总结说:共产党打败国民党一个重要原因是唱歌。王老先生表示认同这位朋友的意见,“要不怎么说‘四面楚歌’呢?”接下去王老说49年解放军一到,那歌真是多,什么“解放区的天是晴朗的天”、“向前,向前,我们的队伍向太阳”,多了去了,琅琅上口,人人会唱。国民党那些歌可没法这样唱。 这话有道理,当初刘邦一定是编歌高手,或者有一批编歌高手为之效力。弄些歌儿传唱开去,鼓舞那些目不识丁的军士们奋勇杀敌显然比让他们上军校来得简便快捷。否则,弱势的刘邦要迫使强势的项羽“霸王别姬”怕没那么容易,至少不会留下“四面楚歌”这个成语。 近世之纳粹也是一支军歌嘹亮的战斗队,唱着激昂简洁的战歌,横扫整个欧洲大陆。且不说多如牛毛的纳粹战歌,瞧瞧这首《冲锋队进行曲》:“左、左、左!我们踏着鼓点,给敌人毁灭性打击!我们在资产阶级尾巴上绑上炸药,我们威慑法西斯蒂。地平线上,无产阶级拿起武器;红军,红军;我们向柏林前进!我们为了希特勒而战斗!红军,我们正沿着大道走向阿卡特洛。左、左、左、左!我们同警察搏斗,我们仇恨统治阶级的嘴脸,我们正在建设一个更美好的地方,社会主义德国。”唱着它横扫政敌的冲锋队员,为希特勒抢得大批选票。有一部影片介绍:纳粹党卫军搜捕废墟中藏身的犹太人,一名军官发现了废墟中有一架钢琴,拂去钢琴盖上的尘土即兴弹奏,两名士兵一边议论军官弹奏的是巴赫还是谁的曲子,一边屠杀搜捕到的妇女儿童,无情的杀戮就在轻快的钢琴声中继续。 三十年过去,地球的另一边唱起了《红卫兵战歌》,与《冲锋队进行曲》可谓异曲同工。有所不同的是,纳粹的种族敌人换成毛式阶级敌人,“水晶之夜”变成“破四旧”。再有不同之处就是,纳粹的一切均已被列为非法,而红卫兵的一切皆纳入“红色经典”,我们居然还能听到这样的高歌:“我们是毛主席的红卫兵, 大风浪里炼红心,毛泽东思想来武装,横扫一切害人虫!敢批判,敢斗争,革命造反永不停,敢批判,敢斗争,革命造反用不停!彻底砸烂旧世界,革命江山万代红!” 再捻遥控器就看见CCTV正报道北京天坛公园等处大唱红歌,画面上那些个激情四溢的场景,配以解说员抑扬顿挫的介绍,还有背景音乐那些耳熟能详的旋律,似曾相识。别的省台也有类似节目。看画面,这些放声高歌的大叔大婶,一准就是我们当年的红卫兵战友,为老不尊地卖弄着逝去的愚昧与疯狂,努力从歌声中寻找逝去的青春。想当年,我们这代人正是踩着这些旋律杀向文革战场的:“拿起笔做刀枪,集中火力打黑帮,谁要敢说党不好,马上叫他见阎王!杀!杀!杀!”看着画面里那位被恭维是“专业指挥”的手势,不由得想起当初北京女师大附中那些豆蔻年华的女孩,拳脚相加打死她们的卞校长,跟这手势何其相似乃尔!这些后来为人妻、为人母的女孩,至今做了奶奶也无一人忏悔,甚至连表示歉意的也无。如今是否也在高唱“红色经典”?我丝毫不怀疑,倘若今日党号召再搞文革,这些高唱红歌的人群会毫不犹豫地冲向社会,打砸抢烧抓,为革命无恶不作。 仔细瞧瞧,尽管激情讴歌,毕竟年岁不饶人,这些个老眼昏花手脚僵滞的人群,恐怕也打杀不动了,于是略感放心。偏不凑巧,遥控器一捻,又瞧见数字互动介绍的节目里,正讲述着天安门公安分局的业绩。他们维持着每日里升旗仪式的秩序。如果不看图像,我不敢设想那些乱象丛生的人群,挤来挤去,高音喇叭里是警察们声色俱厉的呵斥,如此之多警察排成人墙,依旧乱作一团。不时看见警察把不守秩序的人拽离队伍,也瞧见那些挤晕了的人被架着去向救治他们的地方。激情难道必须如此释放?不禁又开始胡思乱想,我们当年的激情缘于可以见到毛主席,他们不可能再看见活着的毛了,激情丝毫不亚于我们当年。那些个老眼昏花手脚僵滞的红歌人群是否后继有人,再有文革他们很可能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不由得想起1966年国庆前夕,半夜两点我们就被叫醒,洗脸间、厕所、食堂都是一个挤,要到天安门广场接受毛主席的检阅,大家都唯恐被遗弃,顾不得其他。等到军用卡车开来,那份挤劲就更别提了。