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知青聊斋》:接羔·回羊·混群
作者:邢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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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知青聊斋》:
牧区之羊,公母异群而牧。母羊与羯羊(阉羊)合放,每群一千余头,除去羯羊和羔子,育龄母羊不过六百左右。公羊单作一群,约五六百头,平日远离各家,近则公羊见群便扎,虽羊鞭抡圆,亦难阻拦。母羊若夏秋生育,其羔至冬尚幼,不能越冬存活。牧场根据气候,按“羊五马六”之则,每年十一月初将公羊撒入大群中,每一公羊配二十母羊。翌年四月,春风化雪,开始接羔。 公羊撒入一个月,与此对应,接羔也需三四十天。此期间为草原收获之日,也是羊倌一年之中最忙碌最疲乏之时,每日从清晨忙至天黑,常常顾不上吃饭。母羊下羔后,带羔另置一群,蒙语称此群为“撒河”,而原群称为“索白”。“撒河”日渐壮大,“索白”当然相应缩小。 草原四月,绿草方才抽芽,羊挨过一冬,体力大减,渴求营养,然新芽尚短,羊欲啃而不得,仅嗅得其味,便愈逗出食欲,亢奋躁动,遂以“却疑春色在邻家”之心态,拔足远寻,其蹄不肯稍驻。羊天赋善走,“索白”群随时下羔,高峰期每日可下二十余只,若任其远扬,则休想归家。羊倌放“索白”,忽而挥鞭于前,向后压缩,忽而搂马奔至群后,翻身下鞍。绵羊羔虽生下即能走动,但“索白”行进快,羔子很难跟上。羊倌一手牵缰,一手将羔子塞进毡口袋,再鞭促母羊归群,以免走失。浩荡春风,吹得马尾飞扬,鞍鞯随风翻拍。羊倌肩上毡袋甚沉,用套马竿几番撑拄,方得上鞍。再看羊群,已自行拉伸,其前已渺矣。 “撒河”群中,母羊有羔子掣肘,所行不远,然天一放明即出圈食草,散若天星。母子相唤,吵吵哄哄,报晓之守时,不亚晨鸡。盖母羊历冬怀羔,颇耗身体,产后再为羔出奶,真如雪上加霜,为己为子,较“索白”群之羊更需争分夺秒进食。母羊与羔,辨音甚灵,数百只羊,相互错杂,齐作咩咩之声,虽遥遥相隔,也能互知所在。有时羊群前行,羔子贪睡易失,故每日需对羔两至三次,羊倌骑马持鞭,面向于群,令母羊带领其羔去羊倌身后,一一核查,不能含混。对羔颇费时,最后总有几对或十几对混在一起不可分开。无论剩下多少,只有母羊拒其子,而无羔子拒其母者。母羊拒子,大至原因有二:一.母性不足,二.羊羔降生时,身带粘液,放“索白”时,羊倌将几只羔放置一袋,相互串味,母羊本按嗅觉辨羔,变味当然翻脸不认。另外,有些母羊下羔后无乳,而羔子也有夭殇者,其母之奶可以利用,羊倌乃将其撮合一处,硬派领养。如此种种,悉轰回包旁,将母羊一一拴在牛车轮上。本地牧民中,老妪最善导认,以母羊之尿抹于羔上,羔忙跪吮其奶,母羊力挣,老妪一面按住,一面口中哼唱,其唱无词,随曲尽发“陶陶”之音,连绵婉转,藉此平和之调稳定母羊情绪,母羊渐宁,反复其嗅。待羔子奶水吸足,羊倌放母子归群。如此需连导数日,直至母羊认羔为止。 内蒙舞蹈中有鹰舞,姿势矫健,一演必获掌声,而牧民却并不喜欢鹰,因饿鹰每有攫羔之举。亏得草原多鼠,否则羔子遭殃机会必定更多。