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不忆童年
作者:碧琼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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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不忆童年
最近读到一批童书,《小黑鱼》(美 李欧.李奥尼),《勇气》(美 伯纳德.韦伯),《月光男孩》(丹麦 奥尔森),《石头汤》(美 琼.穆特)《灰狼家的小饭桶们》(英 大卫.梅林)《我的爸爸叫焦尼》(瑞典 波.汉伯格)等,是《父母必读》红泥巴 2007和2008两年全国十佳图书的部分入选作品。这些童书的对象,是八岁以下的孩子,但我这个步入老年的人,还是被深深的感动了。 那真叫美不胜收啊,那样多的爱,美,温暖,人情,理解,宽容,善良,勇敢,智慧……鲜花一般绽开在孩子的笑靥里,,春水一般充盈在孩子稚嫩的举手投足之中……装点着他们的童年,也引领着他们的人生……真感谢世界上有那么多那样好的人,他们在自己的笔端寄予了多少人性的期望和信心…… 童年是人类永远的精神家园。那里种植下的一切,都会在我们的生命里活得那样久远,它们融入我们的血液里,植根在我们的肌骨中,或迟或早的结出或甜或苦或善或凶的果实,提升着或者扭曲着我们的人生。 因此,当我们这些已淌过长长的人生之河,已清晰的看见天边西沉的太阳的人,在打点自己的人生的时候,面对那许多的,曲折,失落和遗憾……我们是否也有权利叩问自己的童年? 我摩挲着那精美的画面,让自己的肌肤一分分一寸寸的感触着那融融的温馨,和谐和美好,心中翻腾起大片大片的感动,也淌过大片大片的忧伤……
二 我怎么也记不起那一年上过什么课——并没有像后来的文革一样完全停课,但记忆中没有留下任何上课的印象。记忆中是许许多多的劳动,许许多多的活动。拾废铁,割茅草,锤石英石做耐火砖,这些都是为了支持钢铁元帅升帐;还有采野生植物,种蓖麻……高年级同学在老师带领下,用废砖在校园里垒起一个石堆子中间留一个洞作炉膛,,在里面生燃一炉煤火,放上废铁,大家轮流用蒲扇扇着,等待那里炼出钢来……我们的班主任把我们带到郊区,,把一片草地深挖下去一个五六尺深的洞,说要这样扩大到一亩,再放上许多肥料,做深耕试验,种小麦亩产万斤试验田……, 我们每天新奇,快乐的跑来跑去,莫名的为一种宏大的意义欣喜若狂,似乎明天就会有什么了不起的奇迹出现。 我们亢奋着,欢天喜地的。外面有着太多的新鲜事。一拨一拨的喜报号外,一浪一浪的喧天锣鼓。一整面一整面的墙壁上,画着人民公社的大肥猪,比大象还大;一个萝卜装满了一 个车皮;几丈长的谷穗子,粒粒谷子犹如人的拳头……那么多那么多的好东西,不用说吃到看到,就是想想也令人幸福不已。 学校终于上课了。语文课上,老师最喜欢叫我朗读课文,这就有喜有愁。 那是一首民歌:“听说人间大跃进,嫦娥悄悄问织女:‘“你可有心下凡去?’”织女含笑把话提:‘我和牛郎早商议,我进纱厂当女工,他去学开拖拉机。’” 哎,大跃进太好啦,连神仙也想下凡来——这是这首民歌的主题思想,老师启发大家。我呢,只晓得牛郎织女是两口子,用织女的口气读书怪害臊的,怕同学笑——谁叫同座的男孩子正巧姓刘呢——于是不肯读。拗不过老师,就把“我和牛郎早商议”和“我进纱厂当女工”中的“我”改读成了“她”。老师气的眼睛一瞪,但也没辙,只好叫我坐下。 最喜欢的是这样一篇课文:人民公社密植增产,稻穗长得密密层层,一男一女两个孩子站上去,也不会掉下来,外面的人来参观,那两个孩子在上面载歌载舞。 想想那场景,觉得真是有趣,又觉得大跃进人民公社真好,回到家里,就讲给爸爸妈妈听。 一家人正围着桌子吃饭。爸爸听了,低声说:“讲鬼话咧,那样密,早就连禾梗子一起烂掉了…”我分辩道:“是真的!书上写着的!