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吻黄土地(三)——节选于纪实长篇《生存日记》
作者:弯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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节选于纪实长篇《生存日记》
晚上做我夜饭时,父一边烧火一边告诉我:"队里要派民工去胡林(离枣树湾约有六十里)修铁路,我替庆云报了名,免得他成天跟你结!("结"也谓之"结根"或者"结筋",当地人往往简称为"结",比喻扯皮拉筋,不讲道理的意思.)父又絮絮叨叨说了许多宽慰我的话.我心想:在农村,只有庆云和父是我的亲人.如果想活得太平,只有家里人团结起来,外人才不敢欺负.想起庆云被我踢的那一脚,不知有碍无碍?!他父子二人为了养我,一个工都不敢误,拼命在烈日下劳作!我也有错啊!女人嘛!该低头时就低头,关着门呢,谁也看不见! 晚上睡觉的时候,我扑在庆云怀里摇晃着他说:"对不起!庆云!让我看看,是不是踢坏哪里了?!" 庆云说:"夫妻打架你还来真的!" 我说:"我是个大肚子.怎禁得起你们两个大男人的夹攻?在当时的场合里,我俩已不是单纯的夫妻斗嘴了!已经上钢上线扯到'反革命'的问题了.当时的我已把你看成要把我置于死地的恶棍.我在自卫!我在拼命!情急之下,我顾不了那么多!庆云啊!你别再听别人的唆使好不好?我是你的老婆,我是与你终身相伴的那个人.我不再梦想着锦衣玉食!我不再奢望那花前月下!(说到这里,思绪又跳回我的中学时代:各科成绩都名列前茅的我,幻想着有一天出国留学,我在一个大客厅里优雅地用钢琴弹着世界名曲.这时我的未婚夫出现了,他是个绅士,也是个白马王子.他单膝跪在我面前,手里捧着一束玫瑰花......我从小学三年级就看<<一千零一夜>><<茶花女>><<珍妮姑娘>>中毒很深,无可救药了.哎!现实与理想竟相隔十万八千里.....)我,认命了!我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只求你爱我疼我关心我理解我!知青们都走了,全大队就剩下我一个人.在农村,如果不利用我的文化,我就是一个废人!挣起工分来,连个毛孩子都不如!庆云啊!你是我的丈夫,你就是我的大树!你自愿娶了我,我好吃也好懒做也好,你也得认命,请给我一点力量支撑着我,让我活下去,好不好?!" 庆云心软了,把我抱得紧紧的.我们又合好了,各自验看对方的伤.我又缠着他,要他讲一个笑话给我听.他被缠不过就说:"前面湾子有一个苕男人,他的老婆是他的童养媳,又精明又能干又长得好.有一天夜里这个女人把野男人带到家里来幽会,忙乱中把睡在另一头的苕男人踹醒了.苕男人惊问:'喂!你?你怎么有四只脚呀?!'女人答:'你真苕吧!你两只我两只不是四只吗?!'苕男人掰着手指头一算,可不是!二加二不是等于四吗?于是,各不相扰,一夜无话." 听了这段笑话,再看着这个说笑话的人,我竟笑出声来.庆云捂住我的嘴低声喝道:"牛戳的!莫笑出声来.让别人听见了,会骂我们是轻身子的!"我问"轻身子"是什么意思?他说:"刚吵了架又好了,厚脸皮......" 我说:"哦!常言道'夫妻吵架不记仇,晚上睡觉共枕头!难道是专门针对城里人的么?如果夫妻吵了架就不再和好,这个世界岂不是路断人稀?!" 庆云喃喃地:"我不跟你说!困醒困醒!我明天一大早还要出工......" 笫二天还没吃早饭,春娥的男人大逛就来通知庆云去公社报到,马上去胡林修铁路,半个月才能探一次家.庆云二话没说,立即开始清理随身要带的日用品.父到厨房炒了一大钵萝卜腌菜,盐多油少.我知道这是庆云出去做苦力半个月的"菜"!我一想起我的小丈夫不过才二十岁,大男孩一个,初为人夫,也不得不出去"拼命",我突然对他异常地心疼,扑到他怀里就失声哭起来.庆云的喉咙也哽咽了,小声嘀咕:"你总是吵,总是吵,这不,队里把我派得远远的,让我们吵不成了......" 父听见我在哭,立即又骂庆云:"杂种儿耶!都快走了,你还惹她做什么?!" 庆云像做了贼似的马上推开我,把随身的用品打了一个包袱扛在背上就要出发. 我拉住庆云泪流满面地说:"别走,庆云!我不让你走!我听你的话,乖乖地做你的老婆,我把油饭留给你和父吃.我只吃玉米糊糊,好不好?!" 庆云说:"那不行!我的名字已报到公社,说去不去,队长要骂人的.如果大逛知道我是舍不得你而不去胡林,那我就被湾里人笑死了......"