除鹰之外,鸦也可能啄羔,不可不防。 羊羔粘液中,常有布鲁氏杆菌,此病又名波状热,人染得此病便时而发烧。知青为防此病,春日洗手颇勤,纵如此,我队仍有一知青被染上,在北京大医院治疗,许久方愈。牧民洗手不如知青勤,染病机会更多,但却难得去大城市看病,有病常是干熬。 每年五月末,将羊羔轰入圈中,在耳朵上剪出口子,当作本群记号,公羔绝大部分阉为羯羊,只择最壮者留作种羊。此时,接羔已进入尾声。又过几日,“撒河”“索白”合二为一,准备搬向夏草场,虽个别大器晚成者仍有出生,但作为接羔期已告结束。 某春,某知青放羊,一羊难产,忙请附近一老牧民相助。老牧民胸有成竹,下马揎袖,待拽出来一看,却吓了一跳,原来此羔竟长着两个脑袋,而且此刻两个脑袋都正张着嘴咩咩而叫,顿时拽羔之手便颤抖起来,回家大病一场。看来乌珠穆沁羊怪胎率极低,不然,若屡见不鲜,又何至于此。那双头羔只活了半日,接羔正忙,远处知青未得一见,事后知之,皆以未见为憾。
回羊 插队放羊,晨出暮归,每日计程,或远或近,四季不同。冬季雪厚,近,夏季天长,远,春秋两季,更远。然春季羊群跑青,无端消耗羊之体力,其远与人愿相违;而秋季远牧,羊群可吃到更多草籽草尖,有利于抓膘,其远却与人愿相合。 无论是何季节,远近总要适度,太近则招恋家之讥,且放羊之马绊在包旁,须留草与马,不可令羊啃净。太远则疲于往返,得不偿失。然远近并不由自家决定,牛羊各群相隔不远,马群也时而光顾,将理想半径内啃矮啃稀,放羊不远远而去,芳草又何由而得? 若非搬家易地,无论出羊远近,当晚总要回羊。犹记最初下队时,在包群之前先随牧民实习,我与另一知青跟随一牧民数日,因语言不通,尚未摸到门道。一日下午,牧民先自回家,示意我二人日落时自己将羊赶回。初次独自回羊,相当兴奋,时值隆冬,积雪甚厚,地上有羊群走出之辙,寻思羊群踏雪吃力,不如踩辙而回,遂一人挡在羊前,一人巡于羊侧,将羊顺理成几路纵队,羊颇听话,首尾相衔,鱼贯踏沟而回。我二人乐得心花努放,在旁为之喊号:“一二一,一二一……”,将至包前,红日尚有尺许高,只见那牧民从包内奔出,驰马将羊挡回,令羊散开吃草,满面恼火。事后想起此事,总是好笑,真傻,枉称知识青年,竟连羊需吃草也未想到,让羊徒走空路。冬日天短,若起白毛风,羊群吃草极有限,故晴天回羊,宜缓缓而归,尽量多吃草,以丰补歉,方是良策。 放羊与风向大有关系,夏秋多蚊,羊喜顶风而行,冬日风硬,羊又总欲顺风。若顺羊之意,出羊易,则回羊必难。故出羊时,羊倌少不得抡鞭怒喝,羊群挤挤挨挨,缩成一团,马腿直碰到羊臀。及至回羊,若不阻挡,羊群即如败兵之溃、开闸之水,径直而回。 回羊须谨慎,乱山多褶,羊易分岔,漏掉一部即有喂狼之危。回羊不可过多石之山,以免羊羔跳蹿于石上流连忘返,一知青曾惊动全组牧民知青,方才将羊群轰下乱石。逢春日雪暴突来,逆风者往往不能回羊。雪幕紧密,旁人遍寻难觅,羊倌侥幸找到避风处,即伴羊在野地权度一宿,空腹冰衣,全仗年轻火壮,硬顶硬扛。有一日,天气尚好,一女知青天黑却未回羊,知青牧民连夜寻找,终在旷野凹处找到羊群,羊群幸未遇狼,完好无损,而放羊之人却不在羊边。大家一齐轰羊而归,半途却见霞光之中,那女知青出现于山梁之上,近前又见其马后悬挂一物,有二尺多长,乃中草药之根也。原来那时社会上正值草药热,此知青甚感兴趣,放羊觅得一药草,根甚长,挖掘费时,挖到后,羊已无踪,此知青已白遛一夜。 