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曦:逃亡复逃亡 (节选《红飞蛾--中国知青的异国丛林战争生涯》) 作者:林子搜集


 

   逃亡逃亡

王曦

——节选自【红飞蛾】第二部[“红飞蛾-佧佤山恶梦”]


    中国知青投身缅共,我们一厢情愿地自慰为走国际主义道路,然而按某些兴论的说法,这是对抗上山下乡运动的政治逃亡,当慷慨高歌的激情消退之后,这种逃亡生涯的实质性和凄凉感开始弥漫在自诩为无产阶级国际主义战士们的心间,尤其是经过了一波又一波残酷的战争和无情的政治清洗之后。

从中国文革动乱中过来的同龄人大概至少都有过一次以上的逃亡经历,比如逃避残酷斗争无情打击的大批判大斗争,逃避置人于万劫不复之境的各种歧视和迫害,逃避见血封喉的文功武卫,逃避对立面的追杀,逃避扼杀青春的上山下乡运动,逃离苦不堪言的流放边地……

毫不讳言,当年外五县知青自发的所谓国际主义壮举,无非也属于一股逃亡潮,在那个是非观念含混不清的年代,风靡一时的国际大串联潮流中泥沙俱下,有的知青走了极端,一脚踏进了“自由世界”,即缅甸、泰国、香港、台湾等资本主义阵营,为失意的人生划上了一个自认为圆满的休止符。而不愿辜负祖国的热血青年,就选择了投身缅甸革命,踏上了圆英雄梦的红色征途。

可是英雄并不是那么好当的,当不下去者又重新拔起脚来继续逃亡,这类再逃亡者或回头是岸,或又往更陌生渺茫的异土飘然遁去……很多年后,在缅甸腊戍、瓦城、东枝、仰光等城市或者更偏远的金三角,在泰缅边境的大其力,在泰国的密赛、清迈、曼谷,甚至在更遥远的新加坡、港澳、台湾、美国、新西兰、俄罗斯,你都会寻觅到一付曾在缅共这个血盆子里一起捞过饭吃的熟人面孔。

缅共经年不息的战争和内部清洗残害了大批中国知青,催发了命运本来就凶险的苦难者们的又一波逃亡潮,从此,很多曾朝夕相处多年的知青战友又甩手顿脚离开了缅共队伍,缅共自毁长城,损失了许多精兵强将,可是按“德钦党”孤家寡人们的说法是纯洁了革命队伍。

“彻底肃清李、许、林反党乱军流毒”的政治运动正在全军各部队继续深入进行之际,从阴霾的天空中又传来惊人的消息,一个新的内部流血事件又在遥远的八旅3035部队发生了:昆明知青战友,管理员严建民居然开枪射杀了其顶头上司,该部政委,同样也是中国知青的木定那!

这可算得是名符其实不折不扣的反革命暴动了!正在拿中国知青开刀的政治运动风头上,偏偏就冒出了这么个实实在在的典型人物和血案,李、许、林之流反党乱军不是吹出来的了,真有人这么干了!今天敢杀一个营政委,明天就敢杀一个旅政委,后天不就杀到军区政委头上来了么?这回可不是捕风捉影了吧?这惨痛的内讧就象往缅共老头子们身上注射了一剂兴奋剂!正在他们需要的时候,这根稻草就漂来了。

此时,由旅长彭家富,政委赵立所率领的八旅已占领了靠近中国勐海、打洛的缅东边境勐拉、色勒、孟马、三岛地区,其前锋部队3035已远征至中老边境的湄公河边。那里就是准金三角。

孤军深入的3035部队立即遭到了缅政府军的重兵围追堵截,恶战连连,困境中,部队杀出包围圈,冒险渡过湄公河进入了老挝境内。

这是继蒋残军之后,又一支无视寮国主权尊严,闯入寮国领土的外籍军队,不过这是缅共游击队,与正在和美国佬和老挝右派势力打仗的老挝人民解放军是同一个红色阵线,遂得以通过。3035部队兴高采烈地从寮国境内借道,沿湄公河上行,再借道中国边境返回缅境。