(14) 庆云走了,只有父与我做伴.这个"父"那年才四十七岁.他对我是百依百顺的.任何人都休想从他那里打开缺口.他做父的信条是:眼见为实,耳听为虚.我从庆云口中得知:庆云两岁时就死了母亲,父不再娶,一手一脚把他拉扯大,极不客易的.庆云走了,我可以在父面前撒娇要这吃要那吃,父总是设法满足.如果他在犁田时发现了泥鳅.鳝鱼和乌龟,他就一一捉回来煮给我吃.为此,常被大逛喝斥.(这个大逛当时是啥职务呢?我到现在也没弄明白.生产队长是庆坤啊!怎么露脸的全是这个大逛了呀?!也许他一直半开玩笑半认真地与庆云父子闹着玩呢!)有一天我突发奇想要炸糯米粑吃,父急忙抽空去轧糯谷.我先把糯米蒸成饭,然后用湿棉布包起来再用擀面杖捶打变成了新鲜的糍粑,我把它揪成一小团一小团的包上糖拌芝麻.嗬!用油一炸,焦黄焦黄的,香甜气飘出几十米去.我狼吞虎咽地吃了几个,留了两个给父,父舍不得吃这稀罕物,非要拿去送给金蓉的小孩吃.我拦住父不让他去,因为我早已知道金蓉喜欢背地里对我使坏.我不想让她知道我不过年不过节的一个人偷偷地在家里炸糯米粑吃.(这个"偷偷地"是瞒着众人的意思.在这个穷乡僻壤,我吃什么穿什么干什么全要看众人的眼色行事.悲乎?惨乎?愚昧乎?!)我正在与父拉拉扯扯,金蓉进来了,皮笑肉不笑地问父:"小王又做什么好吃的?老远就闻着香!" 我不做声,对着父直瞪眼睛.父是老实人,对我的"暗示"无法"心有灵犀",他木讷地拿出了糯米粑,交给了金蓉,金蓉接过糯米粑,脸上布满了阴云,连客气话都不说一句,扭头就走.父像犯了弥天大罪一样紧跟着她结结巴巴地千解释万解释!奇怪!我吃了她的吗?!更奇怪的是:"离婚."这个念头在这一天在我非常不平衡的心中突然扎下了根! 这个金蓉姓潘,刚开始我总错喊她潘金莲.她也胡乱地答应,因为她也不知潘金莲是何方人氏.原本她是庆云的奶奶从潘家抱过来给庆云做童养媳的,比庆云大六岁,先长成了人,父是个极善良极开通的人,网开一面,让她在湾里找了个好人家.那个姐夫叫毛芝,很好的一个人.五大三粗的,在程潮铁矿亦工亦农.(亦工亦农这种用工方式是那个特定时期特定地点的产物.即:人在矿里上班,户口在农村,属合同制的工人.)毛芝是井下工人,工资高,又有保健吃.(矿里对井下作业的工人在工资外补发一种本单位内部流通的钱票,只许在矿食堂买熟食吃.)他经常带鱼肉菜肴回来,比我的糯米粑好吃多了!金蓉吃好东西时,常是半掩着门.我有时挺着个大肚子无意中"闯"了进去,直见金蓉手忙脚乱地藏起她的那点"残羹冷炙",双方好一阵尴尬.她勉强地招呼我:"来吃一点啊!"我一看杯盘狼藉的大桌子,便知趣地抽身就走.我不知道她背着我会不会叫庆云父子去吃一点点毛芝带回来的各种美味?但我当了她一年的"弟媳",决没有吃过她送来的任何东西! 后来我才知道,这个金蓉曾在潘家(金蓉的娘家)给庆云说了一门亲,庆云为了娶我而解除了与潘氏女子的婚约.金蓉一回娘家便会听见那家人家的"指鸡骂狗",她便迁怒于我!天哪!我当初肯进这个庆云家就是因为没有婆婆啊!在我的潜意识里婆婆最爱挑拨是非,可是,可是,金蓉又算是咋回事呢?! 提起这个金蓉,我倒想起了一个非常好笑的事情.有一天,庆云的姑和她的媳妇同时生了小孩,于是在笫九天办了几桌酒.我们两家是至亲,当然得去赶礼!父出去给我借来一个专门去送礼的很精致的小竹篮子,那篾因年深月久变得通红通红的.父在里面装了挂面.红糖和六尺花斜纹布.一切准备妥当,父就跑去叫金蓉带着我一起去.因为我们的姑就是她的姑,一样亲,她也要去赶这个礼的.我一看四周没人,心想:这块花布挺好看的,何不偷撕两尺下来给我肚子里的小孩子做条小棉裤呢?到时候,大家把送来的布堆在一起,姑怎么会知道我送的是4尺布呢?于是,我很快地把"偷工减料"的勾当完成了. 不一会儿,只见金蓉提着一个跟我一模一样的篮子来约我.我傻乎乎地问:"这两个篮子色彩.大小.花纹全是一样的,到时候搞错了怎么办?!" 金蓉用手指着自己的篮子说:"我的篮柄有裂缝,我认得,你只把你的篮子做个记号就行了.千万莫拿错了篮子,这个篮子是父出去借的,错了,人家不依的呀!" 我唯唯诺诺地找出一根绿毛线把我的篮子柄缠上,然后大步流星地随着金蓉出发,不一会儿,就到了上吴家.