当年知青放牧,限于经济能力,大多未购手表,回羊全靠望日,久而积一经验:平伸一臂,拇指与食指尽量张开,以拇指指尖抵于地平线,若太阳恰在食指尖上,即回羊正好,若低于食指尖,则已晚矣。逢阴云蔽日,附近又无羊群参照,心里便忐忑不安。一知青牧羊,白日在天,羊群安然吃草,一时无事,不觉昏昏睡去。醒来却见云层蔽天,不知日在何处,而天色昏黄,已是傍晚模样。自责一觉睡得这般许久,急急轰羊回包,进包见同包知青尚未造炊,忙催促其事,同包惊讶甚,指碗架上闹钟,对云时间尚早。牧羊知青也惊讶甚,不知今日为何黑得如此之快,同包抬眼一看,忽暴笑气噎,以至口不能言,只一手捧腹,一手指点对方面目,放羊知青一摸鼻梁,哇! 惭愧,又闹出一大笑话。原来时值化雪,牧者多戴墨镜,此知青乃初戴而未习惯也。
混群 牧区之羊,深忌混群。混群即两群或多群相羼。羊倌终日单骑放牧,寂寞无伴,见人即喜,两群羊邻近,二位羊倌必拍马相凑。羊若处于静态,人可以牵马坐聊,羊若处于动态,人即并骑巡边。许多信息由此渠道迅速传播,外方人常深讶牧区人家分散却消息灵通,缘其不知有此土电报也。不跟群放牧,蒙语谓之“胎巴”,设二羊倌聊性正浓,另外又来了一群“胎巴”羊,则此两群之中必有一群背后生危,措手不及时便要混群。 除扎堆、“胎巴”外,饮羊时亦易混群,俗话说:旱羊水马,羊乃反刍动物,就消化特点而言,羊不宜每日饮水,以免占了胃中容积。既限制其饮水,羊每至赴饮之日,必已非常焦渴,离水尚远,即奔而扑之。羊群顷刻拉长队形,牧场之羊,每群达千余只,前后难以兼顾,险象必定环生。若多群同饮,任羊倌飞骑狂吼,亦常眼睁睁救之不及。 混群有程度之分,人不在场,必然全混,人若在场,一般只混局部。两群局部相混,先至者为避免本群羊混入他群,必从混入最深处一马冲断,如此便将他群兜过一部分,待对方来认羊时,横竖保本,因而后至者必然吃亏。 牧区规矩,羊入他人之群,讨回须有根据。牧场之羊,出生不久即在耳部剪出记号,但每年夏天畜群调整,有时会从各群抽出若干组成新群,新群记号纷杂,耳记已不足为凭。 两群羊若全混,需赶入圈中,先认耳记,耳记不足为凭便凭印象,经双方认可后,拽出分开,分羊难免有争论。我队有一能人,年纪二十许,认羊颇准。某日与另一群羊相邻而放,二羊倌互相浏览品评对方羊群。数日后,对方之羊与旁人大混,争议颇大,遂将此能人请来,竟挑出十之七八。其本事如此,不佩服不行。 知青之认羊能力,普遍低下,插队初期混群频率远超牧民。一则知青喜聊天儿,二则书痴颇多,放羊时,携书一本,羊一住脚吃草,书痴下马便看,看到精彩处,常不忍中断,而羊群早已去远。前方若有羊群,羊主若不在群旁,必定坏事。某次,一知青放羊读书入迷,抬眼忽见一群羊正靠近本群,中间只差一道缝。忙上马狂呼,怒发欲直,深恨对方“胎巴”。待将两群分别圈拢细辨,才知只不过是本群散得太开,中间分半儿而已。 牧场春日接羔,羔夏日即可自食青草,但断奶需到秋日。若夏日混群,造成母子分离,此羔秋日必成弱畜。混群之后,子母异群,子唤母,母唤子,其声甚惨,足以警人。故越到插队后期,知青混群之事便越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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