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亲家”
作者:xp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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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亲家”
张杰这名字听起来有股子英气,人却其貌不扬,矮矮的个子,走路有点邋遢,憔悴灰黄的方脸上竟有点孕妇的蝴蝶斑,带着乐天的笑意。那花斑有时惹得好事者戏谑的问声“几个月了,怎么还没显形呢?”张杰想都不想就回敬道:“忘八羔子养的,跟你姐夫就这么上脸?” 这“杭木匠”(小)除了干公家活外,常给牧业队的牧民做些散活,赚俩外快。特别是他会箍木桶,这手艺在牧民们中很吃得开,因为游牧人家没有木水缸就寸步难行。另外牧民捣酸奶的木桶、走场的木轮牛车都求他做。 那时我在连里当文书,是个闲差。看见连队里有很多废弃的拖拉机坐垫弹簧,就拣了些,想打个沙发,为的是看书时不必坐那硌屁股的硬板凳,每天去张杰的木匠房拉锯推刨。张杰没见过沙发,当我用烂棉絮、破麻袋、废铁丝和旧弹簧绷坐垫时,他不屑地说:“什么破玩意儿,沙发真是这样?城里的大圪蛋(大官)就坐在这带弹簧的尿垫子上?”过了两天,我托人上团部的供销社扯了几尺亮红的灯心绒,拿到张杰家,打算求他媳妇儿杨凤霞用缝纫机踩个沙发面。 那时杨凤霞已是几个孩儿的妈了,似乎胖得两条腿都并不起来,站直了,两脚内侧间的距离怎么也有一尺半,上身褂子上老有饭菜汤水的痕迹,裤脚拖地,一抬胳膊常露出肚脐(当然不是时装模特或《西游记》中蜘蛛精露脐的那般艳丽的款式),脸上红扑扑的,说话间吸两下鼻子。男人们见了张杰夫妇男瘦女肥,常常背地里盘问张杰怎么回事。 杨凤霞一看见我就笑了,说:“你连个娘们儿也没奔着,就忙着置办起来了?比团部那个精神病还没救。” 我问:“怎么我还不如疯子?” 她说:“人家有了目标,想得厉害就犯了神经,你是还没目标就犯了,更没治。” 说来很可怜,团部里有个女兵团战士因单相思害了妄想症。她看上了一名当司机的小伙子。少女怀春本是人之常情,可倾慕之意憋在心里既没勇气表白也没有办法消解,造成心理幻象。有时,这姑娘当着人打开自己的衣箱,念念叨叨:“你看,我们家的小刘哇,整天价出车。马上就到冬天了,我把棉的已经缝好,免得出车时遭罪。”果然,从箱子里拿出了件男式棉衣,还套着华达呢的外罩褂。一会儿又从箱里拿出双毛里的高腰皮鞋:“咱家的就是不会疼自己,我也把他冬天的鞋准备好了,穿三十九号的……”又抽出一件红绸袄憧憬地喃喃道:“我们都置备齐全了,就等哪天他回来,我们办事……”团部里的孩子一见着这精神病就围上去吵着要糖吃,她心里出现大喜临头的幻象,美滋滋地跑到供销社买上一堆“喜糖”分发给小孩们。不过这精神病在团部非但没人怜悯,甚至招人恨。大概是因为压抑,她喜欢窥测其他年轻男女的隐私,不时地把这些密事篡写成文呈送团领导,冠以《揭露×连重大流氓集团的紧急报告》这等耸人听闻的标题,这对精神病或许是一种发泄和排解。团里的瞎参谋烂干事们不少没带婆娘来,打熬度日,阅读这类报告似有望梅止渴之效,食之如饴。那时还没进步到今天这样,有特殊癖好的人可以去看香港三级片或读街头桃色密闻小报。 乡下婆娘闹不清如何裁剪沙发面,我只能亲自指点着女主人在缝纫机上把它缝出来,套在“带弹簧的尿垫”上,再用螺钉把扶手固定好,这沙发就算告成了。张杰坐了坐,哼了声:“这腚上的感觉还行。” 眼看快到晚饭时候了,我刚要起身走人,张杰说:“别走了,在这里吃吧!”正懒得做饭,一听说能吃现成岂有不留下的。 一会儿杨凤霞做出饭来,张杰把我让到炕上。 按说张杰家不算干净,炕上和炕下的区别在于地上除了人走之外还跑小猪。外间屋杨凤霞把菜熬出来时,隔着玻璃窗看见院里的大猪们举着鼻子直嗅,嘴里还咕咕碌碌地哼着,等候刷锅水和菜帮子,老母猪不客气地用嘴拱外屋门。大碗熬菜端上来时,屋里地下的小猪们立即全体立正,举头朝炕桌行注目礼,有一个甚至把殷切地前蹄搭在炕沿上。 张杰好象很高兴,掏出一棒(瓶)子酒,说:“咱哥俩喝一口!”于是,我们就着菜喝开了。杨凤霞在炕下张罗着几个孩子吃饭。小猪在脚下抢掉在地上的饭菜。 张杰问我:“有目标了?” 