据说那些卡车送我们到预定地点还得赶紧去接别人,谁要落下了就甭想混进广场去,几公里外就戒备森严,落单了就没机会了。幸好我挤上车了,蜷缩在一角,车队在夜色中疾驰,冷风嗖嗖,大家穿着单薄,即使人多也冻得够呛,驾驶室里的军官都穿着军大衣了。有人高声喊:“唱歌,唱起来就不冷了!”于是他领唱,歌声从稀稀拉拉到威武雄壮,幸亏我已经坚持了几年冬泳,还不觉得太冷。 到了东四以外的一条马路上,我们下车排成行列傻坐。不知从哪里来的军人掺沙子般站在行列的一角,挥舞着粗壮的胳膊领咱们唱歌。唱过几首就有新意思,领着我们激将别的队列:“一二三四五,我们等得好辛苦!一二三四五六七,我们等得好着急!”歌声此起彼伏,都是些豪气震天的歌,就这么唱到天亮,然后起来走走停停,高音喇叭里全是进行曲,间或也夹杂着命令,赶紧通过不要停留的命令。一直走到中午,我们总算到了金水桥前的马路上,大家如痴如狂地喊万岁,根本分辨不清城楼上那些人谁是谁,有人说那个穿灰衣服的就是毛主席,果然是他,今天没穿军装,很醒目。几乎刚认出来,他老人家就转身上台阶,像是要进城门楼子里歇会儿,广场上立马乱了套,我根本不知道怎么回事就被人流带到金水桥边,面前横着钢构架,像是一台塔吊躺在这儿。要是没有这钢架,恐怕人流会漫过金水桥。万岁声震耳欲聋,唯恐见不着他的队伍散掉了,全挤到这儿来了,老人家上了几级台阶又回头招招手,万岁声立即高了几度。高音喇叭里的命令急促冷峻,催促赶紧离开。两边的大兵冲过来,丝毫不客气地生拉硬拽,直到老人家进入城门楼里,还有许多人在哭,大概因为少看了两眼。原本还挺整齐威武的游行队伍,这回变成逛街人群了,向西,不时有军人和便衣催促快离开,饥肠辘辘,也不知道几点了。长安街路边不时瞧见一些大学接待站的送饭车,本想混一餐可是人家凭餐券供应,好在我住宿的南礼士路铁七小接待站不算太远,回到那里吃不要钱的饭。 正是这十几次接见,红歌响彻举国四方:“金色的太阳升起在东方,光芒万丈,东风万里鲜花开放红旗像大海洋。伟大的领袖,英明的导师,敬爱的毛主席,各族人民心中的太阳,心中的红太阳。万岁毛主席,万岁毛主席,万岁万岁万岁,万岁万万岁,万岁万岁毛主席!”文革总算被煽动起来,灾难再一次降临华夏。如今,“毛泽东思想方阵”又堂皇地行进于天安门广场,文革遗老遗少奔走相告,仿佛他老人家从水晶棺里走出来一样。只是,谁能说得清啥叫毛泽东思想?原本邓公说改革开放是“第二次革命”,现在改说法了,说是“二十年探索,十年准备,三十年腾飞”了,言下之意,就连改革开放也成毛主席伟大战略部署的一部分,华夏大地会不会再次“光芒万丈”? 说宣传,国民党绝对不是对手。比如蒋介石出了本《中国之命运》,接着弄出个“没有国民党就没有中国”来,还没传开,就被改成“没有共产党就没有中国”了,接着编成歌子唱开了。据说有民主人士提意见,说中国好几千年了,最好加个“新”字。那时老毛还能听进些意见,改了,于是就有“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老少咸宜,文盲也能大声唱。果然,蒋家王朝被唱衰毛家王朝被唱红。怪事就怪在,人家扯上中国多少还有谱,推翻清朝有不少说道,又领导着抗战,共产党公开宣布只有苏维埃才可算是祖国的,可偏偏能唱颠倒过来,也算是中国一件怪事吧。 张学良晚年有句话:“共产党的宣传,厉害呀!”张将军说了无数假话,此却由衷之言。比如那首《东方红》,本是陕北民间小调,任人乱填歌词大声唱的,一个流行的歌词是:“芝麻油,白菜心,要吃豆角抽筋筋,三天不见想死个人, 呼儿咳吆,哎呀我的三哥哥。”革命文人稍微改改,一首颂歌就脍炙人口地唱开了,堪称全人类唱得最红的歌曲之一。 另有一个频道在放宋祖英的独唱,听罢煽情大师朱军一番肉麻,瞧见那阵势你不得不服,我们如今真的“不差钱”了,几百人伴舞,大概也有几百人伴奏,电光声影气势磅礴,真不知该听门道还是看热闹,若不是电视转播给特写,几乎找不到宋女士的身影。