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火 作者:阿毛


 

   荒 火


    我们对“火光就是命令”,“明知火烧人,偏向火海冲”的豪言壮语还记忆犹新吧?扑打荒火,对每一位下过乡的知青来说,并不是一件陌生的事。因为在当时的生产建设兵团,几乎每年春秋两季不知什么原因那荒火说着就着,有时一着就是三五天,甚至更长。谁也不会忘记每一次扑打荒火时知青们付出的惨痛代价。

每一年北大荒的秋季,都是“草枯金风疾”。傍晚,钟声当当当地敲响了,“地里跑了荒火啦……四号防护林烧着了。”

15连顿时慌乱了。“带上工具,钢叉,铁锹……多叫些人,扬场的,上囤的,都停下,别干了,上去扑火!”连长紧张地指挥着,“机务排那些打夜班的,都别睡了,叫起来,发动车,拖拉机挂上两个车斗,人拉上去,都去打荒火。”人人争先恐后,个个奋勇当先,行动快的已经跑上田间小路,“还愣着干啥……快给团里打电话要人!”这是连长在训斥我。当时我在连部兼文书,遇到突如其来的事有时发蒙,甚至有些迟钝。

当我登上已经起步的拖拉机,心里竟是一阵阵的害怕,但是连队知青战友们的跃跃欲试和无所畏惧的样子,也叫我顿时威风凛凛。不知荒火是什么样,眼见着是浓烟,还看不见火,“恨不能插双翅……”呢。车不停颠簸着,车上是人声鼎沸。“小范,你们排烧的什么荒,下了工没烧尽,也不留个人看一会儿。”“……我看你这个排长是当到头了。”“屯垦戍边,铁心打火,以身殉职嘛。”“谁呀,谁呀,念遗书啊。”“写那个没用,一不怕苦,二不怕死,还怕啥!”知青们七嘴八舌,谁也不觉得等待我们的是肆虐的火。

荒原的原始树林里有大片的白桦林,大片的红松林,还有望不到边的柞树群;那些不起眼的齐膝高的小灌木丛,密密匝匝;小叶樟的荒草更是铺天盖地。兵团连队每年开垦荒地,就是把荒原一点点地变成熟地,使熟地面积不断扩大,向外延伸。在用机车翻起草皮之前,先要把荒地上矮树荒草烧尽,叫做放荒火;跑了荒,就是这样的,火势失去了人的控制。

临近了,已经能听见大火烧着的干枝衰草的噼噼啪啪的响声了,已经能感觉到大火烤脸的热浪了。下了车,眼前是燃烧的火的世界,矮矮的灌木丛,一簇簇的是一团团的火球,火舌过处结子的枯草已是一片焦黑;那些高大笔直的树,树干已经星星点点地烧了起来,正向上蔓延。风吹树冠,熟透了的叶子发出猎猎的声响,就像呼救一样,但不知我们能不能救了它们。

谁也没见过这阵势,我们下了车就往火势大的地方跑,手里的铁锹根本不好使。我们很快找到一些大树枝条,攥在手里,苕扫一样地使劲儿扑打,还恨这“鞭长莫及”。那时扑火,没有什么灭火剂,也没有充足的水源,更没有装备现代化的消防队。唯一扑火的工具就是一根树条或是自己身上穿的衣服。用衣服在水坑里浸湿扑火,经实践证明真是一种好“工具”,真能解决大问题。眼前的火转瞬熄灭了,可是天空又刮来一阵强劲的风,顿时大火蔓延开了,风一吹,火势又连成片,风撵着火,拉起一片火线,滚滚涌来。“挖一条火道……来不及了。”“集中一个地方,灭干净……。”“快趴下……!”不知是谁大喝一声,就在我们趴在地上的瞬间,大火疯狂凶残地“从头越”,我们竟懵懂地逃离了危险。火,继续,人,继续。我们脚踏着厚厚的草灰,它扑扑的灼人的脚,脸上是闷汗和迷眼的烟尘,草木灰渍得人手脸钻心的痒。打火的人心里也冒着火。