我说:“没。” “大概不想在这扎根吧?” “难说。” “老大不小的,该闹上个娘们儿,生窝孩儿,再养上几口猪,象我一样的老老实实过日子吧!” “我可不学你。” “为啥?” “象你这样三个孩子,放在坝前还不被武装民兵押着去劁了?听说林东满街的大标语写着‘一对夫妻一个孩儿,响应号召挂个环儿’(节育环),凡生过的都要动员结扎。” “你现在离被劁远了,就不打算找个娘们儿生个孩儿的?” “嗨……我在家里是老疙瘩,娇生惯养,受不得苦。有了家养活孩子太麻烦了,还是一个人过得松快。” 杨凤霞似乎会错了意,插进来说:“你看人家何金东多能,他结婚时小聋子肚子里已经给他揣了四五个月的孩子,你找不到娘们儿,怕是你没那个能耐,用不上结扎。” 我已有几分醉意了,听到这话酒劲上了头,弩着眼,喊道:“杨凤霞,你这是什么意思!我可不是那个谢司务长,见到女战士就露自己没生育能力的口风,找机会就鼓捣一个。冲你这话,我也要找个娘们儿,看看我是不是太监。不过,那时只能生一个,不能象你这样生个没完。我得个儿子算我老徐家有后,要是生个闺女……”我一时想不出词儿,正那里结结巴巴晃晃悠悠之际,忽然间和炕下站着的张杰的小儿子对上了眼,那孩子眼睛黑亮亮的,脸上不太干净,拖着一寸长的鼻涕,端着碗巴望着桌上的菜碗,我夹了箸子菜送到他碗里,回过身来嘬了口酒,用筷子头指着这孩子,憋出后半句:“就--就--给这小子当媳妇儿!” 张杰也乘着酒兴,让儿子上炕,说:“先给未来的老丈人磕头!”我就受了这孩子的大礼。张杰又要儿子端起酒棒子,说:“给老丈人上酒!”这样,又一碗酒落肚。 杨凤霞看着我,笑道:“哼,你的女儿驴年马月才生,我儿子的媳妇还不知在哪个丈母娘的腿肚子里转筋呢!不能让我儿子苦等着,快点去寻思个丈母娘来,你也努把子力,明年就把我儿媳妇生下来。” 我苦笑道:“你当是这亲家母好找啊?” 杨凤霞道:“我算看透了,你小子借着亲家的名到我们这里骗吃骗喝?怪不得人家管你们知识青年叫‘吃食青年’呢!” 此后,我和张杰以“亲家”相称,他不时地催问“他丈母娘”找着没有。不久,建设兵团撤消,团部又改回叫总场,我调到总场当统计员,也搞了对象。回农队时总要到“亲家”坐坐,张杰说:“我的儿媳妇有点盼了,什么时候你带上‘亲家母’来走亲家呀!” 过了一年,我的对象阿林,张杰儿子“未来的老丈母娘”,考大学走了。临走之前我们才办了结婚登记,几个月后我也考学走了。和我同学校里念书的还有我们牧场办公室主任包福柱的闺女包桂兰。包桂兰暑假有时回牧场探家,一路上交通不便很受颠簸之苦,寒假时大雪封山,交通阻断也就没法回去了。我和牧场的联系也日渐稀少了。有一次,包桂兰告诉我,她探家时,一天晚上放露天电影,杨凤霞看见她坐在人群里,就跟她身边的儿子说:“快过去问问包阿姨,我的老丈和丈母可好,我的媳妇儿有了吗?”我听后十分感慨,在那偏远信息不通的地方竟然带来了问候。这多年过去,我再没回过牧场。后来分到国家的指标,我生了个儿子。因此,我不时想到我那远方的“女婿”要白白的等待了,同时,好象看见一个孩子睁着黑亮的眼睛端着碗巴望着炕桌上的大碗菜。
补记 写完本文后不久,有幸随知青还乡团回牧场去探望故旧。当我们到达林东时,正碰上张杰在为我“女婿”置办结婚用品。二十多年过去,“亲家爹”也显出了老相,不过身体还好,面色黑红,蝴蝶斑已没了,他开口就问:“给我们生了儿媳妇吗?”我说:“实在无能,没闺女给你了。” 在牧场我和阿林拜访“亲家”,这几年他们也开始富裕起来,“亲家母”更发福了,连走道都吃力,但是衣着比以前整齐很多。张杰向我们介绍二儿子的未婚妻,一位很文静很均称的姑娘。推杯换盏之间,我说:“阿林,认个干闺女吧!”于是,那姑娘称阿林干妈又呼我为干爹。这样,总算补足了多年前醉酒时的允诺引来的缺憾,自是高兴,又多喝了两盅,大概阿林怕我又会漫天许个大肥诺,说不定要把阿拉伯联合酋长国的谢赫拉查达公主许给张杰的孙子,直示意我少喝点。酒我是照喝,却没醉。 不过桌面上的许诺没有,隐含的许诺还有:因没有准备,认干闺女时阿林和我两手空空,没个见面礼,白受干女儿一拜,脸上很尴尬,不管怎样,这见面礼只能等以后再补了! 遥祝牧场发达,干亲家顺遂!
写于1997年底
(说明。因为在网上贴出,特把一些真名隐去,作了不到十字的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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