老师还念报纸给我们听了,说有个省的一亩水稻,亩产13万零多少斤多少两,好多人连轴转着挑,都挑不完呢………”爸爸看了妈妈一眼说:“连禾兜子连泥巴挖起来都没有那样多咧……那样多谷,地上要铺好厚一层……”我忽然好着急,他们的思想怎么这样落后!就顶他们:“你们不学习,思想落后!”他们再不理我,只顾低头吃饭,脸色阴阴的。 我也懒得和他们讲。心里很是得意:我比他们思想进步。我在学校里学到了好多好多道理。 我,还有他,她……许许多多的我们,就这样为那些从来没有看过的东西激动不已,满足不已,陶醉不已,幸福不已。我们被告知我们是何等的幸运,生活在这样一个伟大的时代,我们又因之而庆幸,而自豪和骄傲不已。 我们看过萝卜是怎样长在地里的,一个火车皮又能装多少东西吗?不知道。我们知道十三万斤稻谷有多大的体积,知道用蒲扇去扇煤炉,把废铁放在上面炼钢,一开始就只是儿戏吗?不知道。 童年时那样一种东西,它稚嫩的笑脸,天然的仰望着蓝天,你用塑料大棚遮盖住他们,它就把那当成蓝天了;它好奇的根须,饥渴的盼望着营养,你向他喷洒激素,它就把那当成乳汁了;有一个叫戈培尔的人,是希特勒的宣传部长,他可以说是洞悉了他所信奉的主义在推行中的真谛:“谎言重复一千遍就会变成真理。”这种重复是那样的宏大,那样的严密,那样如水银泻地办的无孔不入。课堂里讲着,广播中念着,报纸上写着,墙壁上画着……它成了天空,笼罩着一切,它成了空气,包围着一切,一个虚幻的世界就此形成了,我们无比幸福的生活在那里…… 你有办法逃遁吗?没有。
三 算术课开始教应用题的时候,大跃进已经结束了。可当疯狂继续被当作太阳歌颂的时候,它的余威就必然继续行走很远。下面是我学习的应用题: 人民公社大搞农田水利建设,丈量土地,甲队有120亩,乙队有150亩,两队共有多少亩? 念完题目,算术老师——他姓李——就变得政治老师一般。他说:“同学们,这说明什么呢?这说明大跃进人民公社的伟大成绩。”只不过,政治老师常常是眉飞色舞的,他呢,面无表情。 “红星人民公社兴建土高炉135座,红旗人民公社兴建土高炉141座,红光人民公社兴建土高炉186座,问每个公社平均兴建土高炉多少座?”算术老师又背书一般地说:“这告诉我们,钢铁元帅升帐,15年超过英国20年赶上美国。”有时候他也会觉得太刻板,就会改个方式,先把思想意义讲掉,再念题目:“总路线光辉万丈。在总路线的光辉照耀下,各地大放增产卫星——超英生产队亩产小麦43645斤,赶美生产队亩产小麦54621斤,问赶美生产队比超英生产队亩产小麦多多少斤?”就这样,每做一道题,老师就阐述一番思想意义,我们也跟着思想好一次。渐渐的,一做应用题,我们就会自觉地等着老师讲思想意义。 你能逃遁吗?你无法逃遁。 无独有偶,戈培尔治下也有这样的算术题。 1933年7月14日,纳粹政府颁布“断种法”,对精神病患者开始秘密实施安乐死。当时的消灭残障人的思想甚至渗透到了小学的教育中。当时有这样一道小学数学题: 德国有30万精神病患者和癫痫病人,他们每天每人消耗4帝国马克。那么,用这些钱可以建设多少造价1500帝国马克的住宅区? 1936年,纳粹的大众宣传海报里,有这样的一句话:你现在所抚养(这里指纳税)的遗传病人如果到60岁,会消耗5万帝国马克。。。 他们是一群无用且有害的人,于是绝灭人性的断种法,就渐次的变得合理了。 你能逃遁吗?你无可逃遁。
四 强大的宣传机器遮蔽了真实的世界,谎言虚构出一个并不存在的美妙世界,让你麻痹了生活其中。然而童年是一种本源的生命形态,它有着本能的探求真实的冲动,小小的心眼有时就会窥见荒诞,试图去敲开事实的硬壳。 那天讲的应用题是关于木板上钉钉子:木板上原来钉有124口钉子,拔掉46颗,后来又钉上69颗,问现在木板上还有多少颗钉子? 书写题目的小黑板一挂出来,我们就心怀鬼胎的等着,倒看老师怎样阐释这道题的思想意义——可是这次他把手一挥,就直接让我们算结果。 坐在我前两排的赵琼花回过头来,抿住要发笑的嘴角,飞快的朝我使了个眼色。 我连忙把手举起来。 “老师,这道题的思想意义是什么?”我问。 他猛地一惊,随即把脸一沉,不再说话。全班同学就约好了似的,一齐吃吃的笑。好容易到了中学。 