“怎么搞的,把火追出五六里了,还没扑灭!刮东风,往东去……。”这是刚从团里开会回来的指导员的声音,他还搬来了附近连队的“援兵”。指导员说得对,按照扑火的一般规律,只有跟在火头后面以及两翼追打才比较安全,这时脚下杂草已成灰烬,不会因风向陡转而引火烧身。好几百人的扑火大军,遏制了荒火的燎原之势。落日就要下山了,我们一点劲儿也没有了,又渴又饿又累。但是,我们不能休息,记得43团的一次扑火,边防战士就是在扑火结束返回时牺牲的,因为连续几小时的扑火奋战和在沼泽地里行走,体力消耗殆尽,北大荒晚上风大气温低,他们坐下来,就再没有力气站起来了,最后是被冻死的。我们还要坚持着……。“你跟车回去,叫伙房送水送饭;再叫拖拉机拉犁来翻打火道,越快越好。……”这是交给我的任务。

当我还没有与送饭车返回时,远处的火光已经渐渐消失,看不清什么了,只有微弱的像篝火似的光亮。空气中到处弥漫着焦糊味儿,时时呛人的嗓子,涩人的眼。

扑火的战友们终于回来了,兄弟连队的车一辆一辆地开过去了。“都没事吧?……”大道上站满了人,不住地询问。还有一辆车开得飞快,是发生什么事了吗?“……那小范,恨不一口吃了火,连打带滚;荒火遇到泡子水自己已经灭了,不知哪儿又起了一股旋风,平地卷起一星火,哎呀妈呀,他就像扑枪眼一样,扑在火上一动不动。那火烧燎了他的衣服,头发;脸和手不知啥样了呢。……”连队的老职工和家属,还有知青们在议论他们的小范排长,不住的慨叹说,“唉,林子不是没烧着吗,几棵矮趴树,几块荒草地,不值得……”原来是排长烧伤了,那辆车是送他去医院。

十五连的荒火扑灭了。

三天后,团部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来到我们连慰问,第一个节目就是群口词“心红红似火”,歌颂了连队知青们的勇敢,顽强,和大无畏的革命精神;歌颂了要奋斗就会有牺牲,和不怕牺牲的革命英雄主义。

五天后,知青排长因团部医院不能植皮,被送往佳木斯兵团医院治疗。一月后,飞机又送他回到哈尔滨电疗整容。连队派人去看望他时,那确是面目皆非,脸上的肌肉收缩起一个个肉瘤似的,耳朵也小得像四五岁的小孩的耳朵了。所幸他没有被牺牲。

每年兵团扑打荒火时,都会有献出生命的知青战友。70年,一场大火吞噬了兄弟连三位荒友的生命,逝去的人中有我认识的武装连的副指导员,牺牲时她只有20岁。现在我们连,除了排长烧伤外,其他人还好,只是脸手被刮出一道道口子,血痕斑斑而已,与“死得其所”不能比。每次,知青们探亲回哈市,都会去看望小范,我们不忍心告诉他连里那些流言蜚语。“小范滚了一身火,明年就得保送上大学。”“不上大学,也得调到团里当个副团长什么的。”“这家伙火烧旺运,家长一要求,说不定抬腿返城了。”面对他变形了的黑非洲似的脸,我们能说什么呢。

后来我们一个个上学,招工了,他却回了连队,并没有像人们所说的那样有什么变化,一切都好像在证明,这是他应该做的。也许他认为自己排里的战士跑了荒火自己有责任;也许他认为拼命救火是向英雄学习的具体表现;也许他根本就没去想烧伤了究竟值不值。在北大荒的时候,知青们哪一个不是这样单纯,这样虔诚,这样狂热。

我从兵团上学毕业后,又回北大荒去了一次。那天的阳光真是灿烂。是九月的阳光。是九月北大荒的阳光。阳光下,还看得见我们生命中最年轻的岁月。黑土地还在,更加一望无际;黑色的土地可曾记得在我们手中,我们将你的天地重新换了一次呢;连绵的树林还在,似乎还能想起我们扑火的那些身影。还不会忘记我们吧?高高的白桦林,你们好啊!

那次,我们几个朋友在小范返城后,又去看他,是在哈尔滨温暖的冬日里。数年不见,我们望着他烧伤的脸,雕塑般的棱角,分明是刻着那场荒火。我想说什么安慰的话,又斟酌着,一时语不达意。忽然我的思维怪诞起来,脑子里冒出“在烈火与热血中得到永生”的诗句,正是,我们似乎正是这样,我们永生的莽原,我们永生的火的青春。


                                                                              2008-03-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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