绰号“烟锅”的管理员严建民与政委木定那之间的流血冲突就在这时候发生了。说起来,这个木定那和“烟锅”一样也都算是我的老乡,他是我当初下乡插队的陇川弄安寨子的景颇族知青,早在我到弄安寨子插队之前他就参加了缅共,是“解放全人类”运动的先驱者之一,他的妻子就是我在孟古碰到的那个昆明女同胞木定姐,我就是他们的追随者。木定那的妹妹木定果也

在娘子连当排长,我与木家的渊源不可谓不深。

“烟锅”与木定那的冲突是因为部队刚到人烟稀少的新区筹粮困难的问题而引起,纯粹是工作上的一点普通争执。

管理员“烟锅”奔波劳累了几天,却没有弄到足够维持部队生活的粮食,自己心里也很窝火,木定那刚从指导员升任政委,官威赫赫,对“烟锅”蛮横指责,更大大刺激了自尊心极强的“烟锅”,他受不了这口鸟气,反唇相辨,下级的顶撞惹恼了刚愎自用的木定那,景颇汉子的血性上来了,他抬手就甩了“烟锅”两个大嘴巴子,这两耳光打在别的下级脸上可能也没多大事,可是打在性格刚烈的“烟锅”脸上就坏事了。

“你凭什么打人?”

“烟锅”摸摸脸上五个血红的手指印,愤怒地瞪着凌辱了他的人。

遗憾的是木定那放不下政委架子,没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不尊重下级官兵人格,已经是目空一切的“德钦党”人侵淫全党全军的一大流毒。

“现在人都可以随便杀得,打你两个耳光算什么?”

木定那大概作如是想,所以满不在乎,对“烟锅”之说嗤之以鼻,傲慢地扯身就走,他绝没想到,他所迈开的这一步就是自己生命的终点。

“木定那!”背后传来“烟锅”冷峻的一喝。

被全营属下叫惯了“指导员”,“政委”的木定那已经忘记了自己的名字,他向胆敢用这种口气对他直呼其名的人恼怒地回过头来,满脸瞬间变成了惊愕!

“烟锅”手中紧握的54式手枪黑洞洞的枪口正对着政委的脑门,大开的机头后是他因仇恨而扭曲的一张怪异的脸和血红的双眼。

“你拿同胞的脸不当脸,你也和那几个黑皮子老儿一样任意糟蹋欺负我们中国知青,你他妈也黑了心!老子今天就判你个死刑!”

“烟锅”用走了调的昆明腔一声狂喊,周围在场的人一时呆若木鸡,不知所措,谁也没想到事情会发展演变到这么恶劣的地步。

“你敢……”木定那刚把那个颤抖的“敢”字挤出喉咙口,“乒!”的一声响,子弹从木定那脑门上前进后出,整个人突地朝后仰翻在地。

“老子们中国人最讲究‘士可杀不可辱’,堂堂男子汉大丈夫,最看重做人的尊严和这口气,老子就争争这口气,死不足惜!”说话间“烟锅”随即掉转枪口就朝自己太阳穴上抠板机,一直呆在旁边这时才醒过神来的营长眼明手快,伸一指头把枪机卡住,“烟锅”自杀未遂,被按翻在地,挨了一顿拳打脚踢,那是政委的通讯员等悲愤的弟兄所为,其情可恕。

噩耗传遍全军,人人扼腕叹息!木定那是军中赫赫有名的一个比较优秀的景颇族战将,能文能武,历来颇受军区老头子们的青睐和器重,“烟锅”也是久经沙场的一员老将,正是前途无量的时候,两个优秀干部突然火并,意外夭折,对3035,对八旅,对人才精贵的缅共队伍无疑是一大损失,可是一个因盛气凌人,一个因意气用事而酿成血光之灾,实在太不值得。

由此可见,战争环境的险恶不只反映在战场上,死神随时都在我们的周围徘徊,人人手里都抬着枝枪,都是一群血气方刚的玩命之徒,心里都窝着一坨无名鬼火,困境中的人脾气都特别的不好,这时候最好谁也别招惹谁,为人要谦和,为官须谨慎,此为一大人生启示。