(15) 一走进上吴家,还没等我把布料"堆"在一起,门口就已经有人在等着专门接篮子!啊?!原来她们还要一一验货的!后来我自己当家作主后才明白:收对方多少礼就得还多少情,马虎不得!当时的我安慰自己.:这没什么!谁规定了我就得送六尺布?! 大家围着桌子坐好,因为我的姑和她的大媳妇都不是生笫一胎,客人只一桌,酒菜也不丰盛.我固执地不但人非要挨着金蓉坐,别人给我做思想工作也休想我挪位子!我的篮子也要挨着金蓉的篮子放.(后来才知道酒席上还分上坐和下坐.我凭什么坐"下坐"?我就不去坐"下坐!你能把我怎么样呢?!)金蓉是个"工人婆子",财大气粗的,送的布料不但足有六尺,而且质地好!姑作主把金蓉的篮子放到空床上去.(这个空床就是菊英带我看的"花眠床".姑也不容易,刚生孩子六天就下地忙这忙那.而且见人就红着脸一个劲地检讨自己一把年纪了还与媳妇同时生孩子云云.)空床上早已堆满了上十个我这样的篮子.我的篮子被姑清理出来,单独地放在桌子上.我不知道姑把篮子分开放着是什么意思?床那么宽,难道还放不下我的一个小篮子吗?!我等这几个"清理阶级队伍的人一走开,我马上就溜进房去,把我的篮子插进金蓉的篮子的旁边.换一个别的什么人的篮子搁在桌子上去,然后再回到堂屋陪着大伙儿吃喜面. 说起吃这碗喜面,我又闹了个笑话:原来放在这碗面里面的鸡胯子不是给客人吃的.而是端出来"好看"的.有好几只鸡胯子上系着红棉线或绿棉线,那是从不同的人家那里借来"做碗"的.在座的当地人都懂.可我这个十九岁的女知青那懂这些?!挑了几下面,那面条被缠绕在鸡胯子上不好挑起来,我端详了半天,心想:如果先解决了鸡胯子,何愁这几根挂面不能被消灭?于是放下筷子,用手直接抄起鸡胯子大嚼!(那情景现在回想起来,就如同电影<<铁道游击队>>在火车上吃鸡的日本鬼子一个样.我真无地自容呀!) 金蓉一面与同桌熟悉的和年长的人搭讪着,一面用胳膊肘子拐我.我不懂她是什么意思,以为她叫我快吃.我还纳闷:难道还慢了吗?!没几分钟我就结束了战斗,鸡胯子有点半生不熟的,好在我那时人年轻胃口又好,克服克服也没什么关系. 金蓉附耳过来:"这鸡胯子是姑借来的,不能吃!看你拿什么回碗?!" 我立即住了嘴说:"那就留点面条吧?!" 金蓉总觉得不妥,就把自己碗里的鸡肉拨了一点放在我的空碗里,这才算蒙混过关. 临走的时候,姑站在大门口送客.金蓉非常会说讲礼的话.我只会讲故事:红楼梦.聊斋等我可以滔滔不绝.可我却不善应酬.我是恩施土家族人,土家人都是热情豪爽的人,待人真心实意,心里怎样想,脸上马上就显现出来.比如:我们家早己吃过饭了,又有人到我家来玩,庆云竟敢叫人"再加一点怎么样"?我当时就急了,倘若那人真的来"加一点",锅里什么也没有,岂不是大家狼狈?好在当地人都懂"这一套",人人都会"谢绝"主人的"好意",真是"有惊无险"!我的妈呀! 姑见我躲在金蓉身后不语,想到我是她嫡亲的侄儿媳妇,便堆着笑问我吃没吃好?我傻乎乎地赔礼:"姑!对不起!我把鸡胯子吃了!我不知道那是借来的......"姑打断我的话,红着脸掩饰道:"好好好!你们好好走,莫贵脚!"我又多嘴:"姑!谢谢你给我一篮子印子粑,我提都提不动!"(当地人把百分之八十的粳米和百分之二十的糯米混合后泡一泡再蒸熟,刚出锅就要迅速地用专用的模具打出一个个有相同花纹的小圆饼,再用人工把每个粑上都点上小红点,此粑当地人称印子粑!顾名思义,有一小红点为印记也!它的主要用途是用来办满月酒和生日酒回篮子的.又费力又不好吃,现在这种东西已经退出了历史舞台了.) 姑凑过来一看,可不是!我篮子里的印子印跟金蓉的一样多!!!姑的脸色有些纳闷:这4尺布的篮子不是被清理出来单独放在桌子上吗?!怎么又混进"革命队伍"了呢?!一定有一个客人少分了印子粑!这可是要得罪人的哟!姑无心与我再周旋,急忙赶进房去查看错在哪一家,她好立即纠正过来!