自打老谋子利用奥运舞台把热闹推向新高,我们的影视艺术,已经彻底沦落成政治宣传品,思想内涵早已不复存在,全靠声光电制造气势取胜了。罗素当年预言:“中国的传统文明变得不再进步,不可能在艺术和文学上产生多大价值。我想,这不是由于人种的退步,而是缺乏新的素材。”当生活也被权力管起来,上哪儿找新的素材呢? 宋女士嗓门确实不错,听她唱《大地飞歌》,“唱罢情歌唱喜歌”,不禁联想起来。当年我们可是“唱罢红歌唱黄歌”的。文革折腾出来“红海洋”,红歌里还添置了“语录歌”,人都唱疲乏了。一下乡,贫下中农“再教育”的第一课就是“性教育”,知青们于是开始有黄歌唱了。不说那些被“批倒批臭”的情歌,老社员们薅秧时唱的秧歌,百分之一百是“黄段子”。还记得一段文雅些的:“天上浮云摞浮云,酒店子里面瓶摞瓶。瓷器店里碗摞碗哟,小奴家床上人摞人。”果然“食色性也”,尽管“触及人们灵魂的大革命”折腾得如此之排山倒海,人性还是折腾不掉。听得多了,于是又有感触,我们党确实了不起,居然能把黄到家的秧歌改造成“扭秧歌”,成为农民群众喜闻乐见的革命喜庆形式,堪称无孔不入。 忽然记得鲁迅有过说法,查《热风.随感录.三十八》,老夫子开篇就说:“中国人向来有点自大。――只可惜没有‘个人的自大’,都是‘合群的爱国的自大’。这便是文化竞争失败之后,不能再见振拔改进的原因。”“‘合群的自大’,‘爱国的自大’:就是党同伐异,是对少数的天才的宣战;――至于对别国文明宣战,却尚在其次。他们自己毫无特别的才能,可以夸示于人,所以把这国家拿来做个影子;他们把国里的习惯制度抬得很高,赞美的了不得;他们的国粹,既然这样有荣光,他们自然也有荣光了!” 鲁迅之深邃恰在于此,大约九十年前把的脉,却诊断了今日之病症:“把这国家拿来做个影子”,再“把国里的习惯制度抬得很高,赞美的了不得”,大致就是问题实质之所在,朝野皆宜的。“合群的爱国的自大”如今堪称史无前例地高涨,简直涨得人皆满面潮红,仿佛又临八方来朝的盛世了。然而要实现“合群的爱国的自大”就必须报喜不报忧,对毛时代的讴歌恰恰隐瞒了横向对比。从1952年到1978年中国人均GDP增长率是2.3%,而日本、韩国、新加坡、香港和台湾地区各为:6.7%、6.3%、4.8%、5.4%、6.6%;在1960年,中国的国民生产总值为1457亿元,与日本相当。而到1977年,中国的经济总量还不到日本的三分之一。把这类最具有对比意义的数据故意忽略,为的是掩饰毛体制之落后本质,从而使继承的合法性得以延续。 无可否认,国家是在日渐强大起来,但人们似乎忘记了邓公的一个提醒:“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可这偏偏是我们五千年的文明史之软肋!没有一个自由的、法制的环境,科学技术是不可能领衔于世界的。人们更需要思考的不是如何唱歌,而是如何建成一个可持续发展的、和谐的社会。那就需要努力化解困扰了我们很多年的体制难题、构建化解的它的勇气和全民共识。建设一个公平、公开和透明的社会必须有健康的价值观,必须得从过去的教训中获得应有的觉悟,靠毛思想是做不到这些的。 罗素说:“需要的是对未来的憧憬,而不是对于业已死亡的过去的永无止息的怀恋。”不过这是西方文化的内涵,中国的文化内涵恰恰推崇“对于业已死亡的过去的永无止息的怀恋”,讲究的是“克己复礼”。因此,指望中国会有弃旧图新的局面出现,确实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好在“中国人是有耐心的”,不但毛泽东很得意这一点,罗素也认为:“中华民族是世界上最耐心的民族,她用几个世纪的时间来思考别的国家花几十年思考的问题。”那我们只有耐心等待,只不过别去指望“中国统治世界”那样的荒唐事会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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