报告到了军区,对于健个人而言真是瞌睡碰着枕头了!马上为这个纯属偶然的过失杀人案件别有用心地往政治最高度定了性:

“这是又一个危险的信号!这是李许林之流的余党在向我们发难,实施阶级报复。这个血的教训告诉我们,对革命队伍中的敌人不能掉以轻心,要一如既往坚决肃清,决不能手软!速将现行反革命暴动杀人罪犯严建民押赴邦桑,公开宣判,执行枪决!”

如此牵强附会,“烟锅”更是死有余辜!

一分钟前还是血浓于水的亲密战友,转眼间就成了十恶不赦的阶级敌人,战友们一下子难以接受这个无情的现实。

对待“烟锅”的态度问题在3035部队内部引发了一场激烈的矛盾冲突。三个连队三种态度,以景颇族干部战士较为集中的一连满怀义愤,把束手就擒的“烟锅”打得死去活来。

以常宝指导员为首的二连占全营近一半以上的中国知青,他们对小不忍则乱大谋的“烟锅”深表同情,因不忍再看到同胞战友遭受死前的种种非人折磨,与一连发生了尖锐的对立。

“反对虐待!”“不准打!”“不能乱施酷刑!”“不许辱骂!不能糟蹋人格!”“把‘烟锅’交给一连关押是何居心?是不是要把他当场整死?你们这是故意整给我们看!强烈要求把‘烟锅’交我们二连看管!”

二连昆明知青们纷纷叫喊。一连的人讥讽说:“什么意思?想坦护杀害政委的凶手吗?想营救反革命杀人犯吗?你们还有没有阶级立场?”二连的人火了,说:“放屁!对敌人都还要讲个优待俘虏呢,何况他还是多年和我们同生共死过的弟兄,你们讲不讲良心?你们还有没有人性?”双方

为“烟锅”的后事而箭拨弩张,怒目相向,这时营长不得不认真权衡利弊,对“烟锅”的处置作了一番用心良苦的安排:

“把‘烟锅’交给三连关押,押送‘烟锅’去邦桑的任务也交由三连连长张良亲自负责完成,这可是上面钦定的要犯,这个案子已经和李许林挂上钩了,非同小可,所以必须当作一项重大的政治任务来完成,此去邦桑数百里之遥,路上可不能出任何纰漏,但也要注意,别胡来,要有点人道主义,讲点政策,千万莫触犯众怒而激化矛盾,再次引起不堪收拾的局面!”

营长把“烟锅”交给了态度中立的三连,并向连长张良慎重交代。

张良是保山知青,因娶了已故司令员诺线的三公主玛瑞为妻而成为了克钦族的附马爷,他的三连也以忠实憨厚的佤族战士为主,对把政委“枪毙了”的这位鲁莽的弟兄所持态度均不偏不倚。

“兄弟,好汉做事好汉当,既然杀了人,就得偿命,何况你杀的是营首长,枪毙你两回也不冤,我押送你到邦桑去是奉命行事,你可莫怪我,一路上也莫与我为难,别把我也搭进去。我说这营长也是多事,当时他干嘛要死拦着你没让你和政委当场一起了断,那多省事,现在反弄出这许多麻烦出来,这里去邦桑可是8天的路程呀,这一路我要陪你遭多少罪?在哪里不都是个死,何必非要送到邦桑去?何苦还这么穷折腾人呢?”

被营长指定亲自负责押解犯人去受死的三连长张良很有点不耐烦,对五花大绑着的“烟锅”直发牢骚。(未完待续)

二连指导员常宝带着一伙昆明知青弟兄,抬着酒肉送别前往邦桑赴死的同乡战友“烟锅”来了,几碗烈酒下肚,一伙多年生死相依的战友为今日的生离死别而伤心大恸。

“兄弟,有泪就在这里当着咱们弟兄们的面痛痛快快地流,到了邦桑,当着千人万人的面死得硬气些,千万莫掉一滴眼泪,莫让人看老子们的笑话,来,再干一碗,轻飘飘地上路!”