(16) 我紧跟着金蓉容光焕发地走回枣树湾.一路上碰上许多在田里做事的乡邻,大家七嘴八舌地问:"酒还盛吧?细伢长得还好吧?" 金蓉便很热闹地回答:"十碗荤呀!一桌子人围着吃都没吃完!细伢长得又白又胖......"她边说边从篮子里摸出几个印子粑向问话的人们甩过去,大家七嘴八舌地道谢!金蓉回头对我说:"小王!你的粑也分给她们几个,这是个热闹事......" 我心想:要是刚出上吴家就碰上她们,我的粑都给出去也肯.那样就减轻了我篮子的重量,我不至于胳膊肘子都勒红了呀!如今我好不容易提到了家门口,再分给她们还有什么意义呢?再说,你金蓉刚才不是给过了吗?她们还要我的做什么?我拿这么多印子粑回来,父一定很高兴!我不想东分西分地分完了,而且也从未见有人分过印子粑给我呀?我怕别人惦记我的印子粑,就低着头不再搭理人,心里又急于表功,装聋作哑地甩开金蓉,一溜烟地跑回家去.(什么"知识青年"?!活脱脱地一个傻姑!) 父满脸都是笑容站在后门口迎接我,好像迎接一个凯旋归来的将军!见我提回一整篮子印子粑,对自己的妹妹也就是庆云的姑赞不绝口,他怎么知道这其中有多少曲里拐弯的故事呢? 又过了若干年,我在广山火年站上车时碰到了庆云的姑.姑那年生的小女儿就站在她的身边,已长成了大姑娘了.我跟姑谈到往事,谈到我的无知,并打听那只被我错吃的鸡胯子后来是怎样了结的?!姑把我的头打了一下说:"害得我又杀了一只老母鸡去赔那家的胯子!"我连忙纠正:"是那家的鸡胯子!"大家又笑得前俯后仰的. 姑又说:"如今的媳妇谁还吃印子粑哟!连糯米粑都没人碰了.你们那时下放农村,也正是我们也十分穷困的时候,让你受了那么多的苦,是我们对不起你!" 我说:"姑!在农村,我这个人简直是一个废物!我什么都不懂!姑!你是一个善良的人,你从不搞'墙倒众人堆'的事情.姑!还有一件事我一直觉得对不起你......" "什么事啊?" "70年端午节前,你来枣树湾送节,提来一刀肉.我兴高采烈地把肉挂好,然后端着个凳子来陪着你坐着聊天.我说起话来,你也插不上嘴,你好不容易寻了个机会提醒我:'你还不去烧火么?'我抬头看了看太阳说:'吃中饭还有一会儿!姑!你难得来一趟;我还有好多话要告诉你......."你起身告辞:'我的细女儿还要等着吃奶,我走了......'我当时觉得你的这个理由无法驳回,立即把你送出湾去.回来时碰到金蓉,她劈头盖脸地问:'姑刚才来过了?!' 我点点头. '是不是来送节?' '是!送来一刀肉.' '你烧了火没有?!' '烧火做什么?' '给姑下碗肉面啊!' '那来的肉呢?' '姑不是送肉来了吗?' '哦!那刀肉也可以吃呀?' '废话!那肉不吃做什么?!' 我从往事的回忆中醒了过来.对姑说:"姑!你莫怪我不懂事!我不是你们土生土长的本地人,我不懂你们的规矩......" 姑笑着说:"我怎么会怪你呢?你那时也刚脱了奶气,还是个孩子呢!不过,现在我的一家人谈到你,还要笑得肚子痛!" 我说:"假如有一天我成了有名的作家,我一定要把这段经历写出来,标题就叫<<初吻黄土地>>!人们真不敢相信我一个多才多艺的女知青曾吃过那么多的苦,遭受过那么多的磨难......." 姑紧紧地把我搂到怀里,在场的人都百感交集!