中学有了一门课程叫“生物”,已不象小学的《自然》,只讲“水肥土种密保工管”,也讲植物的生理原理,讲光合作用,新陈代谢,我们就懂得了密植应该合理。于是,小学课文上那密得水泼不进,风吹不进,两个十来岁的孩子可以站在成熟的稻穗上载歌载舞的丰产田,就变成反胃的食物一般,从心里翻了出来。 “老师,既然……,为什么我们小学的课文却说越密越好呢?”一下课,我就追着老师问。 记得那老师姓梁,听罢,他猛的回过头来,盯了我一眼,又转过头去,径自走了。我不知道,在那之前的1957年,民族的数十万知识精英,怎么因为言论经受了旷世的灾难,但我知道了在这个世界上,有些问题不能问,有些话不能讲. 不久,我父母老家的亲人就一个个的在那场”天灾人祸”中死去了。特别是我的四姨——她漂亮得像周璇,在把山前山后的鸡肠草、蒿子菜、马齿苋……都连根吃完后,扔下两个襁褓中的孩子死去了。据说,她的两只曾经倾倒一方的美丽眼睛,到死都不解而不甘的瞪着。 这时的我,已经很革命了。自以为懂得了很多的革命道理,满脑子都是似锦前途,光明道路。可四姨和许多亲人的死,日日夜夜噬咬着我小小的心.这是为什么呢?这么优越的制度,这么光辉的路线,这么伟大的成绩,为什么会出这样的事?““为什么”这个问题,就象一只不断在心中窜动的小老鼠,稍不提防就要冲出喉咙的束缚。我想去问老师,特别是想问那个神采飞扬,博学多闻,口若悬河的政治老师……他不断地向我们描绘着另一个神圣美好的世界.我已无师自通的懂得这个问题谁也不能问。于是我把那小老鼠死死的摁着,憋得心里似乎时时会爆炸。 那一天我实在憋不住了,我冲动得很厉害。就不顾一切的走出教室,斜着穿过绿草茵茵的操场——政治老师在操场的那边办公。 走着走着,我突然停下了脚步。一股神秘的力量突然阻止住我。不能去问。我在那里站了两三分钟,让冷风吹着我的头,然后打道回府。 那股神秘的力量,就是无比强大的宣传机器,由它虚构并承诺的美好世界,以及由此一并而来的巨大恐怖。 从童年开始,我们在这种虚构的美好中学会了众口一声的歌颂,而在这种巨大的恐怖中练就了沉默。 这个问题从此在我心中沉淀成化石。这块化石给我带来的进步,就是从此学会对一些明明存在的事实视而不见,学会了在麻醉中无条件的认同那虚构的美好未来。 虚构的美好世界赐予了我们文化大革命。 赐予了我们了知识青年上山下乡。 又在赐予了我们失学,停课,下乡,大片大片的青春被抛荒之后,,让我们得到了下岗,失业,和老年的贫病交加。
五 让我们回到文章的开头吧。 您该懂得我看到那些美丽童书的感情了。 我们庆幸终于有了那样一种美好的存在。虽然我们会遗憾那些书的作者无一例外全是外国人..但读者(包括孩子和大人)毕竟选择和被允许选择了那样一种美丽的存在.。 同时却又有着另一种存在,。最近,教育进展国际评估组织对世界21个国家的调查显示,中国孩子的计算能力排名世界第一,而创造能力排名世界倒数第五。 创造了世界倒数第五,亲爱的,你能不触目惊心?都说教育是民族的未来,那么一个没有创造力的民族,有未来吗?或者说,未来永远是充当世界工厂,输出廉价的产品和劳力? 是我们的孩子不勤奋,是我们的基础教育工作者不努力?君不见在我们的中学里,孩子们的课业负担已重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有些学校的孩子,连午休都被排上了自习课。我们的教育,必须从根本上去改革了。那就是,它是培养人,培养人全面发展的地方,还是为某种政治力量服务的工具?他是自由思想的摇篮,还是灌输某种大一统思想的强化地?我们的一些所谓专家学者,是真正从民族利益国家利益出发,从根本上去思考研究教育改革,还是拿着国家的课题费,花费长于一场抗日战争的时间,没事找事的来给本已约定俗成的汉字整容? 九州生气恃风雷。 教育的根本改革,事关教育,又不仅仅在教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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