平时和烟锅最要好的辛德、晓峰等老乡流着眼泪,把大碗的酒喂进“烟锅”的嘴里,“咕嘟咕嘟”,“烟锅”满脸的泪和酒一起下肚。

“唉,我不能死在战场上,押到邦桑去当反革命枪毙真他妈窝囊,这种死法愧对祖国和父母亲人呀!也对不起死在海干坝高地和孟养阵地上的那些哥们,他们可容我在九泉下相会?”“烟锅”哽咽说。他1969年参加缅共队伍,五年的大风大浪都过来了,没想到会栽得这么难看。

“兄弟,其实你也只不过比我们先走一步,走咱们这条道的人早晚也就是个死,反正这种地狱般的日子也是生不如死,咋个死法也是死,无所谓了,说不定你还没到邦桑,我们已经先去阎王老爹那里等着你了,让我们日后在九泉之下重新相聚,,再干一碗!”战友们举酒劝慰。

缅共各个部队里的知青风格都不一样,303特务营老高三知青较多,一片弦诵之声,都颇有书香子弟风度,被大家称为“秀钉子营”。

303一营华侨知青和昆明知青各半,昆明知青中又以在瑞丽下乡的师院附中知青为多,一营长年在木姐、南坎一带活动,知青们背倚瑞丽江,等于在自己家门口打仗,活得有滋有味,我们称他们为“门坎猴”。

303三营的昆明知青常年累月钻山沟打游击,都是些不修边幅,神头二五的老兵油子,我们称之为“痞子营”。

而303二营,也就是3035的这群昆明知青,除尹仲贤、李跃明等少数几个老高三知青思想作风比较正统外,大多数都是初一至初三的粗人俗士,他们特别能喝酒,也许这就是他们特别能打仗的原因,反正我认识他们就是从一个酒字上开始的,3035从营长张麻干、政委谢勒汤到现在的木定那,都是嗜酒如命的景颇汉子,他们打仗要喝,不打仗也要喝,随时都在痛饮,3035的昆明知青就沉浸在这种酒传统酒文化中,久而久之,人人的性格都被熏陶得和60度的老包谷酒一样火爆刚烈,我们称3035为“火枪营”。

“兄弟们,帮帮我吧!求大家给我来个痛快的吧!我不愿到邦桑去死,我只想死在这里,死在老乡们身边,死在弟兄们的枪下,求求了,赶快成全了我吧!我不愿去邦桑,我不是反革命!呜呜呜……”

“烟锅”此时全没了一点开枪杀人时的汉子气,竟象一个怕打针的小娃,跺脚央求,号陶大哭。他已经喝醉了,酒精把他赤裸的肉体上浑身的枪伤和皮肉之苦的疤痕烧得通红通红,仿佛马上就要冒出血来。

谁都知道,在此之前,“烟锅”确是一条无可非议的硬汉,在整整五年的战争生涯中没掉过一滴泪,在战场上从来没眨过眼,是知青伙伴中的灵魂人物,他特讲哥们义气,乐意帮助朋友,

我在4045当营部文书时,因为与在3035当管理员的他同属一种工作性质,交情也颇深。

可是现在当他特别需要朋友们对他进行“临终关怀”的时候,谁都无能为力,谁忍心下手?都眼睁睁看着“烟锅”一步一回头,绝望地哭嚎着,踉踉跄跄被押解了去,这是最后的诀别,战友们心里都特别的难受。

三连长张良带领一个班的佤族战士亲自押送“烟锅”上了路。昨天

以前他们都是情同手足的战友,可是一夜之间战友却变成了阶下囚,他成了送老战友到阴曹地府的牵绳者挥鞭人,心里特不是滋味。

张良不忍目睹身高1米75的大汉子“烟锅”因低垂了脑袋佝偻着腰而猥缩了的身影和沮丧的面容,一路上不是远远地走前就是慢腾腾在后,任由十几个战士把“烟锅”夹在队伍中间,牵着捆绑着他的尼龙绳头吆喝赶路。他尽量避免和“烟锅”讲话和与“烟锅”那双“木当子(可怜)”的目光接触,他知道自己会忍不住用习惯的哥们关系来善待罪犯,那可是犯忌的!可是要自己扮演“水浒”中押解林教头钻野猪林的那两个凶神恶煞的解差又太勉为其难,因为他对这个“敌人”根本就没有深仇大恨,他们都是一起从滚弄海干坝的钢花铁雨中检回来的命,唯有同情。