(17) 庆云修铁路去了,照料父的日常生活便成了我全部的工作内容:除了一日三餐,我每天下午三点左右还煎了软饼,冲了鸡蛋米酒送到田间地头给父吃,因为他太辛苦,我想借机让他坐在树荫下歇一歇.这种"休息"合情合理,队干部们也不会说我的父误了工什么的.没有这个壮劳力"父",庆云想养活我和肚子里的孩子?哼!喝西北风去吧!父虽是农村人,又没有文化,但他不是墙头的草!他从一开始就打心眼里喜欢我,认准了,他就不再改变.在此,我要谢谢这位老人,在那年那月,在我举目无亲的环境中,他对我尽到的力所能及的一切关照! 有一天,父拿回两匹土棉布,(湾里的老太太们自纺自织自染的棉布)一黑一白,要我学着做鞋.我从未做过鞋,不知从何下手.我说:"父啊!我要是剪坏了你不会骂我吧?" 父说:"决不会!决不会的!要不,我怎会给你准备了'两匹'布呢?你一个人在家没事,学学做针线打发时间吧!" 我小时候喜欢玩布娃娃,常把母亲留下的碎花布角偷来裁剪成布娃娃的裤子和裙子.我想利用那匹黑色的土棉布给父做条裤子,我没学过裁剪,但懂得原理,就按当年给布娃娃做裤子的样式放大若干倍就成.我急于表现自己的聪明能干,一个下午就用手工做成了一条简易的裤子,不分前后裆的那种.因是新手,忘了留缝头,整个地缩小了一圈.当父放工回来洗完澡后,我就拿出我做的新鞋新"裤子"给他穿.嘿!挺精神的,像个小伙子一样!父理直气壮地满湾一转,希望听见湾里人都夸我能干.可别人不按他的思路来,这个说裤腿短,那个说裆太紧,穿着就像城里的"油子哥".父恼着脸与人争:"这也不好那也不好?!又不要你们穿!这是我小王一个下午用手工缝出来的呀!她才十九岁,又是城里人,不简单!不简单!" 我见父这样赏识我,非常感动,急忙跑回娘家,找我妈要了一套我爸穿旧了的武钢工作服,细帆布的,又好看又耐磨.父的身材本来就好,穿着城里工人的衣服去犁田,很"威风"了一阵子. 父为了我在菜园里偷偷地种了一些香瓜,成熟后就扯些枯草盖上,再三叮嘱我每天偷偷地去摘,偷偷地吃,如果让某些人知道了,那就一个都剩不下.(这就是农村!连支配自己的劳动成果都不能扬眉吐气.) 过了二十天,庆云回来了,那么热的天,他为了节省几角钱的火车票,竟一个人从胡林沿着铁路走回来了.我立即煮了一碗鸡蛋面给他吃,他把鸡蛋留给我,我又留给父,父又再三推让,我和庆云同时吼他:"我们都吃过了,这是你的一份." 吃过面,父就出工去了.我急不可待地在房里抱住庆云要"云雨"一番,庆云急忙推开我说:"晚上!晚上!" "为什么干这事一定要在晚上?!这些时天太热,我一直跟金蓉和方在外面空地上支个竹床纳凉,今天我怎么好意思回来睡觉呢?!" 庆云说:"你今天照样出去睡,我有办法让你回来."庆云一边说一边打开他带回来的黄挂包,里面有几个半大的梨.我惊喜地拿起一个就咬了一口,又强迫庆云也咬了一口,外面传来父的咳嗽声,这声音早己变成了一种暗号:表示他要进房里来拿东西.庆云急忙把我咬过的梨抢过去又装进黄挂包小声说:"晚上吃!晚上吃!"(哎呀!什么都要等到晚上!晚上忙得过来吗?) 到了晚上,我像平时一样,把竹床与金蓉和方的竹床拼在一起在大门口的空地上乘凉.方和金蓉还轮番唱着乡村小调: "三月里踏青是呀是清明, 小妹我穿呀穿着新罗裙, 踏青本是假呀哥哥呀! 试试你的心呀!真心不真心!" (世上的事有许多始料不及:过了几个月,我竟与庆云离了婚.方也与华子也离了婚,方也没地方可去,不知怎么就跟庆云搬到了一起,半年后,她又与庆云分手,重新找归宿,她的一生婚姻都不幸.又过了两年,毛芝上班正遇井下塌方,金蓉做了寡妇.这已是后话,按下不表.) 方和金蓉正唱得欢,父走出来对着我大声宣布:"好热好热!我要搬这个竹床到塘边去困醒!" 我知道这就是庆云说的那个"办法",我还装糊涂:"那我怎么办呢?" 父说:"你到屋里去困醒,快起来!" 我当时还真有点不好意思,竟往金蓉的竹床上凑,金蓉笑着把我推开:"我也热死了!你快进屋去困醒!" 方也笑着打趣:"你看!你的庆云站在大门口盼着呢!" 可不是!庆云像个桩子似的站在自家的大门口张望,一边用力扇着大蒲扇,一边自己给自已打掩护:"好热好热!这可怎么困啊?!" 我抱着我的枕头和被单进了屋,那一夜,让我知道了久别胜新婚是什么滋味. 庆云说,他在胡林修铁路时,本公社的人都知道他找了个很好看的女知青,并说他跑出去修铁路,把我一个人搁在家里"浪费"了. 我问他:"你是因为想我才回来的?还是怕我浪费了才回来的?" 他竟回答:"怕浪费了!" 这个苕东西,他的嘴里一辈子都吐不出象牙来!
(18) 那段时间,陪着哈巴一起偷鸡到我家吃的绍群被抽到大队农科所搞田间育种育苗,那一批人都是哈巴的哥们,不大理睬我了.只有这个绍群一有空就到我家里来串门子.他早已结婚生子,是个非常本分非常稳重的男人,高大魁梧,干起农活来,湾里人说他可以打死老虎.所以,看见他,我好像看见了武松.我们在一起天南海北地乱扯一通.有一天我跟绍群说:"你知不知道我现在嫁给了一个卫生模范呀?" 绍群不解. 我又说:"结婚时我问庆云为什么不亲吻我,他竟说这不卫生!" 绍群笑了起来. 我没声好气:"你笑个鬼!你们农村人都不兴跟老婆亲嘴是吧?!" 绍群仍笑着说:"别人怎么样我不知道,反正我从来不跟她亲嘴!" "哦!你也要讲卫生?" "不是!" "那为什么?" "现在不告诉你!" "什么时候告诉我?" "总有一天,我会来告诉你的,你等着吧!"(没想到二十年后真有这么一天.) 我见绍群的脸色阴沉下来,立刻把话题扯开.我给他讲<<珍妮姑娘>><<简爱>><<茶花女>>.绍群静静地听我讲述着这些动人的故事.我们为这些故事里的女主人翁流泪.叹息.我好像自己就是茶花女,(其实我比茶花女还惨)讲到动情处,简直泣不成声.这些外国故事,绍群从来没有听说过.在这穷乡僻壤,他根本接触不到这些世界名著. 有一天,绍群一语双关地对我说:"这间屋子是多么小啊!天空是那么辽阔,云彩是那么美丽,可惜你已不会飞翔......." 我也幽怨地暗示:"我不甘心这一生只做笼中之鸟!我早晚会冲出这束缚我手脚的樊笼,尽力去寻找属于我的那片天空........" 绍群望着我,眼里透出的全是鼓励和信任:"我知道你了不是等闲之辈!你说到就一定会做到!" 我们两人对视着,不再说话.说什么好呢?说什么都是多余的! 这个时候,大地主余章柏被揪了回来.说起这个大地主的故事,也可以写成一本书.他富甲一方,枣树湾的田地和房产有百分之九十都出自他的名下,可他一生都没有讨过老婆,对外总是推说这个女人八字不合,那个女人长相不好,其实他一直暗恋着同姓同宗的一个妹妹桂芝.要是现在,同姓同宗的男女,只要出了五福便可以结婚.但在旧社会,特别又在乡下,族权族规也可以毁掉许多年轻人的爱情.余章柏的金条银元多得不计其数,他舍不得吃,舍不得穿,并不是像我们看见电影里的黄世仁一样,冬天穿着皮袍子,夏天穿着绸缎,听湾里的老人说,余章柏年轻时最好的衣裳就是一套阴丹士林布.他没有血债,也没有欺男霸女,可因为有钱又坚决不肯交出来.农会的人天天斗他.有一天夜里,他把一个埋着银元的地点告诉了守夜人,守夜人得了天大的好处,设法放跑了余章柏.这一跑就是二十年,他流浪到黄陂的某个乡当上了五保户.他对过去的一切都守口如瓶,装痴装傻地熬了二十多年.结果,跟所有的故事结尾都一样,在清理阶级队伍约运动中,当地的民兵抄出了余章柏保存的"变天帐",其实这时候的余章柏连一颗牙都没有了,又没有亲属子女,即使变了天,他找回那些金银财宝又有什么用?!