他对“烟锅”无限惋惜,并从心里暗暗伸大拇指,好家伙,有种!为受到伤害的人格和自尊,敢拿命来讨个说法换个公道,换了别人难说也就忍了。为了争口小气就轻率地殊杀上级领导,对这种丧失理智的鲁莽行径我张良虽然不敢恭维,但是这两个嘴巴甩在我张良脸上或别的什么人头上,那这种一失足成千古恨的悲剧难说也同样会发生。

木定那和烟锅二人素无怨仇,仅仅是因为上下级之间的口角之争,意气用事而酿成惨祸,一个被杀一个偿命,两败俱伤,死于非命,现在把我张良也扯进来了,尽管“烟锅”该死,可是以后凡昆明知青一提起“烟锅”就会说:“是张良把‘烟锅’亲手送到断头台上的!”

那种灰溜溜的感觉现在就挠心,呸,营长交给我这差事也真他妈缺德,叫谁去不好,偏叫我!

“妈的,偏拿老子来背这个一辈子让人挠心的黑锅,我才不想背这种背时皮皮呢!这会让人一辈子灵魂不得安宁,祸是木定那自己惹的,谁叫他不把别人放在眼里呢?他是自作自受,死了也就算了,何苦再把自己手下弟兄拉来垫背呢?这样强拉到阴间去还不是红眉毛绿眼睛的一样要打起来,何不多留下一个打鬼子的好汉呢?咱们中国知青都落难到这个份上了还要自相残杀,何苦呢?”张良一路上心里直犯嘀咕。

“如果我把“烟锅”半路上悄悄放了生会怎么样?”

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念头把张良自己都吓了一跳,他浑身一激灵,下意识地四处环顾了一遍,仿佛山间小路两旁的树林里正有无数双阴险狡诈的眼睛在暗中窥视着自己的一举一动。

可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再也收不回去,“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张良平常最爱翻供奉在汉人家天地君亲师位案头的那本砖头厚的“通书”,老祖宗的这句醒世真言此时固执地萦绕在他乒乒狂跳的心中。感谢中华文化对异乡浪子的启迪,张良茅塞顿开!

“妈的,一不做二不休,这种积德行善的事我何乐不为,为什么还要犹豫?”

张良主意已定,不由得暗暗向神圣自由的天空鞠了一躬,“木政委老哥,你要是地下有知,肯定也会赞同我放自己弟兄一马的,这样咱们谁也不欠谁的债,灵魂都得安宁!”他默默自语。

当然,得首先想好了自己的退路,默好了脱干系的一套说词。

张良是诺司令的姑爷,属皇亲国戚,朝中有人,在他手里跑了人,顶多只能算个失职,老头子们不会拿他深究的,“难道还会把一个战功赫赫的堂堂附马爷拿去替‘烟锅’和老木抵命不成?”

一想到那几个孤家寡人一脸无可奈何之相,张良暗自得意。重要的是,这样做了以后,今后在众人面前自己才能问心无愧,昂首阔步。

四天后,张良押着“烟锅”走到了五旅的地面上。这一带山深林密,小路崎岖曲折,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恰如水浒中的野猪林,正是可以把犯人安全“做”掉的好去处。

“‘烟锅’,你怕要解个大手?”

张良扎下步来,回头不阴不阳地对失魂落魄埋头走路的“烟锅”说。

“不想解,我屎不急!”不识好歹的“烟锅”梗着脖子,只顾扯着身后的绳子,拖着走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小佤族兵往前面的死路上奔,一付早死早托生的蠢样子,张良真想往他榆木脑袋上敲一藤篾拐杖,这油光光的拐杖是已故老岳父诺司令的遗物。

“不急也要屙!前面再没机会让你屙了!”张良一把从小兵手里扯过绳头,硬把五花大绑的“烟锅”拽住,随即命令押送队伍原地休息。

“烟锅”一屁股就跟着佤族兵们坐到了地上,这一路上他愁眉苦脸,两眼无神,心如死灰,除了吃喝拉撒,一声不啃,他的思维似乎已经完全停止了,除了机械的迈步尚说明他还有生命外,已形同行尸走肉,浑如白痴,他的灵魂已经提前离开躯壳飞上了天国。

这是一座荒凉寂寥的大山顶,凉风拂面,山顶有两条叉路,一条通向五旅旅部孟波,一条通向遥远的泰缅边界,这里是金三角的边沿地带,处于五、八两旅防区之间的结合部,常有走私贩毒的马帮神出鬼没。

“你,你,”张良用下巴点出两个小佤族兵来,“牵犯人去屙屎,离我们远点,蹲到树棵棵里去,我们这里要吃晌午,莫添些多余的味道过来!”两个小佤族兵遵命,拽“烟锅”起身。

“我不想去屙,脱裤子麻烦!”“烟锅”不假思索,懒得动弹。

“老子们帮你脱裤子揩屁股的都不嫌麻烦,你倒嫌麻烦了!明告诉你,你只有这最后再屙一泡野屎的机会了,要不屙你就夹着那泡屎上断头台吧!我可是好心好意让你最后再行一次方便,以后不再奉陪!”

张良直盯着“烟锅”的两只无神而迷茫的眼睛大声叫骂,他终于从对方的眼睛里读到了一丝忽闪而过的神采,他朝那一丝被他唤醒的熟悉的战场灵感微微眨了眨眼睛,那会心的一瞥仅只在电光火石之间,这是知青语言,是周围的十几个佤族战士所无法领会的东西。

“烟锅”默默地站起身,用屁股向张良作了个揖,离开了。

张良目送着“烟锅”反剪着双手的背影消失在小路转拐处的一片斜坡树林里,然后若无其事的转过身来坐下,解下全身的武装,彻底放松放松,地上铺开了一块塑料布,背着冷饭的兵们把饭倒在塑料布上,全部人围着一堆用手抓冷饭吃,这就叫中途开稍。

“叭!叭!”

接连两声清脆的枪响突然从刚才“烟锅”蹲下屙屎处传来,接着是两个佤族战士惊慌的叫喊:

“快来人呀,犯人逃跑啦!”

好了!阿弥陀佛,功德圆满!张良松口大气,这就是他预期的效果。

尽管“烟锅”形容枯槁憔悴,而且双手反缚,但他毫不怀疑“烟锅”对付两个小佤族兵的能力。他故作惊讶,“气急败坏”地跑到佤族战士开枪的地方,厉声呵斥:“饭桶!两个抬着枪的大活人居然还让一个被绳子绑着的犯人跑了,你们有什么毬用?”

“我刚丢下手中的绳子帮犯人解裤带,岩三在背后用枪抵着他脑壳呢嘛!可是他突然低头弓腰飞起,一脚一个把我和岩三狠狠踢翻在地,拖着绳子就纵下了山洼子,我们爬起来开枪打时,子弹都撵不上了,啊嘎!比麂子还跑得快!”惊魂未定的佤族战士描述说。

“连长,咯还追?”佤族班长问满脸“怒”容的长官。

  “还追个球追!子弹都追不上的人,你几个有什么鸡巴本事追,没把我们弄死几个就算好的了!哎呀狗日的,这回可把老子害惨了,到了邦桑

后咋个向军区首长交代嘛?我倒是先把丑话说在这里,是哪个把犯人放塌的自己兜着,到了邦桑莫把屎盆子尿罐子都扣到老子头上来,嗯?”