奇怪的是:他的房子分给谁?他的田地分给谁?谁又拆了重做了.变天帐本上记得清清楚楚.很明显,当地有一个长期与他保持联系的人.那这个人是谁呢?!公社专案组的人不得不严查到底. 七查八查,不知怎么的就把那个"桂芝"扯出来了.那个桂芝早已在外村做了奶奶,但仍背着人偷偷地去黄陂看过余章柏多次.于是,这个白发苍苍的老奶奶桂芝便陪着她的老情人挨斗.当余章柏被楞头青们推推搡搡时,桂芝仍是下意识地用自己的身躯去遮挡---尽管那一挡是微不足道的. 我听完余章柏的这个爱情故事非常感动.我不管他是什么大地主!我也不管他有什么"变天帐"?我只是从人的本能出发,单纯地把余章柏看成一个男人,一个有情有义曾经年青过的男人,尽管他富甲一方,在族权族规的高压下,一生都不能与自己心爱的女人牵手.而他又跟梁山泊一样的痴迷心窍,为了守住自己的这份挚爱,也许是为了守住对桂芝许下的种种诺言,他让金钱深埋地下,不让任何别的女人来分享...... 就在批斗会上,有一个老贫农跳出来大呼口号.他并不理解别人喊"万岁"是什么意思?他只知道别人喊"毛主席万岁""共产党万岁""人民公社万岁",每句的尾巴上都带一个万岁.他当时就振臂高呼:"打倒大地主余章柏万岁!"台上台下都哄笑起来,这个老贫农顿时变成了丈二和尚!公社专案组的人不高兴了,立即把他轰下台去.后来,湾里的调皮蛋们一看见他就振臂阴阳怪气地高呼:"打倒余章柏万岁!"久而久之,他的外号就叫"万岁",真名倒被人遗忘了. 这个"万岁"在旧社会从父辈手中也继承了不少的好田好地,可他游手好闲,吃喝嫖赌样样来,一来二去把所有的家当败净.他暗恋纠缠多年的一个女人也嫁给了别人.土改时,这个女人成了地主婆,被揪出来挨斗."万岁"千方百计地混进农会跑腿,借机公报私仇:他竟用烧红的捅条去烙烫这个女人的阴道!!!(这还是个人吗?!在对待自己曾爱过的女人的态度上,他与余章柏无法比!) 土改以后,坐吃山空的浪荡子"万岁"反而被评为了贫农.就是这个"贫农",隔三差五地去敲敲那个寡妇的窗,去拨拨这个俏媳妇的门,这也是贫农么?!如果他跟不嫖不赌的余章柏比较,我认为余章柏是个非常优秀的人.而这个"万岁"却是个人人切齿的二流子.在这里,我就事论事专谈余章柏和"万岁"两人,与别的什么地主贫农无关!我的论点,受我自身素质和政治觉悟的局限,不可能成为专家评论. 批斗会以后,年迈的余章柏病卧在床,已奄奄一息.我跑到他胡乱栖身的那间昏暗的小屋里去看他.我很想知道他所有的故事.因为他与我的父还没出五福,我的父曾给他扛过长工.提起这一段,我那老实巴交的父也曾搞得专案组的人哭笑不得:父即然是苦大仇深的老贫农,又是余章柏的长工,专案组就叫父上台诉苦.我的父便实话实说:"旧社会万恶呀!只有到余章柏那里扛长工才吃几顿饱饭呀!最气人的是,田地的事余章柏他全会做,农忙时他才肯叫我去,平时我们这些贫下中农们就饿肚子....."专案组连忙把我的父请下台,从今以后再也不让他去"诉苦"! 别人向余章柏介绍了我,余章柏向我欠了欠身子,只说了一句:"松林(我父的大名)好福气,有这么好看的一个儿媳妇,又有这么高的文化....."他喘着粗气不再说话.当时的我很想称斤把猪肉回来给这个"大地主"吃,可惜我身上没有一分钱.等我积攒了几个鸡蛋再去看他时,他已经死了......
又过了半个月,我盼回了庆云的第二次探家.那时的老百姓们,没有电话.手机.更没有电脑.双方一旦分开就音讯全无.庆云在外担不担心我这个大肚子的安危?我无从知晓.而我对他的牵挂无时不在!那时的我已经非常会做针线了,这种"小儿科"的手工,工艺流程我看一眼就会,做得好不好全在"只要功夫深,铁棒磨成针"!只要不是造原子弹,没什么难得住我!我为父裁剪的笫一条裤子有这样那样的"问题",我就跑到湾里会做裁缝的人家一泡一天,别人以为我"游手好闲",而我却在"偷艺"!农村妇女们做的各种物件花样,我看一种,其它的便"以此类推".我发奋图强地做了许多鞋和鞋垫,棉的.单的.父的.庆云的.这是我在农村唯一用上"智慧"的地方. 庆云这次回家不走后门,而是绕道走前门,而这一绕道,便会经过金蓉家.我仍像发现了新大陆似的万分惊喜地迎着我的"丈夫"!庆云竟然阴沉着脸没有理我!我还下意识地望了一眼摆放在房里最显著位置的我所有的手工话计,半个月前我还不会动手,如今已操练得有模有样了!庆云不给我任何机会来表功.他扔下他随身的黄挂包,马上爬到阁楼上去验看油缸里的油又少了多少.然后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你天天在家里炸糯米粑吃是不是?!你不要以为我没在家里我就不了解情况!我今天一进湾子就有人对我说'你找了个好吃B!你屋里的油都快被她吃光了.......' 我满脸的笑容顿时僵住了!(我还能柔情似水么?!)好半天才变过脸来,开始了他的一句得到我一百句的回报:"什么叫天天?!什么叫'都'吃'光'了?!为什么我找你这样一个男人,总有人站在我们之间作梗?!而你_____我所谓的丈夫对这个人又是言听计从,完全不由分说,你就下了"判决"!即便我真的罪大恶极犯了法,也得给我上诉的机会吧?这是做一个公民最基本的权利啊!我非常无可奈何地做了你的妻.我已认了命,我在努力地改变我自己,我在学着做针线,你去看,我给你做的新鞋,我给你绣的鞋垫!我还一厢情愿地绣上<<花好月圆>><<鸳鸯戏水>><<情深意长>>!狗屁!这几双鞋垫已变成了对我莫大的讽刺!我们就像李双双的电影里说的那样'先结婚,后恋爱'!我不断地强迫我爱你.疼你.关心你!假如我的一切努力都是瞎子点灯白费蜡,那我就破罐子破摔!我已怀孕七个月了,这条命今天就报销了吧!面前的这缸油,你不是说'都吃光了'吗?那么我当着你的面泼了它.你觉得是空罐子吗?那你自己倒一倒看看吧!" 庆云刚才验过,他知道还剩大半缸油,他当然不会让我去泼他的油.我不依不饶地非要把油泼掉,他就动了手.我咬牙切齿地发誓:"从今以后,再休想让我与你好好过日子!你们把我逼急了,老子一把火把你的这个破屋烧个净光!你不信?好!我们走着瞧...... 天快黑了,父放工回来了,看见我和庆云的架势不对,又不好问,只好自己去烧火弄饭吃.庆云亏了理只好去厨房帮忙. 我趁机往外走!父问:"小王!要过夜了,你往哪里去?"(当地人把吃晚饭称之为"过夜".) 我很平静地答:"上厕所!" 父立即不再多问.庆云正在气头上,也没有搭理我. 我一溜烟地跑到池塘边,猛地跳了下去.心里仍在想:爸妈,再见了!弟弟妹妹们,再见了! "扑通"一声巨响,惊动了住在塘边的春娥姐,她大声叫起来:"快救人啊!小王跳水了......" 塘边立即聚集了许多村民.父是笫一个冲过来的人,不顾一切地跳下水,把我救上来.庆云仍絮絮叨叨地骂:"要死就死远点,莫把塘弄脏了!" 金蓉也赶了过来,她一边把我架回去,一边高声地骂庆云. 我脱去了湿衣服,一声不吭地躺在床上.父守着我泪流满面地说:"小王!你莫想不开,你想怎么样,我都随你......" 是啊!我想怎么样呢?我又能怎么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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