张良从牙齿缝里恶狠狠地挤出话来。

“是是是,连长放心,我们不敢乱说。听见没有,你两个笨得屙牛屎的?”班长心领神会,也向两个责任人同样做作了一番。

战士们重新上路,如释重负,居然有佤族战士哼起了抑扬顿挫的山歌,“阿佤水酒亲又亲,献给亲人表表心……”

“烟锅”就这样死里逃生了!

当然,在险恶的金三角丛林里,逃亡的历程肯定是相当的艰辛,但我们一致相信“烟锅”卓越的野外生存能力。

不过他这一辈子是再也不可能重回故土了,他将飘泊流亡一生,但是他毕竟重新掌握了自己的生命。

听到“烟锅”半路逃脱的消息,每个知青伙伴都不由得以手加额,长吁了一口气:“啊,祝他好运!”

若干年后,有熟识的生意人在泰国清迈、密赛一带见到了“烟锅”,据说活得很潇洒,但谁都不知道他在干什么?

直至今天,我们都在关心着他的死活与下落。


    来源:王曦博客http://blog.sina.com.cn/s/blog_4cdf576a0100b7wf.html

 

:《红飞蛾》简介
 

     1976年,作者在缅甸掸邦丛林深处的村寨中。

上世纪六十年代末,一批共和国同龄人在求学无路、报国无门、生存无计的窘迫中,纷纷铤而走险,投奔烽烟滚滚的东南亚丛林,他们披挂起了英特纳雄耐尔重甲,骑上瘦骨嶙峋的赤色战马,挥舞着“解放全人类”的精神战旗,挺起“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革命英雄主义长矛,以唐·吉柯德之勇向异域大风车冲刺……尽管与“纸老虎”碰得头破血流,体无完肤,但燃烧青春的强烈欲望仍使他们俨如飞蛾扑火,前仆后继,一个个鲜活的生命与那场甚嚣尘上的世界革命运动一起灰飞烟灭……

这是那一代牺牲者中最惨痛的牺牲……
 
       1979年底-1980年初,作者在缅共史上著名的班玛高战役中指挥战斗。

作者笔名:红飞蛾。男,1950年5月生。1966年昆明21中学毕业,1969年2月上山下乡于云南边境的陇川县景颇山寨,1970年5月出境参加了缅甸共产党及其领导下的缅甸人民军,度过了15年艰苦卓绝、凶险残酷的丛林革命武装斗争生涯,在异国赤色炼狱中九死一生,历任缅共人民军炮连战士、营部文书、连指导员、旅部干事、作战参谋、营政委、师教导队主任、师保卫处长等职,曾于1974—1975年由缅共党组织选派往中国内地某军事学校学习。1985年,文革浩劫后的祖国寰宇廓清,百废待兴,笔者始得血盆洗手,卸鞍解甲,脱离了烟毒缠身、腐朽堕落的缅共和官场黑暗,宁愿回国当个小工人靠诚实的劳动艰难谋生。然而,在不惑中年偏偏却又迷失在光怪陆离的中、外商海,再度飘泊沉浮于曲折坎坷的命途。

笔者于知天命之年总算大彻大悟,与世无争,清心寡欲,面壁自囿,致力于这大半生精神财富的挖掘聊以自慰。本处女作始于开出租车候客时的方向盘间、烟壳纸上,历时四年,终在电脑中敲定为《红飞蛾》书稿,封面付标题为“中国知青与缅共·一部沉淀史海的厚重人生档案”。全书分为《红飞蛾·萨尔温江绝唱》、《红飞蛾·血战佧佤山》、《红飞蛾·金三角畸恋》、《红飞蛾·国际悲歌》四部系列,共120万字。

本拙作是一枚青春和生命的苦涩之果,是迄今为止,在浩如烟海的知青文本中最精彩绝伦的一部老知青异国流亡史,最悲壮惨烈的一幅缅甸丛林革命战争画卷。本书也是一块原始古朴的毛玉,作者是饱蘸着自己走过的一路血迹写来,深刻揭示了欲说还羞的红色蒙昧时代许多鲜为人知的血腥真相,金三角丛林深处的一切对世人将因之不再神秘兮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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